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憶相逢

夏晴天趴在陽台的欄杆眺望,剛剛電視裏躥出的人物還在腦子裏轉悠。那麽熟悉的人被一道冰冷的液晶屏幕隔開,給了她足夠的理由懷念和悲傷。遠處的燈光下,那些車水馬龍裏的人物應該也各有悲喜,隻是個人的傷隻能自己舔舐,誰也不肯給多餘的慰藉。

從來沒奢望會再見到宋俊祥,還以為這輩子他隻能存在照片裏、記憶裏。然而電視上打出一排字幕:宋氏企業新任總經理宋俊祥,宋氏接班人,青年企業家。晴天才知道原來他是錦城赫赫有名的地產才子,青年才俊,子承父業,實實在在的富二代。

隻是電視上,他一點也不像六年前,一臉的穩重和成熟,一身的正派和帥氣。粉紅色襯衫穿在他身上恰到好處,不濃豔反而顯得幹淨純美。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卻摸到了冰冷的屏幕。

主持人問了一係列房產問題後,終於免不了俗,問了一句:“宋先生,您的緋聞堪比宋氏名下的樓盤,能透露一下您喜歡什麽類型的女孩子嗎?”

他微微一笑,嘴角勾起迷人的輪廓,如天邊的一抹白雲,鑲嵌的恰到好處。微微翹起的嘴角像一顆輕巧的小石頭投在晴天的湖心,再也無法平靜,心突突地跳的劇烈,卻拚命壓製住,屏氣凝神,全神貫注地聽著。

“這是個秘密。”

晴天的心撲通跳停了。宋俊祥還是以前那個宋俊祥,不會輕易透露,所以她一直不知道他是名副其實的富二代。這一刻,她覺得自己選擇對了。成全了他的事業,成就了自己的優秀。一步步從中專到大專再到考研,用了六年的時間蛻變。

宋俊祥一笑,她就沒命地淪陷了。晴天暗罵自己沒出息,說不定他早已結婚了。這種人見人愛的白馬王子自己沒珍惜,難道還不允許別人搶走嗎?

回憶卻像冬天的大雪,一片一片從天而降鋪天蓋地席卷過往的情節。

“為什麽?”

宋俊祥眼睛紅紅,瞪著她,不肯相信從她口裏說出的“分手”兩字。

她卻堅決地屏住呼吸,緊緊抱著顫抖的雙臂,不敢看他,揉搓著衣角,眼裏全是淚。隻能用力表現的冷漠,狠下一句話:“我需要錢,所以我拿了你媽給的十萬塊錢,所以我要離開你。”

“你需要錢跟我說啊,我會想辦法的。”他晃著她,要把她晃散架了。

晴天說不出話來,喉嚨裏卡了刺,難受的吐不出一個音符。夜的風猛地吹過來,嗖一下打在肌膚上,卻比不上心裏的寒冷。麵對宋俊祥的質問,她怎麽也說不出話來,說她貪財嗎?她不願意讓這麽肮髒的借口玷汙了愛情的純真。說她有了心上人?前一天才戴上他用細鐵絲挽成的戒指發誓要一輩子不離不棄。

說什麽?

怎樣的借口都不足以瓦解在一起相親相愛的感覺。

“是不是我媽威脅你了?你不要聽她亂說,她一心想讓我找個門當戶對的,一直撮合我和銀行家的女兒,但是你知道我心裏隻有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歡你了。”

看他激動地說出一大串話,每一句都砸在自己柔軟的心髒上,以至心肉模糊,疼痛難忍。淚在飛轉,雨在飄零。

“我不喜歡你,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你。”晴天不想再從宋俊祥嘴裏聽到任何愛她的話,她受不起這樣深的愛,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忠貞。

“昨天你才跟我說一天見不到我就睡不著,你的生命裏隻有我的存在。”宋俊祥的眼睛裏霧氣濛濛,氤氳了層層淚水,不斷地追問。

“這你也相信。”她冷笑一聲。

“不可能,我不信。”

“你知道我家很窮,我從小就想讓自己和姐姐過上好日子,所以我接近你,不是為了什麽愛情,是為了錢。”強忍著眼淚,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心一絲絲的發涼。

“我可以讓你和姐姐過上好日子。”他鄭重地承諾。

“你怎麽還不明白,你已經被家裏斷絕經濟來源了,你對我沒用了,你懂嗎?”夏晴天對他怒吼,心被撕碎成一片一片,怎麽也拚湊不起不疼的形狀。淚水在眼裏打轉,她隻能仰望著,讓眼淚倒流回去,吞進肚子裏。

“是我做得不夠好嗎?你告訴我,我可以改。但不要用這種方式讓我難過,你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你了,我全部的精力都用來愛你。”宋俊祥用力握住晴天的兩肩,眼裏全是痛苦和渴望。

如若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隻是一句無數遍在心裏重複的誓言而已,今日他與你一樣情深似海,而你卻要決絕的轉身。晴天再也不想站在宋俊祥的對麵,一刻也不行,多一秒鍾,她就會覆沒崩潰。

挑釁地看著他,眼神變得殘酷冷漠,她那麽冷那麽冷的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不管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總之我已經不愛你了。不,是從來都沒愛過你,哪怕一丁點。我隻想拿著十萬塊錢,給家裏蓋房子。如果你能給我更多,我可以考慮重新跟你在一起。”

隻聽“啪”一下,宋俊祥的手掌印在她的臉上,用力的一擊將眼裏好容易穩定的淚打散了,眼珠滾落的到處都是。

宋俊祥質疑地看著微疼的手掌,看著印著手掌印的臉,錯愕的不知所然。

這一掌卻給了她離開的理由。

“好,很好。”晴天盯著他的右手,近乎絕望地說。

另一隻還搭在晴天肩膀上的手慢慢鬆開,晴天背過身,扭頭走掉。如果再不走,眼淚就要再一次洶湧地流下來了。

天都要塌下來了,晴天不敢回頭看他是不是走了,他會不會還在盯著她?她隻能越走越快,趕緊離開這裏。

天色昏沉,陰雲密布,小雨淅淅瀝瀝綿綿密密。

世界荒蕪,洪荒塌陷,心裏的痛楚濕成一片一片。

見到宋俊祥已經過去好些天了,而且還是電視裏,她還是不能從這場破碎的夢裏醒來,手裏拿著杜拉斯的《情人》,心卻不知道跑到哪個荒郊野外了。

杜拉斯說:“太晚了,太晚了,在我這一生中,這未免來得太早,也過於匆匆。才十八歲,就已經是太遲了。”晴天認識宋俊祥那年,也是十八歲。而現在,已經六年。未免時間太快,在一生最年輕的歲月、最可讚歎的年華,時間轉瞬即逝了。回頭再看,讓人忍不住震驚,竟然是這樣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六年.隻是中間滄海桑田的這些年,誰能懂得?

那時,她還是山裏的姑娘,一心向往外麵美好的世界;如今,她是X大文學院研三的學生。為了照顧姐姐六歲的孩子小誌,她白天在學校,晚上在租住的小房子裏。生活過的緊張拮據但也充實快樂。

“晴天,小誌老師的電話。”舍友唐寧對她大喊。

“哦,來了!”晴天從神遊中回過神來,一骨碌從上鋪爬下來,不小心《情人》摔在了地上,顧不上撿趿拉著拖鞋就過去接電話。

“哦,我知道了,麻煩您了,老師。”晴天放下電話,匆匆換了件衣服就要出門。

“怎麽了?晴天。”

“老師說小誌和同學打架,我得趕緊過去看看。”

“你姐姐也真是的,自己的孩子不管,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你,連借讀費都是你出,你現在哪是研究生,簡直是鍾點工。”提起小誌,唐寧就說個沒完。

“我是他小姨嘛。”晴天總是這麽回答。

“你現在就像全職保姆,不,比保姆還全職,我都看過不去。再不好意思,也得跟你姐說一下,現在功課這麽緊……”唐寧嘮叨個沒完,一扭頭晴天已不在。

夏晴天今年研三,正是忙論文、找工作的時候。但她一天要打三份工,一到周末全天都在打工,自己的學費生活費,小誌的借讀費住宿費生活費都是她一個人的責任。有時候舍友看不過去,嘮叨多了,晴天也微微一笑從不解釋。

一路上都在想小誌到底出什麽事了?差點在十字路口被一輛尾隨紅燈亮起的車輛撞上。

“小姐,你沒事吧?”車主把車停在路邊問她。

晴天抬頭一看,秋日的陽光搭在他的衣領上,幹淨的白色很清新。一絲擔憂的神情令人覺得溫暖,晴天活動一下胳膊腿說“沒事,好得很”。

那人留下一張名片說:“如果有事請打我電話。”

聽過肇事逃逸的,還沒聽過受害人都說沒事了,肇事者還不罷休上杆子要負責的。晴天匆匆瞥了一眼“賀家易”,就把名片隨手放在包裏了。

剛走兩步,叫“賀家易”的男人開著車過來,示意送她,晴天客氣地擺擺手說“不用”。

賀家易固執地非要送她,如果不是趕著去小誌學校,晴天想自己一定不會坐上陌生人的車。

緣分很巧。

來到學校,小朋友都去吃飯了,隻有小誌留在教室裏,不高興地低著頭。

“老師,給您添麻煩了!”

“也沒什麽事,兩個孩子起了爭執。不過我還是覺得你什麽時候讓孩子父母來一下,你這個做小姨的也不可能麵麵俱到吧!今天在食堂小誌衝著電視叫爸爸,小浩幾個孩子嘲笑他,兩個孩子爭執起來。所以我想親自和小誌父母聊一下,不然會讓小誌越來越內向。”

“我姐姐他們在外地打工,家裏又沒人,隻能讓小誌跟著我。”晴天解釋說。

“小誌最近心情不是很好,總是很容易和同學起衝突,你有空多關心一下。”

“我會的。老師,麻煩您了!”

老師走後,夏晴天撫摸著小誌的小腦袋,小誌不高興地把頭扭到一邊,不理睬。

“小誌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他們都笑我沒有爸爸沒有媽媽。”

晴天無論怎麽哄,小誌還是不高興,撅著嘴巴。

“小誌想吃冰激淩嗎?”

小誌聽到“冰激淩”露出喜色,卻還是裝作不高興。

“好啦,今天想吃什麽媽媽都滿足。”

“你說的,不許反悔。”

雖然哄住了小誌,晴天卻高興不起來,小誌第一次在“爸爸”的事上這麽衝動,難道在他心裏自己做得不好嗎?

晴天帶小誌吃了飯就把他送回學校了,今天還有一個重要的麵試,搭了公車去一家房產公司。

一路上都在想小誌那句話“我在電視上看到爸爸了”,她慌張粗暴地打斷小誌的話:“別亂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不會在電視裏”,可她卻騙不了自己。

公路飛馳,公車上人群擁擠,密閉的車裏沒有一絲絲清爽的涼意。晴天抬頭,看看窗外,這時公車報站,才知道坐過了站,匆忙的下了車,來不及整理衣衫急忙趕往麵試地點。

這是一家赫赫有名的房地產公司,旗下涵蓋酒店、健身房和俱樂部多處業務。

“你好,我是來麵試的,我叫夏晴天。”

“對不起,我們的麵試已經結束了。”

“能不能通融一下,我臨時有急事才來晚了,請您幫幫忙!”晴天懇求著,如果不是接到老師的電話,聽到小誌和小朋友打架,她不會忘了這麽重要的麵試。

“我們公司對時間觀念和個人形象要求是很嚴格的……”人事小姐看了一眼晴天的穿戴。

因為急著出門,隨手拿了件衣服:平跟鞋、長款格子襯衫、黑色打底褲,很隨意。看看周圍,男人都是西裝領帶,女人都是高跟鞋、職業裙裝,雖然不是灰黑色的,但是一看就是白領。

晴天看了一圈,渾身不自在,好像長滿了刺。

“求求你通融一下,我下次一定注意。”

“這是我們宋總定下的規矩,就是我們想幫你也沒辦法,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晴天垂頭喪氣地轉過身準備回去,卻聽到人事小姐說:“宋總,王總打過電話,說有事找您。”

“宋總,我是來麵試的,請您給我個……”“機會”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卻看到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

那張臉,已經熟悉到骨髓裏了,隻是這樣的匆匆一眼,心中便湧起萬千情緒。頭發比以前短了,臉比以前消瘦了,成熟的更讓她覺得時間蒼老了。這樣的變化,砥礪著六年的過往,怔怔地相望,默默地回想,思念和記憶混合成一片一片的濕潤。很想上去摸著他的臉問一句“這些年,過得好嗎?”可是六年,有些變化已經隔開了曾經的親密,晴天低下頭,慢慢地後退,退出這個世界。

心跳靜止,呼吸停止。看著他望著自己,心又突突地跳起來,緊張到局促不安,心底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喊“俊祥,俊祥,俊祥。”

原來,一直以為的忘記是深深的牢記。

原來,一直不願想起隻是因為太深的烙印抵入心底。

晴天清楚地記著,分手那天,她背過身去,走了很遠的路才敢停下來,然後拚命跑回去。就在那個地方,宋俊祥不見了,他走了。公園裏特別冷清,冬天的哈氣在夜晚裏騰出一股白氣,冰冷的石凳子沒有了他的餘熱。晴天就坐在石凳子上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的嗓子沙啞胃痛心痛,原來分手是這樣讓人生不如死。

手術台上,冰冷的器械碰撞出可怕的聲音,默不作聲的醫生拿著手術刀,她躺在手術**,雙手覆蓋著腹部。就是最後一刻,她忽然感到了胎兒在害怕,她也在恐懼,她舍不得就此割去他留下的禮物。她推開了醫生,從手術**下來,拉上褲子,倉惶地逃出了醫院。

她不知道愛一個人,會用盡這麽多力氣,會讓一個人變得這麽堅強,生生地要保護和他有關的最後一絲一縷關係。為了小誌,和姐姐冷戰了多次,最後拗不過,生了小誌還要藏在姐姐名下。

都過去了。時間真快,一刀一刀地割斷了那些年的情深意篤。如今宋俊祥看著她,目光如手術器械一樣冰冷可怕,眼角裏的溫柔消失殆盡。晴天下意識地往後退。

那種為了成全一個人甘願背負一切的感覺,就像喉嚨裏裝滿了芥末,五覺失靈,眼淚決堤。

晴天不知道現在是六年前還是六年後,模糊、暈眩。

六年過去了,晴天的背叛,幾乎讓他對生活失去了意義。媽媽為他辦理了出國留學,在國外的日子漸漸忘記了她,可以不用軟枕就能睡覺了,可以不用刻意討厭晴朗的天氣了。隻是,她一出現,所有刻意的回避瞬間瓦解。

多麽漫長的六年,仍然無法忘記一個人。

但是她那麽殘忍,那麽迫不及待地離開他,那麽決絕地轉身走開,等他回頭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

宋俊祥看晴天的眼神,慢慢地冷酷,直到溫柔殆盡。

“小嚴,這是怎麽回事?”宋俊祥一臉冷漠。

“宋總,我馬上處理。”小嚴趕緊答道。

小嚴走到她身邊要趕她走。

這是晴天最後一個麵試,眼看著同學一個個簽了公司,她因為做兼職賺錢耽誤了最佳找工作的時間。她特別珍惜這個工作,這家公司待遇不錯,尤其離小誌學校很近,卻沒想到這是宋俊祥的公司。

宋氏集團,宋俊祥,房地產,酒店,黃金檔訪談。

她怎麽就沒想到。前幾天還在電視上看到他,一接到麵試通知,迫不及待地趕過去,怎麽就沒有反應過來。她暗罵自己笨。

意氣風發的前男友,落魄的昔日前女友。

晴天覺得這種感覺,就像六年前,宋媽媽拿著十萬塊錢擺在她麵前,驕傲地說:“我隻要你離開俊兒,這裏有十萬塊錢。”

“阿姨,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天真的她以為真心相愛就能解決一切。

“真心相愛?如果你真愛俊兒,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牽絆他。俊兒遲早要出國的。”

晴天抽泣著。

“俊兒以後要找門當戶對的,這樣才能在事業上幫助他。你呢?阿姨說句不好聽的話,你隻會拖累俊兒。你既然愛他,就應該離開他,因為你什麽也給不了他!”

她是醜小鴨,她是灰姑娘,她不夠好,她隻有貧窮和麻煩。猶如被剝光一樣**裸地,沒有尊嚴。

晴天記得那天原本流下的眼淚,在那一刻凝固了。她努力克製象征懦弱的眼淚,對宋媽媽說:“阿姨,我知道我什麽都沒有,但是我愛俊祥,我會為了他離開。但是我不會為了錢出賣愛情。我是窮,但再窮,我也不會賣我的尊嚴,請您把錢拿走。”

現在和六年前一樣。她的落魄寒酸,在他麵前無處逃亡,像個小醜,毫無尊嚴。

晴天走出了宋俊祥的視線。是的,她隻能離開。像六年前。

“剛才那位小姐是來麵試的嗎?”宋俊祥依然麵無表情,冷酷地問小嚴。

“是的,她來遲了,一直懇求我們能給她一次機會,但是公司的製度……”

“她叫什麽名字?”

小嚴馬上翻找簡曆,慌張地念出“夏晴天”。

夏-晴-天-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心口的痛再一次揪扯起來。

想起第一次見到她。

雲南山區某個貧困的村莊,他和一群驢友騎單車一路從錦城過來,眼看天慢慢變晚,還沒找到落腳地。

這時驢友開玩笑,說前麵有個長發的美女,誰去搭訕問路?

大家起哄,宋俊祥抬頭看了一眼,長發飄舞的背影,讓人忍不住想起那首老歌:

當秋風停在了你的發梢/在紅紅的夕陽肩上/你注視著樹葉清晰的脈搏/她翩翩地應聲而落

“你好。”

他看到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一個長發在秋風裏翩然飄動的女孩,一身素潔。

她環顧一下左右,確定是跟自己說話後,才回過頭來,眼睛忽閃忽閃,像天上的星星。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聲音像鈴鐺一樣清脆,像清泉一樣叮咚。

他竟然忘了問什麽,呆住了。同行的驢友吹起口哨,笑話他。

“宋少,宋少。”

他尷尬地傻笑:“附近能住人嗎?”

慌亂中話一出口,又惹了一陣笑聲。她羞澀地笑起來,露出的兔牙可愛無比。

意識到出錯,他趕緊更正:“我是問附近有住的地方嗎?天已經晚了,我們要找個地方歇歇。”

“附近沒有旅館,隻能去村民家住。”

“你家能住嗎?”同行的驢友不安分地替宋俊祥做主,多一句嘴。

晴天搖搖頭。

他看到她眼神裏閃過一絲自卑感,睫毛耷拉了下來,隻搖頭連話也沒說。

最後,晴天領著宋俊祥一行人在她家附近的村民家住下。

本決定第二天啟程的宋俊祥,臨時決定多留幾天,每天在晴天家門前不經意地走過,向裏望一眼,總是看到大門緊閉,有時候門開著院子裏卻沒有她的身影。看到她家破舊的房門,土坯牆被風雨剝落成斷壁殘垣,才明白了她眼裏的自卑。驢友打趣地說“宋少春心**漾了!”他死不承認,心裏卻比誰都清楚,這個叫晴天的女孩給了他一片湛藍的晴空。

直到臨別前,他鼓足勇氣敲開了晴天家的門,那天剛下過小雨。

他記得,她打開門看到是他,很驚訝,麵色尷尬地請他來家裏坐坐。

走進屋裏的他驚呆了。殘破的房屋根本不能住人,屋裏擺了很多破舊油膩的小塑料桶,雖然雨停了,還時不時有雨一滴一滴滴到小桶裏。錦衣玉食的他從來沒想過屋頂漏雨是什麽生活,一陣心酸湧上來,看著晴天,多了些憐憫和心疼。

晴天有些窘迫。

“這是我的地址,有空給我寫信。”

從此,他們文字交流。山裏的通信並不好,有時一封信來回要一個月,他總是隔幾天去郵箱看一下。

也許文字比語言有時候更有魅力,文字上的晴天是細膩的、感性的。他鼓勵她繼續考學,她鼓勵他追尋自己的理想,兩個單純的人在字裏行間揮灑青春悸動的心。一年的文字交流,積攢了滿滿一箱子信。每封信上每一個跳動的字符都深深牽動著他的心。於是,他決定要去找她。

再次到雲南,不是騎著單車的驢友,而是迫不及待想見到晴天。

在美麗淳樸的雲南,他們心心相惜再也不能分開。

宋俊祥帶著她走出了小村莊,第一次遊覽了故鄉的景點:神奇的麗江,迷人的香格裏拉,魂牽夢繞的蒼山洱海,曆史沉澱的大理古城……

在麗江的小橋上,他說:“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女朋友!”

美麗的景色映襯著美麗的人,那時的心永遠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憧憬著簡單卻美好的未來,一起暢談理想,一起讀書背英語單詞。仿佛,這樣單純的愛情會一直這麽下去。

她淚眼斑斑仰望著他,如望著漫天的星空一樣。

世界因為一個人而精彩起來了。

那些日子,太遠了。那時候,太年輕了。那些曆史,塵土厚重了。

可是,殘酷的現實。原來在他心裏纖塵不染聖潔如仙女的女子,竟然是為了錢和他在一起的。一想到那些幸福、那些笑容、那些單純都是裝出來的,他就一陣陣的難過。

如今再聽到這個塵封已久的名字,竟有些期待。

“她的簡曆放我辦公室。”

“是,宋總。”

未婚媽媽不容易,要做一個故作單身的未婚媽媽更不容易。白天要小誌叫自己小姨,隻有晚上母子兩個才能無所顧忌。晴天不住在研究生公寓,因為她舍不得讓小誌寄宿在學校。小誌已經沒有爸爸了,不能再被媽媽冷落,即使隻有她一個人,也要讓小誌感受到愛,健健康康的成長。

小誌長得很像俊祥,她總是充滿愛憐的端詳他睡熟的樣子,看著看著就幸福滿滿的笑了。

努力地賺錢,做幾份家教,還在酒店打工,租住了這間還算不錯的單身公寓,就是為了給小誌一個良好的家庭環境。她無論如何不想和兒子分開,他是她的一切。她不要小誌經曆自己小時候的苦,外麵下大雨,屋裏下小雨,姐姐抱著她站在**。

更何況小誌身上有她最美的記憶,是她走出大山的勇氣。

所以即使她再苦再累,她也要把最好的給小誌。

小誌睡著了,看著攤開一桌子亂亂的作業本,晴天收拾起來。不小心從本子裏掉出一張照片,撿起來一看,是她和宋俊祥唯一的照片,一直以為搬家時弄丟了,沒想到是兒子藏起來了。

兩個人坐在海邊依偎著,金色的夕陽灑在江麵上,金色的側影有幸福的溫度。

那時,兩人的合照多的裝滿了一個大盒子,但是後來晴天一張張燒了,隻剩下最後一張。為了讓小誌知道自己也有爸爸,不讓孩子心裏有陰影,她指著照片說“這是爸爸”。所以小誌從小就知道自己也有爸爸,隻不過自己的爸爸和別人的爸爸不一樣,隻能在照片上看到。

心裏酸酸的,看一眼小誌,睡得很熟。

晴天打開本子,要把照片夾在裏麵,卻發現本子裏寫滿了“爸爸”。稚嫩的筆跡畫出爸爸的樣子,爸爸的兩隻大手拉著他和媽媽,每個人都露出牙齒笑著。歪歪斜斜的字跡,寫著“我們一家”。

晴天害怕因為沒有爸爸,小誌的性格會不健全,所以總是對他說:“爸爸隻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到有一天小誌長大,能夠保護媽媽了,就能見到爸爸了。”

每次小誌總是會信心十足地說:“我要快快長大,去找爸爸。”

“媽媽不好嗎?”

往往這個時候,小誌總是會懂事地安慰她:“媽媽很好,我隻要媽媽就夠了。”

這樣的安慰總覺得是那麽蒼白,看著小誌熟睡的樣子,晴天心裏一陣陣的內疚難受,原來所謂的幸福,就是三個人組成一個完整的家。照片上的宋俊祥和今天見到的宋俊祥一幕幕地掠過,一會兒是六年前疼愛她滿眼溫柔的他,一會兒是滿眼冷酷不屑的他。當初的決定到底對嗎?自己還要不要堅持?

為了他,隻有中專畢業的她竟然繼續上大專,繼續接本,繼續考研;為了他,竟然做了未婚媽媽;為了他,被媽媽趕出來斷絕關係;為了他……

六年,算算,不短。

也許,一切早已改變。

想起高博那句話:“等你蛻變,他已經不需要白天鵝了。”一直想配上他,卻一直沒想過,他是不是還需要能配得上他的你?

高博是個醫生。

和宋俊祥分手那天,晴天跑了很遠,又無法克製地一路狂奔回來,帶著滿心的期待和無處訴說的悲哀,卻看到空空的石凳,他已不在。那時的絕望是真的絕望。晴天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哭啊哭,眼淚像開閘的洪水一樣擋也擋不住,一股一股的流下,浸濕了臉頰,弄濕了衣衫。隻是所有的痛都體會不到了,麻木到全身失去了知覺。

平生第一次因為悲傷過度休克,還好被大晚上出來跑步的高博看到了,連忙用自己的醫學知識做就地搶救。晴天每次想起每次後怕,如果沒遇到高博,她不知道會遇到什麽可怕的事,所以高博就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兼知己好友。

今天從宋氏出來,一肚子話沒人講,隻能找高博嘮叨,坐在醫院前麵的小花園裏。

“我見到他了!”晴天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在意。

“誰?”

“是~~”幾年沒講過這個名字,總是覺得難以出口,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輕鬆,不在意,晴天故意罵道:“宋俊祥那個壞蛋!”

“他找你了?你那麽對他,他還找你啊,真難得。”高博比晴天表現的還平靜,出乎她的意料。平時總罵宋俊祥有眼無珠,被他碰到準一拳揮過去,今天倒是表現的平靜。

“我去他的公司應聘。可笑吧!原來他是赫赫有名的宋氏地產的老板,我一直以為他是哪個暴發戶的兒子。”

“哎,你也真命苦。這麽多年,原來錯過了這麽優秀這麽帥這麽好還這麽有錢的鑽石王老五。後悔了吧?還非要醜小鴨變天鵝,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到時候指不定他吃哪塊天鵝肉了!”

“後悔了。有車有房有臉還有情有義有地位,你說我當初是不是腦子壞了?要不,我這就領著小誌找爹去,就算不能複合,至少能拿點撫養費吧!”晴天自嘲。

“算了吧你,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自尊心比什麽都強,別說去求,就是他現在死乞白賴跪在你麵前,你都不一定能跟他走。”高博一語點破。

晴天剛剛還和高博鬥嘴,現在就耷拉著頭,無精打采。腿蜷起來,坐在涼亭的木凳上。

“我是不是很傻?”

“不是傻,是非常傻。”

“我覺得也是。”

“我比你還傻,反而很佩服你這麽傻的女孩兒。勇敢地生下小誌,有毅力考研,為了自己所愛的人,不斷讓自己變得更優秀。但是,晴天,你要勇敢,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在意什麽門當戶對。你這麽聰明的人,怎麽不知道愛情沒有身高、年齡、國界、種族、貧富、距離的。”高博鼓勵晴天。

“別說我,你呢?你那個暗戀了好多年的對象呢?你表白了嗎?”

高博有一個暗戀多年的對象,形容的兩小無猜,但是人家女孩子卻先有了心上人,他苦苦暗戀,從未表白。暗戀,太傷不起了!

“別轉移話題,正說你呢?”

“高博,你一大老爺們兒,怎麽這麽扭扭捏捏,你不是說那女孩離婚了嗎?要麽你就是在意她結過婚了,要麽你就是根本不喜歡她,別說自己怕說出來朋友都做不成,借口!”

“不是沒準備好嘛!”

“需要準備什麽呀,有一張嘴就行了。”

“考慮考慮。”

“不要再顧慮了,大膽地表白。拒絕算什麽,我今天麵試連門都沒進去。”

“怎麽了?他宋俊祥還記恨你啊?”

“小誌跟小朋友打架,老師把我叫過去,所以遲到了。”

“小誌?怎麽會?。”小誌一向很乖,很懂事,高博很驚訝。

晴天把小誌在學校打架的事講了一遍,高博拍拍晴天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也該給小誌找個爸爸了,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兼職。”

“別逗了。趕緊上班去吧。我還得趕家教。”

多虧了高博,她才有了今天。

手裏麵她和宋俊祥的合照,像春天的櫻花,潔白絢爛美麗無暇。隻是,這些花瓣,經年累月,已經暗黃,已經有些枯萎。

晴天把照片夾在書本裏,整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