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

……機關槍“撲撲撲”的響,帝國主義的武裝向群眾屠殺。

……口號:前進!

……群眾衝上去。

……空間在叫喊。火在奔流。血在閃耀。群眾在苦鬥。

…都市暴動著。鄉村暴動著。森林和曠野也暴動著。……地球上的一切都在崩潰。全世界象一隻風車似的在急遽的轉變。

……帝國主義跟著世紀末沒落下去。

……殖民地站起來了。貧苦的群眾從血泊中站起來了。

……舉著鮮血一般的紅的旗子。

……歡呼:鬥爭的勝利!

一個新的時代象一輪美麗的夏天的紅日,從遠遠的地平線上露出了輝煌的色彩,迅速地開展了,把鋒利的光芒照耀在世界,照耀在殖民地,照耀在鬥爭的群眾,照耀在劉希堅的眼前。

“世界的無產者萬歲!”他高聲的叫。

周圍的群眾歡呼著。

歡呼的聲音震動著他,如同海洋的波浪震動著一隻小船,他的心便在這波浪中熱烈地跳**著。

隨後他伸出了他的手,許多人跑上來和他握著,而且,他看見白華也跑來了,他便鼓動全身的氣力去和她握手。

“我們是同誌!”他歡樂的說。

“我們是同誌,”一個回響。

他笑著。於是,眼睛朦朧地張開了,他忽然看見站在他麵前的王振伍,自己的手正和他的手互相地緊握著。“怎麽,你看見了什麽?”王振伍笑著問。

他的頭腦裏還盤旋著許多偉大的憧憬,他的臉上還欣然地微笑著。他揩一揩眼睛,從藤椅上站起來了。“做了很好的夢,”他回答說。

這時,清晨已經來到了。陽光美麗地照在樹葉上,閃著許多小小的鱗片。風在輕輕的**,鳥兒在屋瓦上歌唱。院子裏平鋪著一片早上的安靜。

他把窗紙卷上了;把房門打開;站在門邊向著蔚藍色的天空作了三個深深的呼吸。他覺得每一口吸進去的空氣都使他的神經活動而清醒起來。

“你的精神真不錯,”他說,一麵喝著冷開水,看著王振伍筆直地坐在床沿上,毫無倦意的樣子。

“我想我今夜不睡也不要緊,”王振伍回答:“昨夜我太興奮了,現在還是興奮著,我沒有瞌睡。而且,我們的工作就要開始了。我們都不能睡。我們要看著北京城變動起來,還要把我們自己參加到這變動裏麵。我們能夠不需要瞌睡就好了。因為這樣,可以讓我們整天整夜的工作著。”

“好同誌!”劉希堅接著說:“但是我的身體太不行了,隻一夜工夫,便在藤椅上睡起來……”說著便劃上洋火,燃了香煙。

王振伍向他笑著。“我是例外的……”他說。

“不。”劉希堅吐了煙絲說:“健壯的身體是我們需要的。壞的身體幹不出什麽工作。我很煩惱我的身體不健壯。”

“還算好——當然不如我的,我是一條牛——有人這樣說。”

劉希堅笑起來了。他覺得這個同誌不但在主義上是忠實的,並且在友誼上也是忠實的,他完全是一個忠實的人。

王振伍還在繼續著——“說我象牛,我總不大喜歡……”說著,他自己也有點好笑起來。

劉希堅忽然問:“現在幾點鍾了?”因為他自己的表停住了。

“六點四十分,”王振伍看了手表說。

劉希堅從褲袋裏拖出一隻鋼表來,一麵開著機器一麵說:“好的。我們開始工作吧。沉寂的北京城馬上就動起來,叫起來,騷亂起來了。”

王振伍接著說:“是的,北京城就要象一隻野獸了。”

他興奮地發揮著他的手腕——“我是常常都等著這樣的一天的。現在給我等到了。我們開始工作——新的工作。我們的工作象堆棧裏的貨物,堆著堆著,等待我們去搬運,我們就開始吧。”

可是劉希堅問他:“你來這裏有什麽事?”

他忽然笑起來,說是沒有什麽,隻因為他一個人躲在房子裏等著天明,覺得很苦悶,便滿街滿胡同的走,最後走到這裏來。

“現在我走了,”他說:“我的工作不能使我再等待了。我現在要真的變成一架印字機,”他有點玩笑地——“我要從我的身上弄出許多傳單來,幾千幾萬張的傳單……”“再見!”他笑著告別。

“再見,”劉希堅向他點著頭回答說。

於是,他的寬大的身體便擠出房門,穿過院子……

劉希堅又燃上香煙,吸著,很用力的吸,一麵沉思著,他立刻追想了他剛才所做的夢,夢太好了,仿佛是許多希望把它織成的。“這是新時代的象征……”他微微地在心裏說著。尤其是白華——他想——她也轉變了,她丟開了那些無聊的無政府黨,而和他走上一個道路——一個正確的光明道路……想到這裏,一種燦爛的光輝便從他的微笑中浮起來了。

他愉快地把眼睛望到窗外:那天野仿佛是一片蔚藍的海,澄清而含著笑意,一群鳥兒正在那裏飛翔著,歌唱著。陽光使地上的一切都穿上美麗的披肩……

“天氣太好了。”他想。然而立刻有一種尖銳的思想穿進了他的腦筋——“在碧色的天空之下正流著鮮紅的血……”他的心便緊了一下。接著他把眉毛皺起來了。他惱怒地轉過身,第一眼便接觸了那一張平展在桌上的號外——那平常的字所聯攏來的可駭的事實。他的憤怒便一直從他的靈魂中叫喊起來。他向著那號外上的“帝國主義”恨恨地給了一個侮蔑的眼光。隨後他把這號外丟開了。桌子上,現著紛亂地迭在一塊的原稿紙,幾本馬克思主義與列寧主義的日文書籍,一些講義,一個墨水瓶——這個瓶子開著口,如同一個饑餓的小孩子張著小嘴一樣,等待著進口的東西。於是他立刻拿了筆,把筆頭深入到墨水中間,他開始工作了。

他要起草三種宣言。

他寫著第一種:《為五卅慘案向世界無產階級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