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照進現實

五月的北京,柳絮紛飛,給人一種美好的錯覺。十年前,也是五月,在潮濕的上海,她跑到機場和他告別。一走,是十年。那時,她穿著拖鞋,頭發是一水的清湯掛麵;今天,她換了高跟鞋、頭發打了卷。

晨風又一次吹來,柳絮打在臉上又飛走了,可以看得到整個城市的地板上滾落了一圈一圈的白皚皚的棉花。吹來吹去的柳絮,像她的等待,總是一圈一圈的打轉。

莫塵走進辦公室,還沒坐下,就接到沈奕的聖旨,要她抓緊擬出錦華項目的設計圖。念完聖旨的劉翹楚不忘挖苦諷刺兩句,“聽說您老人家昨天中場休息了,下半場就沒再出現。小劉以後得跟莫總您學習,錦華的鴿子您都敢放,不虧是做垮了八家企業的滅絕師太。佩服佩服!”

“不客氣!”

八年工作,供職八家企業,結果八家生命力旺盛的企業奇跡般倒閉,理由花樣百出,莫塵卻得了個“滅絕師太”的稱謂。剛到公司自我介紹的時候當成笑話講,卻是說著無心聽者有意,據說公司有些人建議沈總辭了莫塵。最後沈奕不相信江湖傳聞,硬是頂著壓力把她招進來。

原設計師思琪也因為被莫塵搶了飯碗,怨恨在心。見劉翹楚替她出了口惡氣,故意說:“錦華項目的成敗直接關係我們在業內的地位,我原以為公司陽氣重能鎮得住‘滅絕師太’,看來是我高估了。”

莫塵找到沈奕,說了一百個不想接錦華項目的理由,還是被駁回了。

沈奕語重心長地說:“莫塵,我很看好你的專業,別讓我失望。”

“可是沈總——”

“別可是了,就這麽定了。”

“沈總——我——”

“你給公司捅了這麽大簍子,怎麽也得彌補一下吧!”沈奕笑著說。

回到電腦跟前,桌麵上顯示有新郵件。莫塵點開一看,赫然看到令她思緒複雜的標題:十年,好久不見!

真正是十年老死不相往來,整整十年了,第一次收到他的隻言片語。

“今天忽然看到你,恍如夢中,千言萬語,這一刻卻不知道該怎麽說,連打字的手都在顫抖。十年了,你還好嗎?”

短的不能再短的一句話,卻幾經滄桑,看一眼已是潸然,鼻子酸的一直流鼻涕。莫塵隻好趕緊揪了紙巾擦了眼淚,擤了鼻涕,仿佛是一場重感冒。幸好忙碌冷漠的辦公室,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心情起伏。

隻有大姨媽默默地陪著她,一個流淚,一個流血。

來不及感慨,繁忙的工作壓著她。沈奕一遍遍讓莫塵將草稿發過來,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他都要仔細過問。莫塵隻好關了郵箱,打開設計圖,忙碌地修修改改。

最後一點設計弄完,臨近下班了。莫塵發給沈奕,進入發呆環節。

沈奕讓大家把手頭的工作聽一下,有事情要宣布,莫塵一心兩用。

“錦華這個項目現在問題很大,雖然我知道你們都很努力,但是於總不滿意,咱們還得抓把勁。於總剛回國,今晚我們在香格裏拉訂了位子,設計部全部都去,一是為錦華的於總接風,二是彌補昨天的小缺憾。不許臨陣逃跑。”

隻聽一聲聲歎息和唏噓,總是陪太子讀書,討好的工作。再好的地方,也吃不出滋味了。

“莫塵。”

“啊?”

“你將功折罪的機會,千萬別出錯了。”

莫塵若有所思地答:“哦。”

劉翹楚抱怨:“什麽接風,主要是為某人昨天闖的禍擦屁股。”

思琪隻是冷笑一聲,笑的莫塵頭皮發麻。

劉翹楚和思琪一直在一個陣營,從來對莫塵也很客氣友好。自從思琪的設計被莫塵搶了去,一向快人快語的劉翹楚說話像下刀子,直戳人的心窩。思琪隻是有時候抱怨一兩句。莫塵聽了這話,隻怪自己不該留在公司,也就不會遇到於飛揚,夢也不會破碎。

莫塵向沈奕告假:“沈總,我怕於總對我有意見,我不去了吧!”

“你一定要去,於總點名你一定要在。莫塵啊,如果有委屈晚上也千萬忍著點,回頭朝我撒氣都行!這個項目對我們公司很重要!”

莫塵再無借口,禍是她闖的,也必須她去彌補。隻是她和他見麵,他們能說話嗎?

設計部一共七個人,思琪和沈奕各開了一輛車,分載其他人。莫塵一向是坐思琪車的,這次偏偏劉翹楚跟開了天眼一樣,思琪的心思看的透明,沒等思琪發話,直接拉著墨子、嘉明、雪兒上車,塞的滿滿的,坐不下另外的人。

沈奕的車裏往常載的都是設計部唯一的男丁嘉明。莫塵尷尬地杵在一旁,不知道怎麽坐。

沈奕搖下車窗,朝思琪說:“車裏那麽多人,小心超載。嘉明和莫塵坐我的車。”

嘉明千年不遇的福利被沈奕一句話剝奪了,不情願地下車。莫塵和嘉明一人在副駕駛,一人坐後麵。

堵車,莫塵從沒像這一刻希望天降災難,阻擋行程。北京的紅燈有史以來的可愛,然而最終還是順利抵達香格裏拉。

劉翹楚問沈奕:“沈總,傳說中的於總是不是長的特別難看,這麽刁難我們,不是心理變態就是心理陰暗!”

沈奕答:“人家是認真!”

思琪冷不丁冒出一句不溫不火的話:“聽說是高富帥!”

劉翹楚撇著嘴說:“他不是出國了嗎?哪國?泰國吧!隻需要一個簡單的手術,窮矮銼變高富帥,簡單,無副作用,終身受用。”

其他人都笑了。

“莫塵,你不是見過嗎?於總長什麽樣?”雪兒問。

“我——”莫塵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麽描述?

沈奕嚴肅地嗬斥:“小心說話,說曹操曹操到。”

曹操果然到了。於飛揚和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一起來了。

設計部的女人眼前一亮,這麽大個的高富帥幾乎要閃瞎眼了,都往前擠。莫塵躲到最角落的位置,頭壓得低低的,隻希望淹沒在人堆裏,不被發現。於飛揚介紹身邊的女孩是她的助理,叫安晨妮。

就座,上菜。

推杯換盞的接風酒之後,沈奕手持酒杯走到於飛揚跟前,說:“昨天的事,是我的失誤,請於總見諒,這杯酒我先幹為敬。”

如果在平時,莫塵一定主動負荊請罪,就是喝再多酒也不會推辭。今天她寧願自己做一次鴕鳥,看不見,當作沒有發生過。

身邊的思琪踢了她的腳一下,示意她過去敬酒請罪。沈奕朝莫塵投來鼓勵的目光,都當她是害怕再犯錯。

莫塵隻得欠了欠身,艱難地站起來,舉起酒杯,聲音細微地說:“於總,昨天中途離場是我不對,希望——希望您可以原諒我的魯莽——”她低著頭不敢看他,說一個字心顫兩下,十年之後再見,說的第一句話竟是道歉。她等了他十年,卻要向他道歉,莫塵隻覺得這是莫大的諷刺,他身邊年輕貌美的助理,隻讓她覺得歲月如刀,刀刀割在臉上。頓了頓,穩了穩情緒,還未張口。

“莫塵酒量好,沈總幹了一杯,為了表達誠意,你得敬於總兩杯,是不是啊?”思琪笑語嫣然地說。

劉翹楚幾個跟著附和。

於飛揚說:“不必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吃飯!”

莫塵以為他會想起她酒量不好,喝多了容易醉酒,醉了容易說胡話。她以為他會記得高中畢業那年的酒會,她以為他會記得她第一次醉酒說的胡話。

千萬思緒漂泊天涯,忽然覺得很淒冷,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感。如果可以她真想趴下來哭泣,但是她是莫塵,是打不到的小強。她仿佛久經沙場的感覺,端起酒杯,正對著於飛揚,絲毫沒有露出一點感傷,她說:“我酒我應該喝,而且罰酒就罰三杯,對不對?錯了就得認罰,我從不推脫,對不對?”

莫塵的話激起一陣叫嚷,在場的男人女人都拉長了音說“對,對”。

莫塵微笑著,端起酒杯環視一圈,示意大家是滿滿的,然後一口氣喝完。身旁的嘉明幫她滿上,她用力地笑,微微顫抖的手捏就酒杯,依然灌下去。第三杯,嘉明沒有倒滿,莫塵自己拿起啤酒瓶斟滿,“今天是賠罪酒,倒不滿於總該覺得咱們凱華設計不誠意了”,她又是一口氣喝下去。啤酒味反上來,胃裏全是難以忍受的刺鼻的味道。

沈奕鼓掌:“好酒量,是咱們凱華的英雄!”

莫塵坐下,眼裏蓄滿了淚,她拚命睜大不敢眨眼。那麽多難堪都入了他的眼,再也不能讓他看見她為他落淚。

酒席上,設計部的女孩急著向於飛揚表示,莫塵隻是寂寞地飲酒、吃菜。飽了,就忘了。

什麽十年之約,隻是她莫塵的一廂情願而已。他身邊從來是群蜂亂蝶,又怎會在乎多她一個,又怎會在乎一個已然容顏漸老的她。

沒有人注意她何時去了洗手間,吐了一池子。心裏火燒一樣的難受,也許多少抵消了一些心痛的感覺。跌跌撞撞地出門,在洗手間門前她看見他,他關切地看著她,攙著她張了張口卻始終什麽也沒說,她咧著嘴看著他,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胃裏翻江倒海般難受,她又躲回廁所吐起來,他站在門外。她不敢出來,蹲在洗手間裏放聲大哭,想要把對他的愛一點一點哭出來,孰不知早已沁入心脾的愛剜起來是剃肉般疼。

直到她聽到外麵在喊“於總”,她知道他被叫了回去,才擦幹眼淚。等她回去的時候大家吵著要去酒吧,飯局匆匆結束,一行人等擺駕去後海的酒吧。莫塵想回家了,沈奕卻不準假。莫塵後悔酒量練好了,擱在從前早就醉得不省人事了,現在還能走貓步。

恰逢五月,河水裏倒映著燈光下擺動的柳枝。纏繞在柳樹上綠色、白色、紅色的彩燈發出熒光,照亮了本該沉寂的夜晚。

打每一家路過,都是強烈的音樂伴隨著蹦跳的**,喊叫的釋放。

那是一家不算熱鬧的酒吧,沈奕點了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酒,花花綠綠擺了一排,嗓子一吼“今天誰喝醉了,特許明天不用上班,前提是陪好於總。”

“噢——”

像瞬間噴出酒花的香檳,“噗”一聲泡沫四散。群起的**,在地動山搖的音樂中搖起來。

往常來個大肚子禿瓢的男人,這幫女人都說自己大姨媽來了不方便,今日經期紊亂了吧,各個都正常起來,喝酒、跳舞、擲骰子。

不知道那個包桌的客人,自己點歌上去唱,歌聲比野獸還嚇人,一嗓門喊出來要嚇出幾個心髒病。

“人間還有這種極品,這嗓門嚇嚇自己就算了,出來嚇唬人腦殘了吧。”劉翹楚不屑地說。

“沈總來一個,給這群孩子上堂課。”嘉明最佩服的人就是沈奕,對人謙和,不搞辦公室陰謀,專業強,能力棒,連唱歌打球遊泳也從不落伍,被嘉明稱為“全能王”。

沈奕推辭:“今天的主角是於總。”

莫塵從未聽於飛揚唱過一句完整的歌,最多是哼上一句,隻聽得到調,聽不清歌詞。每次讓他唱,他總是推辭。

同伴起哄,連安晨妮都說“我們於總可是獲過歌唱大獎的。”話一落,起哄更厲害。莫塵混在中間,不叫嚷,直直看著於飛揚,忽然四目相對。無數人影、無數嘈雜的聲音如搖曳的燭光紛紛繁繁的晃動。

莫塵下意識地閃躲。於飛揚倒沒顯出不自然,反而一反常態地說:“那我就獻醜了!”

“噢!噢!”一陣陣尖叫將全場的目光引過來。隨著於飛揚走上台,大廳裏換了舒緩的音樂,全場安靜了許多。

十年,他也從那個羞澀的男孩,變得好不謙讓了。莫塵側著耳朵,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唱歌。

我來到你的城市

走過你來時的路

想像著沒我的日子

你是怎樣的孤獨

拿著你給的照片

熟悉的那一條街

隻是為了你的畫麵

我們回不到那天

你會不會忽然的出現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會帶著笑臉回首寒喧和你坐著聊聊天

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麵

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需說從前

隻是寒暄對你說一句

隻是說一句

好久不見

無數次她在KTV自己唱給自己的歌,MV裏滑稽卻沒落的默片,無聲地備注了無法抹去的傷痕。於飛揚唱得她明眸蓄淚,該是多難開口的話才需要借著別人的歌詞唱出來。有人鼓掌,有人靜默地唱,她不說話心卻淌血。

穿過北京紛紛揚揚的柳絮,她似乎看到於飛揚眼角輕輕落下的淚痣,似乎聽到他唱的哽咽。然後他停下來,說“把這首歌唱給他最愛的女人”,走下台一直走到莫塵身邊,扳過她的臉,吻去她臉上的淚痕。她多麽渴望這個時候他不是唱的這麽安靜這麽滄桑,而是像她一樣無法克製,心如刀割。終究,是做慣了夢,慣出了毛病!

她看不見他眼角有淚,他也未說出那句話。於飛揚安靜的如斷線的帛鍛,毀了織就的千千情結。莫塵從來不是愛傷感的女人,隻是遇到於飛揚,她總無法從情緒中自拔。

如果注定走不到一起,再也不要老死不相往來了,哪怕隻是安靜地守在他身邊,哪怕隻是偶爾和他聊聊天,哪怕隻是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哪怕隻是普通的朋友,她也奢侈地奢望著。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萬眾矚目之下,她走上去,拿起另一隻麥克風,跟他一起唱“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麵,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需說從前隻是寒暄,對你說一句,隻是說一句——好久不見”。

莫塵真佩服於飛揚,多年留學經驗,竟然練就了一身的寵辱不驚,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莫塵的合唱,他隻有驚訝,沒有感傷,一如既往波瀾不驚的歌聲。

歌曲總是很短,唱幾句已是結束。下一首被人搶去了麥克風,嘰裏呱啦地唱著,聽不清歌詞。

於飛揚從茶幾上拿起一杯酒,走向莫塵,她卻跑了出去。她的勇氣已經用完,怕他不說話,怕他唇語和手語,怕自己已撐不起脆弱的小心髒。

一直到狂歡結束,莫塵和於飛揚沒有正麵說過一句話,沒有再碰過一杯酒。四散離開,沈奕依然載著莫塵和嘉明,順路送他們回去。嘉明半路下車,沈奕載著莫塵回到了興築小苑。莫塵沒喝太多的酒,隻是連幹三杯後勁十足,酒精揮發,早已已經倒在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

“莫塵,到家了。”

“啊?這麽快,我都睡著了。”

“需不需要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還能走貓步呢?”

莫塵下了車,晃悠著走了幾步歪歪斜斜的貓步,笑了,“看,我就說沒問題,再見領導。”

沈奕驅動車子,調了個頭便消失在茫茫夜色裏。莫塵倚著牆壁站了一會兒,夜風吹得涼涼的,她輕聲哼著那句“我多麼想和你見一麵,看看你最近改變,不再需說從前,隻是寒暄對你說一句,隻是說一句好久不見”,站了片刻,才折身進了小區。

回到家中,莫塵對著牆壁上於飛揚的照片,站了很久。直到她覺得自己可以麵對他波瀾不驚了,才倒在**蒙著頭睡覺。

幾日後她回了一封郵件:不知不覺已經十年了,我過得很好,即將結婚,昔日諾言我想早已是兒戲,你我不必遵守,僅希望幸福。

一直在等回信的於飛揚,終於看到新郵件,慌忙地點開,看到莫塵兩字,心情無法平靜。短短的字句如小李飛刀的飛鏢,準確無誤地插在心髒最柔軟的地方。

“她已經要結婚了?”他自言自語。十年畢竟太久,一個女人經不起太長時間的等待。老死不相往來的十年間,他早已成了自己羨慕的人,卻羨慕從前的自己。那時,他可以在學校門口等她出來,可以在電話裏對她說“晚安”。

點了回複,急急要追問,打出來卻是:恭喜。知道你過得好,我就放心了。既然你早已將諾言當成兒戲,再見麵,我們是不是可以如老朋友一樣聊天?

莫塵看到那句“既然你早已將諾言當成兒戲”心痛不已,十年付出,竟無人懂的。如果不是他先將誓言當作兒戲,又怎會裝作不認識,又怎會用手語代替話語?若不是被他深深傷了,她何苦編出一個這麽拙劣的借口來維護丟失已久的尊嚴!曾經她以為他與世間男子不一樣,看來是自己錯了。

莫塵苦笑。很小的時候看《戲說乾隆》一直學著唱的一首歌:“山川載不動太多悲哀,歲月不經不起太長的等待”,早已將世間世事猜透,是她明白卻不想懂得。

洋洋灑灑寫了一堆質疑和埋怨,最後卻是輕輕一鍵delete掉。速速打了兩個字:當然。

長久以來的自信,瞬間崩塌,於飛揚回:我也即將結婚,祝我們都幸福吧。

莫塵流淚打出兩個字:恭喜。

此後再無半點隻言片語發來,彼此隻是看著十年融化成短短的幾行字,不言不語,眼眶濕潤。莫塵告訴自己終於可以放下來,盯著電腦發呆,不允許自己流下一滴眼淚。終於,她還是無法克製地伏在案上淚流不止。

隔著電腦屏幕,於飛揚眼睛濕潤,滴在一本泛黃的舊日記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