第七回 孤兒隱俠連心苦
破布殘箋觸眼愁
耿照向著那笑聲的方向奔去,到了蓬萊閣附近,便給一個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這蓬萊閣是蓬萊魔女日間作息的地方,前麵是個院子,再前麵是一片草地,兩旁有許多花樹,院子兩側各開有一個月牙形的拱門。耿照站在一邊拱門,從另一邊拱門看出去,隻見一個怪人正在草地上大翻筋鬥,旋風般地就要翻進院子裏來。
這怪人的筋鬥一個接連一個,翻得實在快得難以形容,根本就看不清他的麵貌,後麵有一大群人吆喝著追趕他,飛刀、飛鏢、鐵蓮子、鐵蒺藜等等各式各樣的暗器,紛紛向他身上招呼。可是他的筋鬥,忽而向東,忽而向西,飛蝗般的暗器,竟沒有一枚打得中他,因而互相碰擊,成了滿空暗器交織穿梭的奇景。兩旁的花樹,枝頭的花朵給暗器打得紛紛落下,宛如灑下滿天花雨。
蓬萊魔女倏地現身,站在台階上喝道:“什麽人這樣無禮,珊瑚、玳瑁,給我將他拿下。”珊瑚、玳瑁應聲而出,把守著拱門,這二人乃是蓬萊魔女最得力的侍女,外邊吆喝追趕著的人,見她們出來,料想那怪人決難逃脫,不約而同便都止手。
眨眼之間那怪人已翻到拱門,珊瑚、玳瑁同聲嬌斥,珊瑚一劍刺去,玳瑁展開拂塵,一招“亂拂飛花”,萬縷千絲,向那怪人罩下。
那怪人的筋鬥翻得飛快,首尾相連,形成了波浪形的一個個圓圈,珊瑚那一劍正插進圓圈當中,本以為是非中不可,卻不料隻聽得“錚”的一聲,突然覺得劍柄一緊,卻原來是給那怪人一指彈開,彈開之後,又恰恰給玳瑁的拂塵纏上。說時遲,那時快,那怪人早已一個筋鬥翻過了拱門。
蓬萊魔女柳眉一豎,斥道:“給我躺下!”中指一伸,虛空一戳,隻聽得嗤嗤聲響,她和那怪人的距離在三丈開外,但隻是這麽虛空一點,那怪人便似著了暗器一般,“哎喲”地叫了一聲,一個筋鬥翻過一邊,果然躺在地上。
可是他隨即一個“鯉魚打挺”,便翻了起來,站在蓬萊魔女的麵前,哈哈大笑。
耿照這時才看清楚了那怪人的麵貌,隻見他一張馬臉,臉色灰白,一雙眼珠也白滲滲的好不駭人。耿照大失所望,心裏想道:“這個人難道就是那個笑傲乾坤華穀涵嗎?怎的長得如此醜怪?玳瑁不是說他是個書生的嗎?卻哪裏有半點書生的文雅氣息?”
珊瑚、玳瑁這時也給這怪人醜陋的麵貌嚇住了,尤其玳瑁,更是駭異之極,她最初本來也有點懷疑這怪人是狂俠華穀涵的,現在一看,這才發現是個從來未見過麵的陌生人,不禁失聲叫道:“你是誰?”那怪人裂嘴一笑,不答玳瑁,卻衝著蓬萊魔女笑道:“柳姑娘該知道我吧?”
蓬萊魔女冷冷說道:“白修羅,你笑什麽?你以為我當真沒有本領叫你躺下嗎?”
此言一出,耿照不知道白修羅的來曆也還罷了,珊瑚、玳瑁這兩個丫鬟可是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江湖上有一對怪人,乃是孿生兄弟,哥哥通體皆白,弟弟卻剛好相反,長得似個黑炭頭。這兄弟二人的本領都極高強,縱橫江湖,任性而為,對黑道白道全不買賬,他們的武功,出於天竺一脈,與中土各派都不相同。沒人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來自何方,但見他們武功高強,好惡隨心,行事怪僻,因此就他們兄弟的形貌,給他們取上個綽號。將哥哥喚作“白修羅”,弟弟喚作“黑修羅”。修羅乃是梵語中“魔王”的意思。
珊瑚心裏想道:“原來這怪人是白修羅,他們兄弟一向是同在一起的,今天卻單獨來了。江湖上都說他們武功怪異,果然名不虛傳。小姐隔空點穴的功夫,竟然也奈何他不得。”
白修羅笑道:“我來的時候,主人曾事先吩咐我道:‘聽說那蓬萊魔女的隔空點穴功夫十分厲害,你可以試試她的功力如何?’他是早已料到你不屑與我近身動手,要施展這門功夫的了。果然給我的主人料個正著,也幸虧如此,我早就有了防備。”
蓬萊魔女不由得大大驚奇,她倒不是驚奇白修羅的本領高強,固然白修羅的本領確是不錯,但蓬萊魔女自問還可以勝得過他。蓬萊魔女驚奇的是:這白修羅竟然有個主人。蓬萊魔女心裏暗道:“黑白修羅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兩個魔頭,什麽人竟能夠收服了他們,叫他們甘心情願地認作主人,這倒真是咄咄怪事。”
白修羅在笑聲中解下一條腰帶,閃閃有光。蓬萊魔女一看,就知是白金絲編織的。白修羅笑道:“我主人說,你的隔空點穴功夫,若是在三丈之外出指,多半是要點我腰間的愈氣穴,那是真氣最難運到的地方,因此他給了我這條腰帶防襲。倘若不靠這條腰帶,隻憑我的閉穴功夫,隻怕今天當真要在你麵前栽個大大的筋鬥了。柳姑娘,你的功夫果是高明,看來也差不多可以及得上我的主人了。”
蓬萊魔女暗暗生氣,冷笑說道:“你的主人是誰?他專為叫你試我的功力來嗎?他為什麽自己不來?”
白修羅笑道:“這倒不是,他是專誠叫我送賀禮來的。順便試試你的功力如何而已。”
蓬萊魔女道:“你的主人到底是誰?我有什麽喜慶之事,要他來送賀禮?”
白修羅道:“我的主人是笑傲乾坤華穀涵,他說你收服了冀北群盜,可喜可賀,所以就差我給你送賀禮來啦!”蓬萊魔女聽了,又驚又喜,心裏想道:“原來他的主人乃是華穀涵,這就難怪了。其實我也應該早就想到,除了是他,還有誰能收服黑白修羅?”
隻見白修羅取出一個檀香匣子,說道:“這是我家主人送給柳姑娘的賀禮,請你賞麵收下。”珊瑚道:“小姐,要我給你看看是什麽東西嗎?”便要上來代接,蓬萊魔女擺擺手道:“不必了。”坦然的從白修羅手中接過,隨即當麵打開。
原來江湖上顧忌甚多,珊瑚乃是怕匣中藏有機關,例如毒箭、毒藥之類,故此有此一問。她是想代接了這匣子之後,拿到後麵,用飛刀破開。她的飛刀本領,盡可以隻輕輕劃開匣子而不損壞裏麵的東西,倘若匣子裏沒有什麽古怪的物事,再拿來交給小姐。要知江湖上險詐多端,借口送禮,暗箭傷人之事,在所多有,而接禮之人,在接到陌生者的禮物之後,也多是先交給親信的手下,先行檢驗,這是江湖上的通例。珊瑚雖然知道狂俠華穀涵決不是卑鄙小人,但對白修羅卻不敢過於相信,是以要循例行事,哪知卻給小姐拒絕,當下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退了下去。
蓬萊魔女打開匣子,隻見金光燦然,原來裏麵藏的是一個小巧玲瓏的金盒,蓬萊魔女不覺一怔,心想:“華穀涵送的禮物怎的這麽俗氣?”珊瑚、玳瑁二人也不禁暗暗好笑,想道:“我家小姐什麽珍貴的珠寶沒有見過,倘
若白修羅的主人當真是華穀涵,這華穀涵千裏迢迢的差遣專人送來這樣小小的金盒,也未免太小家氣了。”但那金盒的手工甚為精致,上麵刻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鳳凰,栩栩如生。蓬萊魔女雖嫌金盒俗氣,也拿在手中把玩。
白修羅道:“金盒裏還有東西,請小姐過目。”蓬萊魔女笑道:“你家主人並非綠林人物,錢財得來不易,何必這樣破費?”她隻當金盒裏定然是藏著什麽珍珠寶貝之類,哪知打開一看,不覺大出意外!
金盒裏隻有三樣東西,第一件是一張殘舊的黃紙,蓬萊魔女拿起來一看,紙上寫的竟是自己的名字,另一行有八個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
蓬萊魔女不覺呆了一呆,原來這正是她的生辰八字,“我的生辰八字除了我的師父之外,無人知道。這張黃紙華穀涵哪裏得來?他給我送來我自己的八字,這又是什麽意思?”她奇怪之極,心裏忽地感到一陣顫栗。
再拿起第二件東西一看,這東西更古怪了,是一片褪了色的破布,上麵還有幾點血漬,蓬萊魔女將這片破布翻來複去地仔細端詳了好一會,麵色忽然大變。珊瑚、玳瑁心裏想道:“狂俠華穀涵當真是狂得可以,送來破布殘箋,那不是有意戲耍小姐嗎?這樣無禮,怪不得小姐要生氣了。”
但蓬萊魔女卻並沒有生氣,她再拿起第三件東西,是兩顆鮮豔悅目的紅豆,連在一起的。孖生的紅豆,甚為難得,但除了這點之外,卻沒有什麽古怪。
紅豆又名相思豆,唐朝名詩人王維有五言絕句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一首詩,三尺童子俱能琅琅上口,珊瑚、玳瑁這兩個丫鬟,當然都是念過的了。心裏便不禁想道:“狂俠華穀涵送來兩顆紅豆,莫非是有求凰之意?”她們與蓬萊魔女分屬主婢,情如姊妹,對小姐的終身大事自是關懷,於是暗暗留心蓬萊魔女的神態。
隻見蓬萊魔女柳眉微蹙,低首沉吟,既不似喜悅,也不似氣惱,卻似一派驚疑,又有點茫然的神態。原來這兩顆紅豆是她小時候親手從枝頭上摘下來的,紅豆上還有她的指甲痕。那時她根本不懂得什麽叫做相思,隻是覺得這兩顆相連的紅豆好玩,就將它采下,珍藏起來。後來不知怎的失了,她也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卻不料自己小時候失落的玩物,如今卻被別人當作禮物送來,又回到自己的手中,蓬萊魔女越想越覺奇怪:“這兩顆紅豆怎會落在華穀涵手中?”
金盒裏這三樣“禮物”,每一樣都是古怪透頂,尤以那片破布,更令得蓬萊魔女心中震撼。她將這三樣禮物再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驀地向白修羅問道:“你主人叫你將禮物送來,可有什麽話說?”聲音竟是微微顫戰。
白修羅道:“主人隻是叮囑我將禮物送到,別的就沒有什麽吩咐了。柳姑娘若是感到奇怪,就請移玉駕,前去問他。”蓬萊魔女道:“他為什麽自己不來?”白修羅道:“這我就不知道了。”蓬萊魔女惱道:“他無端給我送禮,自己又不肯來,連書信也沒有一封,好大的架子,真是豈有此理!”
白修羅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我的主人叫做笑傲乾坤嗎?當今之世,有幾人放在他的眼中?他送禮給你,那已經是非常看得起你了,你反而責備他失禮,哈哈,敢情你比我的主人還要驕傲?”看來這白修羅對主人實是忠心耿耿,竟敢在江湖上聞名喪膽的蓬萊魔女麵前為主人大聲抗辯。
珊瑚、玳瑁都捏了一把汗,擔心蓬萊魔女一怒之下,會把禮物擲回,或者將白修羅扣押。卻不料蓬萊魔女的麵色反而緩和下來,淡淡說道:“當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在我的麵前也是一派狂氣!”
白修羅道:“我隻負責把禮物送到,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禮物你已經收下,我可要回去交差了。”說完便走。蓬萊魔女的幾個侍女都把眼睛望著她,等她示下。蓬萊魔女卻一聲不響,並不阻攔白修羅。
白修羅走後,蓬萊魔女的麵色越發陰沉,捧著金盒,在屋子裏繞了幾個圈子,似是心事重重,卻又不願和人商量。珊瑚、玳瑁服侍她多年,從未見過她這樣神態,心裏有點害怕,可又不敢問她。蓬萊魔女忽地拋下眾人,獨自走回房中,珊瑚想跟她進去,隻聽得“砰”的一聲,蓬萊魔女已把房門關上了。珊瑚討了個老大沒趣。
蓬萊魔女關上房門,將金盒擱在桌上,對那三樣東西發了一會呆,惘惘然暗自沉思:“我是一個不知身世來曆的孤女。我師父說,他當年是在路邊的亂草叢中發現我的。那是十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一年冬天,他正在趕往艮川赴一個朋友的約會的途中,大雪下得正緊,忽然聽得路旁有嬰兒的哭聲,嗯,真是無巧不巧,我恰好在他經過之時啼哭,要是沒有那一聲哭聲,我早已不能活在人世了。
“我師父發現是個給大雪凍得幾乎冷僵了的棄嬰,心裏好生憐惜,就把我抱了起來。我那時還是未足周歲的在繈褓中的嬰孩,其實說是‘繈褓’那還不對,我隻不過是被一件破舊長衫包裹著的棄嬰。呀,我的父母為什麽這樣狠心,大雪天,隻將一件破舊長衫包裹著我,就把我拋棄了?
“我不會說話,當然不能告訴他我的來曆。於是師父在我身上搜索,看看我的父母可給我留下什麽東西。在那個戰亂的年月裏,父母拋棄嬰兒,事屬常見,不足為奇。但一般的情形,做父母的除非不會寫字,否則總會將嬰兒的身世來曆,以及自己的姓名住址,詳細列明,希望有人拾到,將來還有團聚的機會。
“我的師父在那件長衫的袋子裏,果然找到了一張字條,但隻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希望過路的仁人君子將我撫養。除此之外,就隻是寫著此女名柳清瑤,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了。我父母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竟然都沒寫上。
“我師父是個風塵隱俠,性情怪僻,但對我卻是鍾愛非常。他有一個兒子,比我大六歲。他將我當作女兒一樣撫養,但他卻不要我叫他做爹爹,他傳授我的武功,隻要我叫他做師父。我長大之後才明白他的這番心意。”
蓬萊魔女想至此處,麵上一紅,“我那師哥人很聰明,對我也很體貼,每天跟我練武、玩耍,我也一直將他當作哥哥。可是不知怎的,他在十六歲那年,忽然棄家遠走,此後沒有回來。我師父很是生氣,說他不學好,跟一個壞人跑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師父沒有說,我也不敢問。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來看他,說起他的兒子在江湖上結交匪人,胡作非為,他氣得不得了。過後他痛飲一場,喝得大醉,醉後吐露真情。原來他本意是要我做他的媳婦,但不料發生了如此意外的變化,這事情也就不必提啦。他還說他已決意不認師哥作兒子了,吩咐我,從今之後,倘若見到師哥,也不許再理睬他。
“這件事情過後,他對我更是疼愛異常,將他全副武功,都傾囊傳授給我。並且費盡心力,廣托友朋,查訪我的生身父母是何來曆,是否還在人間?可是我的父母留下給我的就隻一件破長衫和那張字條,此外毫無線索可尋。隻憑這兩樣東西,哪能在茫茫人海之中,查探出我父母的下落?”
父母留下給她的那兩件東西,在她成人之後,師父便交與她保藏了。往事一幕一幕的從心頭閃過,蓬萊魔女定了定神,從箱底下找出那兩件她珍藏了多年的東西,先拿起那張字條,最後那一行開列自己的生辰八字:甲午、丁卯、辛亥、庚辰。蓬萊魔女再展開狂俠華穀涵送給她的那張黃箋,黃箋上寫的也是這八個字,仔細比對,字跡完全一樣,顯然是出於同一個人的手筆。開列這兩張八字的人,還有誰呢,當然是她的父親了。
蓬萊魔女再抖開那件破舊的長衫,長衫的後心破了一塊,據師父說,最初發現的時候就是如此的。蓬萊魔女拿起狂俠華穀涵送給她那片破布,往長衫上一湊,剛好補上。這證明了:這片破布就正是從她父親這件長衫上撕下來的。
蓬萊魔女對這兩件東西,每在無人的時候,就偷偷拿出來看,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父親的筆跡,長衫的大小形狀,早已深印腦中。所以剛才當她一打開白修羅送來的金盒,看到華穀涵的“禮物”,就禁不住心頭大駭。但當時還覺得這事太過怪誕離奇,令人難以相信。因此盡管她當時已可以肯定黃箋上開的八字是她父親的筆跡,而那片破布也是從那件長衫上撕下來的,但還是要拿來對一對。現在已經對過了,結果也證實了,毫無可以懷疑的餘地了!
“華穀涵怎的會得到這兩樣東西?這且不問。他既然有我父親的東西,又給我送來,嗯,他一定知道我的身世來曆!
“我師父為我尋訪生父生母,多少年來,半點蛛絲馬跡,也找不到,隻道在這世界之上,已無人知道我父母是誰了。想不到居然還有一個人知道,呀,我一定要向那華穀涵問個明白!”
蓬萊魔女是早知道狂俠華穀涵這個名字的了。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有一段故事。她對著華穀涵那三樣禮物發呆,這一段往事,又再一次的在她的心頭浮現出來。
那是兩年之前,她開始得了“蓬萊魔女”這個綽號,威名遠震江湖的時候。她有一個好友,是南陽武學名家雲仲玉的女兒,名叫雲紫煙,有一次派了她的一個同門師妹前來見她,請她幫忙,說是雲家父女遭遇橫禍,有一個人無理取鬧,要迫雲紫煙做他的姬妾,倘不答應,就要一路糾纏,令雲家父女無法在江湖上立足!
蓬萊魔女聽了大為驚駭,要知雲仲玉的武功極高,雲紫煙除了家傳武藝之外,並曾在峨嵋無相神尼門下學藝三年,劍法高強,亦是非同小可,怎會有人敢這樣無禮地迫害他們,而且他們又是這樣的懼怕此人,要來請自己前去相助?於是急忙問雲紫煙的師妹,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可知道這個人是誰?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有一天雲紫煙在路上碰見一個華服少年,雲紫煙起初也沒有怎樣留意他,後來見他一直跟在後麵,不禁心中有氣,向他多看了兩眼。那少年就索性追了上來,言辭輕薄,向她挑逗。雲紫煙性烈如火,最恨無行少年,立即勃然大怒,罵那少年道:“你這賊子瞎了眼睛啦,也不打聽姑娘是什麽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再敢無禮,我就把你的招子廢了。”那少年哈哈笑道:“我這雙眼睛正要留著看你這樣的美人兒,我還沒有飽餐秀色,你讓我多看一會,再把它廢了成不成?”
雲紫煙幾曾受過這樣調戲,大怒之下,不假思索,當真便施展神彈絕技,要打瞎他的眼睛。
哪知這少年極為了得,把雲紫煙的七顆連珠彈都接了去,雲紫煙拔出劍來,與他相鬥,不過十招,就把她的寶劍搶了。雲紫煙怕受他侮辱,跳上懸岩,大叫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跳下去。我死了,你也活不成。我父親是南陽雲仲玉,定然為我報仇,把你碎屍萬段。”那少年笑道:“你這樣的美人兒,我怎舍得迫你死呢?我要你心甘情願嫁我。”雲紫煙拚著一死,破口大罵,那少年卻把寶劍擲還給她,冷笑說道:“你說我是癩蛤蟆,好,我這癩蛤蟆卻偏要食你這塊天鵝肉,你等著瞧吧!”他扔下了這幾句話,竟自揚而去。
雲紫煙還以為那少年是給她父親的名頭嚇退的,她回家告訴父親,父女二人都是極為生氣,雲仲玉正要親自出馬,查探那少年是誰,要剜掉他的眼珠,打斷他的雙腿,替女兒出一口氣。哪知第二天那少年已是不請自來。
那少年按照江湖規矩,先遞上拜帖,當時他人未進來,雲家父女還不知道是他,隻見拜帖上的具名是“晚輩公孫奇”,雲仲玉從沒聽過這個名字,但他交遊極廣,隻道是哪位好友的門人弟子,便請他進來相見。
那公孫奇倒也彬彬有禮,竟向雲仲玉行起叩拜的大禮,雲仲玉連忙將他扶起,問他來意。那少年道:“晚輩昨日與令嬡道上相遇,深心仰慕,不揣冒昧,意欲高攀,想娶令嬡作我的姬人,待以平妻之禮。特來求老伯俯允。”
雲仲玉這才知道他就是昨日調戲自己愛女的那個少年,聽了他這番話,更是氣得七竅生煙,再不答話,一掌便向他的天靈蓋劈下。
雲仲玉有大力金剛掌的功夫,掌力猛烈,足可裂石開碑,滿擬這一掌就要把那少年打得腦漿迸流。
哪知一掌打下,隻覺觸手如綿,陡然間,一股強烈的力道猛震回來,以雲仲玉這樣的武功,也禁不住蹌蹌踉踉連退數步。那少年笑道:“老伯請站穩了。”身形一晃,就到了他的跟前,要來扶他。
雲仲玉不由得心頭大駭,原來這少年用的是最上乘的“借力打力”功夫,把雲仲玉那一掌之力,全都反震回去,打在雲仲玉身上。雲仲玉是個武學大行家,哪敢讓他再觸著自己的身子,當下使出平生本領,以剛柔兼濟的一招“雲手”,封住了對方的掌勢。
雲紫煙這時已聽得是那少年的聲音,出來助戰,父女聯手,一劍雙掌,與那少年拚命,兀是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那少年一掌震退了雲仲玉,劈手又奪了雲紫煙的寶劍,冷冷說道:“我要吃你這塊天鵝肉那是易如反掌,但我不願親家變作仇家。雲仲玉,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將女兒送給我。今日你已見過我的本領了,以我的人才,做你的女婿有何不配?你父女倆再仔細商量吧,我給你三日期限,三日之後,我再來討回音。”說完之後,把雲紫煙的寶劍插在門頭,又揚長的走了。
雲仲玉交遊極廣,本來可以廣邀武林朋友給他助拳。但他是個大有身份的人,這樣的事情說出去實在有傷體麵。三日的期限短促,轉眼就來到了。雲仲玉無奈,隻好攜女兒到一個好友家中暫避,這人與他肝膽相照,武功也不相上下,讓他知道,也不怕為他恥笑。
那少年的消息靈通之極,到了那天,竟然又尋上門來,將雲仲玉的好友也一同打敗,這還不算,還把他的家也搗個稀爛。臨走時說道:“我勸你別連累朋友了,你走到哪裏,我就追到哪裏,非得你兩父女親口答應婚事不行!好,這一次我再給你寬些期限,十天之內,來討你的回音。”
雲仲玉一世英名,想不到在垂暮之年,竟給一個後生小子大加戲侮,迫得無路可走。他一氣之下,幾乎就要自殺,幸虧那位朋友勸止。幾個人商量,揣測那少年的用意,似乎不但是要報複雲紫煙罵他那句“癩蛤蟆”之仇,而且分明是有意迫得雲仲玉在江湖上無處立足。雲仲玉一生行俠仗義,朋友極多,仇人也很不少,看這情形,這少年很可能是他的一個仇家請出來,請他故意與雲仲玉為難。這少年自稱公孫奇,雲仲玉和他那位朋友都是交遊廣闊的人物,但對這“公孫奇”的來曆多方查探,卻竟是毫無所知。
雲仲玉又不願張揚出去,他們再三商量之後,隻有兩個辦法可行,一個是逃到峨嵋山去,求雲紫煙的師父無相神尼庇護,但路途太遠,雖有十天期限,也絕不能趕到峨嵋;另一個辦法,是雲紫煙想起的,那就是請她的新交好友蓬萊魔女相助。
雲紫煙的師妹奉命而來,將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蓬萊魔女,求蓬萊魔女拔刀相助。
蓬萊魔女聽了,大為驚駭,還不隻是因為那少年的手段之狠,本領之強,而是因為她已知道了那少年的來曆。
那名叫公孫奇的惡毒少年,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師父公孫隱的獨子,小時候天天和她在一起練武玩耍的師哥。
雖說她的師父早已不認這個兒子,並曾吩咐她,叫她也不要再理睬這個師哥,但蓬萊魔女對這位師哥總還是有點關心,自出師門之後,也早就暗中打聽過他的消息。
蓬萊魔女受師恩深重,每當她想起師父老年失子,總不免替師父難過,因而她私下抱了一個心願,希望能夠見到她的師哥,勸他改邪歸正,回家向父親認罪,父子重好如初。可是她兩年來闖**江湖,多方打聽,卻絲毫沒有得到師哥的消息。
正因為她抱著這個心願,所以當她聽到了師哥作惡的消息之後,一方麵固然是暗暗痛心:“師哥果然是結交匪人,胡作非為。”一方麵也抱著希望:“我見了師哥,把師父怎樣為他難過的事情一一告訴他,倘若他還有天良,想來也應悔過了。”
當然她不會向雲紫煙的師妹說出,這公孫奇就是她的師哥,隻是一口應承,立即和她趕回去援救雲家父女。
可惜路途遙遠,她們二人雖然兼程趕路,到了南陽雲仲玉那個朋友的家中,已經是遲了一天,過了公孫奇與雲仲玉相約的期限了。
蓬萊魔女惴惴不安,以為雲紫煙已給她的師哥擄去,或者最少已是受了一場侮辱與折磨了。
哪知雲家父女滿麵笑容地出來迎接她,向她道謝之後,說道:“好了,好了,那惡少年公孫奇已給人趕跑了,從今之後,他是不敢再來糾纏我們了。但你遠道而來,拔刀相助,這番好意,我們還是一樣銘感於心。”
蓬萊魔女聽了,不由得又是大為驚詫,急忙問雲紫煙,是什麽人將公孫奇趕跑的。
雲紫煙道:“我們給他迫得無路可逃,毫無辦法,劉伯伯(雲仲玉的那個朋友)隻好多約了兩位知己,陪我們父女,坐在家中,等候橫禍的到來。那時我們唯一的指望隻是柳姐姐你能夠及時趕到,否則我們隻有大夥和他拚命了。
“中午時分,那惡賊果然來了,他一來就聲言,這次我爹爹若是依然不肯允婚,他,他,他就要強搶了。我們大夥和他惡鬥,那惡賊端的十分厲害,片刻之間,劉伯伯和他約來的兩位友人,都已受了重傷。
“我爹爹歎了口氣,說道:‘好女兒,咱們不能受辱,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雲家的清白。’我知道父親的意思,正要橫劍自刎,就在這千鈞一發之時,忽然聽到了一陣笑聲。”
雲紫煙的師妹詫道:“一陣笑聲?哦,莫非是咱們的笑師叔來了嗎?”她們的師父峨嵋無相神尼有個同門師弟,武功極高,對人和氣,笑口常開,因此人人稱他為“笑和尚”,他本來的姓名法號,反而沒人知道了。雲紫煙等一班同門師姐妹也都習慣了這樣叫他。
豈知雲紫煙搖了搖頭,說道:“不是笑師叔,是一個咱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此人的武功之高,當真是深不可測,依我看來,絕不在咱們的笑師叔之下。”
她的師妹駭然問道:“是哪位老前輩?”
雲紫煙笑道:“是一個看來還不到三十歲的中年書生。”她停了一下,繼續說道:“一陣笑聲過後,這書生突然出現,搖著一把折扇,指著那惡賊罵道:‘你作惡多端,終於給我撞上了。看在你父親的分上,這次我還不想要你的性命,快快給我滾開。’
“那惡賊對這書生似乎頗為忌憚,說道:‘你是什麽人,何必來此多管閑事?’
“那書生道:‘你管我是什麽人?你不服氣,盡可和我打上一架。我若輸了給你,立即撒腿便跑,你若是輸了給我呢?’那惡賊道:“從今之後,不再踏進山東半步。’那書生道:‘還不許再糾纏雲家父女。’那惡賊冷笑道:‘你有本領將我打敗,一切依你。’那書生笑道:‘好,我就是要你這一句話,我也不怕你違背諾言,我自有本領整治你。來吧!’
“那惡賊在腰間一拍,突然手中多了一柄軟劍,原來他是把軟劍當作腰帶,纏在腰間的。他和我們搏鬥的時候,從來沒有用過兵器,如今一見這個書生,就要動用軟劍,顯見在他的心目之中,早已認定那書生是個勁敵。
“能夠當作腰帶的軟劍,當然是百練精鋼,練成了可作‘繞指柔’的寶劍,那書生雙手空空,除了一把折扇之外,別無兵器,我們都是深知那惡賊的厲害的,不禁暗暗為他擔心。
“我們心念未已,他們兩人已在交手,說也奇怪,那書生竟然就用這把折扇,硬擋他的寶劍。隻聽得那惡賊劍尖抖動,嗤嗤有聲,我們在旁邊的都覺得冷氣森森,寒風撲麵,好不厲害!可是那惡賊連刺了數十劍,每一次劍尖觸及那書生的折扇,都好似有一股潛力牽扯他的寶劍似的,總是滑過一邊。那書生一把折扇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招招都是攻向那惡賊的要害穴道。不過片刻,那惡賊已是隻有招架之力,毫無還手之力。”
蓬萊魔女聽了,也不禁駭然,心中想道:“這書生用的是最上乘的卸力功夫,我雖然也懂得這門功夫,但要像他這樣,用一把折扇,就能卸開我師哥的淩厲劍勢,隻怕也未必能夠。想不到武林中竟有這樣一位人物!”
雲紫煙接著說道:“他們惡鬥了大約一炷香時刻,那書生忽地又是一聲長笑,聲如金石,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我急忙堵住耳朵。笑聲未了,隻見那書生的折扇倏地張開,向那公孫奇麵門一扇,那惡賊似乎被他激怒,徑自一劍刺去,那書生大喝一聲‘撒手’,扇子一翻一覆,倏地一個盤旋,手法快如閃電,我們還未曾看得清楚,隻聽得那惡賊大叫一聲,兩人的身形已是倏地分開,那惡賊的寶劍果然已到了那書生的手中,也不知他是怎樣搶過來的?
“那惡賊撒腿便跑,書生哈哈笑道:‘誰要你這破銅爛鐵,拿回去吧!’將那柄寶劍擲出,儼如一道長虹,向那惡賊的後心飛去,那惡賊反手一接,卻接不著那書生的勁道,‘卜通’的就摔了一跤,我氣他不過,正要上去給他一劍,那惡賊也真了得,一個‘鯉魚打挺’,早已翻起身來,拾起寶劍,越過圍牆了。他跌倒、爬起、拾劍、越牆,四個動作,一氣嗬成,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情。那書生歎口氣道:‘可惜你一身武功,卻不學好。這次由你去吧,下次撞在我的手上,可不能輕饒你了!’那惡賊叫道:‘你別猖狂,至遲三年,我必來向你領教!’說到‘領教’二字,那聲音最少已在一裏開外!書生搖了搖頭,他贏了那個惡賊,卻反而笑容盡斂,神色黯然。”
雲紫煙的師妹道:“可惜,可惜,便宜了這個惡賊。那書生姓甚名誰,你們可有問他麽?”
雲紫煙道:“我們父女當然是立即向他道謝,問他姓名。那書生卻不回答,隻是仰天大笑,朗聲吟道:‘昂頭天外笑,湖海一書生,但識狂歌客,何須問姓名?’狂歌大笑聲中,轉眼之間,已是走得無影無蹤!”
雲紫煙的師妹又說了幾聲“可惜”,“這書生幫了咱們這樣大忙,咱們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雲紫煙笑道:“他雖然沒有說,不過劉伯伯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蓬萊魔女與雲紫煙的師妹同聲問道:“他是何人?”雲紫煙道:“劉伯伯說這人定然是‘笑傲乾坤’狂俠華穀涵。”
蓬萊魔女詫道:“狂俠華穀涵?這名字我倒沒有聽過。”雲紫煙的師妹笑道:“這書生的行徑確是有幾分狂氣。”雲紫煙道:“據劉伯伯說,狂俠華穀涵出現江湖,也不過是這幾年間的事情。他到處打抱不平,有如神龍之見首不見尾,知道他的姓名的人極少。劉伯伯也是聽得一位老前輩說的。這位老前輩和他有點交情,但亦是隻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來曆。”
這就是蓬萊魔女第一次聽到華穀涵這個名字的經過。想不到就是這個華穀涵,現在給她送來了這三樣古怪的禮物!這段往事在她心頭掠過,她不禁又看著這三樣禮物發呆了!正是:
芳心早幻檀郎相,亦狂亦俠亦溫文。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