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院子裏慢慢地騷亂起來了。

許多學生,都拿著報紙,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狂瞀地跑著,傳達著專電上的消息。雖然他們所知道的都是一樣的事,“帝國主義在上海大屠殺!”可是他們仿佛彼此都不知道,便互相報告著,誰的臉部都是很緊張的。誰的聲音都是憤怒和激昂的。誰的精神都深深的刻著屠殺的血跡。誰的情感都在高漲和擴大。誰的行動都越過了平常的形式。大家——在這個院子裏——沒有一個人不信佛得了神經病似的瘋狂起來。並且沒有間斷地從各人的激昂的聲音中響出激烈的言論:

——中國人也是人!

——宣戰就宣戰!

——我們人多。我們以五十個拚他一個都拚得贏!

——狗!帝國主義!

——什麽文明的國家——野獸!

——我們把全國的錢都集中起來,還打不過英國和日本麽?

——我們自動的當兵去!

——我們寧肯死,不能做亡國奴!

——……

寬大的院子,被這樣狂熱的,從憤怒的火焰中吐出來的人聲,喧嚷著,而且完全擾亂了,如同這院子裏流動著的不是空氣,隻是人們的瘋狂的呼籲。並且這人聲還一直的增高去,擴大去,變成了一片波浪。

這一群聚集在院子裏的學生,大家現著一個緊張的臉,仿佛是一隊待發的出征的戰士,彼此興奮地顯露著“寧死不辱”的氣概,被單純的“愛國”的熱情激動著。夥計,小夥計,掌櫃,廚子,也慢慢的參加到這人群裏麵來了。隨後那女掌櫃也換了一件幹淨的藍布衫,蹬著尖頭的小腳,向著這院子走來。

女掌櫃被學生稱為“掌櫃的秘書”,因為掌櫃是一個胖胖的京兆人,十足的帶著京兆人的敦厚和一種特別的嗜好,差不多整天的時間都玩在兩隻小小的鳥兒上麵,所以公寓裏的各種施設,尤其是同學們要錢,都是女掌櫃的費心。她雖然不識字,可是會寫:

“十三號入四元”這一類的數目。

她平常不大走出那一間“閨房”——學生們為她起名的那間不很透亮的房子,因為她已經有一個九歲的小姑娘,她害怕她出亂子,便自己來作一個模範,為的她看見那幾個唱著“樁樁件件”的學生常常把前門外的“花姑娘”弄到房子裏來。

“不好生念書……”她常常看不過眼的向掌櫃說。可是今天,她變成很坦然地和年輕的學生們擠在一塊了。她聽著大家說,雖然沒有完全懂,卻知道是一件並非小可的事情,便七分感動三分好奇的聽著。

“什麽叫做帝國主義?”她放大了膽子問。

一個學生便向她解釋說:“靠自己的武力來壓迫別的國家,這就是帝國主義。”

她轉著眼珠想著。

另一個學生又向她說:“割據別人的土地,剝奪別人的財產,把別人的人民當做奴隸看待的,就是帝國主義。”

她一半明白的點著頭。

“八國聯軍打我們的,那些都是帝國主義,”夥計在旁邊插嘴的自語著。

“你知道!”女掌櫃橫了他一眼——“先生們在這兒,你知道什麽?”夥計便默著。她接著問:“這年頭有多少帝國主義?”

有兩個學生向她笑著。她不好意思起來——“咱沒有進過學堂,”她小聲的說。

“可多呢,”先前那個學生又回答她:“現在世界上的帝國主義可不少,最大的是英國,日本,美國……”她覺得什麽都懂了。

“在上海殺我們弟兄的就是英國帝國主義……”她記賬式的說著。

“對了。”

於是她覺得她今天見了一個很大的世麵。她懂得了許多。“這年頭的新事情可懂不完……”她想,於是一種深刻的回憶從她的心裏浮出來,她認為這回憶中的事是這些“年輕的先生們”所不曾看見的。她記得那一年是庚子年。“義和團是不怕洋鬼子的,”她記憶著,突然說。

學生們的談話便停止了。大家的眼睛都看著她,她暗暗的猜度那些眼睛看她的意思,一麵壯著膽子,終於把她的故事——在她的生活中算是惟一值得公開的故事,說出來了。

“可慘呢,”她結論的說:“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把什麽全毀了,把小孩子的肚皮都拉開呢,大人可別提……”接著她慢慢的紅起臉說:“洋鬼子實在野蠻呢,一見女人就——”

學生們便響起了一些笑聲。

“別樂!”她沉重的說:“那是悲慘的事情嗬。”

小夥計忽然快樂的叫著:“宰洋鬼子去!”

“你懂得什麽!”她說,一麵輕輕的在小夥計的頭上掠了一個巴掌。

小夥計跑開了。他在院子的周圍走著。他發覺所有的房間裏都沒有人,隻有“劉先生”還躲在房間裏。他帶著許多消息的走了進去。

“劉先生,你怎麽不出去?”小夥計驚訝的問。

劉希堅正放下那支鋼筆,將腰間靠在藤椅上,稍稍地向後仰著,眼睛不動的看著宣言的草稿。

“有什麽事?”他偏過臉,看著小夥計。

“院子裏滿熱鬧呢,”他報告的說:“全體的先生們都在那裏。”接著便放大了聲音說:“八國聯軍的洋鬼子又要打進來了……”

劉希堅笑起來。他覺得小夥計也變成很興奮而且很可愛了。在那個永遠洗不幹淨的滿著油汙的臉上,現著特別的表情——仿佛這小孩子的心正在跳動,血正在奔流……

“你聽誰說的?”

“先生們說的,”小夥計糊塗地回答。接著他把所聽聞的種種都報告出來了。“你出去不出去?”他熱誠的問。“馬上出去。”聽了這回答,小夥計便感著滿足的走了。

劉希堅又繼續看他的宣言。一麵,他推想著外麵的騷亂。他覺得他們所預料的一切,都要一一的實現了。全民族要立刻走到緊張中去——走向革命的路上去,那些從槍彈的眼中流出來的血,要立刻染上每一個人的靈魂了。那帝國主義殘殺的槍聲,說不定就成為向帝國主義進攻的信號……他想著,許多思想便聯貫地集中起來,仿佛許多戰士的集中一樣,使他從重複的疲倦中,又重複的興奮了。“我們是一個落後的民族,”他想:“可是現在,前進!”在他的眼前便浮著昨夜的那個鬥爭的夢境。

隨後他把三種宣言的草稿迭在一起,放到胸前的衣袋中去,從藤椅上站起來,覺得他的疲倦還在他的興奮中伸展著,便張開手臂,作了一回自由的運動。

他打開房門,看見許多人還站在那裏,紛紛亂亂的響著聲音,如同在這公寓裏出了一樁嚴重“命案”的樣子。於是他撐一撐身子,想著“馬上就要開會了”,便燃上香煙吸著,走出房門。

當他通過院子裏的人群之時,他聽見女掌櫃正在大聲的說:“隻怪中國人不爭氣,一見洋鬼子就害怕……”劉希堅愉快地向這院子裏投了一個審察的眼光,想著:“危險,這些人很容易誤走到國家主義的路。”便大踏步的走去,在疲倦中興奮著,吐著煙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