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死不相往來
上海的五月,夏季來臨之前最後一個月份,帶著點即將離去的淡淡憂傷。在一個聞得到五月花香的早晨,莫塵接到譚建飛的電話,祈求能給他一個道歉的機會。
宿舍樓下,再見到譚建飛,他還是一如往常,沒有太大的變化。晨曦明亮的光打在他身上,藍色的運動衫一塊明一塊暗,有種曆史的沉重。
莫塵走過來,說:“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吧!”
“邊走邊說吧,我請你去喝豆漿。”
“不必了,等一下我要去上課。”
“那好。”譚建飛想了一下,“飛揚說他要出國。”
“我知道。”
“他讓我好好照顧你!”
“他多什麽事,你別聽他亂說。”莫塵忙不迭的解釋。
“莫塵。”
“嗯?”
“上次——是我不對,你原諒我!我以後不會那麽魯莽了,如果你不喜歡我不會勉強。”譚建飛吞吞吐吐地說。
“對不起,我們不可能了。”
“我想知道我們這一年算什麽?”譚建飛突然抓住莫塵的手臂,問得強烈。莫塵嚇壞了,幸好譚建飛立刻意識到魯莽,放開了她。
“難道談一年就能——就能那樣嗎?我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人,否則——我連談也不會談。”
“你是古董嗎?你問問每一個談戀愛的人,這些沒有什麽羞恥的,情之所至自然而然。我對你難道不夠好嗎?”
宿舍每晚的臥談會,有時候也會聊起接吻的感覺,聊起男朋友的越軌行為。甚至誰浮腫是否應為避孕藥吃多了,誰和誰在外偷偷摸摸同居,哪個宿舍的女生一起看黃片……隻是莫塵總覺得是天方夜譚。在她愛上一個人的年代,純潔的如山泉裏的清冽;在她應該懂得男女之事時,她在書本裏奮鬥;在她被男友侵襲時,她隻覺得被羞辱。時間,沒有給她成為飲食男女的機會。
“我不想再說,總之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祝你早日找到合適你的人。”
“莫塵——”
“再見!”
莫塵隻恨於飛揚,這麽多事。拋棄了她,還要把她推給別人,永遠像一隻鴕鳥,躲起來。算算日子,兩人已經半月沒見,沒有電話,沒有任何消息了。他竟然把寶貴的時間用來賣她了,莫塵氣不打一處來,真想問問他腦子裝的是什麽?想出這麽損的主意。
“於飛揚,你在哪裏,我現在就要見你。”
手機裏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我在機場”,細小的以至於莫塵有些不敢相信,再次問了一遍“在哪?”
“機場!”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莫塵反應了老半天。最後她對著手機咆哮“你別走,你等我,敢走你試試看!”
跑回宿舍拿了東西趕向虹橋機場,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司機抱怨說“再快,車都擦出火了”,莫塵不管不顧地說“你不快點,我才真的會著火”。下了車邊跑邊打於飛揚的電話問他在哪。穿著拖鞋,一路慌忙地跑到於飛揚跟前,直到看到一個人拉著行李,還是一如既往英俊瀟灑,她簡直要抓狂了。
莫塵停下來,腳忽然麻木了,走不動了,一步也挪不動。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心裏,她隻能拚命抱住懷裏的日記本,捏得死死的,等他一步一步走過來。
“你來了!”
“你不想讓我來?”問得心裏發顫,手指發涼。
“我怕和你分別。”
“怕分別就不會分別了嗎?你找一個人照顧我就能心安理得地走了嗎?你以為隻要一走了之我們之間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嗎?你以為我能像你一樣忘了你嗎?你以為我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我嗎?於飛揚,你混蛋,你是天下最傻最傻的笨蛋!!!”莫塵罵著,眼淚鼓著一汪淚。
“這段時間我很難過,你不知道我每天都去你學校,從你宿舍樓下路過,我隻想偶爾看你一眼。看你上課下課,看你吃飯打水,看你自習,我卻不敢跟你打招呼。我知道是我不對,我沒有辦法放棄這次機會……”於飛揚抿著嘴唇,抑製著眼淚,身體左側第二根肋骨下隱隱作痛。
“那就注定要放棄我了嗎?”莫塵顫抖、絕望地問。
“……”
“你知不知道我做夢都夢到你說你不走了,每次醒來臉上都是淚。我知道是假的,我知道你注定要走的,可是我沒想到你連說都不說一聲,連送你一程都不讓,你就這麽把我推到絕望裏。你是走了,可我呢?譚建飛,你以為找了他,讓他跟我合好,我的生活就能從此相安無事地幸福嗎?我告訴你,不可能!!!我喜歡的人不是他,從來都不是,我和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我的心你懂得,你卻總是視而不見!!!”莫塵壓低了聲音一句一句說出來,聲嘶力竭。
“對不起!”
“我要的不是這一句!”
“對不起!”
“於飛揚,你是天底下最笨的笨蛋,以前當我看錯你了。從此後你出你的國,我上我的學,十年之內,我們老死不相往來。”莫塵沒忍住胸中怒氣,將日記本狠狠塞給他,決絕轉身走掉。他連一個字也沒有,除了“對不起”。
那些為他流過淚的過去像海嘯一樣排山倒海般襲擊過來,她再也無法克製心中的怒火,她爆發了。她說“十年老死不相往來”,她說出了最毒的話。終於,忍了好久的眼淚無聲地滾落,燙了臉。
於飛揚上前抓著她的手,叫著她的名字“莫塵”,輕念之間已看得到眼裏模糊一片。莫塵用力地甩著他抓緊的手,“你走啊,你不是要出國啊,拉我幹什麽?”心裏全是賭氣,眼裏全是委屈,說出來的話全是埋怨,
於飛揚從背包裏抽出一張紙,放在莫塵手裏,說:“你讓我畫你的樣子,畫了幾個月才能把我心中的你畫的分毫不差。我想現在可以給你了。”
莫塵攤開卷著的畫紙,當最後一卷徐徐攤開,她驚呆了。那雙眼睛畫的分明,連那點笑容背後的哀傷也畫出來了。譚建飛眼中的她隻是一個會笑的女生,在於飛揚眼中她才是個會笑會哭的女孩子。要怎樣心與心的相連才能體會對方心裏暗藏的憂傷?莫塵轉過身看著於飛揚,他依然那麽熟悉,熟悉到骨子裏,她每次注視,從心底裏開出花來。這樣一個愛他入骨髓的人,怎麽又是她的孽?
“如果十年老死不相往來,十年後,當某天我們偶然遇見了,如果你先喊出我的名字,你無論是否已婚,是否有男朋友都要嫁給我;如果我先喊出你的名字,無論我已婚、未婚我都願意為你成為單身,娶你!我會說到做到,你呢?”
莫塵已泣不成聲,這樣毒的誓言何不早點說出來,非等到即將一分兩地才遲遲拿出來折磨人的心。她已等了太多時日,日夜都想著,真的聽到了是那麽絕望,仿佛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驚喜之外是訣別。
分別十年又會是怎樣的改變,她誠惶誠恐地問:“你會回來嗎?十年之後你還認識我嗎?”
於飛揚反問:“你呢?”
莫塵從未像現在這樣堅定,她說:“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一眼就你能認出你來,除非你不認識我!”
於飛揚揉揉她的頭輕聲說:“傻丫頭,怎麽可能。”
即使明日天地塌陷,挨不到十年之後,她依然拚命點頭守住十年諾言。
“飛揚。”
“嗯。”
“讓我再叫一次你的名字。”
“莫塵。”
“嗯?”
莫塵來不及反應已被他攬入懷裏,濕嗒嗒的嘴唇壓上來。莫塵隻覺得全身像觸電般,猝不及防的瞬間心跳幾倍運轉。唇齒之間,被輕咬的痕跡,多麽像六年前,她當著同學的麵跑過去狠狠親了他一口,說“蓋過章,你就是我的男朋友”,時光流轉,已經這麽多年了,他第一次回吻了她。
終於,他放開,臉上混合著小男生的羞澀和大男人的霸氣,他說:“從前是你主動,以後換我了。”
莫塵的嘴唇還在發麻,仿佛沒有從剛才回過神來,她那麽喜歡他。
他走了,他終於走了。
林夕說,生活如果用特寫看是一個個悲劇,但是拉成長鏡頭就是皆大歡喜。可是近視是年輕的事,老花得把任何生活的細節都拉成遠鏡才看的清楚,已是百年身。莫塵站在機場大廳看著於飛揚排隊過安檢,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將特寫變成長鏡頭?
很多時候回憶就像默片,備注了我們的留戀,我們的不堪,我們無法抹去的痛苦。
回憶拉回現實,莫塵毫無征兆地遇見了於飛揚,卻隻能看他啞巴一樣比劃著手勢。這十年來的一幕幕如影隨形襲來。她隻覺得回憶斑駁,她已老態龍鍾。隻能躲在地鐵的進口處無聲痛哭,不顧形色匆忙的行人駐足看她流淚的難堪,十年之間念與怨回溯不斷。
是誰說,魚的的記憶隻有7秒鍾,看見、轉身、遺忘,遊一圈,就已經不記得自己來時的路。也許十年間,他早已忘記輕許的諾言!
原來,回憶太過漫長,回溯的不止是水中央。
畢業了,工作了,換了城市,搬了家,交了新朋友,也在街上偶然遇到老同學,卻拿不走他留下的諾言。為此,她不接受任何人的追求,總是害怕一旦接受再也沒有機會等候。
奇怪的是多年後碰巧遇到皇甫建傑,兩人談起高中歲月,才得知林霜早已結婚,他們的戀情結束的比翻課本的速度還快。
皇甫開玩笑地說“那時我追你好久了,你始終沒反應,林霜比你動作快”,莫塵才明白愛情也是廉價的,太奢侈的等待總是變成蒼白。不知道大洋彼岸那邊,有沒有於飛揚難以招架的追求,他會不會接受?
“你不會一直等我等成剩女了吧,千萬別,我最怕負責了!”皇甫得知莫塵一直單著,開玩笑說。
“我發現你唯一的變化就是,變得自作多情了!”
“我一直覺得我比以前帥多了,更有魅力了!”
“臭貧,真夠自作多情的!”
皇甫建傑臨走前對莫塵說:“我身邊優質男很多,如果有一天手裏缺貨了,千萬別客氣,就咱這麽鐵的關係,保準介紹一打給你挑,不愁嫁不出去!”
莫塵哭笑不得。身邊的朋友和親人總是嘮叨她眼光太高,再熬就成齊天大剩了。莫塵總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說:“我要打破吉尼斯世界紀錄,成為最老的單身女人!”愛珠一聽這話,急得跳腳,差點去給莫塵找心理醫生了。
三十二,真的是老了。十年前,她還是青春年華。
十年以前津津有味地看偶像劇,逢到中間插的廣告,連忙換台或者上廁所;十年以後津津有味地看各種廣告,逢到偶像劇,連忙換台或者上廁所。
十年前一個很滄桑的歌手,唱著憂鬱的歌;十年後,滄桑歌手離了婚、胖了,又唱歌了,打扮成新新人類一樣。
十年以前同學見麵,大家說進步,學習進步;十年以後同學見麵,大家說發財,恭喜發財。
十年之間,除了被歲月修剪過的風,誰也不能穿越或來往。走著,就從清晨到黃昏,從黃昏到暮年了。
老死不相往來的十年,相思成災一往情深的她,像一隻孤獨的大雁,扇動著疲憊的翅膀,望天也迷茫,望水也迷茫,春去了夏,夏走了秋,秋轉來了冬,輪回中他依舊是她的唯一。
石頭的女兒已經一歲了,李明也已成家買了房子,小沫也抱著一對雙胞胎女兒跟她炫耀,小時候的夥伴,隻有她和下落不明的於飛揚。
石頭總是勸她“表姐找個人湊合嫁了吧,老於說不定早結婚了,十年跟我們的聯係掰著手指都能算出來,但凡有一點還念著小時候的交情也不會這麽久不聯係。”
小沫更是義憤填膺,“我百分之九十九點九肯定,他早就結婚了,所以不敢聯係不敢回來,他就是人渣!!!”
“不準你罵於飛揚!”聽到小沫說於飛揚,莫塵立刻跳出來。
李明隻是一聲歎息,仰頭輕念:“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莫塵隻是覺得她和於飛揚之間的秘密,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她許下的毒誓十年老死不相往來,他才許下十年之約。外人是不懂的。因為這一點秘密,她一切都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