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平清盛
[1]
1582年,即日本天正十年,當時已經控製大半個日本疆域的織田信長帶數萬大軍離開安土城,下榻京都本能寺。他此行是在豐臣秀吉的強烈要求之下前去馳援毛利之戰,身邊親軍隻有一百多人,其他都是重臣明智光秀的軍隊。
那一晚天有微雨,卻絲毫無礙織田與親信們飲樂的興致,大殿被臨時布置成歡宴之所,從附近征調來的琴師們連連吟唱當時馳名歌仙們的作品,詞調曼妙,旋律清雅,令人流連忘返。
入夜時分,日海和尚與鹿鹽利玄兩位圍棋國手覲見信長,前者出身於本因坊家,後者出身於林家,都是日本圍棋世家的第一流棋士。他們本是純為取悅信長與其重臣而對弈,但一盤遊戲棋爭的最後,卻下出了極為罕見,而且飽含不祥之意的三劫連環無勝負局。
在座觀棋者皆鴉雀無聲,信長微醉,興味索然,最後一輪酒喝畢,便在隨從擁護下返回殿內就寢。
叛亂於中夜發生,在毫無先兆的情況下,貴為織田左臂右膀、向來深受倚重的明智光秀驟然起意謀反,他迅速布下四重圍困,以鐵炮封寺,帶領士兵攻入大門。織田信長受驚醒來,與叛亂者苦鬥間隙施放大火,之後隱身殿內。史傳他自盡,或與本能寺一同化為火餘,但屍首殘骸都從未被找到過,雲雲。
這是日本史上最大規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叛亂,完全改變了整個戰國時代的格局走向。後世發掘史料,探幽發微,試圖還原當事者的動機與意願,但是真相根本不在任何史料或目擊者的回憶之中。
真相是人類所無法了解和猜度的力量卷入了這一場事變,從頭到尾操控了一切。
當一切塵埃落定,殘破不堪的本能寺再次被籠罩在幽深的黑暗裏,吸血鬼一族的天皇禦駕踏著雲跡而來,在高天上停定。流雲般的紅錦黑底長衣下擺從禦車四圍的空隙中瀉落,隨風翩然起伏,他推開華麗羽窗,俯瞰地麵,若有所思。
從天正八年開始,吸血鬼天皇所施放的彌患之咒就開始左右明智光秀的神智,令他陷入妄想晝夜顛倒失常,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想法被慢慢植入他的腦海:除掉信長能夠為自己和本族帶來更光明的未來,甚至取而代之一統天下。
他將要為自己的決定痛悔終生,身敗名裂,卻至死都根本無法回溯這瘋狂念頭因何而來。
而在本能寺失火之前,白條天皇派出的暗行者就已經在地底等候,將毫發無傷卻失去神智的織田信長帶走。自後便躺在京都吸血鬼地宮的暗室中,陷入綿綿長夢,也許在夢裏仍然金刀鐵馬,縱橫沙場。他短時間之內都不會醒來,直到白條天皇覺得時機成熟。
倘若他不那麽傲慢就好了,說什麽天下盡入其手隻不過是早晚之事,明明要在無數地方倚重白條天皇的助力,卻擺出堂堂正正光明之師的姿態,斷然回絕吸血鬼族群對應得回報的要求。
既然如此,就把日本交給豐臣秀吉吧,路已經鋪好,就看他怎麽走了。
這隻是吸血鬼全麵卷入日本戰國史的一個片段,在那之前,吸血鬼族群在東瀛已然生息繁衍了極長歲月,沒有電力能源的年代,他們與人類分治日夜,生存一樣不易。
白條天皇在天正初年繼承前任鳥羽天皇的寶座登基,在他的統治下吸血鬼終於迎來全盛時代,他們整個族群崛起的進程與戰國時代的風雲變幻交織,息息相關。
當時天下大亂,群雄並起,白條天皇盡管從不見天日,對大勢卻極有眼力,他派出偵騎四下活動,搜集大量各門各類的情報,親自閱覽並分析,花費十數年時間密切追蹤和觀察當時縱橫天下的大名與武將們,最終從中選定了三位最強者給予高度支持,結成聯盟。
織田信長。
豐臣秀吉。
德川家康。
織田信長是平氏之後,當時已經崛起,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豐臣秀吉為織田服務,出身低微,與日本貴族群體格格不入,並不被看好;而德川更是在啞忍之期,被人矚目但更被防備,還來不及發光發熱。三者大相徑庭,毫無相似之處,但在白條天皇眼裏,其未來可能之地位卻不相伯仲。
後來的曆史進程一再證明他對人的判斷非常精準,一點沒走偏。
白條攜皇族蟄居京都,同時將族群中最精銳的吸血鬼戰士編為三支隊伍,分頭加入到那三位未來霸主的親衛隊中,秘密協助對方征戰。戰國情勢糾結,這三位未來之星難免有時互為敵手,當其時也,吸血鬼的分隊小隊長便會回報白條,以自己皇帝的判斷作為根據采取下一步行動。而白條的判斷,通常來自長遠來看本族獲利的大小。無論如何,吸血鬼之間總是同氣連枝,互相呼應。
吸血鬼天然屬於黑夜,潛行無聲,來去如影,他們的五官敏銳度、行動速度、戰鬥能力與抗打擊力都為尋常武士所望塵莫及。盡管因為數字稀少,吸血鬼戰士從不參與正麵戰鬥,但他們卻不知疲倦地在人們看不見的重要前線建功立業:刺探情報,暗殺對方大將,燒毀糧草運輸線和後勤營地,製造詭異氛圍動搖軍心,蠱惑民眾,不一而足。
兵法說,兵者詭道也,這句話被吸血鬼演繹得淋漓盡致。
吸血鬼絕對忠於族群的首領,卷入人類的成王敗寇都不過是為了成就自身的生存,無論追隨誰,為誰戰鬥,歸根到底他們唯白條天皇馬首是瞻。
利用他們的人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在瞬息萬變生死喋血的亂世,為了取得勝利,誰都沒有太多選擇。
日本曆史上從戰國到近代,有一係列常理無法解釋的重大事件,發生時或逆轉時勢,或震動天下,都拜白條天皇在暗處運籌帷幄所賜,本能寺之變是重要一例,卻絕非孤例。
白條天皇最終從中得到的好處顯而易見,首當其衝,也是最基本的,就是喂飽了他的精銳族群。戰國時代民不聊生,許多不夠富庶的地方經受戰亂之後十室九空,以人類鮮血為食物來源的吸血鬼於是也同樣蒙受饑饉之苦。
加入軍隊之後,無需刻意安排飲食,戰鬥的天然殘酷性已經足夠為吸血鬼們提供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更何況體格相對強壯的戰士血液質量,本來就是當時人口中最優之選。
吸血鬼們因此得以繁衍出更為優秀的下一代,壯大族群規模,白條治下的吸血鬼數量十年間翻了數倍就是明證。
而更重要的是,白條天皇得到了日本各大城市地下世界的控製權,他與地上世界的君主達成協議,人眼所能見之處是人類的世界,而黑暗籠罩之處就是吸血鬼的世界。包括資源利用,礦產開發,建設與改造的權利,都歸屬於他們。這控製權一直延續到了現代,在吸血鬼的刻意協助下,當初與其簽下契約的家族一直代代壯大,權勢隨著世事起伏變化時大時小,但一脈相承,從未真正旁落。吸血鬼的統治於是也就相應穩定了數百年,從未被真正挑戰過。
從東京,京都,三河地區到關東,白條天皇的子民們掃清了無數障礙去履行血與火中洗練出的契約,他們不負所托,最終協助泥腿子出身的豐臣秀吉登上了天下人的至尊之位。後者沒有貴族的成見,為了實現霸業不擇手段,也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與魔鬼共舞。
豐臣秀吉坐大之後,悍然入侵朝鮮,白條麾下長年與秀吉合作的精銳隊伍也隨之出征,輔佐八路大軍在朝鮮國土上攻城略地,一時間無往而不勝。李氏王朝的精英們根本來不及組織反抗,就被吸血鬼殺手無聲無息消滅;大明派遣軍隊入朝與日軍征戰之初,也因這股力量的防不勝防而被重挫不已。
以日本孤懸海外的國土麵積,倘若不是依憑白條天皇全力相助的許諾,又對他的協助深具信心,很難想象豐臣秀吉怎麽會莫名生出“日本國之事自不待言,尚欲號令唐國”的野心,更不可能有“以我軍之戰力,對付明君,那是大水崩沙,利刀破竹”的自信。
一時間萬事皆備於我,豐臣秀吉計劃先占朝鮮再攻中國,成就大東亞共榮圈,這十足的妄想看起來竟然可以成為現實。隨著日本軍隊的節節勝利,白條天皇在幽暗地宮中也為本族千秋萬代的安全暫時鬆了一口氣——他深知日本的地理位置危險之極,根本無法擋住日後天災的肆虐,遲早要成為一個沉沒的國度,在那之前,必須要讓整個吸血鬼族群東遷中國,才是安身立命之道。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鬼算也不如天算,就在秀吉與白條都躊躇滿誌之時,吸血鬼軍團猝不及防地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煞星。
他們在朝鮮活躍異常,因此不可避免地令戰場一帶的能量水平高出了正常世界會有的峰值,這一現象人類根本感覺不到,卻意外驚動了當時還在中國本土有活動的食鬼部落。
食鬼部落是非人世界的恐怖狩獵者,和破魂都屬於暗黑三界的頂層種族,接受達旦的統治。
破魂大體上屬於農耕社會,喜歡建立牧場圈養獵物以攫取能量,細水長流,因此內部等級也頗為森嚴。而食鬼是遊牧社會,走到哪兒殺到哪兒,越強的獵物越是他們的首選,在獵物死亡瞬間的強烈爆發中他們能夠獲取最大化的能量,盡管接受達旦的節製,但更像是被打服了的邊陲藩屬,日常自有定規。
食鬼有一支部落在中國地區遊**已久,苦於獵物匱乏,決定往海上遷徙,取道朝鮮、琉球和日本,一路狩獵,遠去歐洲;結果剛到鳴梁海,意外發現眼皮底下居然有一群吸血鬼,營養還都非常不錯,膘肥體壯,養得特別瓷實,那一刻可以想象他們有多高興,於是卷起袖子上去就懟,招呼都沒給打一個。
吸血鬼再怎麽彪悍,跟食鬼比還是差不少條街的,象征性反抗了一下就被全部抓走當食仔了。食鬼走的時候覺得日本人的船挺好的,還搶了人家幾條。
日本軍隊痛失暗影軍團,相當於少了一條腿走路,在與明朝軍隊交手之中很快陷入苦戰,最終铩羽而歸。在那之前,日本國內的資源已被消耗泰半。
白條天皇自詡算無遺策,卻無論如何都沒算到這一出無妄之災。眼看子民精銳損失慘重,他痛心疾首卻無計可施。畢竟想跟食鬼報仇差點道行,而且也不知道去哪裏找他們,最後隻好遷怒於豐臣秀吉,朝鮮仗還沒打完,白條天皇就親自去把他給弄死了。
一雞死,一雞鳴,豐臣秀吉退下了曆史舞台,日本這台戲還是要繼續唱下去的,白條天皇調轉了注意力的對象,在他全力推動之下,統治大權很快落到了德川家康手裏。
這一次,白條天皇甚至還預料到了長期的日本境內和平即將到來,這是他最好的與最後的機會與人類的統治者達成長久利益分割條款。
那契約的詳細、嚴酷與精密,哪怕給後世最精明專業的律師逐條查看,想必也隻能拜服其思慮的周密。其中白條天皇要求從幕府統治者所得到的回報中,有極不起眼的一條,令德川家康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理解。
那一條是說,白條天皇將不定期向幕府呈上名單,後者必須為之找到名單中的人,為他們製造失蹤或死亡的事實,而後毫發無損全部送到吸血鬼地宮。
契約一日有效,這一條就一日有效,綿延數百年下來,事實證明白條天皇製定這個要求,絕對不是心血**。
這些名單上有幾個名字,平清盛很熟悉,其中有三個,是他回到東京之後立刻要見的目標。
謎之花江。
不死之富江。
夜哭之刀客——井口清兵衛。
[2]
從成田機場出來,坐上出租車,平清盛回到位於東京目黑區一棟單身公寓頂樓的私宅。在沒什麽事也不想主動惹什麽事的時候,血衛們也過著非常接地氣的生活,要吃喝拉撒睡和談談戀愛。
公寓樓下就是地鐵站的出口,能望見從地下升起來的手扶梯,旁邊有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總體而言生活非常便利。
平清盛住的這戶公寓占據整整一層,麵積大概一百六十平米,打通了原先的六戶總共八個房間,都是屬於他的。日本泡沫經濟破產時房價跌到最低穀,他就在那個節骨眼上以全額現金買入,算得上是個精明小房東。
原先的業主是一位私人工廠的中層經理,經濟斷層式下跌,他失業、離婚,剩下這層樓是他僅有的財產,或其實是沉重的負債。他賣掉房子後到手的錢根本無法償付銀行貸款,索性一跑跑到了夏威夷,夜夜春宵夜夜醉,痛痛快快度了一個假;假期最後一天租了條帆船獨自出海,人和船都沒有再回來。
公寓樓的物業管理設施很完善,到處都幹幹淨淨的,大多數住客都是在附近大集團公司上班的白領,很早出門,下班後喝得頭腦不清地回家;不少人盡管每天在電梯碰麵,在地鐵共乘,也客客氣氣點頭問候,但這樣過去若幹年之後,仍然不怎麽清楚彼此姓甚名誰。
正是這疏離感令平清盛著迷。
有時候他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打開窗戶,拿高倍望遠鏡看東看西,看到最後一班地鐵進站,人們從出口魚貫而出,臉上都布滿疲憊之色,眉頭深鎖,哈欠連天,唯有因為約會而晚歸的情侶是例外。他們常常一上一下站在扶手電梯上,時時對望,並不牽手、擁抱或親吻,但唇角總是情不自禁地翹起來,帶著笑意。
這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親密感,也令平清盛著迷。
他的房子裏陳設很簡單,衣物鞋帽和日常用品卻都很高級,對接觸自己身體的東西,平清盛的要求是很苛刻的。
窗戶玻璃雙重隔光,另配了沉重的絨質窗簾,白天他把這一切都關緊,讓人造的黑暗籠罩和保護他;到晚上,他便走出陽台透透氣,自斟自飲一杯酒,接著出門去做自己該做或不該做的事情。
但今天他是有伴的。
從玄關進去,把鑰匙放進窄幾上的青色薄胎瓷碗裏,平清盛走過一條狹窄的通道,進入起居室,一眼就見到花江和富江。
她們保留著第一天來到這裏時的姿勢:背靠背坐在地板上,腿伸長,手無力地攤開在身體兩旁,頭低垂到胸前,一動不動。
平清盛在旁邊的一張讀書椅上坐下來,將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手靠在椅子扶手上,撐住頭,望著花江與富江,陷入沉思。
她們的血液裏流淌著一種神經毒素,能令中毒者陷入全然的木僵狀態,維持最低程度的生命代謝,僅此而已。
這是白條天皇的人類同盟為他研發出來控製血源供應者的藥物,吸血鬼擁有與人類類似的內髒結構和基礎神經係統,因此這種藥對它們也一樣適用,尤其是花江和富江這樣血統不純的半吸血鬼。
從地宮外的JR車站抓她們回來的時候,關於如何處理她們,平清盛有兩個想法,一是把她們關在這裏一段時間,持續注射神經毒素,直到她們全盤忘記自己之前的經曆了再放回街上,她們能不能找回地宮,以後如何生存,平清盛一點都不在乎;二是痛下殺手,一了百了,反正這個世界沒有人需要花江和富江,人類不需要,吸血鬼皇後也並不需要,她想要多少侍女就有多少,至多就是以後地宮和中控室裏外擺放的插瓶花卉水準會降低——能看得出來好處的本來也不多。
第二個想法是非常簡易可行的:隻要打開窗戶,拉開窗簾,讓陽光臨幸此處,猶如臨幸其他千家萬戶一樣,而後掃地機器人會把地麵收拾得幹幹淨淨。平清盛回到家時,說不定都會忘記這兒發生過什麽事。
當然,到了今天,他壓根兒就不用選擇了。
平清盛起身到起居室一隅的小吧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威士忌,來自愛爾蘭的傳統釀法單一麥芽,有濃厚泥煤味,大部分人,尤其是日本人都不喜歡,覺得這個口感太沉重,而且易醉。
但這是純正老歐洲的味道,是平清盛的血脈與鄉愁。
他在黑暗中想起第一次見到花江的場景,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她剛剛接受了阿狄公主的初擁,帶著向天皇進貢的人祭回到地宮,那一天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全新的體驗——從被咬破動脈,變身成非人類的異族,到竭盡全力躲避本來是習以為常的陽光,最後親手殺害至親之人來表達對支配者的極致忠誠。
那死不瞑目者就被花江拖在身後,遺體一路摔摔打打,來到地宮門口時已經麵目全非。
那是花江的父親,也是帶她進入花道世界的引領者,日本未生流的一代宗師。
平清盛就站在朝堂下,和其他血衛與大臣目擊這一切的發生,盡管滿懷不適,但也暗生敬畏:白條是個瘋狂的天才,他也實在不易。
整建製的吸血鬼精銳部隊在朝鮮戰場上被食鬼擄走,此乃白條天皇的生平大恨,而他更擔心的是,失去親信的吸血鬼軍團將連帶影響他對人類統治者的影響力和控製力。他有長遠計劃,需要他們始終如一的遵守與自己簽訂的契約。
純血精英成長不易,白條天皇苦心孤詣培養之餘,隻能另辟蹊徑,壯大自己的勢力。
花江是白條天皇的第一個試驗品——以皇族的初擁,將智力、戰鬥力超卓,或擁有某種特別才能的人類,變成非純種的吸血鬼,填補種群的薄弱部分,為白條效力。殺害父親是第一個任務,第二個任務才是白條要轉化花江的直接原因:去接近東京地區的一位重要土地擁有者,得到他的贈與,從而能夠將地宮順利從京都遷往東京。
那人向佛,清心寡欲,唯獨酷愛花道,終生癡迷於此,其他一切都不在話下,要讓他和吸血鬼合作,花道史上獨一無二的謎之花江毫無疑問是斡旋的首選。
她把任務完成得極為出色,白條天皇得到了他想要的東京土地,而花江也成為吸血鬼皇後的心腹侍女,出入地宮,一夜夜在幽暗中度過她的漫長生命;服侍皇後之餘,她仍然在花道上不斷精進——不能親自到花園中尋找第一朵對著陽光開放的玫瑰,不代表玫瑰在她手中無法得到永生,就連根本不懂藝術的平大人也知道,花江所創造的花藝,每一件的價值都足以流傳後世。
像她這樣的成員在吸血鬼世界裏慢慢多起來,每過十年,就有一批新人加入,五花八門,幹啥的都有。平清盛不與他們往來,最多就是在開全體吸血鬼代表大會的時候不鹹不淡寒暄兩句。他一直不明白這些“雜種”吸血鬼的動機是什麽,但也沒有好奇到要去特意了解。
也許今天晚上是最後一個機會,去問出花江的答案。
平清盛喝完杯中最後一口酒,起身放下杯子,從酒櫃下方拿出一個沒有標誌的白色紙盒,裏麵有一支一次性的注射器和一小瓶灰色的藥液,那是神經毒素的解毒劑。
他打開注射器,提取藥液,而後將針頭紮進花江的手腕靜脈,隨著藥力發生作用,花江漸漸醒了過來。
她呼出一口氣,花了幾分鍾去反應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在與平清盛對望第一眼的瞬間,就知道自己今天沒有生還的機會。
與月台上相遇的時候相比,她在真正生死關頭,反而完全冷靜了,甚至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般,身體姿態變得輕鬆了起來。
“平大人要殺我和富江嗎?”她平淡地問。
平清盛坐在她對麵,身體前傾,雙臂撐在膝蓋上,他沉默了一下,說:“抱歉,但恐怕不得不如此。”
“花江不明白。”她說,聲調很從容,仿佛隻是在跟他聊閑天,“我們發現平大人有在值守交接時間帶人類進出中控室的記錄,但大人是血衛,一定有自己行事的理由,以此向天皇陛下解釋即可,何以需要滅口?”盡管變成了吸血鬼,她的腦子居然還是在的,“殺掉兩個皇後的貼身侍女,難道不是會製造出更多棘手之事需要料理嗎?”
平清盛聳聳肩,在印象裏這是他頭一次跟花江正兒八經說話,意外地感覺對方的聲音還蠻好聽:“你們是如何發現我的進出記錄的?”
在和桔梗大戰之後,他已經對自己留下的痕跡做過周全的料理,包括利用血衛的權限進入係統刪掉來訪記錄,但畢竟中控室不是他直接管轄的範圍,也許就是有什麽漏掉了。
花江倒也知無不言:“我們聽皇後說,從去年開始中控室就一直在被不明身份的網絡力量遠程攻擊,有幾次直接進入了核心服務器,到最後一層非聯網的防火牆前才被阻止。”
“哦?”
“天皇陛下認為這是有內應所致,中控室的服務器存在是絕密,如果無人泄密,根本不應該被人發現。”
平清盛聽到內應兩個字,盡管自己啥都沒幹,但還是立刻感覺到腦門子上有個緊箍咒在閃閃發光,聯想到這一年來白條給自己看過的各種小臉色,心裏更想弄死他了。
“然後呢?”
“天皇陛下親自在阿狄公主幻力所結的靈石路上加了一個秘密的留影咒,任何在中控室方圓一公裏範圍內出現過的人,都會被留下影像。我和富江奉命去關閉中控室係統,同時提取留影咒中的信息,因此發現了平大人出入的記錄。”她抬眼看了看平清盛,輕聲說,“也看到了桔梗大人。”
平清盛這才恍然大悟。
人類也好,吸血鬼也好,正常情況下想要嚴密監控出入人員的話,肯定都是在電梯裏、大門口、房間各個角落拚命裝攝像頭,但攝像頭能被裝也能被拆,也沒法破解隱身術,技術含量不高。留影咒就不一樣了,沒有皇族本人或以皇族幻力凝結的配對符開啟,誰都感知不到這玩意兒的存在。
難怪關閉中控室的任務要派皇後身邊的侍女去完成,白條天皇不願意讓任何親信血衛知道自己懷疑他們的忠誠,並且還暗中調查他們。
他破解了這個謎團,心中慶幸自己之前當機立斷阻止了花江和富江回宮,否則後麵就是一串麻煩:自己要跟白條撕破臉,連累放自己一馬的桔梗跟白條撕破臉——盡管後者也是有把柄在平清盛手裏才不得不放,還有就是徹底暴露了豬小弟。
他心意一定,站起來拉開了窗簾,打開窗戶,現在是深夜時分,清淡月光灑進來,照著人與物,在溫潤如玉的褐色地板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公寓坐西朝東,日出就在正對麵,萬物蘇醒那一刻,就是花江和富江灰飛煙滅之時。
花江注視著他一舉一動,身體禁不住微微顫抖,神色卻竭力保持平靜。
平清盛回到她身邊,從她和富江脖子上各取下一塊牌子,那是出入地宮的令牌。地宮後宮大門和內部關卡都與前門出入方式不同,許多地方都要靠刷令牌才能通行,這兩塊都是青銅所製,形狀因人而異。花江是一朵鳶尾的剪影,而富江的是一滴淚珠,上麵都刻著她們的本名。她們都是皇後身邊的親隨侍女,安保級別很高,幾乎可以自由進出皇後臥室外的所有區域。
他將那兩塊牌子放在手心,涼涼的,和吸血鬼本身的皮膚溫度一樣。
“為什麽?”他問。
花江抬起頭尋找他的眼神,在明白問題含義的瞬間,微微一笑。
“為了擁有比任何人類都更長久的生命,去追求花道的終極奧義。”
“隻要想到無論自己在活著的時代多麽努力,都無法窮盡花道,更無法預測未來是怎麽樣的,就會痛恨生命的苦短。一生為之奉獻和癡迷的藝術,在一百年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有沒有不世出的天才出現,達到自己所留下的高度,甚至超越自己,將花道帶到全新的境界呢?一想到沒有辦法了解這一切,心就像被浸泡在了苦水之中一樣。”
她語氣平靜地說著,但每一個字都是痛切與激烈的,那是在某一個領域竭力奉獻著的人才會有的情緒。
平清盛啞然,稍後問:“值得為之殺害你的父親,值得從此不見天日嗎?”
花江的眼睛和絕大部分低階吸血鬼一樣,被灰色瞳仁占滿,看不出半點生氣,但在這瞬間,卻突然爆發出流星般的光亮,身為人類時的豐富感情仍然埋藏在她異化的軀殼中某一個角落,沒有那些,她或許也根本無法延續作為花道宗師的生涯。
“父親,是帶我進入花道的人,也是和我一樣狂熱的殉道者。平大人,我並不以殺害至親而自豪,但我與父親之間有默契,他想要成全我,也想通過我的眼睛,去看我們為之付出一切的花道有什麽樣的未來。”
這瞬間她甚至是莊嚴的,執念太深令一個人入魔道,但隻要她是心甘情願的,誰又能去責怪她呢。
平清盛和花江都沉默了下來,在這沉默中,夜色在窗外漸漸褪去,極慢,卻無人可以阻止。
他握緊那兩個門禁符站起來,視線落在富江身上:“那麽,她呢。”
“不死的富江是在凶命之星照耀下出生的,她不斷輪回成人,又不斷被無故地殘酷殺害,即使每一次都能夠複仇,但這樣的人生……”花江露出一絲跡近淒涼的扭曲微笑,“平大人,你覺得應該繼續下去嗎?”
平清盛啞然,須臾搖搖頭:“的確不是什麽值得過的人生。”
他要抓緊時間出去了,和花江的對談令他心中起了微妙漣漪,但他仍然沒有將窗戶再度閉緊。
麵對室內頹然癱坐的花江和富江,他輕輕說:“抱歉。”而後鎖上了門。
[3]
照江左司徒所說,平清盛身上的日行符已經隻剩下一天左右的效力,幹脆他連這一天都不準備用了——向來都是小心使得萬年船。
一個人本來風調雨順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啪一下死了,在卡通片裏是很好的橋段,對當事人來說絕對沒有任何喜感可言。
他選擇在夜色掩蓋下行動,要去兩個地方,拜訪兩個熟人。
第一個地方離他住的公寓樓步行大概二十分鍾,是一家開在高級商場第七層的健身房。東京寸土寸金,造就了普通健身房密集安排器械和活動空間的特點,其格局設計之巧妙常常令人印象深刻。
這個特點客觀上還為健身房設置了一個天然的激勵機製——會員不把自己的屁股練小到一定尺寸,就鑽不過兩台跑步機之間的空隙去撿不小心滑落的毛巾。
平清盛要去的這家健身房則是異類,罕見地隔出了寬敞的開放式大廳,常規服務之外還提供專業刀術與劍道的訓練。
商場八點就關門了,保安人員隻巡視前門,平常進出貨物和大件物品的後門是開放的,進去後有一台貨運電梯直通七樓,出去後推開防火門就是健身房的正門。
平清盛從未到訪,卻不妨礙他輕易就找到了地頭。
走廊上有一盞長明不滅的小燈,照著健身房的玻璃門,招牌一覽無遺,裏麵卻一片幽幽的黑暗,靜沁無聲。
平清盛往裏看去,前台,器械,廣告,一覽無遺,此外還有一條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大堂內活動,忽遠忽近,忽高忽低,跑躥旋轉跳躍爬伏,遠看去就像一幕幕畫質被損壞了的默片動作電影.那條人影手裏握著什麽,在微光中不時閃爍雪白鋒芒。
是一把刀。
平清盛把手放在大門的電子鎖上,一串混亂的白色亮點從屏幕上閃過,門無聲地開了。他走進去,在離那條身影大概三四米的地方停下來,說:“井口大人。”
後者背朝著他,刀尖點地支撐著身體,從行動如閃電到完全安靜至呼吸都停止,期間隻不過半秒。
他聽到平清盛的呼喚之聲,緩緩轉過頭,任何人看過那張臉一眼,便永遠不會忘記。麵龐消瘦到了極致,骨頭格局曆曆可見,眼睛像兩點燃燒在死靈腦子裏的鬼火,樣貌獨特而又極為可怕;他穿著及踝的灰色單衣,赤足,腰帶散落了,披開的衣擺裏,時隱時現的是一具僅僅覆蓋著一層皮膚的骷髏。
似乎羸弱得風一吹就會倒,卻是在日本刀術史上的頂尖刺客,得名夜哭之刀客的井口清兵衛。
“平大人,有何貴幹。”他的聲音與相貌風格迥異,輕柔低微,有一種無以名狀的軟弱質感,要是去當午夜情感節目的電台主持人說不定還會有一票粉絲。
平清盛視線落在他鎖骨下那片日行符上,說:“我來給井口大人提個醒。”
井口清兵衛將單衣腰帶係緊,刀收入腰間鞘,淡淡說:“提醒什麽?”
“陛下給你的日行符,也許會提前過期。”
他這麽單刀直入,井口清兵衛微微一怔:“何出此言?”
平清盛伸手到自己頸下,偏頭給井口看:“因為我的就會在明日過期,而本來給我設置的期限應當是兩周後。”
“為什麽?”
平清盛聳聳肩:“天威難測,難以揣摩啊。”他真誠地歎口氣,“我知道井口大人和其他幾位血衛跟平某一樣,最近都頻繁使用日行符在外行動,因此順便來告知一聲。”
井口清兵衛冷靜地看著他:“我為什麽要相信你?”
平清盛似乎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尷尬地笑了笑:“這樣問的話,平某倒是真的要啞口無言呢。”
他說完便似乎陷入了思索,而井口清兵衛始終神色不動,直到後者向他伸出手,掌心有兩個地宮的出入符。
“我在東京塔下巡查時發現了這兩個東西,井口大人可知道是屬於誰的麽?”
井口神色微微一變:“花江和富江?”他銳利的眼睛在平清盛臉上轉了一圈,“傳說她們從中控室執行特別勤務之後便沒有回到地宮,皇後已經傳令徹查整個東京城。”
平清盛微微歎口氣:“皇後娘娘,也是很不容易呢,男人在朝堂上所下的決心,也許未必會傳達到後宮的女人耳中吧。”
井口眼中精光一閃,森然說:“什麽意思?”
平清盛將那兩枚符拿起來,眯起眼睛逐一端詳,漫不經心地說:“我的意思是,花江和富江是皇後的貼身侍女,從來都絕足外界,為什麽要被派去中控室執行所謂的特別勤務?”
他向井口清兵衛親切地笑笑:“天皇陛下視日行符為至寶,極少賜人,但最近簡直像天女散花一般。”他一邊說還一邊模仿了一下白條天皇曳地長袖揮舞起來丟各種法符的樣子,丟完翹個蘭花指,還挺像的,“你有,我有,還有幾位血衛有?”
井口打定主意不捧他的哏,一言不發,平清盛也就樂得繼續單口:“其他人先不管了,井口大人,你我和花江富江之間,雖然素無往來,但有一個共同點卻是與生俱來的,無論我們情願與否都無法改變。”
他目不轉睛注視著井口,聲音凝重起來,一字一頓:“對於日本吸血鬼,對於白條天皇陛下來說,我們都是外人。”
井口清兵衛臉色一變。
這句話就如同打蛇打七寸,正說中了他的心事。
事實上,這也許是所有非純種吸血鬼長久以來,或明或暗都有的心事。
不管他們以什麽途徑被招募,都是與白條天皇各有所圖,各取所需,因此才結下黑暗契約的。
一麵匍匐寶座之下宣誓效忠,為吸血鬼天皇出生入死,一麵彼此心裏都很清楚,這是純粹的交易,沒有半點感情的底子。
從純種吸血鬼的角度來看,白條天皇是明君,他為族群安全殫精竭慮,視之為自己終生的使命,經略日本人與非人兩界,內外運籌,千百年從未懈怠。
他無論如何都要保全的對象裏並不包括半途改道的非純種子民們,一旦有必要,他們還會是送去犧牲的第一批人選。
畢竟,隻要吸血鬼皇族安安穩穩地存在,就隨時能夠將人類轉換成為非純種的吸血鬼,誰是本源,誰是草芥,白條分得非常清楚。
平清盛的情況則殊途同歸,他自視為原生吸血鬼的後裔,相較於日本同族,擁有更正宗更純淨的血統,可也正因如此,他無法成為白條眼裏真正的自己人。
平清盛現在完全抓住了井口清兵衛的注意力,他趁熱打鐵:“井口大人,你我都知道,天皇陛下幾乎將麾下全部血衛都送去了異靈川效力。我聽殿上人說,異靈是非人世界的魔術師,能夠為血衛脫胎換骨,假以時日,血衛們能成為日行者,或至少抵禦低烈度的陽光,在白天也有一定行動力。”
井口聽到這幾句話,尤其是日行者三個字,忍不住身體微微**,他別過臉去,袍袖顫動,似乎想要將自己遮擋起來。
可是這樣的渴望對平清盛來說根本不是秘密,無論已經歸化黑暗世界多少年,無論看上去多麽像一個吸血鬼,非純種的吸血鬼的內心深處始終潛藏著對光天化日的向往。在他們歸化的初期,甚至有意誌力不堅定者無法忍受長時間潛行幽冥的壓力,寧願自殘於陽光之下,餘生盡毀一了百了。
井口清兵衛被馴化已久,心魔卻仍蟄伏未去。
“井口大人,你是否想過,為何大家都是血衛,唯獨你我沒有這個機會?是資質不夠?”
他頓了一下,製造出令氛圍更加壓抑的沉默,而後才說:“還是陛下對我們別有用心?”
平清盛腦子很清楚,他這一套勸說下來,環環相扣,先激發井口清兵衛的渴望,再順理成章挑起他的疑問,到敲釘轉角,圖窮匕首見的關鍵時候,心裏卻狠狠捏了一把冷汗。
他和井口兩個沒去異靈川接受幻獸引的植入,原因跟什麽修不修煉成日行者一毛錢關係沒有。首先,他自己是拚了老命才逃掉的,東躲西藏好長一段時間,還托了地宮裏和他有私交的天皇親侍有意無意為他進言開脫;實在不得已的時候甚至都想好了,萬一白條天皇來硬的,他就不要現在這身皮囊了,蛻殼逃生,遠走高飛,永不再踏入日本一步。
但井口清兵衛和他的情況則截然相反,是白條天皇親手把他的名字從送去異靈川的戰士名單中剔出來沒錯,但其出發點不但通情達理,簡直算得上英明神武。
白條天皇當時正把平清盛拿回地宮,對他身為血衛卻抗命不從大發雷霆,平清盛窮於應付最後一急,衝口就說了,你看井口也沒去,為啥我非得去?
白條更生氣了,說道,井口身為古往今來罕有對手的大刀客,無論變成什麽樣子,都應當持續浸**於刀術,勇猛精進,曆練提升,直到境界成神或魔:神即無敵,而魔終自毀,任何一種結果都能讓井口死而瞑目。一旦給他植入幻獸引,後者就會往寄主身上強加第二個意誌,這對於一意苦修的井口清兵衛來說,適應過程太過於痛苦,不但不能加強其戰鬥力,反而削弱他本身具備的價值,白條天皇絕對不願意見到這一點。
平清盛一聽居然有道理,趕緊打蛇隨棍上,他說你看陛下啊你不小心說出實話來了吧,異靈川給我們帶來的也未必全是好處,求陛下想一想,那玩意兒其實也會削弱我的價值啊。我在血衛裏戰鬥力雖然沒排到前三,但我的好處是善於思考,足智多謀,如果幻獸引將我操控了,我不就傻了嗎?
他竭盡全力說得誠懇:陛下我們可是一家人,異靈川不是啊,哪天他要沒把陛下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誰還能幫陛下分憂呢?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難道陛下會百分之百相信異靈川與我們同進退嗎??
現在,他麵臨的風險非常直截了當:萬一白條和井口聊過不送他去異靈川的原因,平清盛手裏的盤子就全砸了。
他之所以鋌而走險,憑借的完全是自己多年潛伏生涯中對白條天皇的了解:這種推心置腹的溝通沒有可能發生過。
白條天皇聰明絕頂,不然也不能在風雲變幻的戰國時代穩坐幕後黑手的寶座,令天下梟雄盡在一個吸血鬼的胸壑。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實在太過於重視自己九五之尊的地位,無法擺脫哪怕一點點皇族的神秘色彩和傲慢態度。
他總是高高在上,發號施令,一意孤行,既不從善如流,更不屑於解釋,尤其不會對井口清兵衛這種“外人”解釋。
果然,井口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而且思考的方向慢慢被引入到了平清盛需要的軌道上。他開口問:“什麽用心?”
平清盛壓低聲音:“棄子,減負。”
井口清兵衛眼神閃爍:“什麽?”
平清盛搖搖頭:“這隻是我的猜測,毫無實據,說出來恐怕徒然令井口大人嘲笑。”
井口冷冷地凝視著平清盛,輕聲說:“何必欲擒故縱。”
平清盛象征性地赧然,露出“既然如此,我便坦白相對”的堅毅態度,說:“近十年來,天皇陛下與異靈川合作如此密切,所圖極大,我聽說,是要在日本島沉之前,將全族遷到更為安全及繁華之地。這舉措耗費極多,除了支付給異靈川的高昂代價,內部更要做大量準備。可以說本族數百年來積累的現世財富,都在這十年之間源源不斷往外支取一空了。”
他觀察著井口清兵衛的神色變化,言語稍頓,接著說:“井口大人,你我盡忠,為天皇陛下分憂,不知道有多少次任務是前往東京各處繁華地帶,一處處掃**常駐城內的非人,收納他們繳納的賦稅;稅務數字逐年提高,非人們早已不堪重負,遲早會生禍端。但即使如此,現在地宮的財庫仍然飛速變得空虛,就連皇後娘娘本人都延長了幻力修行的時間,同時縮減日常用度。”
井口神色微微一動,第一線搏命的人本就同氣連枝,平清盛的每一個字都說中他的所知所見,但他仍然冷淡地回了一句:“那又如何?”
平清盛搖搖頭,仿佛在為對方的後知後覺扼腕,接著話題一轉:“說起來,井口大人,你的加持之擁快要來臨了吧?明年?又是一百年了呢,真是可喜可賀呢。”
他說的是可喜可賀,卻一點喜樂慶祝之意都沒有,反而冷冰冰的,甚至還有些嘲弄。井口清清楚楚聽在耳裏,焦渴的麵皮抽緊,雙眉在眉骨上方皺起來,心有震動。
加持之擁每百年一次,由皇族成員主持和實行,是非純種吸血鬼維持生命的必要步驟。理論上來說,茲事體大,當初為井口初擁的阿狄公主應當早就前來與井口商定期限才對。
但她一直沒有出現過。
井口是當事人,對此自然思慮最深、計較最細,隻是不可與人言,此刻被平清盛喝破,簡直如中了一個晴天霹靂。
當然,他做夢都想不到阿狄公主之所以沒來,完全是因為不小心進了洛杉磯一家頂級的4A廣告公司,活兒太多天天加班,根本顧不上管老家的事,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後悔找這份工作。
平清盛的全場緊逼正式開始。
“除掉所有非純種吸血鬼是最好的節省成本的方法。”一句話如當頭棒喝。
“現世太平,即使有小規模的衝突,擁有幻獸加持的血衛戰鬥力也足夠應付,再加上異靈川當靠山,天皇根本不需要那麽多戰士。”
“倘若天皇陛下做的是這個打算,他又怎麽會耗費重金供我們去修煉成日行者呢?”
“他隻會找機會,盡量悄無聲息將我們犧牲才對!”
一句比一句尖銳,一句比一句冷,一句比一句殘酷。
井口清兵衛完全沉默下來,刀尖在健身房的地板上無意識地滑動,帶來極輕微的呲呲聲。
平清盛耐心地等了一段時間,見井口始終不語,於是伸手取出自己那塊日行符放在了地板上:“井口大人,話已至此,你不妨斟酌一下,還要不要在明日白晝繼續用日行符。”頓了頓,聲音更低,“要不要,無條件繼續為白條天皇賣命。”
他語音落下,後退幾步,轉身便走,眼看要出健身房的大門了,忽然井口清兵衛輕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要什麽?”
平清盛轉過去,迎麵見到井口若有所思的眼神,飄忽無定:“平大人,無事不登三寶殿,你所為何來,不如直說。”
平清盛垂下眼睛,一瞥之間便發現地上的日行符已經不見,他肅然說:“井口大人,他日我若再來,一定有所托付,現在,隻是一心為大人的安危著想而已。”
第一站耗時四十五分鍾,口水說幹,成語用了一籮筐,平清盛衡量了一下,感覺自己的目標泰半達成。井口清兵衛秉性殘酷而心性執著,隻要能在他腦海裏種下一顆種子,假以時日,便能看到綠芽破土,參天大樹長成可期——不偏執如此,當初想必也不會決心走上成為吸血鬼這條不歸路。
井口對天皇的忠誠一旦有所動搖,血衛中其他的非純血成員很快便會覺察到風向的變化,無論他多麽守口如瓶,最後都難免會在同氣連枝、守望相助的考慮下開始與其他人結成同盟。
但光是離間血衛還遠遠不夠,隻依靠井口清兵衛單槍匹馬去製造恐慌,也不是保險的做法。
要讓更多的成員從白條天皇的陣營中分化出來,平大人還需要去拜訪今晚的第二個對象。
[4]
從西武新宿站東口出來,往北邊經過靖國通,就進入了東京著名的歌舞伎町的範圍。歌舞伎町有一丁目和二丁目之分,一丁目是著名的紅燈區,而二丁目上情人旅館林立,紅男綠女進進出出,大部分都行色匆匆,目不斜視。
平清盛從口袋裏摸出一頂鴨舌帽戴起來,壓得低低的,蓋住了大部分的臉,盡管低調得這麽努力,他還是能感覺到不少摩登女郎們沿途投向他的熾熱眼神。
他沿著道路悠然行走,最後在一家名叫秘密花園的情人旅館前停下腳步。
和大部分同類旅館一樣,這家店門臉非常小,名字卻取得十分旖旎,secret garden兩個英文字印在搖**的紅色燈籠上,很引人注目。旁邊擺著製作精良的易拉寶廣告牌,上麵清清楚楚地印著旅館內房間的主題選擇、特色服務項目和收費標準。
平清盛往周圍看看沒有察覺什麽異樣,便跨進了旅館的大門。迎麵是一個圓洞形狀的大堂,麵積很小,左邊擺著兩台自動售貨機,賣一些零食飲料和保險套之類的東西;正對門就是上樓的階梯,寬窄僅容一人;右邊牆壁上有一個長方形的窗戶,外麵蓋著雅致的垂簾,垂簾旁有收銀處的字樣。
他徑直走了過去,身體離得很遠,唯獨指尖捏著十張一萬日幣的鈔票伸進了垂簾,輕聲說:“我需要一個房間。請務必給我201室。拜托了。”
裏麵的人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是利落地接過了錢,而後在他手心放下一張門卡。
平清盛握緊了門卡,轉身走向樓梯,大長腿甩開,幾步就很輕鬆地就上到了二樓。一眼望去狹窄的走廊兩側都是緊閉的房門,從門與門之間的距離來看,內部的空間不會很大。
他沿著鋪著灰色厚地毯的走廊往201走去,那是坐落在盡頭的一間房,一路不斷有覆雨翻雲的聲音從牆壁另一頭傳來。隔音效果極弱,不知道設計的人是不是故意的。
平清盛輕輕歎口氣,開門進了房間。
這個房間的主題是中世紀宗教裁判所,黑色牆壁從下往上刷出了漸進感,天花板頂是大幅的煉獄壁畫,故事說的是被審判的異教徒在死後受苦,有的在火裏,有的在鍋裏;光溜溜的按說應該都不怎麽好過,偏偏那些罪人們看起來不知怎麽還挺開心的。
一張方形的鐵床占據了房間最中心的位置,兩頭床欄都懸著手銬腳鐐,一個巨大的十字架立在床頭,床邊放著鐵椅子,稍遠一點靠牆豎著絞刑架,還有一高一低兩個鐵籠子,所有家什都是純黑色的。
結果平清盛隨手一開燈就徹底破功了:十字架發出明亮的粉紅色光,大半個房間都被籠罩在長著胡子的少女心裏。
平清盛插著手抬起頭,呆呆地對著那個十字架看了好久,其實他來過這裏不止一次——201房間裝修好之後沒對外開放過幾次就變成了旅館主人自用的會客場所——但他每次進來都還是會被這種瀆神級別的違和感震驚。
放下門卡,平清盛在那張鐵椅子上坐下,若有所思地看著門。
他在等人赴約。
他沒有等得太久,對方也不是像平常訪客那樣推門而入。
在某個時刻,天花板頂的壁畫像被注入了生命,被泡在沸騰黑水中飽受折磨的罪人們全都睜開了眼睛,焦渴痛苦從麵孔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狡黠或若有所思,仿佛聽到看到了什麽不可描述之行為。
無數從畫中投射出的視線齊齊聚焦在平清盛身上,一個幽靈般縹緲細微的聲音飄入平清盛的耳朵:“平大人,別來無恙。”
平清盛看著自己的雙手,有一些無可奈何:“這兒沒外人,桔梗,你就不能正常說話嗎?”
隨著一聲尖銳的長笑開幕,無數個聲音從房間各個角落響起,或尖銳或粗豪或歇斯底裏,各種聲色質地,此起彼伏都在向平清盛呐喊:“什麽什麽是是正常正常正常,什麽什麽是是不正常不正常不正常,平大人平大人平大人,你可以說得清麽……說得清麽……說得清麽……”
平大人給煩得不行,皺起眉頭,心想老子要是喜歡這個聲效去地鐵站聽人唱歌不就好了,還大老遠跑到這裏來跟你扯淡。
他探身過去隨手拉開床頭櫃,裏麵五花八門什麽都有,包括一小盒保險套,按照規格型號味道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他摸出一個香蕉混榴蓮味的,拆開,小心翼翼不讓上麵的潤滑劑沾到自己的手,用包裝紙隔著把保險套兩頭拉長變成一個彈弓,再從床頭櫃裏找到一個跳蛋,順手就彈了出去;一下彈到天花板壁畫上一個盡職盡責的魔鬼,人家本來正好端端地手持鋼叉將人趕,被他彈中之後,整個上半身被一顆粉紅色跳蛋打得陷進去了,隻有頭上雙角露出來,非常生無可戀。
而後整個房間裏亂七八糟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縷青煙從天花板上飄下來,在平清盛麵前如蛇一般盤曲,青煙末端有一隻微紅色的眼睛對他凝視,雖然樣子還是很不正常,但說話方式總算正常了:“平大人,何必這麽暴躁。”
“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走進來跟我說話?”
“我不喜歡讓人看到我的行蹤,哪怕隻是從樓下收銀處走到這裏。”
平清盛完全無法理解密探的習慣:“你是這家旅館的老板好嗎??你從收銀處走到這裏有什麽問題?”
桔梗眨了眨眼睛,覺得這豈有此理:“我要是密奏了天皇你還能站在這裏說話?”他很認真地宣布,“你羅馬尼亞的祖墳都早給扒了吧。”
“當真沒有?”
桔梗幽幽盯著平清盛:“平大人,你我各有把柄在對方手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到魚死網破,大家都應該放對方一馬,你這麽聰明的人,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這話說得極是,平清盛最後一點疑竇放下了,語氣放緩,說:“家裏人可好?”
桔梗尖笑一聲:“托你的福,都好。”
“上次你說帶信子去看了醫生,怎麽樣?她的眼睛有沒有救?”
“信子是有救的,換角膜就好了,以前要等很久才會有人捐獻角膜,現在中國的醫生發明了將豬的角膜用在人類身上的方法,我準備幾時帶她去一趟北京呢。”
“直子呢?”
“直子的話,是天生的沒有視神經,恐怕沒有希望了。”
平清盛點點頭:“那麽,至少她有你照顧她,無論如何都是幸運的。”
“但願如此。”
那條青煙在若隱若現中長篇累牘地說著話,情形詭異,言辭卻突然真實和溫柔了下來:“但願我能照顧直子到她終老去世,看著信子重見光明,長大成人便離我們遠去,好好生活,也不必再回來。等她百年之後,我再去看她,也算是有始有終。”
在言語之中,那縷青煙落到了地麵,慢慢又膨脹起來,從縹緲到真實,從虛幻中生發出血肉毛發五官形體,沒過多久,一個身材微胖、樣貌平凡到叫人根本無法記得住的中年男子出現在房間裏。他穿著藍色條紋襯衣,配毫無品味可言的寬鬆卡其褲,發型呆板乏味,是日本版村口王師傅的手藝成果,整個人以生命演繹著屌絲這樣一個角色。
中年男子兩條濃眉微微皺成倒八字,一挑,向平清盛笑笑。
白條天皇座下第一密探,有形無影,化身萬千的桔梗,而此前他和平清盛閑閑談論的,正是他握在對方手中的把柄,他的秘密,他在吸血鬼世界之外的另一場生命曆程。
以正常男子的形態,以慈愛繼父與溫柔丈夫的身份,過著任何一個無所作為的人類都在過的日子。
與他親近的那兩位女子都不能視物,因此不會對他偶爾的異樣起疑,他們相依為命了許多年。桔梗不為天皇效力的時候,就在歌舞伎町經營這一家小旅館,掙錢養家。情人旅館晚上的生意多,他於是天經地義在白天沉睡。
他的愛人,名叫直子的盲女,從前生計無著的時候為人按摩以求取微薄的報酬,後來在桔梗的照料下,終於人生有了一點亮色。白天有時她料理完家務,就摸索著到**來陪桔梗躺著,伸手不斷為他按摩眉間與脖頸,指尖遊移,滿是感激和歡喜。
她們並不知道自己觸摸的身體是假的,自己鍾情與全情依賴的並不是人,且真麵目是極不堪的。
但歸根到底,這些有什麽重要呢?
感情是真的。
平清盛是東京的地頭蛇,他在白條天皇眼目之下如履薄冰,向來格外注意密探與其他血衛們的動向。桔梗如何遇上那個獨自養育幼女信子的盲女直子,如何墜入愛河,如何幹冒敗露後會有殺身之禍的凶險化身人形,與直子同居、供養、陪伴、照顧、奔走,他一直都看在眼裏,但他從未說破。
直到上一次自己被抓到帶豬小弟去中控室之後,平大人才不得不拋出這張皇牌,以桔梗人世間家人的安危,換取他的沉默。
他與化為正常形態的桔梗對望了一眼,說:“咱們能換個地方說話嗎?跟你站在這裏,總覺得有點不對。”
桔梗大概也同意他的看法,於是一麵開門出去,一麵說:“這間房以前其實很受歡迎呢,今天生意好,你要是晚一點來,我都準備把它租出去了。”
平清盛聳聳肩:“你為什麽不設計一個吸血鬼的主題房?”他想著好帶感,“一個貨真價實的吸血鬼經營的吸血鬼主題旅館房間,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桔梗沒什麽幽默感:“那要人家知道我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吸血鬼才行。”他想了想,“即使如此,我想也沒有人會覺得有趣,隻會尖叫著逃出去吧。”
他們一起回到了收銀室,裏麵隻有一張桌子一張凳子,四壁雪白,非常簡單。桔梗不過離開了一會兒,簾子外已經有人在默默等著了,聽到響動,便探手將錢送進來,拿了門卡便走。
平清盛還有工夫管人家的閑事:“你這樣不是老得守在這裏,一點都走不開?”
桔梗笑他不能與時俱進:“年輕人都有APP,在網絡上預訂和拿開房密碼,根本不用經我的手,通常還來親手交錢的,都是不善於用現代技術的中老年人。”
他望著那塊無風自動的簾子,幽幽地說:“還有那些看不見的人,就像直子。”
平清盛哦了一聲,和桔梗一起沉默了下來,後者過了半天,輕聲說:“你找我做什麽?”
平清盛猶疑了一下,臉上微有糾結之色,隨即決然:“我方才去見了井口清兵衛。”
桔梗半點不覺得吃驚:“是嗎?井口大人追殺豬小弟,砍斷對方一條手臂呢,可惜沒有畢其功於一役,據說豬小弟上了救護車後便失蹤了,相信有護衛者在出手掩護他。天皇陛下為此極不滿,還在日夜逼他繼續追蹤。”
平清盛身為血衛,居然沒聽到這麽勁爆的消息,看來白條已經開始在對他封鎖了,他不動聲色:“你當時在場?”
又一隻手伸進來,又一張房卡拿出去,今晚的生意還真好,大概是圓月的緣故,大家都希望享受親密無間的陪伴吧。
“平大人,我不記得你和井口大人有什麽特殊的交情,就算有,也並不需要告訴我。”桔梗感覺上是很認真地在說,“除非你們想要在我這裏租一個房間。”
平清盛要給他氣死,趕緊讓他打住:“麻煩你不要想太多。”他目光炯炯盯住桔梗,“我隻是去提醒他,天皇給的日行符未必有那麽長的效力,不要平白無故犧牲。”
“何出此言?”
“我拿到的日行符,天皇號稱給了一個月的效力,其實隻有短短幾日。”
這指控極嚴重,而且憑據確鑿,不可能是謊言,桔梗端坐起身體,頭轉向平清盛,忽然之間,神色全然冷肅了下來,他輕聲說:“是嗎?”
平清盛毫不猶豫點頭:“當然。”
他知道桔梗在聽,也在想,密探的心裏有無數的層積,隻需要一點點火種撩撥,就能燃燒起焚盡城池的烈焰,這正是他需要的東西。
“我想,天皇陛下也許是認為種群已經過於龐大和沉重,想要去冗清根,在遷移出日本之前,盡可能減少負擔。”
這一套說辭,和他跟井口清兵衛提過的皇室虧空,正在圖謀除掉非純種吸血鬼以節省開支那一套相比,堪稱換湯不換藥,但這一次跟桔梗說完,後者非但沒有像井口那樣立刻入障而迷,反而突然大笑起來。簾子外正有人伸手進來,給他的笑聲嚇了一哆嗦,紙幣掉到了台子上。
桔梗的笑聲嘎然而止,他匆匆料理完業務,轉過頭來看看平清盛:“平大人,你不是真的如此想吧?”
“為什麽這麽問?”
桔梗搖搖頭:“你完全猜反了。”
“是嗎?”
“如果你是真的這麽猜的話,那麽你就是真的猜反了。”
兩個“真的”都加重了語氣,桔梗的諷刺呼之欲出。
根據桔梗的說法,平清盛確實完全猜反了——盡管他也壓根不是猜的,他是編的,但事實證明,要成為生殺予奪的君主,一定要有大魄力,有時候要大得超過瞎編能達到的程度。
“藤原大人在火女賭場被幻獸引**而亡之後,天皇陛下已經召回了所有血衛,將幻獸引摘除,但他仍必須履行契約,否則得不到異靈川的回報。因此,宮中已有風聲說,異靈川將有重要行動需要我等全力配合,而陛下也在計劃將所有彎將緊急提拔成血衛,再送去異靈川呢。”
彎將是純種吸血鬼私下對非純種族人的稱呼,彎字充滿歧視,而將字則自帶尊重,這相互矛盾的說法,大概正是他們心態的寫照。
桔梗看起來漫不經心地看看平清盛:“井口大人聽了你的說法,一聽到宣召,大概就歡天喜地去了,始終還是夢想自己能成為日行者吧。結果若幹時日之後就被吸幹了能量,和藤原大人一樣,死無全屍。”他那張憨厚中年人的臉龐在某個角度,竟然帶著沉沉死氣,而言語中的無所謂,更是如同三九之寒冰,“平大人,這是你要的嗎?”
桔梗很無所謂:“信不信請便。”
平清盛凝神想了半響,忽然說:“我有一事相求。”
“當然你有,否則你怎麽會無端端來給我十萬塊,用十分鍾的房間呢。”
平清盛短促地笑了一聲:“你是吸血鬼史上最出色的密探,能夠出入無形,化身萬千,那麽,要讓你傳遞一個信息給一些人,應當不是難事。”
“什麽信息?”
平清盛雙眼灼灼:“就是剛才令你狂笑不已的那個信息。”
“說天皇陛下正在剪除多餘毛羽,準備舉族輕裝遷移,因此非純種吸血鬼都處於危險之中的。”
“對?”平清盛還加了一句,“如天皇這段時間有所征召,為自保計,務必要抗旨不遵,否則性命不保。”
桔梗這時覺得意外了起來:“哦?”
平清盛望著他:“桔梗大人,你聰明絕頂,仔細想想,我們所說的陛下心思看似迥異,其實歸根到底難道不是殊途同歸?”
桔梗皺起眉頭,還未來得及細細體會他的言語,平清盛已經站了起來:“我知道你在世間唯一在乎的並非天皇,也並非世代與皇族的效忠之責,你唯獨在乎那兩個不見天日的盲女。”
後者一凜,冷冷說:“你威脅我?”
平清盛搖搖頭:“不。”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不管我為什麽需要你幫我,不管我要做什麽,如果我失敗了,你所夢想的跟直子和信子有始有終的生活,就永遠不會有可能實現。”
他難得誠懇,那是無論多麽深厚的演技都無法偽飾的真情流露:“你我雖非密友,卻一同度過極長歲月,相信我,我對你絕無惡意。”
他與桔梗對望,看到對方眼中的堅冰一點點融化,後者幽幽一歎,說道:“異靈川急需能量源,失去血衛軍團之後,天皇雖然已經答應將全部善戰的彎將送去代替,但行動上遲遲未曾落實,大概心中還是有唯恐驚動族群的顧慮吧。而異靈川連這一時三刻都不願等待,據說在彎將送去之前,將會先轉而對其他種類的非人下手,以得到能量去配合宮中人所說的大動作。”
平清盛大驚:“那樣的話難道不會驚動人類世界?”
“當然會,因此我看天皇在人間的盟友,這一次要全部被卷進來為異靈川做先驅或善後了。他們趁著這一時機,似乎紛紛提出了許多過分的要求,也許是以為自己占了便宜呢。”
“是些什麽人?他們又需要為天皇做什麽事?”平清盛憑借自己看深夜電視和偶爾在便利店買雜誌得到的經驗,猜了幾個人的名字,都是一跺腳四方雲動的角色。
桔梗對平清盛帶著嘲諷地一笑:“平大人,電視雜誌上那些所謂名流,隻不過是傀儡而已,真正在幕後把持日本朝政與商業世界大權的,都是當年幕府一脈相承的權貴。他們與白條天皇之間,可是存在著以命脈相謀的契約,至今未曾失效呢。”一邊搖搖頭,“不過具體要做什麽事,我還未曾打探出詳情來,消息封鎖得非常嚴密,而且陛下也指示我不要涉足其中。”
“不管你想做什麽,平大人,這個世界的滅頂之災,也許都已經避無可避了。”
平清盛驚訝地看著他:“什麽?”
桔梗沒有再回應,這時又有人來要了一間房的門卡。夜色已深,上門的那一對男女已經不怎麽清醒矜持,緊緊擠在一起從狹窄的樓道走上去,呢喃嬉笑,對話聲音回**,男人帶著醉意:“跟你在一起時間就過得格外快呢。”女人甜笑著回應:“是啊,真希望每天都可以在一起。”“啊,瞬間就到世界末日都心甘情願啊。”“是的,跟光夫一起度過世界末日都不會害怕呢。”
平清盛和桔梗聽在耳裏,異口同聲輕輕嘀咕了一句:“愚蠢的人類。”
桔梗繼續和平清盛分享他的情報:“你想必也聽說了,高台寺附近出現了非常反常的局部極端天氣,並非自然現象,而是被人刻意製造出來的。那一帶啊,現在都生人勿近呢。我看對方顯然是奔著鬆本清張來的,看樣子釋放了非常了不得的信號,因此異靈川才突然之間極度驚慌起來,不再沉得住氣了。”
“對方是什麽來頭?”
這個問題問別人也許是徒勞,問到桔梗頭上,則多半會有答案。
但平清盛的信心居然被對方親自打消了,桔梗搖頭:“我找不到半點端倪,無法追蹤,無跡可尋。”
他慢條斯理,說得無懈可擊,可是平清盛一向非常善於觀察人,他精準地抓住了桔梗在說無跡可尋四個字時臉上那一絲掩飾不住的驚慌,那不是在懊惱自己的無能,而是**裸的、純淨的恐懼。
對方不是無法追蹤,而是桔梗根本不敢追蹤。
讓縱橫千年的吸血鬼密探不敢追蹤,讓不可一世的異靈川極度驚慌,而且根本不在乎要同時驚動非人世界和人類世界,悍然製造混亂,釋放威懾信號,以及攻擊鬆本清張。
那可能會是誰?
平清盛聯想起江左司徒在倫敦對他說的話,感覺到整顆心變成鐵鑄般沉重,一點點墜到了“**”那裏,他克製住內心的焦灼,希望還可以搶救一下。
“什麽叫做現場釋放了什麽了不得的信號,到底是什麽意思?”
桔梗神往地盯著輕輕飄拂的垂簾,眼神似乎穿透了織物,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有伊甸園,那裏有溫柔鄉,隻是他不能至,因此心始終向往:“泥塑靈。”
“什麽?”
“鬆本家宅遇到災難的時候,我在附近窺視,親眼見到現場出現了泥塑靈。上古傳說,邪羽羅滅世所出動的第一輪毀滅戰士,就是無窮無盡的泥塑巨人,它們的本體是泥土或岩石,但被注入生命後,就成為毀滅一切的戰士。”
“隻有一個泥塑靈出現,被天皇陛下的貼身侍衛三目連環和蕭遠晴聯手打敗了,但整個非人世界裏,隻有兩個大人物擁有驅動泥塑靈的力量。相信我,你不會願意聽到他們的名字。”
但那兩個名字平清盛一點都不陌生,此刻正在他腦子裏像大年三十晚上的爆竹連環陣一般轟隆隆響起。
他情不自禁縮了縮脖子,舌尖發麻,在人間活了足夠久之後,他練就了從細微處覺察真正危險的能力。
現在那危險信號就如同屠宰場裏的血,蔓延得到處都是,想讓自己不要去注意都難。
他勉強鎮定下來,繼續問:“你這些消息,有沒有回報給白條天皇?”
“當然有。”
平清盛歎了口氣。
“他有什麽反應?”
“即刻退朝,一言不發。”
這反應讓平清盛的猜測徹底坐實了:“出現在鬆本家的,是達旦。”
他脫口而出,桔梗如同中了當頭一棍,立刻慘然色變,盡管平清盛還是給他留了一點麵子,沒有戳破他的膽怯:“你追蹤不到那是誰一點不奇怪,不可能有誰能追到他,那是暗黑三界的統治者啊。”
“不是說達旦已經失蹤多年?”桔梗凝神想著,“多少人花了無數時間去搜尋他的下落,都一無所獲啊。”
平清盛搖搖頭:“強大到那個地步,玩個失蹤又怎麽了?”
他自言自語:“如果真的是他現身,那不管是我們、異靈川還是天皇,所擁有的時間大概都不多了。”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達旦要找鬆本清張的麻煩,殺雞儆猴嗎?還是下馬威?看起來都不必要啊。
以破魂首領之能,要幹掉鬆本清張固然就跟歌利亞巨人要捏死一隻螞蟻是一樣的,對付異靈川也不必花那麽多功夫布陣纏鬥,更不用說挾持人類。
他到底要做什麽呢?
平清盛理不清楚千絲萬縷的思路,愣了半天之後打定主意,望向桔梗:“桔梗兄,拜托你為我傳語給所有彎將,我有分寸,絕不會陷你於不利之地。”一麵伸出手去,掌心是花江和富江的那兩塊通行牌,“這個,交給你,也許有些彎將,會需要看到一點證據。”
桔梗眉頭一皺:“你怎麽會有她們的令牌?”
平清盛意味深長地說:“也許是因為她們從中控室外那條路上的留影咒裏知道得太多了吧。”
桔梗頓時臉色大變:“什麽?”手心握緊,眉心間出現了擔憂與恐懼的紋路。
平清盛搖搖頭:“放心,她們看到了我、豬小弟,也看到了你,但再也不會有機會把情報帶回地宮了。”
就這樣帶著一副完全放下心來的樣子,平清盛露出迷人微笑,頷首與桔梗告別,隨後揚長而去,在旅館門口他遇到正要進門的一對情侶。女孩子將目光長久投注在他身上,擦肩而過之後還戀戀不舍,不斷回望。
最值得留意的是,一向對各種風吹草動都極為敏感的白條天皇,竟然對這麽反常的現象毫無反應。
平靜的表麵下,暗流不斷湧動,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找到一個觸發點,火山爆發,不可收拾。
對這一點了然之後,平清盛決定要活在當下,盡情享受一番,首先就要去他最喜歡的那家餐廳吃頓飯。
他這段時間滿腦子都是煩心事,照人類唱的,那真是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直接導致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進餐,更不用說好好享受美食了。
善於控製能量的高階吸血鬼飽餐一次之後,能夠最長兩到三個月內不用再攝取食物,但身體會隨著逐日消耗而漸漸虛弱。首先是喪失戰鬥力,接著是外貌急劇老化變形,直到失去人類外形,回歸到吸血鬼的原始形態,如果再不及時補充能量,下一步就是衰竭而死。
對高眼光,高品位,對自己的狀態非常挑剔的平清盛來說,餓到無論哪一個步驟都是不可接受的。
世界末日要來就來吧,在那之前給老子吃一頓的工夫就成,他趁著夜色已深走出酒店的時候,心裏就是這樣想的。
然後就高高興興去了表參道。
[5]
那家坐落在地下一層的餐廳二十四小時都暗無天日,最正宗的是牛排和韃靼牛肉,菜色簡單,料理手法原始,但是勝在原汁原味,食材用的是最高質量的和牛和韓牛。
對於平清盛來說,牛肉做得再好都沒有卵用,所謂酒肉穿腸過,熱血心中留,絕對不是胡說的,他吃任何東西隻能過個幹癮,隻有新鮮的血能夠供養他的能量轉化係統。
那家店真正吸引他的,就是能夠用新鮮的血液做出許多色香味俱佳的料理,讓動物性的進食本能轉化為人類一脈的饕餮享樂之欲,格調馬上提升了不少。
比如他每去必點的血獄容這道菜,名字相當邪惡,其實不過是以新鮮血液自然凝結出的血塊配合冰豆腐做出的料理。豆腐是熟的,以海鹽、上乘黑胡椒、純淨香油和極細蔥花調味;血塊與冰豆腐都切成長條,相間擺盤,周圍以細甜菜蓉和鮭魚蓉和羅勒葉搭配。平清盛能吃得熱鬧,又能吃得實在,再配一瓶九六年的瑪歌,淺酌低唱,不知道多開心。
懷著這樣美好的期待他哼著歌兒一路走到了表參道,即使是東京,淩晨街上也終於沒什麽人了,平清盛一麵走,一麵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沿途好幾家店關了門,裏麵卻還亮著燈。
但他懷著對美食的期待大步流星,無暇旁顧,心裏暗自嘀咕著:這個世界上不對的東西多了,老子管那麽多幹嗎。
一路走到表參道街尾,向左走下台階,那就是他常去的餐廳。
餐廳營業中,門微微虛掩,兩邊各掛一盞紅色燈籠,光線極微弱,從門邊的窄窗裏能看到食客的背影,一切如常。但在平清盛推門而入的第一秒,強烈的不安就從心底湧起來。
太安靜了。
並不是沒有顧客,幾乎全部桌子旁都坐著人,比平常上座率還要高,隻有平清盛常坐的那個靠牆半開放式卡座還空著。
這家餐廳的特色是向來昏暗,也向來喧嘩。昏暗大概是為了營造情調,也是為了照顧那些生平不見天日的顧客,這裏一向沒有公眾照明,唯獨每張桌子上放一支亮度低調的蠟燭聊勝於無,客人們雖然見不到彼此真麵目,卻絲毫不妨礙他們或輕言細語呢喃,或大馬金刀扯談,聽覺上來說總是非常熱鬧。
今天卻像是開了聾啞人顧客專場一樣,所有人都埋在自己的食物或酒杯之間,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不等服務員接引,平清盛徑直來到那個卡座,他注意到旁邊那扇隔絕遊魂地獄的窗戶開了一條縫,縫隙裏卻見不到外麵那些點點滴滴的紅色靈光。
吸血鬼當然不害怕黑暗,那本來就是它們的歸屬,但這突如其來的沉默竟然令平清盛最熟悉的黑暗都呈現出隱隱約約的不祥。
服務生這時候過來了,送上菜譜,站在一邊準備幫他點單,他的名字寫在製服西裝外別著的胸牌上:達也。
這是隻紅粉土狼。土狼的青春期非常長,所以大部分都是非人世界的百年中二病患者,這一隻也是還在發育階段。
他的頭很小,脖子以上都被濃濃毛發蓋住了;鼻子長長地伸出來,頂端圓圓紅紅的像是頂了一個球,有時候需要別個發卡才能把眼睛露出來。
達也站得筆直,輕聲問:“平先生,今晚要吃什麽?”扭頭望了某處一眼,又轉過來,清清喉嚨,“老樣子麽?酒呢?”
平清盛充滿探尋意味地瞪著他,不時也看看其他客人,達也則根本不與他對視,兩隻手規規矩矩地疊在身體麵前,似乎就是在等待客人的指示。
唯獨他的手指泄露了玄機——室內恒溫26度,卻一直在顫抖。
平清盛隨便翻了翻菜單,說:“那麽,達也,今天的特餐是什麽?”
“特餐?”達也愣了一下,慌慌張張地說,“呃,平先生,你知道我們不做特餐的……”
平清盛傾過身體看了一眼其他顧客,說:“是嗎?那就奇怪了,我以為今晚大廚特供是下了定身魔咒的金槍魚刺身呢,而且人人都要了一份呢,要不怎麽大家吃著吃著就沒動靜了呢。”
那個顧客矮矮胖胖,有一張倒三角、形狀分明的大臉,尖尖耳朵長在腦袋偏後的地方,褲子後麵墜出一大塊,估計是尾巴。就這形象,隻能說勉強像人,實際上則是一隻參努,平常以食影為生,偶爾也在非人出入的人類餐廳打打牙祭,吃一些跟影子一樣口味與存在感都相當虛無縹緲之物。比如說竹笙湯、蓴菜羹、藕粉什麽的。
參努被掀了帽子,卻毫無反應,還是保持之前的姿勢:頭低著,雙手放在桌上,一隻手裏還捏著把叉子,但手指無力,所以叉子耷拉;麵前的盤子裏有兩片清水煮平菇,啥調味料都沒有,不知道吃這玩意兒圖的是什麽。
平清盛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隻看了一眼就反應了過來,即刻疾轉身往外走,剛一跨出門,緊接著就退了回來。
在他身後跟著進門的是兩隻巨大而美麗的藍色大鳥,差不多和平清盛一樣高,羽翼伏在身後,如果展開,估計足可以覆蓋身邊大概五六米的範圍。
它們從餐廳入口冒出來,尾羽高高翹起,閃耀著璀璨奪目的藍光;冰冷的眼珠圓圓的,呈現出一圈圈亮晶晶的黃線。它們不緊不慢地走進了餐廳,優雅踱步,仿佛是在巡視領地一般,將整個地方好好看了一遍,而後將注意力牢牢鎖定在了平清盛身上。畢竟除了達也以外,他現在是這間餐廳裏唯一能動和在動的東西了。
平大人屏住呼吸,一步步退到達也的身邊,感覺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倒了個大黴。
這種事兒最近發生得太頻繁了,簡直如影隨形,是不是該去明治神宮拜拜神啊,但一個吸血鬼拜人類的神,人家願意接單嗎?
達也的表現加劇了平清盛的憂慮,那哥們兒現在抖的不隻是手了,是整個人都打擺子,活像得了瘧疾似的。他沒看平清盛,實際上他哪兒都沒看,眼神是渙散的。
“哥們兒,”平清盛說,“看在我每次都給你賬單總數百分之三十小費的份上,你能跟我說說這是什麽情況嗎?”
達也可能因為恐懼而在放空,但出於職業敏感,他第一時間聽到了小費這個字,馬上本能地精神為之一振:“啥?”
平清盛沒好氣地瞪著他,達也回過神來了,臉皺成一個栗子:“不知道什麽來頭,中午就來了。”
他往旁邊努了努嘴:“好多好多隻,飛過來的,這一帶凡是非人開的店裏的客人,都被釘住了。”
這麽一說,平清盛就明白自己剛剛走過表參道時那種隱隱約約不對的感覺是怎麽來的了。
那些莫名其妙亮著燈,裏麵有輕微但古怪響動的店,也全是非人開的。
有時候奉天皇之命,他不得不指揮低階吸血鬼去壓榨稅款,或者抽人家壯丁到地宮幹活,但出任務過程中基本上也是能跑就跑,能溜號就溜號,最多負責動動嘴皮子發號施令,在後方喝茶打盹等報告就行了。
他雖然知道這一帶有很多非人開的店,大體上又是些什麽類型的非人,但具體到麵前,竟然沒有馬上就反應過來。
他對自己的後知後覺有點生氣,下意識重複了一下達也說的話:“盯上了?”
“是釘住啦,釘子的釘。”達也糾正平清盛,向門口抬了一下下巴,“看,所有人能進不能出,你剛才不是一樣,這不是叫釘嗎?”
“它們要幹嗎?”
達也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雙手比劃了一下,“那些鳥往每個客人耳朵裏都塞了一顆珠子,接下來他們就成植物人了。”順手指指平清盛坐的那個位子窗外,“還用了一個奇怪的網,像是用某種能量線做成的,把我們養的遊魂都兜走了,也不知道是弄去吃還是怎麽的。”
“打住,不準客人離店,還往客人耳朵裏塞珠子,就憑這兩隻鳥?”平清盛震驚了,“沒遇到反抗?”
要說其他顧客就算了,他進來也沒仔細看到底有些什麽品種,但參努可一直是個暴脾氣啊,平常在街上老跟蹤人類,垂涎人家影子,被發現了就鬥毆。雖然戰鬥力一般般,但個性上來說絕對是個一天到晚惹事的主。誰動他的耳朵,他肯定掀桌子,管對方是人是鳥。可從現在的場麵看,他連站起來跳腳這個動作都沒嚐試過,就直接認栽了。
達也證明了他的猜測,說著說著一張臉更皺了:“沒有反抗,大家都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為什麽?”平清盛指了指門口那兩隻藍色大鳥,“它們很能打嗎?”
達也搖搖頭:“跟它們沒關係。”
他的視線投向了大鳥的身後:“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的話,我覺得跟那個有關係。”
平清盛跟著他看過去,然後整顆小心靈就被各種語言各個時代的粗口之浪全然淹沒了。
幻獸。
不是一隻,而是三隻。
浮**空氣中形狀若隱若現的龐然凶獸,與平清盛在藤原和其他血衛身上見過的樣貌相差無幾,區別在於這三隻都是獨立行動的,至少沒有在附近看到它們依附的宿主行蹤。
這三隻幻獸在藍色大鳥身後,眼觀六路,一時前驅,一時巡回,一時消失不見,但隨即回還,似乎在看守著特定的覆蓋範圍,虛幻中仍然灼灼如星的眼凶光閃爍。
它們不是烏合之眾,行走停留之間相互支持與呼應,赫然在遵守某種戰術陣型,一旦有需要,立刻就群起而攻擊,但在沒有需要的時候,也絕不會輕舉妄動。光從這一點看,它們就毋庸置疑是比血衛身上種的那一類幻獸更高階的出品。
平清盛從未與幻獸戰鬥過——在白條天皇和異靈川徹底撕破臉之前,理論上大家都是自己人不是嗎。
他想象過很多次這一天這一幕將會如何到來,到時候應該怎麽對付,事實上一直沒辦法想得很周全,萬萬沒想到突然就這樣狹路相逢。
“平,平大人,”達也回過一點魂,好奇心上來了,“你見多識廣,能不能說說那些鳥為啥要往客人耳朵裏吐那珠子。”
平清盛看他一眼,對他如饑似渴的求知嘴臉很不解:“幹嗎,吐了人家沒吐你,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嗎?”
達也很嚴肅:“並沒有,它們很明顯非常需要我好嗎,不留著我怎麽吸引客人進門坐穩?我可是有用之輩。”
平清盛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外太空再穿越大氣層回來砸達也個倒仰:“這你都能驕傲?”
他忍了一口氣,問:“話說,到底是什麽樣的一顆珠子?”
達也比劃了一下:“說珠子吧,也不對,其實更像個小白蘑菇,不對,小白水母,對,小白水母,半透明的,軟軟的,裏麵還有微弱的光一閃一閃,那鳥從嘴裏一吐出來;它好像認路似的,一下就自己飄進去了。”
平清盛仔細琢磨了一下達也描述的細節,忽然脖子一擰,像是剛挨了當頭一棒:“我操!”
達也看了看店裏,一本正經壓低聲音 :“咱們開的是合家歡餐廳哦平大人,小孩子在,不可以講粗口。”
平清盛嘀咕了一聲:“合家歡個毛線。”他懶得理達也,皺著眉頭猛動腦筋,“難道那是逐生花的子孢?逐生花子孢寄生之後能夠控製宿主,吸取能量,放進非人身上是要幹嗎?控製他們還是摧毀他們?為什麽這樣做呢?一隻鳥又怎麽會有逐生花的子孢?異靈川弄的嗎?上哪兒弄的?”
他沉浸在吸血鬼苦惱三千問的世界裏,而藍色大鳥們認為對他的觀察已經告一段落,往他耳朵裏塞一點什麽東西的時機應該也成熟了,於是高高昂起頭,尾羽上散發出流離摧殘的藍色微光,向吸血鬼先生慢慢走了過來。
達也喉嚨裏發出咯咯兩聲響,輕輕推了平清盛一把:“要不,你躲一躲?後麵廚房的泔水桶有蓋子,一隻鳥應該不會掀蓋子吧?”還嘀咕了一聲,“再說了,給人家吐個珠子進耳朵怎麽了,大丈夫不是能屈能伸嗎?”說得好像還挺有道理的。
他一麵說,一麵悄然沒聲地往後滑了幾步,滑進了收銀台後麵,把腦袋從收銀台後麵伸出來。你說他害怕那是真的,你說他就是在等著看熱鬧,那也是真的。
平清盛絲毫不受達也影響,他屹立不動,注視著漸漸靠近的那兩隻大鳥,右手掀開風衣下擺。裏麵穿了一條馬褲式樣的貼身下裝,右腿外側鑲著一個長長的皮袋子,從腳踝一直延伸到大腿,下方很窄,到上端成了一個寬寬的弧形,弧形的盡頭是皮袋的開口,一個魔術貼粘著兩端。
達也一點沒看錯,那真是一把鐮刀,大概七十厘米長,木質刀柄和薄如蟬翼的金屬刀身緊緊連接在一起。木質紋理極堅密,外表如同玉石一般溫潤有光;刀身狹長彎轉,刀刃鋒利,占了整把鐮刀幾乎十分之九的長度。
刀柄上一個圓弧凹形的握手位,隻手之外,幾乎沒有一分多餘的位置留出,因此對運刀者來說,也就沒有任何回旋之地。這真是危險之極的武器,砍劈威力之大,直可以碎石斷盾,但刀柄如此之短,意味著對使用者的技巧和純熟程度要求極高,生手用這樣形狀的鐮刀,完全可能在殺敵之前一個不小心就劈死了自己。
平清盛緩緩舉起手中鐮刀,他的眼神忽然卻變得非常溫柔,非常深情,仿佛見到念茲在茲的舊愛前塵。
“Dacian Falx。”他輕輕地吐出兩個詞,聲調悠長,非常輕,非常纏綿,像在呼喚情人的名字。
達也顯然屬於死到臨頭有問題都必須要問的那類角色,所以他繼續破壞氣氛:“平大人你說啥?”
平清盛將鐮刀的彎曲刀神繞在自己的脖子上,挺直了身體,他凝視前方,忽然藍色大鳥也好,幻獸也好,似乎都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出現在那裏的是另一個世界,是兩千年前的阿達姆克利西。在那裏契亞人,也就是後來所謂的羅馬尼亞人,跟隨他們的英雄德塞巴魯斯跨越多瑙河,向不可一世的羅馬軍團進擊;士兵們的手裏都握著這樣的鐮刀,他們生前以此殺敵,戰死後靈魂與自己的武器一同墜入地獄,永不分離。
“達契亞鐮刀,拉丁文叫做Dacian Falx,這是第二代神王克洛諾斯閹割眾神之父烏拉諾斯的武器,也是羅馬尼亞的先祖與羅馬人死戰不退、保衛故國的武器。”
“人的先祖,和吸血鬼的先祖,曾經共用這把鐮刀,為自由戰到最後一滴血流幹。”
平清盛慢慢地說,抽回了鐮刀,刀刃滑過他的後頸,一點烏黑中帶著明亮紫色的血珠滲出他的皮膚,沾在刀身上,隨即如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般,浸潤到了金屬之中。叮!一聲突如其來的金鐵交鳴響起,整把達契亞鐮刀乍然明亮了起來,像被喚醒了,又像被激怒了。
張開雙臂,風衣落地,亮出平清盛毫無瑕疵的體型,無一處不像巨匠手下的雕塑。他站得穩穩的,全然收起了在現代都市中洗練出來,旁人對之也習以為常的輕佻,如一尊神一般,肅穆地直視門口。
餐廳中的能量值在幾秒鍾內極速上升,簡直跟電路短路一般劈裏啪啦亂響。門口那組幻獸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過來了,它們的警惕心隨著能量值變化而增長,斷然放棄了再去其他地方巡邏,隨著藍色大鳥步入了餐廳。
達也嚇得一縮頭,臉色煞白,過了一陣子鼓起勇氣伸出脖子來,小聲說:“平大人,隻有你會給我百分之三十的小費呢,你是個好人,呃,好吸血鬼,你非得這樣嗎?說不定會死的呢。”
平清盛橫舉那無堅不摧的鐮刀,微微彎腰,準備戰鬥,他聞言,稍微回頭看了看達也,唇角有一絲從容的微笑:“達也,記住我的本名,我叫做德賽巴魯斯,來自羅馬尼亞,身上流著純正的達契亞祖先之血,一千九百年以來,我的信念從未改變。”
不自由,毋寧死。
藍色大鳥展開流雲般羽翼,停住,似在凝神;幻獸怒吼隨之而起,各取一路,時進時退,形影變幻,一室之間獸相曈曈,莫名而來的淒切長風從門外卷入,餐桌上的碗碟盤子明明是死物,卻似有了生靈的恐懼,叮叮當當顫抖起來,互相撞著發出尖銳響動或刺骨摩擦聲。壓在銀紙壓下的餐紙驟然飛散,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如迷路紙蝶如不甘冤魂,在風裏起伏,散滿了整個餐廳的空間,久久不肯落地。
諸多怪力亂神不祥之兆,平清盛全然不管,他神魂俱定,張目,揚眉,大步向前,右臂高舉猛力揮舞達契亞鐮刀,刀刃所向,呼嘯生風,與平清盛仿佛融為一體,起落兩次,深深斜劈,直斬,正中怒砍。擋道的是神是魔,是殺生還是赴死,皆不猶豫。
他要先解決那兩隻藍色大鳥,如果平清盛沒有判斷錯的話,那是司職追蹤與收集現場信息的角色,最好先行斬殺,以免對方太快召喚後援。
如果當時他知道這一晚上整個東京城大概有兩千隻這種鳥,也許平大人的意誌就沒有這麽雄壯了。
平清盛正麵迎上了兩隻藍色大鳥,它們不退,亦不懼,歪著頭好奇地看著正對自己突襲而來的敵人,全然無所謂,不知是鎮定還是麻木。
達契亞鐮刀直奔血肉,嘶嘶有聲,大刀闊斧,橫衝直撞,身體與身體的撞擊聲與鐮刀劈刺聲接踵而來,這過程當事人也許感覺極慢,其實不過一瞬間。
平清盛很快結束了和兩隻鳥的戰鬥,他高高躍起,雙手握緊達契亞鐮刀極短的刀柄,筆直下劈,一劈中即刻收手,再度跳躍,下一個落地之處就在幻獸群的後麵。幻獸吼聲更急,急轉身,撲了上去,與吸血鬼戰成一團,這才是正戲的開始。
在他身後,電光火石,兩隻藍色大鳥身首異處,美豔不可方物的羽翼在死亡來臨的一刻乍然失去光彩,由生到死不過刹那,血肉便在這刹那間全然衰敗了。它們頹然倒地時,已經不像鳥,甚至也不像是任何活過的東西。
它們的頭顱飛得很遠,一隻飛到了門外,一隻剛好飛到了達也躲藏的收銀台下方,滾了兩下,翻過去,眼睛正對著達也,他就看了一眼,當場尿了褲子。
但在那瞳仁深處,莫名有兩束光殘存著,那裏結結實實凝結著濃厚得令人無法呼吸的厭倦和絕望,對自己的,對世界的,對生命和死亡本身的。
達也是一隻正宗的紅粉土狼,出身就有局限,受教育程度又不高,因此絕對沒有任何文藝修養,除了小費和野狗,對其他東西確實也都不敏感。但在這一刻他凝視著死去的藍色大鳥瑩然雙目,心靈突然變作了驚弓之鳥,身體則莫名戰栗如風中一根羽毛。
他本來是趴著的,為了避開大鳥的注視,幹脆伏到了地上,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在收銀台的下麵縮成一團,隻有聽覺繼續追隨外界的變化。從聲音來看,平清盛和幻獸們熱熱鬧鬧打了一陣子之後,翻翻滾滾戰出了室外,室內暫時安全了。
他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忽然被人一腳踢中了屁股:“服務員,出來。”達也結結實實嚇了一跳,扛不住屁股上持續傳來的壓力,隻好爬出來,結果抬眼一看就愣住了。
踢他的是那隻剛才還在演木乃伊戲份的參努,現在滿血複活,正怒氣衝衝地叉著腰,三角臉上三角眼不斷眨巴,喝問達也:“咋回事?咋回事這是?俺難得下山來吃個飯?你給俺下藥?你給俺全家下藥?”桌上坐著的另外兩隻個子小一圈,但長得跟這位一模一樣的參努也圍上來了,個個呲牙咧嘴的,敢情一家子暴脾氣今天下山了來打牙祭。
達也哭笑不得:“我下什麽藥啊,不是我……”
參努馬上打斷他:“不給我下藥?那我剛才怎麽吐這個出來了?你說說我怎麽吃飯就吃出這個來了?”
達也一看他捏在手指裏的東西,就是剛才被藍色大鳥塞進他們耳朵眼的小白水母,怎麽給弄出來的這是?他一根筋,好奇心一起,上去對著參努的耳朵眼猛瞧:“你什麽構造啊我看看。”
視線穿過參努的耳洞,像無形列車飛馳進深山隧道;隧道一開始長得像永遠看不到盡頭,非常非常黑,可是下一刻前方就豁然開朗,列車駛入無窮大的混沌空間,無數條灰色的影子在那空間中懸浮上下,飄**回旋,有的深灰,有的淺灰,有的快消失了,隻有一點點殘跡,想必都是被參努一口嗷嗚進去的。
達也嚇了一跳,趕緊退了兩步不看了,擺擺腦袋:“難怪你用吐的,你的腦子是直通腸胃的啦?”
參努沒好氣:“吃點影子要什麽腸胃。”他說完這句話,馬上就預判了達也的下一個問題,緊接著說,“對,我們也不便便。”
把那朵小白蘑菇往達也手裏一塞:“今天不付賬了。”三隻參努整齊劃一,撒腿就走。
沒料到,參努牽一發而動全身,達也還沒走幾步,猛然身後呼啦啦湧出去一批,一看全是本來被定在那裏的食客們。藍色大鳥一掛,他們就掙脫了定身魔咒,隨即一琢磨,嘿,這是光明正大不用買單的節奏啊,就都跑了。
平時要達也給熟客打個折,那都是難於登天,但他今天麵對突如其來的大規模逃單,倒是表現出了難得的鎮定。估計是出門後看到的場麵占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而紅粉土狼的腦容量是不足以支撐他多線程運作。
平清盛和幻獸們已經從地麵打到空中,天色灰藍,幾點殘星搖搖欲墜,幻獸剪尾揚爪,撲殺撕咬,呼應穿梭,進退有據,儼然是成形成陣的打法。獸影所到之處,不斷帶出一道道似幻似虛卻又如霧如霾的痕跡,活像在天幕上糊了一層水汽,就是三九隆冬外冷內暖時窗玻璃上會有的那種。
平清盛跳躍廝殺的身形漸漸被那層水汽遮擋了大半,但達契亞鐮刀的鋒芒卻仍銳利奪目,在蒙昧之間左劈右砍,上下翻飛,速度一時快,一時慢,但那殺氣騰騰始終不改分毫。
達也不是戰鬥民族,看不出來平清盛這是打得如魚得水還是捉襟見肘,他隻能靠那把刀的狀態來判斷,隻要它不見遲緩,應該就還能應付。
他捏著一把冷汗,仰頭觀望戰局好長一段時間,忽然後背一陣陰風吹過,達也一凜,回頭看時空無一物,但等他再度將視線投向空中的戰場,就發現那裏不再是三隻幻獸,而是六隻。這六隻幻獸還彼此相熟,訓練有素,立刻改變了戰鬥的隊列,從平麵進擊變成上下兩群的立體作戰。
新情況讓達也吃了一驚,等他再往四周看一圈,整個就傻了。
土狼的視力極好,夜間視物能力與高倍紅外線望遠鏡差不多,而此刻他的視線所及之處,偌大東京城裏,正不知有多少幻獸出現。從各區各片、各條街道騰塵而起,升上半空,它們的猙獰形象在夜色中或明或暗,或實或虛,但存在感都確鑿無疑。它們全都在往平清盛戰鬥的方向凝視,而後開始三三兩兩成群往此處來了。照那個速度看,最遠的大概要跑個十幾分鍾,最近的五六分鍾就到了。
照幻獸馳援的速度,這兒的戰鬥很快就可以結束,隻要所有幻獸一人吐平清盛一口唾沫,他就會成為曆史上第一隻溺死在虛無之海的吸血鬼。
達也扭轉身,撒腿就往自家餐廳裏跑,他的全副家當都放在收銀台下麵的櫃子裏,摸起來後隻要往旁邊那條巷子裏一鑽,穿過牆他就回家了;回到家再去想是要縮著脖子躲起來,祈禱全世界把自己忘記,還是收拾細軟趕緊跑得越遠越好。
平大人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刀鋒似乎也暗淡下去,天色有點變,不知道何處起了風,風聲呼嘯,應和幻獸的嘶吼,東京這一瞬間全然是非人間的。
忽然一隻幻獸狂吼一聲,從空中暴跌下來,身體斷成兩處,斷裂處的痕跡,顯然是被達契亞鐮刀一擊正中。被砍成兩截的幻獸在地麵旋轉,不斷揚爪掙紮,渾身顫抖,它的現像度大幅度降低,變成信號不好的電視中的一個角色,即使無知如達也,也馬上意識到這是能量在逐漸減弱的標誌。這隻幻獸,或者說這隻幻獸背後的操縱者被重創,它無法再度快速修複自己的形體,也意味著無法立刻重新投入戰鬥。
平清盛還是有兩把刷子啊!達也情不自禁握緊了拳,小聲說:“平大人!加油啊!”
忽然一陣熱血上湧,他回想起平清盛即將投入戰鬥之時說的那句話,他說他本名叫德賽巴魯斯,他來自羅馬尼亞,他曾帶領人與吸血鬼並肩協作的軍隊,與入侵者戰到流幹最後一滴血。
平清盛沒來得及說完他的故事,達也完全不知道羅馬尼亞的德賽巴魯斯是何方神聖,但他本能地認定,那必然是個了不起的英雄。
唯獨真正的英雄能夠在如此漫長的歲月裏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改其執。
不自由,毋寧死。
達也喃喃念著這幾個雄壯而決絕的字,突然腦子裏一道光閃過,他再度跑了起來,衝向收銀台下的櫃子,這一次他要拿的不是自己的包,而是一張名片。
上麵隻有一個名字,一個電話號碼。
達也死盯著那張名片,一麵拿起收銀台上的座機話筒,手指顫抖著撥出了那個電話。
鈴聲響起,一聲又一聲,一聲又一聲,外麵的打鬥喧嘩從空中傳來,突然震耳欲聾,又突然寂靜如死,喧嘩裏也分不出哪些是平清盛的動靜。這幾秒鍾對達也來說,就像十年那麽長。
鈴聲響到自然斷掉,達也不死心,又撥了一次,響到最後幾聲,他完全絕望了,正要掛掉,忽然有人接起來,在那邊氣喘籲籲,又努力壓低聲音地說:“誰?”
達也喜出望外,喊了起來:“阿拉丁嗎?三星獵人阿拉丁?是你嗎?你能不能馬上過來,請你幫幫忙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