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上的陽光已經不見了,隻在老柳樹的尖梢上還散著金黃的閃爍。北京大學是剛剛下課,路上正現著許多學生,他們的臂膀下都挾著講義和書本,大踏步的走,露著輕鬆的神情。劉希堅從這些活潑的人群中很悒鬱的走出了馬神廟。

“先生,洋車!”

他不坐車,隻用他自己的腳步。他差不多是完全沉默的,微微的低著頭,傍著古舊的皇城根,在景山西街走著,走得非常之慢。

這一條馬路是非常僻靜的。寬的馬路的兩旁排列著柳樹,綠蔭蔭地,背後襯著黃瓦和紅色的牆,顯出一種帝都的特色,也顯出一種衰落的氣象。路上的行人少極了;樹蔭中的鳥語卻非常繁碎;這地方是適宜於散步的,更適宜於古典詩人的尋思……

但他對於這景色是完全忽略的——美的或者醜的景物都與他無關,一點也不能跑進他的意識。他是因剛才的經過而擾亂著他的全部思想了。

他一麵走著一麵想起許多很壞的印象——那個“自由人無我”,便是這印象之一。“滾你的吧!”他想起那新村的胡說便低聲的罵了。但接著——這是非常可惋惜的——他又看見了白華站在那裏看圖的影子,他不禁的在心裏歎息著:“唉,白華……”

而且,他帶點痛苦的意味而想到她的笑態了。這笑態卻使他聯想到他自己在第三者麵前受她的冷視,心頭便突突的飄上火焰。但他立刻又把這氣憤壓製著,並且把許多浮動的感情都製止了,因為他覺得,他是一切隻應該用科學的頭腦,不應該由心……

於是,第一,他分析了他和她的關係,他冷靜地把它分析起來:他認定他自己是愛她的(這個愛在最近更顯著),並且她也很愛他——她有許多愛他的證據,但是他和她的愛情之中有一個很大的阻礙,那就是他們的思想——他認為隻是她的那些烏托邦的迷夢把他們的結合弄遠了。

“不,”這是他分析的結果:“她不會永遠這樣的,她總有一天會覺醒。”

然而這信仰卻使他憂鬱起來了,因為他料不出她覺醒的時期。

“我應該幫助她……”他想,於是又想起他和她已經經過的那許多糾紛。當他退出安那其而加入共產黨的時候,他和她的衝突便開始了——那是第一個。但是這衝突是接連著第二,第三,一直到現在。他是常常為這衝突而苦惱著的。他也常常都在作著撲滅這衝突的努力。他又常常為這努力而忍耐。為的他不能丟開她以及責備她。因為他是很了解她的,惟一,她隻是太天真了。否則,他認為她不會為實際的社會運動反沉溺於烏托邦的迷夢。並且他相信:隻要她再進一步去觀察現實的社會,或者隻要她能冷靜一點把安那其主義和二十世紀的世界作一個對照,那她一定會立刻把幻想丟棄了,把剛毅的信仰從克魯泡特金的身上而移到馬克思和列寧來。雖說她這時還受那許多糊塗同誌的眩惑,也把她原諒了。她的職責隻是乘機去幫助她,去把她從歧路的思想中救出來。可是,無論在什麽時候,當他一說出抵觸安那其的言論,她就不管事實,隻憑著矜誇的意誌,用狂熱的感情來和他對抗,於是變成不是理論的辯證,而是無意識的爭駁了。這樣的結果很使他感到懊惱和痛苦,但沒有失望。他是仍然繼續著這努力去進行的。一有機會,就用種種方法去喚醒她……

她呢,每次都是很固執地紅著臉的。當他把一切都用唯物論來解釋的時候,她總是動著感情說:“各人信仰各人的。我隻信仰我的唯心論!”便什麽都弄僵了。

讓步的——其實隻是壓製的——又是他。因為他不願他的行動也超出理性的支配,並且他不願因這樣的爭執而損傷到他們尚在生長的愛情。所以他們每次的相見,都成為三個轉變:開頭是歡喜的握手,中間經過爭論,隨後用喜劇的煞尾。

但今天的情形卻不同了。他離開她,完全是被迫的。那時,假使不是突然跟來了那位神經病的理想家,說不定在那種如同被花香所熏著的情調中,他和她的愛情的火花就會爆發起來,更說不定他還可以借愛情的力量使她犧牲執見,使她用客觀的眼光來觀察這現實的社會,而成為他的——共產主義的同誌……

“的確,”他帶點惘然的回想,“今天算是失去了一個好機會。”因此便想到那個“自由人無我”的劃來指去的樣子,他幾乎要出聲了:“簡直是糊塗蛋!”

接著他在心裏很沉重地輕蔑了那些中國的無政府黨人,他覺得他們是戴著安那其主義的麵幕,而躲在時代的後頭,躺在幻想的搖籃裏,做著個人享樂的迷夢,無聊之極。

“然而——白華,唉!”他重新又惋惜到她了。她的影子便又浮到眼前來。但他所看見的卻是那天真的,任性的,驕縱的,但又很迷人的,嫵媚的,溫柔的,她的完全的性格和她的一切風姿。隨後是那雙圓圓的,大的黑的,特別充滿著女性魅力的眼睛,又使他感到爽然的一種愉快了。

“她是美的——很美的——另外一種特別的美——”他心悅地想著,便不息覺的向她作了一次冒犯:他看見她豐腴和潔白的肌肉,看見她弧形的曲線,看見她凸出的輪廓,他把她完全的裸了。

這想象便使他吃了一驚。同時,他覺得身體中正活動著一種很使他感到不舒服的流質的東西,他更詫異著。但他立刻就了然了。因為這現象從一個二十六歲的男子看來,是不必耗費怎樣的思索就會懂得的。所以他忍不住的向自己笑著想:“哈,希堅,你幻想些什麽呀?……”

這時在他的周圍忽然亮起來了。他抬頭一看,才覺得他快走到三座門。那夕陽的餘輝早已消滅了。夾在柳樹之間的路燈剛剛開放了。他想起臨走時白華對他說的話,便趕緊向路旁的洋車夫做了一個手式,坐上了,隻說:“西單皮庫胡同。”

一回到三星公寓裏,他馬上就跑去打電話——東一三二六。

那邊的小夥計告訴他:“是的,七號,白先生,她出去了。”

他隻好把耳機掛上,卻疑惑地想了想,認為白華已經向他這裏來了,便帶著微笑地走進房間裏,悠然把身體斜躺到**去(連開來的晚飯也冷掉了),隻在淡薄的燈影裏,朝著天花板想一些他認為可能的情景——他和她的愛情以及工作……

然而他不久便覺得寂寞起來了。“全公寓裏的飯都開過了呀!”他開始這樣想。於是時間在他的寂寞中又繼續著向前爬——夜也跟著時間而安靜。他的寂寞卻陡長了,並且變成了焦躁的情緒,從他的心底裏一直燃燒起來。公寓裏更安靜了。隔壁的鍾正在有意似的向他響了十下。

他又跑去打電話——

“還沒有回來呢,”又是那個小夥計的回答。

他不疑心那小夥計的撒謊——自然,這完全沒有疑心的理由,他隻是很著惱地又回到房間裏,又躺在**,又看著天花板……最後,他覺得這樣子是太無聊了,便開始壓製著,坐到書桌邊去,可是剛寫了兩頁講義又乏味的放下了。

“哼,”他向他自己警告說:“夠了,希堅,你今晚擾亂得真凶呢。”

終於真的把什麽都克服了,平靜地,向書架上抽出一本日文書來——是一本波格達諾夫的《經濟科學大綱》,便一直看到了一百二十五頁,一種柔軟的疲倦便把他很妥貼的帶到睡眠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