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喋血山村傷慘變

懺情熱淚種愁根

他心念一動,失聲叫道:“敢情是弄玉來過了?”他隱約記得,在自己迷糊糊的時候,似曾有一個人走近他的身邊,溫柔地撫摸過他,而且還在他的耳邊歎氣。

莫非這個人就是他的表妹秦弄玉?她是確確實實的來過了?不是夢,也不是幻影?

他急忙去審視那些武士的死狀,希望找到證據,證明是他的表妹殺的。

隻見那些武士個個麵色瘀黑,一看就知是中了劇毒的暗器死的,耿照大失所望,心道:“唉,不是表妹,我也真糊塗,怎能希望是她呢?她是殺我母親的凶手,又豈會來救我的性命?”

原來他表妹的家傳武功,源出於青城的一支,是個正大門派。他表妹雖然也用暗器,但卻是專打穴道的透骨釘。她是從來不用喂毒的暗器的。她的一家都不會使毒。

這些武士因中毒而死的事實,說明了那個暗中救護他的,不是他的表妹,而是另有其人!耿照發現了這個事實,更是驚奇不已!

火勢迅速蔓延,火焰似千百條金蛇飛舞,瞬息之間,已把耿照包圍在火海之中,耿照立足不住,急忙把棉被包過了身子,裹了頭麵,猛的就衝出去。隻聽得“轟隆”一聲,剛好在他竄過去之後,大梁倒了下來,幸虧沒將他壓著。耿照竄高伏低,選火勢較弱的地方竄出,撲壓火焰,越過火牆,隻聽得轟天裂地的一聲巨響,整座房子都塌了下來,而耿照也在這千鈞一發之間,滾到了外麵。

煙霧彌漫,人影綽綽,在屋子外包圍的金國武士,密密麻麻,不知多少,這些武士見有人突然滾了出來,嘩然大呼,紛紛擁上,有人叫道:“看清楚了,莫要殺傷了自己人!”

一個手執長刀的軍官最先趕到,叫道:“你是誰?還不出聲!哎呀,不好!……”耿照倏地躍起,棉被還沒拿開,一劍就穿出去,將那個軍官刺了個透明窟窿!周圍的武士大叫道:“不好,是那姓耿的小子,他竄出來了!”

耿照將已經著火的棉被向前一罩,又撲倒了兩個武士,揮劍大喝道:“避我者生,擋我者死!”拋開棉被,旋風般地殺將出去,當真似是猛虎出山,勢者辟易!

金國武士大聲呐喊,卻沒有幾個人敢當真近身搏鬥。要知他們乃是因為不見同伴出來,這才放火的,在放火之前,進去拘捕耿照的那七八個武士,都是他們之中武藝高強的人,進去之後,一個個有如石沉大海,外麵的武士發了慌,這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見隻是耿照一個人衝了出來,隻道那七八個武藝高強的同伴,都是被耿照一個人殺了的,本來就已著慌了的,這時當然更不敢迎戰了。

眼看耿照就要殺出重圍,忽聽得一聲喝道:“你們這些飯桶滾開,待我來拿這個小賊!”

聲到人到,隻聽得呼呼風響,卷起了一團鞭影,猛掃過來。耿照一個弓身移步,那條長鞭從他背上掠過,耿照豁了性命,便向前衝,卻不料那人的鞭法靈活非常,倏地一收,鞭梢反卷回來,這一次打個正著,耿照後心的衣裳裂了一幅,背脊起了一道血痕。幸虧這一鞭是掃出去之後再拉回來的,鞭勢已衰,力道不大,未曾傷著筋骨。

可是耿照的強衝之勢,中了這一鞭之後,身形不免稍稍遲滯。那人的鞭梢一轉,迅即又使出連環三鞭,“回風掃柳”的絕技,鞭影翻飛,當真有如旋風疾掃,卷地而來。對方的鞭長,耿照的劍短,若是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勢必大大吃虧。耿照隻得沉住了氣,忍著了痛,使出挪、騰、閃、展的小巧身法,一麵化解敵招,一麵尋瑕抵隙,伺機削斷對方的長鞭。

接了幾招,耿照不由得心中一凜,這人的身手竟是矯捷之極,一身武功,絕不在紮合兒之下。耿照未能削上他的長鞭,反而有幾次險些給他的長鞭卷著了劍柄。

原來這人並非是薊城本土的武士,而是紮合兒從京都請來的金國禦林軍中的高手。耿照曾猜想紮合兒或因貪功,消息未曾泄露,這一猜卻是猜錯了。紮合兒在帶領他的手下出發到陽穀山搜捕耿照的同時,在城中也已有了布置,而且派出快馬,到京都請來了三個高手。金國的京都離薊城不過一百多裏,那三個高手接得訊息,立即趕來,正好趕上了本城武士對耿家的圍捕。

三個高手之中,有一個已在屋內喪生,剩下的兩個在外麵等候耿照衝出。這一個使長鞭的名叫阿骨打,他精通一套虯龍鞭法,耿照若是在日間未曾受傷,和他單打獨鬥,不知鹿死誰手。如今他雖然得表妹的“生肌白玉膏”敷治傷口,到底還未痊愈,日間的一場惡戰,耗力過多,也未曾完全恢複,此消彼長,耿照難免落在下風,幾招一過,險象環生。

耿照正在咬牙苦鬥,忽見又有一個武士,越眾而出,大聲說道:“這小子果然有兩下子,阿都尉,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這個武士正是另一個從京都來的高手,名叫魯思察。

魯思察使的是兩把點穴釘,隻是尺許長,撲上前來,便與耿照近身纏鬥。武學有雲:“一寸短,一寸險。”敢使短兵器點穴的人,點穴的功夫自是十分了得。耿照橫劍一封,魯思察一甩腕子,雙釘挾著一股寒風,斜向耿照的右肩井穴插來,耿照一矮身軀,用了一招“舉火燎天”,要削他的兵器,他的雙釘又已向耿照肩後的魂門穴攻到,耿照既要閃避阿骨打的長鞭,又要對付魯思察的雙釘,吃力非常。對方的兵器,一長一短,配合得恰到好處,耿照顧得東,顧不得西,顧得遠,顧不得近,不消片刻,便已是隻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

阿骨打揮舞長鞭,劈啪作響,指東打西,指南打北,耿照正疲於奔命,阿骨打忽地冷笑說道:“小子,你還不肯束手就擒嗎?”“啪”的一聲響,長鞭虛擊,鞭勢似東似西,閃溜不定。魯思察配合同伴的功勢,雙釘交叉,分點耿照左右肩井穴。

魯思察用的是短兵器,欺身直進,快如閃電,耿照隻得先應付他,當下一個斜身滑步,使了一招“鐵鎖橫江”,叮當兩聲,把他雙釘封出外門,同時立即向西方一躍。

耿照本來已經是用盡全副精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了,他並沒有忘記要兼顧阿骨打的長鞭,他是看準了阿骨打的鞭梢抖動方向,才躍向西方閃避的。

哪知敵人是作成了圈套,他們是配合慣了的,阿骨打一見魯思察使出那招,早已料定耿照要躍向西方閃避,隻聽得他猛地大喝一聲:“倒!”長鞭倏轉,恰恰從西方的坎位掃來,呼的一聲,卷住了耿照的寶劍。

說時遲,那時快,魯思察也大喝一聲:“著!”雙釘已指到了他乳下的“期門穴”,耿照百忙中用了“千斤墜”的功夫,倒未曾給阿骨打的長鞭卷翻,可是他寶劍被纏,對魯思察那對堪堪點到的點穴釘卻是毫無辦法應付!

耿照倒吸了一口冷氣,暗叫“我命休矣。”魯思察那鋒利的釘尖已刺破了他的胸衣,耿照的肌膚也已有了冷冰冰的感覺,分明是給對方的兵刃觸及了身體了,按說這“期門穴”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給敵人戳個正著,不死也必重傷,可是,奇怪,耿照除了一陣冰冷的感覺之外,竟沒感到什麽痛楚,身子也沒有麻木。

耿照正自感到奇怪,就在這一刹那,忽聽得魯思察一聲裂人心肺的尖叫,雙臂軟綿綿地垂下來,隻見他那張本來是紅若塗脂的麵孔,突然間罩上了一層黑氣,灰暗無神,隨著他那一聲駭叫,舌頭也伸了出來,鼻孔裏瘀黑的血水點點滴下,形貌恐怖之極!

耿照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同時也就恍然大悟,正是那個暗中保護他的高手,又一次的救了他,用劇毒的暗器傷了魯思察!心念未已,隻見魯思察朝天跌倒,七竅流血,麵色瘀黑,死狀正是與那些在他家中喪命的武士一模一樣!

耿照固然吃驚,阿骨打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他驟然受了驚嚇,長鞭的力道也就不覺鬆了下來,耿照猛的大喝一聲,運勁一揮,一劍削斷了他的長鞭,箭一般的就衝過去。阿骨打心裏發毛,心道:“不好,原來這小子還會使這種陰毒的暗器!”怯意一生,哪裏還敢接戰?拖了半截軟鞭便逃,哪知他不逃還好,他一逃,沒跑上幾步,便給耿照追到背後,要待回身招架,已是不及。給耿照手起劍落,“哢嚓”一聲,便把他斬了!

京都請來的三個高手都已相繼喪命,本城的武士哪裏還敢接戰,轉瞬之間,就給耿照殺出重圍。

附近的居民聽得這邊廝殺,家家都關緊了大門,生怕橫禍飛來,連更夫都躲得不知去向了。耿照穿過兩條街巷,背後已無金兵,夜色深沉,街道上冷清清的鬼影也不見一個。耿照叫道:“是哪位恩公救了我的性命,請現出身來,受我一拜!”長街寂寂,他聽到的隻有自己的回聲,等了好一會,他希望拜見的恩人始終沒有現身。耿照歎道:“真是一個施恩不望報的俠士。”展空一拜,便即施展輕功,出了薊城,揚長而去。

剛才在惡戰之時,命懸一發,身上受了傷也無感覺,待到出城了後,到了安全之地,才開始覺得疼痛,他用手一摸,隻見手上滿是鮮血,原來他的背脊被阿骨打的長鞭抽了一下,已起了一道血痕,好在尚未傷及筋骨。

耿照感到了疼痛,不自覺地便掏出了表妹送他的那瓶藥,剛剛塗上傷口,忽地想道:“我怎好再用仇人的藥膏?”恨意一生,怒火難遏,他“當”的一聲,就摔掉那瓶藥膏,改敷自己隨身攜帶的金創藥。同時,在仇恨催使之下,他本來是應該向南方走的,卻不知不覺地走上了西邊的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是通向他表妹所住的村莊的。

清冷的晚風吹來,耿照的腦袋稍稍冷靜下來,驀地打了一個寒噤,心裏叫道:“我是在幹什麽,難道我當真要去殺她?”他茫然地停下腳步,慢慢又轉過了身子。

一回頭,隻見天際一股濃煙,原來他離城未遠,城中的火光還隱約可見。耿照就像是被烈火燒上了心頭一般,心痛如割,不由得想道:“我的老家,這時恐怕已燒成了瓦礫了吧?唉,媽媽死得好慘!”怒火攻心,瞬息之間,主意又變,他再轉過了身子,心裏想道:“殺母之仇,不共戴天,豈可不報!她私通敵人,害我一家,我怎能為了兒女之情,忘了家國之恨!”但在仇恨情緒的掩蓋下,他也不禁想到:“表妹一向和我誌趣相投,對那些橫行霸道的金狗,也是一向憎恨的,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敢將偷赴江南的秘密告訴她。她怎的會私通敵人?這豈非不可想象!”但在這一日一夜之間,他所遭遇的不可想象的事情太多了,他想起了老家人王安所中的透骨釘,想起了母親被點了“笑腰穴”死後的那僵硬的、可怖的笑容,這刹那間他感到了什麽離奇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什麽親近的人都不可能相信!“不,不管如何,這事情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此仇不報,我怎能偷活人世?”想至此處,他再不回頭,徑向前走。

他表妹所住的那座村離城約三十裏,走到村口,正是黎明的時分,晨光曦微中,隻見前麵來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挑著兩個大籮筐,從他的裝束和這副行頭看來,似乎是個大清早去趕市集的農家少年。

可是裝在籮筐內的卻是一匹匹的錦緞,而且更奇怪的是這對籮筐顯得十分沉重,因為挑著籮筐的扁擔兩頭彎下,那少年也在呼呼地喘氣。假如裝的全是錦緞的話,那是絕不會這樣沉重的。

但最奇怪的,令得耿照極之詫異的,還是挑著這對籮筐的人!

他認得這個小夥子就是他的姨父秦重的徒弟。他姨母早死,姨父家內隻有三個人,除了表妹秦弄玉之外,就是這個小徒弟李家駿。李家駿是他姨父的遠房親戚,前年父母雙亡,投到他姨父門下習技,雖然不過學了兩年功夫,二三百斤的石擔也可隨便舉個十次八次,以他的氣力而論,挑著這對籮筐而竟氣喘如牛,那就越發顯得籮筐的沉重了。

李家駿“咦”了一聲道:“耿大哥,是你嗎,怎麽這樣早便來了?”耿照道:“你也這麽早便出來了?你挑這擔子往哪裏去?”

李家駿道:“耿大哥,告訴你一件奇事,昨天有兩個官兒到來拜會師父呢!”耿照心頭一跳,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問道:“姨父見了他們沒有?說了些什麽話?”李家駿道:“我給他們倒了茶之後,師父就要我走開了,他們說些什麽,我不知道。他們走了之後,我出來一看,廳上堆滿了禮物……”耿照更是驚疑,問道:“你挑著的就是他們送來的禮物吧?”李家駿道:“不錯,還不止這些,大約還有一籮呢。你猜下麵是什麽東西,都是一錠錠的紋銀,不,除了紋銀,還有一百兩金子呢!你來得正好,我師父說,今天就要搬家,你今天不來,就要見不著你的表妹了。就因為師父要搬家,所以他叫我挑這些東西到……”

耿照驀地大叫道:“我明白了,原來這樣!”不待李家駿把話說完,就飛也似的向前奔跑。李家駿大為奇怪,回頭叫道:“耿大哥,怎麽啦?你明白了什麽?我還未曾說呢,你怎會明白?咦!你怎麽這個樣子?可是和什麽人打架來了?”原來耿照走過了他的麵前,他回頭一望,才發現耿照背心的衣裳破裂,背脊是一條殷紅的血痕。

耿照疾跑如風,根本就不再理會李家駿在呼喊什麽,心裏隻是在想:“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人的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姨父他受不了金銀富貴引誘,將我母子賣給敵人了。一定是表妹將我的事情告訴了她的父親,姨父就私下和敵人勾結了。唉,想不到表妹她,她也竟然利欲薰心,和她父親同謀作惡。她,她竟然下得了這個毒手,殺了我的母親!”耿照越想越惱,恨不得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表妹家裏,殺它個落花流水!

耿照心中正充滿殺氣,忽聽得有美妙的歌聲,隨著晨風吹來,正是他表妹的歌聲。她唱的是:

野塘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劃地東風欺客夢,一枕雲屏寒怯。曲岸持觴,垂楊係馬,此地曾經別。樓空人去,舊遊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裏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表妹唱的,正是他的一位好友辛棄疾所作的一闋新詞。這辛棄疾胸懷大誌,文武全材,比耿照年紀稍長,是耿照最欽敬的一位友人。他字幼安,號稼軒,濟南曆城人氏。耿照有個叔叔,名喚耿京,在偽齊劉豫(金人所立的傀儡)手下,做個不大不小的官兒,辛棄疾又在耿京手下,當一名書記。他們二人,時有書信往還,這闋《念奴嬌》新詞,便是辛棄疾剛在幾天前寄來與他的,此詞全是用曲筆抒情,詞意相關,表麵看來,是傷離恨別,懷念故人;其實卻是對南宋舍棄國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接到了好友寄來的這一闋新詞,曾拿與表妹一同欣賞,也曾與她解釋過詞意,如今聽得表妹唱的正是這首詞,這分明是對他的憶念,也分明是藉詞寄意,遙寄故國之思。耿照聽得癡了。一縷柔情,便不自禁的從心中泛起,將殺氣衝淡了不少。

歌聲一收,忽又聽得表妹一聲喝道:“看劍!”耿照吃了一驚,心道:“她看見了我麽?”表妹的家是一座平房,依山修建,就在山坡下麵,門前是個花圃,周圍都是樹木。耿照從山坡上的小路抄來,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原來表妹並不是發現有人,而是她在做每早例行的功課——她正在花圃中練劍。

隻見表妹一劍刺出,口中念道:“大漠孤煙直。”接著長劍一圈,又念道:“長河落日圓。”這是青城劍法中最難練的兩招精妙劍法,表妹似乎並未練得怎麽得心應手,自言自語道:“平刺這一劍總不能徑直如矢,這大約是由於我氣力較弱的緣故,這一劍反手打圈,卻怎麽也總未得‘長河落日圓’的神韻?唉,看來,在劍術上我實是悟性不高。倒是練暗器容易得多,我爹爹就稱讚我的透骨釘打得比他還好!”

耿照聽了,腦海中驀地閃過老家人王安太陽穴中了透骨釘而死的慘狀,跟著又想起了母親被她點了“笑腰穴”而死的慘狀,耳朵邊似聽得他母親在責備:“兒啊,你竟然為了迷戀這小狐狸不替我報仇了麽?”

怒火再燃,恨意重生,耿照大叫一聲,就從山坡上疾跑下來,穿過密林,跑進了表妹的花圃。

秦弄玉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她的表哥,不禁又驚又喜,叫道:“照哥,是你!你還未走呀?咦,你怎麽啦?你為什麽這樣盯著我?”耿照冰冷的充滿了恨意的眼光,好似一隻受傷的野獸,要把傷害它的獵人撕碎似的,盯得秦弄玉也有點害怕起來,連忙說道:“照哥,你怪我昨日沒有給你送行嗎?我失約是我不對,可是你也應該問問人家啊。為什麽一上來就這麽凶霸霸的?哎,你、你、你,到底想怎麽樣呀?”

耿照怒不可遏,冷笑喝道:“多謝,你沒有送行,倒有人給我送行來了。哼,哼,弄玉,你好,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應該明白,還用得著問麽?”

他們二人自小就在一起,一同練武,一同玩耍,秦弄玉愛使點小性子,耿照對她是體貼愛護,對她順從慣了的,幾曾有過這樣凶惡的神氣?因此秦弄玉一方麵是有點害怕,一方麵也不禁有點生氣。她確實是莫名其妙,心裏想道:“就算我一時失約,你也不該這樣對我!好,你若不向我賠罪,我就偏不告訴你這個原因。”

秦弄玉還未曾發作,耿照已先爆發出來,一聲喝道:“怎麽?你還有什麽狡辯?”

秦弄玉怒道:“我高興就見你,不高興就不見你,用得著辯麽?好呀,你欺負我,你走開,我永遠也不要再見你了!”

耿照冷笑道:“我也永遠不要再見你了,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看劍!”倏地拔出劍來,一劍刺去,可是他的手實在顫抖得厲害,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劍,本來可以在秦弄玉的身上搠個透明的窟窿,但劍尖沾著她的衣裳,卻發不出勁。

秦弄玉比他更為驚駭,這一刹那,她給嚇得呆了,竟然不知招架,而且非但不知招架,隻聽得“當啷”聲響,她手中的青鋼劍由於突然一震,脫手墜地!

耿照喝道:“拾起劍來,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不殺手無寸鐵之人!”秦弄玉失聲叫道:“表哥,你幹什麽?好呀,你要殺我,殺吧!”

倘若秦弄玉拿起劍來和他拚命,耿照倒還好辦,如今他表妹挺身迎劍,耿照卻是不忍下手。正拿她沒有辦法,忽地得了一個主意,他閉起眼睛,“啪”的就打了他表妹一記耳光,再喝道:“拾起劍來!”

秦弄玉這一氣非同小可,大叫道:“你欺侮人,你欺侮人!好呀,我與你拚了!”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住手,我來了!”走出來的正是秦弄玉的父親秦重。他一出來,剛好看見耿照打他的女兒,秦重也不禁氣得七竅生煙,顫巍巍地走來,怒聲問道:“照侄,你為什麽這樣欺侮你的表妹,你眼睛裏還有我麽?”

秦重是個不苟言笑,內心慈祥,外貌嚴厲的人,做小輩的,平時見了他也有點害怕。倘在往日,耿照給他這麽一喝,一定會嚇得渾身發抖,但在此時,他在仇恨的掩蓋之下,卻已是一點不知道畏懼,非但沒有退縮,反而迎上前去,瞪著眼睛,粗著嗓子說道:“我認得你,秦重,我認得你!”

秦重聽得耿照直呼其名,這一氣可大了,大喝道:“小畜牲,你認得什麽?”耿照冷冷說道:“我認得你是個見利忘義,賣身投靠金狗的蒼髯老賊,皓首匹夫!”

秦重氣得渾身發抖,猛地喝道:“小畜牲,閉嘴,”呼的一掌就摑過來。耿照橫劍一截,饒是他早有提防,但秦重出手快極,隻聽得“劈啪”聲響,已是給秦重結結實實地打了一記耳光,他刺出去的那一劍,被秦重衣袖拂開,沒有刺著。

秦重大怒道:“小畜牲,居然還敢和我動手!”出手擒拿,左腳橫掃,要將他的寶劍奪出手去,踢他一個筋鬥。耿照紅了眼睛,刷,刷,刷,連環三劍,都是拚了命的招數。秦重做夢也想不到他竟然這樣“瘋狂”,一個是無意傷人,一個是立心拚命,因此秦重的武功雖然是遠遠高過耿照,這一刹那,也不由得給他嚇退了兩步。

秦弄玉見耿照挨了這記耳光,半邊臉孔腫起,她心中又是生氣,又是憐惜,但究竟那一口氣還未咽下,而且也還不好意思就替表哥求饒,反而說道:“打得好,打得痛快!爹爹,他打了女兒一巴,你給我再打他一巴就行了!”這話其實已是替耿照暗暗求情,隻希望他爹爹再打一巴便罷。

但這時秦重已是欲罷不能,而耿照也決不會再讓姨父打一巴了,他招招凶狠,著著拚命,固然秦重還是有本事可以製伏他,就是再打他一巴掌也非難事,但在耿照這樣瘋狂拚命的劍法之下,隻怕兩人都難免受傷。秦重既然不願使出殺手,因此也就不敢太過欺身直進。

秦重是又怒又氣,他是個老經世故的人,這時當然也已隱約猜度得到這個外甥為什麽竟敢辱罵他的原因,心裏想道:“想必是他已經知道金國的官兒到我這裏來過,因此就以為我已經賣身投靠敵人。哼,別的人這樣誤會我也還罷了,你是我的外甥,豈不知我平日為人?再說,我平日對你這麽好,還想把女兒嫁給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縱有誤會,也決不該這樣目無尊長,用起劍來取我性命。哼,哼,你也未免太放肆了,我若不好好教訓你,我就對不起你死去的父親!”此念一生,秦重為了維持長輩的尊嚴,也就不願馬上解釋原因,而是準備把耿照擒下之後,再好好的教訓他一頓,然後才說明金國的官兒到他家裏是怎麽樣一回事情。他哪知道耿照還不單是為了此事,而是為了他母親的慘死,為了懷疑姨父或者表妹就是殺他母親的凶手!

耿照與姨父展開惡鬥,當然更是全神貫注,不敢分心說話,兩人越鬥越烈,隻見劍光閃閃,掌影重重,劍氣縱橫,掌風虎虎,直把在旁邊觀戰的秦弄玉嚇得呆了。

盡管她心中還自有氣,但到了此時,已是給恐懼的情緒所遮掩了。她不是為父親擔心,她知道父親的武功遠在表哥之上,她是怕父親一時動怒,說不定要把表哥打得重傷,弄成殘廢。她還未曾看出,她父親其實已是手下留情。

秦弄玉不由得大叫道:“耿表哥,你敢情真是發了瘋麽?還不趕快把劍扔掉,給我爹爹磕頭賠罪,你磕了頭就沒事了,我爹爹一定會饒你的。”

耿照“哼”了一聲,用更猛烈的攻擊代替了回答,秦重大怒,猛地喝聲:“著!”左掌擒拿,右掌橫劈。耿照正使到一招“推窗望月”,長劍向前徑直刺出,倘若不快快回劍變招,非但劍柄要給對方抓著,一條手臂,也非給對方劈斷不可。

耿照認得這是姨父霹靂掌中的一招殺手“橫雲斷峰”,到了此時,隻有用青城派的一招劍法“自固吾圉”可以化解。耿照因為自幼與表妹一同練武,所以對於表妹的青城劍法,也頗能運用自如。學武之人,到了生死關頭,保護自己,乃是出於本能。因此,盡管耿照是立了心拚命的,到了這性命俄頃之間,卻是不假思索的便使出了“自固吾圉”這一招防身劍法來了。

“自固吾圉”顧名思義,乃是隻能保護自己,不能傷害敵人的,秦重正是要迫耿照使出這招,這才能放心奪他的寶劍。

秦重冷冷說道:“你從我這兒學來的劍法怎能與我抗衡?”猛地又大喝一聲:“撒手!”說時遲,那時快,他已一手托起耿照的肘尖,左手的小指又已勾著了耿照的劍環。

按說以秦重的內力之強,勾著了耿照的劍環,而耿照的手肘已被托起又發不出力,秦重要奪他的寶劍,那是十拿九穩的。哪知就在這一刹那,秦重忽覺膝蓋的“環跳穴”驀地一麻,渾身變軟,不由得身向前傾,立足不穩。

他的手指還是勾著耿照的劍環的,他以全身的重量向前傾倒,當然就帶動了耿照的這把寶劍,同時他的內力一消,耿照使在劍上的勁道當然也就發了出來,兩方湊合,隻聽得秦重一聲慘呼,叫道:“你,你好狠啊!”耿照在驚詫之間,隻見姨父的胸口已被自己的劍尖插入,由於他是整個身子壓過來,那重量把耿照的寶劍也壓得彎曲變形了。

雖說在耿照的心目之中,姨父已是敵人,而且又是立了心腸拚命的。但姨父畢竟是他的長輩,是他最熟悉的一個人,而這個人現在就要喪在他的劍尖下,他也不由得驚得呆了!

這刹那間寂靜到了極點,驀地裏秦弄玉一聲尖叫,撲上前來,聲音中充滿了驚惶、恐懼、憤怒與傷心,端的是裂人心肺的呼喊。

耿照不知所措,茫然地將寶劍拔了出來,隻見秦弄玉已撲到跟前,冰冷的眼光從耿照的麵上掃過,隨即將她的父親一抱,尖聲叫道:“爹,爹!”可憐她是再也不會聽到父親的回答了。她的父親是早已氣絕了。

秦重的胸口被戳開了一個大洞,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秦弄玉的衣裳。秦弄玉目睹父親死得如此之慘,這刹那間,她也瘋了!

秦弄玉將父親的屍體放下,將她剛才給耿照打落的那把青鋼劍拾了起來,撲上前去,對準耿照,挺劍便刺!

秦弄玉沒有哭,也沒有叫喊,但她的神氣卻是可怖到了極點,令人一看,就永遠不會忘記,永遠心悸不安!

“是迎敵呢?還是道歉?”這刹那間,耿照也是心亂之極,好像思想已經凍結,什麽主意都沒有了。茫然不知所措中,驀地感到一陣疼痛,原來秦弄玉的劍尖也已刺進了他的皮肉。這一陣疼痛叫耿照清醒了好些,他感覺到表妹的劍尖正在觸著他懷中的那封遺書,他父親鄭重付托給他的那封遺書。“不行,我不能死在表妹的劍下!我一定要活著,將這封遺書送到江南!”“她不是我的表妹,她是我的敵人!我固然是殺了她的父親,她不是也殺了我的母親嗎?”

這念頭一起,耿照迅即退後一步,舉起劍來,“當”的一聲,將表妹的青鋼劍**開。

秦弄玉這時也正在想道:“他不是我的表哥,他是我的殺父仇人,我為何不忍下手?不,不,我要硬起心腸,為父報仇!”原來她剛才那一劍,劍尖已刺進耿照的身體,隻要稍一用力,就不難將耿照重傷,甚至斃命,然而不知怎的,她在那一刹那間,竟然使不出勁來。如今,在耿照的還擊之下,才再度激起她的敵意!

秦弄玉一劍緊似一劍,耿照也本能的舞起劍花,護著身軀,見招拆招,見式拆式,不敢放鬆。這真是他們做夢也夢想不到的事,在一日之前,他們還是充滿蜜意柔情的愛侶,如今竟然就在表妹的家門,展開了你死我活的廝殺!

秦弄玉的劍法到底不及表哥,激戰中忽聽得“嗤”的一聲,耿照一招削過,削去了她的一段衣袖,秦弄玉尖叫道:“耿照,你好——”滑步一閃,退後數步,把手一揚,兩枚“透骨釘”電射而出,對準了耿照的太陽穴!

不知是她的手指臨時發抖,還是在她的心底深處對耿照還有未了之情?本來她的暗器是百發百中的,這時卻忽地失了準頭,兩枚透骨釘在耿照的額角擦過,擦傷了一點皮肉,但卻並沒有射進穴道。

這兩枚透骨釘沒有射進他的太陽穴,卻射碎了他的心,在此之前,他雖然早已把表妹當作敵人看待,卻一直是隻守不攻;這時被兩枚透骨釘擦過額角,他又是傷心,又是憤怒,驀地大吼一聲,劍法一變,著著搶攻,當真是有如驚雷駭電,暴雨狂風,把秦弄玉殺得手忙腳亂!

“錚”的一聲,秦弄玉的劍尖給削去了一段,秦弄玉忽地將斷劍一拋,撲倒地上,抱著她父親的屍體,尖聲叫道:“你殺了我的父親,我也不要活了,你將我一並殺了吧!”

耿照收勢不及,劍光一繞,將秦弄玉的頭發削去了一大片,秦弄玉已感覺到頭皮一片沁涼,但一瞬之間,她又感覺到那柄寶劍已離開了她的頭頂了。在傷心、憤怒、驚恐之中,她暈了過去了。

怎知道,就在這一瞬之間,耿照的心中也已轉了無數念頭,秦弄玉的性命實在是係於轉念之間。但不知怎的,就在那一刹那間,他也像秦弄玉剛才刺他那一劍一樣,到了緊要關頭,竟然使不出勁來。

耿照茫然地將劍收回,呆了一呆,驀地頓足叫道:“冤孽,冤孽!”心想:“她殺了我的母親,我如今也殺了她的父親,算了吧,我就饒她不死!”他大叫道:“秦弄玉,你我有殺父殺母之仇,從今之後,恩斷義絕,望你從今之後,好自為之,重新做人。倘若你定要向我報仇,我也由你。”他說了這幾句話,便即拔步飛奔。他其實也是怕了表妹那冰冷的眼光,不敢再對著她了。但他卻不知道,秦弄玉這時正在昏迷,他所說的話,秦弄玉是半句也沒有聽見。

耿照跑出了村子,好像是從一個惡夢中“逃”出來,神智還有點迷迷糊糊。晨風吹來,精神稍振,抬頭一看,隻見朝陽初出,綺霞未散,一片廣闊的田野,延展目前。田野上到處是青綠的禾苗,豔麗的鮮花,一片生機蓬勃盎然!耿照心頭的愁雲慘霧,也給這一片生機,稍稍衝淡了。

這正是春耕的時分,農家勤勞,在朝陽升起之時,田野上本來應該開始熱鬧了的,可是今天卻奇怪得很,耿照走過了兩座村子,兀是未發現有一個農夫出來春耕,耿照心中有事,對這個奇怪的現象,卻沒有注意。

耿照走過了第三座村子,這三座村子是在一個山坳包圍之內,與外間隔開的。走出了這座村子,就是東往薊城,南往陽穀的大道。耿照將要走近十字路口,忽見村子裏出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李家駿,他仍然挑著那對籮筐,但從他那輕逸的步履看來,這對籮筐的重量,顯然已是大大減輕了。耿照心中正自奇怪:“家駿怎的卻還在這兒?”忽見村子裏又有幾個人追出來。

耿照暗自猜疑:“莫非是家駿做了什麽壞事,給人追趕。”“不對,他挑了兩大籮綢緞銀子,卻怎的有閑工夫到村子裏串門?”疑心一起,便躲到一棵大樹後麵,察看動靜。

隻見一個老大娘拖著一個約摸十二三歲大的小妞兒,氣呼呼地跑來,叫道:“駿哥兒,慢走,慢走!”李家駿道:“老大娘,請回去吧,不必再送了。”那老大娘道:“我不是送你,我實是感激秦大爹。唉,你不知道,你們是幫了我多大的忙。我家欠了前村王百萬的田租,利上滾利,前年欠的一籮穀子,到今年一折算,整整合十兩紋銀,明天若無這筆銀子還他,我家的黑妞就要給他拉去作丫鬟啦!想不到今早一打開門,就是天降福星,秦大爹他惦記著我們,差你來送銀子。他又不許我們道謝,你叫我們兩母女怎能安心?”

李家駿道:“我師父說,分屬鄉親,本來就該彼此幫忙,些須小事,何足掛齒。他這時隻怕早已在路上了,你們就是要去向他道謝,隻怕也找不著他了。還是請回去吧。”

那老大娘道:“秦大爹不許我們道謝,但我們總要表一表心意。這對棉鞋,是我給老伴兒做的,還沒有穿過,麻煩你帶給秦大爹,務必請他賞麵收下。”李家駿道:“哦,這個——你還是留給黑妞她爹吧。”那老大娘道:“我得了秦大爹的銀子,我會給老伴另做一對新的。這對你務必給我帶去。秦大爹也上了年紀了,出遠門,行遠路,這對棉鞋正合他用。”李家駿大約是怕那老大娘糾纏,隻好將棉鞋收下,放入籮中。

跟著一個粗眉大眼帶點傻氣的小夥子上來,問道:“秦大爹好好的為什麽要走路?是有人欺負他嗎?你告訴我。我別的沒有,氣力倒有幾斤,可以幫他打架。”李家駿笑道:“多謝了。我師父正因為不想和別人打架,所以才要走的。”那楞小子問道:“這卻為何?”李家駿道:“小牛哥,你快回去服侍你爹爹吧,這閑事你就不必理了。”那楞小子道:“對,你提起我爹,我記起我爹爹要我說的話了。我爹說,他生了病,不能幹活了,又沒錢吃藥,眼見這條老命保不住了,難得你們秦大爹送了銀子來,他說他病好之後,要找一塊好木頭,給秦大爹供長生祿位。還有,這半升炒蠶豆,是送給秦大爹路上吃的,不成敬意,卻是本鄉土產,好壞請秦大爹賞臉收下。”李家駿怕他糾纏,把那一口袋炒蠶豆也倒進了籮中。那楞小子這才滿意走開。李家駿似是想起一事,忽地叫道:“小牛哥,且慢。”那楞小子道:“什麽事?你還要送我銀子嗎?我爹說已經夠了,我不能再貪心多要。”李家駿道:“秦大爹給鄉親送錢的事情,你千萬不可傳揚出去,否則對你們有禍,你記住了!”

那老大娘道:“妞妞,你磕一個頭,謝秦大爹的大恩。”李家駿道:“這,我怎麽敢當?”那老大娘道:“這是給你師父磕的頭。你師父不在,你代他受禮。”待那小妞兒磕過了頭,她才肯轉身,和那楞小子同走。

耿照無意中偷聽了這些說話,不覺疑心大起,好不容易等到這些人都散了,急忙從大樹後麵閃出來,一把揪著李家駿,問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李家駿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是耿照,也不禁大為詫異,問道:“咦,你怎麽這樣快就回來了,你不給你姨父、表妹送行?”

耿照喘著氣道:“家駿,先說你的。你挑了兩大籮銀子,原來是到村子裏送人的麽?”

李家駿道:“不錯,我是奉了師父之命做的。怎麽,你見了你的姨父,他還未對你說麽?”耿照道:“說什麽呀?”

李家駿道:“說昨天金國那兩個官兒來拜會他的事呀。”耿照道:“我正想知道這件事情。”李家駿更為奇怪,道:“哦,原來我師父還未對你說呀。他也太謹慎了,你是他的姨甥,還怕你泄露嗎?”耿照道:“我來不及問他……所以,所以他沒有說。”耿照本來想說:“我來不及問他,就動手了。”話到口邊,一想還是先瞞住李家駿的好,否則怕他不敢“吐露”實情。

李家駿畢竟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雖然覺得耿照的神色有異,心裏有點懷疑,但仍是如實告訴他道:“昨天那兩個官兒來拜會我的師父,我給他們倒了茶之後,師父就要我走開了,我不知道他們對我師父說了些什麽;客人走後,隻見他老人家背負雙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似乎很煩惱的樣子,我就禁不住問他啦。”耿照連忙問道:“他說了沒有?”

李家駿道:“他老人家想了一會,說道:‘你是我的徒弟,我待你有如家人,我明天就要出遠門了,你肯跟我走麽?’我說,我但願一生都追隨師父,不過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出遠門?我師父歎了口氣,說道:‘唉,你不知道,剛才那兩個人是金國皇帝的禦前侍衛,他們是來請我出去做官的。他們不知怎的打探到我會武功,要聘請我當他們禁衛軍的教頭。’我連忙問他:‘師父,你答應了麽?’我師父道:‘答應了啦,你瞧,這些都是他們送來的禮物,我都照單全收啦!’”耿照聽了,不覺跳了起來,心道:“果然我沒有殺錯人。”哪知心念未已,便聽得李家駿哈哈大笑。

耿照怒道:“你笑什麽?你師父有官做,你高興啦?”李家駿笑道:“你想到哪裏去啦?我是笑你這副神氣。這也怪不得你驚詫,實不相瞞,我昨晚聽得師父他老人家已答應出山,要去做什麽金國禁衛軍教頭的時候,也是像你現在這樣的嚇得跳了起來的。後來我師父說:‘傻孩子,口頭上的答應是一回事,你怎麽就當真了?’我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是從來不說謊話的。’我師父道:‘不錯,我對正人君子從不說謊,但對這些金狗,你也要我和他們講信守義麽?’我這才大喜道:‘那麽,這是假的,但這些禮物呢?……’師父打斷我的話道:‘傻孩子,這些禮物我還嫌少呢。反正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我正好拿來散給貧民。你當我是貪圖錢財,自己想要麽?’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師父打的是這個主意。我師父又道:‘你不想想,如果我當時不答應他們,馬上就會惹出麻煩,所以不如假意應承,再想辦法。’我便問道:‘那麽你想好了應付的辦法沒有?’我師父道:‘明天咱們就遠走高飛,你願意跟我,那是最好不過。但你要替我先辦妥這件事情,處置這些禮物。’他開了一張名單給我,叫我將銀子和綢緞按戶分贈給這些鄉親。今天一大清早我就出門,他吩咐我辦妥了這些事情之後,再趕到馬蘭穀的天寧寺和他相會。”

耿照心中亂到了極點,李家駿後來說的這些話,他已經聽不進去了。李家駿這才注意到他神情大變,連忙問道:“耿大哥,你怎麽啦?你怎麽啦?”耿照驀地大叫一聲,轉過了身,向著回頭路飛跑。李家駿莫名其妙,他的輕功遠遠不如耿照,又挑著一對籮筐,當然是追趕不上了。

耿照心中充滿了驚恐與不安,這種發自內心的驚恐,隻有在他發現母親暴斃之時可以比擬。但現在除了驚恐之外,還加上了內疚,他不由得叫起來道:“難道是我錯怪了姨父,殺錯了好人?”

他滿懷激動,旋風般地飛跑回去,不消片刻,就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隻見姨父那間建築在山坡上的平房已經起火,火光剛剛透過屋頂,似是著火未久,正在蔓延。耿照三步並作兩步,跑進姨父門前的那個小花圃,那是他剛才殺死姨父的地方。隻見地上斑斑血跡,姨父的屍體已不見了,他的表妹也不見了。正是:

大錯鑄成長有恨,百身難贖悔應遲。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