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彩蛋二 朱可以的故事之我爹是魔王

此時,在另一個豬哥離開了的平行時空裏,朱可以一家三口過得也還不錯。

我名叫朱可以,是孤兒,出生就被人收養,養父姓朱,養母姓羅,我們住暗影城,家裏三室一廳,客房長期是滿的,來的是些什麽人我回頭跟你們說。

他們對我的來曆從不隱瞞,但說到具體是怎麽收養我的,就變得記憶模糊,態度隨便,每次問出來的版本都不一樣。

其中最傳統的版本是:“我們有一天去跟朋友吃飯,天氣很冷,我們準備抄近路回家,結果在路邊的垃圾桶裏看到一個小嬰兒什麽都沒穿,光著屁股躺在一堆爛生菜葉子裏哇哇大哭,精神好極了,那就是你。那天晚上大概是零下十四度左右吧,天越晚溫度越低,我們於是在旁邊站了一小時,想看看你到底什麽時候會被凍死,結果呢,你不但沒有死,哭聲還大到把附近的車子報警器全部叫響了,我們怕附近的住客報警,就隻好把你抱回去了。”

我理科成績很好,習慣於格物致知的人,因此嚴正指出:“零下十四度??小嬰兒?你們對低溫傷害有概念嗎?”

二老聳聳肩,意思大概是沒有概念,但也不為自己所犯下的常識錯誤感到任何羞恥。

最離譜的版本是:“我們有一個非常親近的人,為了拯救世界,在魔界和黑暗勢力戰鬥的時候犧牲了,犧牲了之後還僥幸留下一點點靈魂,我們懷念他,不願意舍棄這一點靈魂,就請具備專業技能的妖怪再造了一個身體,把他的靈魂放進去,然後就產生了你。這個再造的身體版本很高,非常先進,不是一次性定型,而是從嬰兒時期開始一路正常生長,要經曆正常的人格建設階段,生長過程中還會生一點病,比如百日咳,麻疹什麽的,治不治療都沒關係,不會損傷身體也不會死,設計這個缺陷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折騰父母,讓他們知道養活一個人崽子不容易,要投入,要付出,不能輕易換貨。我們最遺憾的是沒有讓他把這個身體的食欲值調低一點,你太能吃了。”

聽起來這個設計師實在是不怎麽負責任。

“那……我得過麻疹沒有?”

我爹歎了口氣:“倒是沒有,社區醫院的人對打疫苗這件事過於熱心,到點兒就來催我們。”

“老爹你語氣裏這種深深的遺憾到底是這麽回事??

我媽怒刷存在感:“因為這樣子我們就沒機會去兒童醫院啊,不能把你抱在懷裏一邊哭著一邊衝向急診室,然後撲通一下跪在醫生麵前,苦苦哀求他救你一條狗命,啊,不對,一條小命啊。”

“媽你是不是有點太愛演。”

總之,每一次關於這個話題的問答都槽點太多,無處下口。

除了喜歡跟我亂扯收養由來的故事以外,我爹沒有太特別的地方。

他長得倒是很精神,高個子,除了眼睛小一點,其他部分都沒有什麽問題,尤其鼻子特別好看,整個人遠看起來真是蠻帥的,平常雖然沒太多笑容,但也從來不發脾氣。

而我媽呢,我媽是個大美人,頭發跟暴雨前的烏雲一樣黑一樣密,眼睛隨便瞄瞄人,被看的人就感覺自己好像要被淹死了,幸好除了我爹,她幾乎不正眼看人,而我爹呢,自備便攜式氧氣瓶。

她怎麽會嫁給我爹,而且在我爹麵前真的會嗲得跟隻貓一樣,完全是個不解之謎。照我看,電視上雜誌上那些明星,疊起來都沒有我媽好看,但她對此壓根沒有所謂,既不覺得美貌是資源,也不覺得是負擔,我從小到大,隻要跟她一塊兒上街,就一定有人忍不住要衝上來,義正辭嚴向她指出,像她這樣的女人,隻要對著照相機笑一下,就能掙到很多很多錢。

這個提議連我都很心動,畢竟我有很多大型機械遊戲想買,但她通常隻會懶洋洋地嗯一聲,拎著我的領子繼續走。

她不上班,每天在家裏笨手笨腳打毛衣,打毛衣這種事兒很需要耐心,她一點兒都沒有,所以經常打著打著就跳起來,把可憐的毛線針折成好幾段,嗖嗖嗖往各個方向亂扔。我家有一段時間在進門旁邊的牆壁上擺了一張梵高的自畫像,我爹在地毯上五塊錢買的,印刷版,掛了三天都不到就換了,可憐的梵高滿臉都是麻子,全是我媽毛線飛針戳出來的洞。

藝術家如果看到過自己這個造型,估計就不會畫向日葵,直接會畫一盤葵花籽了。

對一個正常人來說,知道自己和父母沒有血緣關係可能會是一件非常古怪的事,就什麽沒有歸屬感啦,下意識認為所占用的資源都是非份啦,連一張床一餐飯,似乎本來都不應該屬於自己啦。

但也許是我神經太大條。

照我爹的說法,負責製造這個部分的妖怪兄當時在打瞌睡,給的是半成品,為此他還怒斥了對方,原話是:你就不能讓他這輩子過得細膩一點兒?

人家回答說:客官,細膩一點兒的沒法跟你一起活下去啊。嘖嘖嘖,這瞎編得巨細無遺的功夫。

或者是他們對歸屬感啊血緣關係啊這種非常重要的東西沒有半點概念,我們家從來沒有被這種倫理問題困擾過,一直過得挺好。

就是那種普普通通的家庭的好法,錢不多,但夠用,尤其是媽媽不怎麽愛買衣服的情況下,我爹的工資足夠照顧我們了。

他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據他說他主要負責調查低保額的意外事件,似乎每次都能夠把工作完成得很好的樣子,但從我記事起他就沒升過職。我覺得這跟他喜歡留長頭發,然後又不怎麽跟人廢話有關。

我去他公司找過他一次,剛好見到他在經理的辦公室,站著,被一個小白胖子指著鼻子跳著腳訓,我聽不見,但從那個死胖子的身體語言,我知道他肯定說不出什麽好的。

大部分人被羞辱的時候會有什麽反應呢?窘迫,煩躁,難過,驚恐?大概就是這些吧,我也是。

但我爹沒有,他站在那裏,好像又根本沒有在那裏,眼神很專注地望著小白胖子,可又好像根本沒在注意對方。

我站在玻璃窗外,滿心憤怒,我爹呢,他對一切都無所謂。

忽然有一刻,他透過玻璃窗看到了我,於是頭微微一歪,對我露出了一絲微笑。

那絲微笑仿佛在對我說,無論這個世界多大,我是他唯一在乎。

自打目擊小白胖子訓斥我爹的一幕之後,我心裏總是有點兒憋屈,一直有衝動悄悄去把那哥們揍一頓,這個想法我跟我媽交流了一下,得到的反應是:“你去準備麻袋,我去準備棍子,咱們晚上六點半在你爹公司門口會合。”

“你不準備攔著我一下,痛斥我小孩子不懂事惹是生非什麽的嗎?”

“你哪兒惹是生非了??不就是去揍人嗎?多大一件事。”

這段對話發生的時候我媽正在洗頭,她洗頭的方式與眾不同,首先整個人都要泡在巨大的浴缸裏,身上穿著全閉合式的的貼身雨衣,從脖子那裏開始一直包到腳,還是小黃人同款,然後臉上要扣個浮潛麵具,腦袋朝下栽在浴缸裏,水麵上飄散著數量恐怖的黑色發絲。

普通人洗頭,要麽是在淋浴的時候自己搞定,要麽去發廊,但我媽不走尋常路,第一她特別討厭外人碰她,不管是頭發還是腳後跟,第二她頭發實在太多了,平時紮著或者盤著可能還沒有那麽顯眼,但一散開來那規模簡直應該報警。

據我爹說,在她對洗頭這件事還沒有經驗的時候,有一次一邊淋浴一邊隨手解開了辮子,接著事態就超出了控製。她的頭發吸收了大量的洗澡水,腦袋迅速變得非常沉重,接著很幹脆地失去了平衡,往後一個倒栽蔥就摔到了地上,身下亂七八糟地壓著自己濕漉漉的長發,整個人就像隻海龜一樣,四肢劃撥著怎麽爬也爬不起來。

我爹聽到響動闖進去一看,忍不住捧腹大笑,我媽則躺在地上瞪著他,一開始很生氣,但後來越想越覺得滑稽,於是兩個人在浴室裏笑了半宿。

這個故事我聽過兩次,兩次都將信將疑,主要是因為我不相信我爹這個人會捧腹大笑,然後我也不明白什麽叫做“在對洗頭還沒有經驗的時候”,難道我媽的頭發不是和大家一樣一點點長出來,在這個過程中每天都在洗頭,終於變得訓練有素的嗎?

我爹對此避而不答,隻是聳聳肩把事情打發了過去。

不管怎麽樣,反正自從我記事起,我媽每次洗頭,都是這麽一個感覺需要出動海上援救隊伍的陣仗。

她好不容易洗完了第一輪,趁著浴缸排水的功夫,摘下浮潛麵具,問我:“你爹到底怎麽被羞辱了,讓你這麽生氣。”

我仔細想了想:“其實我不知道啊,隔著玻璃沒聽見。”

我媽顯得有點失望:“什麽?都沒聽見?”轉念一想:“那他動手扇你爹耳光了沒?或者用筆記本電腦砸他腦袋了嗎?”

一邊說一邊眼睛閃閃發亮,我嚇一跳:“不至於吧,那個小胖子跳起來都沒我爹鼻子高,就算想扇也扇不著啊。”

我媽更失望了:“什麽?連最輕微的肉體傷害也沒有?那有什麽意思?”

我提高了警惕:“媽你想幹啥?”感覺很不對:“那是你親老公好嗎。”

她跳出來把用花灑把浴缸衝幹淨,嘩嘩放著水白了我一眼:“你不是想去揍他嗎?要去揍人,總得有個好理由激發仇恨值,否則怎麽會有精神呢?不夠生氣的話,下手就不會狠,下手不狠,被揍的一方就得不到應有的教訓,更不會高位截癱,連高位截癱這種基本目標都達不到,你為什麽要去打人?”

她說得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感覺不像是在胡謅,而是發自內心相信這一套理論,問題是我天天跟她在一起,從來沒見我媽跟人打過架啊,連吵嘴都沒有過,因為她壓根不理人啊。

眼看浴缸水又滿了,我媽把腦袋往水裏一埋,我趕緊過去幫她倒護發素,形式和感覺都像開著直升機往玉米地裏灑農藥,她在水裏嘟囔了兩句什麽,水麵上冒出幾個泡泡,我觀察了一下泡泡的方位和大小,說:“不打就不打唄,你看熱鬧不嫌事大,我爹肯定不給我去。”

又有幾個泡泡咕咚咕咚冒了上來,我繼續觀察,歎口氣:“媽你雖然平常不怎麽管我,但也不能對兒子無知到這個程度吧,不是吹,我揍小白胖子那樣的,一個打八個。”

可能說得太過豪邁,我媽直接在水下嗆了,嚇得我趕緊拎著加粗拖把一樣的頭發把她拎了出來。

那天我媽千辛萬苦才洗完頭發,我們倆沒有達成一起去揍人的協議,她吹頭發,我出去遛了個彎,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我爹上班的地方,站在那裏我仰頭看著摩天大樓閃閃發光的外牆,心裏想著我媽問我的那個問題。

為什麽我會那麽生氣呢?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小孩了,基本還是能夠理解世界的規則:一個公司員工被老板批評了,也許他業績不好,也許他浪費了公司的廁紙,也許他就是長得比小白胖子帥,所以讓人家看了不順眼,這些不都是很平常的事嗎?

我站在那兒發了一陣子呆,到了下班的點兒,一秒不差的,就看見我家的朱小破先生從寫字樓大堂裏走出來了,他穿著幹幹淨淨的白襯衣,手裏拎著西裝上衣,斜挎著一個皮的和尚包,走路的姿勢懶洋洋的,到門口眯著眼看了看天,然後從路邊推出一輛自行車,一偏腿,騎著就走了,沒看見我。

那輛車我很熟,很舊了,我曾經有無數次坐在那輛車的把手上,跟著我爹一路馳騁,在大街小巷穿梭,找最好吃的煎餅果子鹵肉鍋盔什麽的,他的手臂非常穩,腿腳又非常有力,在車流與人流之間,輕如鳥,急如風,萬全如金石,我總是高興得哈哈大笑,從不擔心自己會不會掉下來。

任何時候,跟他去滑雪,蹦極,在異國布滿安全警告的貧民窟走夜路,隻要我爹在,我從來不知道危險兩個字怎麽寫。

他是我的英雄,永遠強壯,可靠,不缺席,他永遠保護我。

也許正因如此,任何對他的冒犯,都讓我難以忍受。

我決定去揍那個白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