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左司徒

[1]

一周前,倫敦。

一輛銀色的賓利駛過皮卡迪利廣場,愛神雕像從窗邊一閃而過,人群熙熙攘攘,大部分是外來的遊客。前麵左拐就是西敏寺橋路了,隔著泰晤士河,對岸的市政大廳給人一種滄桑與莊嚴之感,這也恰恰是這個古老的英倫城市給人的最初印象。

必須要深入到夜色籠罩之後的劇院、酒吧與夜店,才能看到倫敦的另一麵:癲狂與活力中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創意,以及大量被消耗的酒精。周末晚上,平常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每隔三五步就能撿到一個醉鬼。

車子繼續行駛,很快經過了牛津街口、白廳和市政廳,再往下走,就要進入市郊了。繁華與蕭瑟之間,有時候隻有一街或者一線之隔。

平清盛坐在轎車後座,一直注視窗外景色,若有所思。

他剛剛從拉斯維加斯飛到倫敦,懷著極為忐忑的心情,要去倫敦郊外的肯特郡莊園拜訪一位隱居者。

那位隱居者對外的身份是一名拉丁文教師,在倫敦市內一所高級私立中學任教,之前在歐洲工作,最近才從維也納搬到英國。

中學的官方網站上有他的介紹,J.S先生,名字就是這樣兩個大寫的字母;小傳中介紹說他擁有劍橋中世紀文學史的博士學位,寫過拉丁文語音和語法體係演變的論文,出版過兩本關於拉丁文文學研究的專著,在學術界很有地位,經常參加歐洲和美國的專題會議並發表演講。

小傳旁邊配了一張照片,中規中矩的大頭像,他有一張對西方人來說偏於瘦弱的臉,可是五官和臉型的線條如同被米開朗基羅親手雕琢過,每一寸都是完美的;黑發緊貼著雙鬢,有一些已經變灰;眼睛狹長,視線平視前方,有著柔和弧度的嘴唇輕輕抿著。

這張臉毫無情緒。

平清盛擁有極為敏銳的觀察力,能夠精確識別一個人臉上在麵對鏡頭時的微妙情緒,有的緊張,有的愉快,有的不耐煩,有的在別有用心地挑逗或挑釁攝影師。但J.S先生與眾不同,那張臉如同一張精心製作的麵具,他在那裏,但也不在那裏,外界所見隻是用以示人的皮囊,如此而已。

唯獨眼神裏明明白白注滿了厭倦。

總體而言,是一個年輕時想必極為英俊,但已經難以避免在老去的中年男子,獨居,獨身,不算春風得意。

當然,如果不過如此,那麽平清盛就不需要先去一趟賭城拜訪金之斂,就差沒在地上撒潑打滾了,才終於得到J.S先生的居住地點、工作職位這些信息。

金之斂的詰問猶在耳邊:“為什麽要去喚醒一條沉睡的龍?”

“因為要對付鬣狗。”

“這樣說本家的領袖好嗎?”

這觸到了平清盛的痛點:“當年羅馬尼亞血族迫於食鬼的能量劫掠,從歐洲往亞洲遷徙,想要在日本安置,白條的先皇不但沒有伸出援手,反而趁火打劫,使我本族幾乎全軍覆沒;幸存者如我要靠不斷輪換肉身才僥幸脫逃,最後不得不投誠以求保全血脈。”

白條天皇讓他一個月內幹掉豬小弟,這顯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算完得成,隻要想想豬小弟旁邊那條狗是怎麽回事,他就知道自己是百分之一千跟著死。

他在東京將花江和富江處理好,得到一點喘息的時間之後,即刻離開日本,遠赴美國找金之斂求助。

如果一定要被毀滅,他寧可死在鋌而走險、絕地求生的過程中,而不是坐等白條收拾他。

金之斂給了他所需要的信息,也給了意味深長的忠告:“你喚醒龍,龍未必會讓你依靠,那時候你要對付的,就不僅僅是鬣狗了。”

“何況照我來看,龍和鬣狗都遠遠不是全部,”退了休但還是密切注意大勢所向的金之斂這樣說,“這個世界已經快要變成野生動物園了。”

賓利轎車在人煙稀少的郊區道路上加快了速度,隨後進入高速公路,沿途慢慢出現美麗的山丘與溪穀,對坐在車中的人來說,一路望著窗外便猶如在觀賞加快了播放速度的風光片。

經過將近一小時的奔馳,肯特郡莊園終於在望了。那是一處古老的英式建築物,坐落在將近三十英畝的綠地園林之中,種植著大量的橡樹和山毛櫸,沒有園丁打理,一切蔥蔥鬱鬱都以自由的姿態存在著,恍然如世外仙蹤。

平清盛在莊園的大門口下了車,視線範圍之內完全沒有人,他示意司機在外麵等候,自己推開了高高的鐵門,一路走進去,步伐踩在落葉上,帶來沙沙的聲響。他忍不住聯想起在日本的古代,天皇寢宮之外常常揚上細沙與碎石,當刺客深夜前來時,猝不及防踩上這樣的地麵,就會發出難以隱匿的摩擦聲,從而被守衛發現。

住在這個莊園裏的人,會不會也擔心有人前來對他不利呢?平清盛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隨即心底便對自己發出暗暗嘲笑。

他穿過林間,之後走上一條小徑,小徑兩邊是一望無際的豐茂草地,草地盡頭種著成片的花牆,花牆上玫瑰、鳶尾與鈴蘭密密相映,搖曳生姿。

草地中心的噴泉池裏樹立著一尊亞瑟王的雕像,雕像躍馬而立,手舉長劍,頭盔下的雙目望著遠方,似乎是在臨敵之前最後一眼眺望自己治下的神聖土地。

平清盛駐足觀賞了一下雕像,搖搖頭,繼續往主建築物走去,在高高的台階前他停下腳步,因為有人正從室內走出來。

灰色外套、黑色長風衣、一絲不苟的黑色鞋子、禮帽以及手裏的長柄傘,非常保守也非常紳士,即使是在英國,這樣打扮的人也早就不多見。

他的樣子和平清盛見過的照片中人一模一樣,隻是真人的容貌更生動一些,還非常微妙地多了一點溫存,似乎在他的內心深處,對這個世界還是帶著不易察覺的柔情。

他站在台階上方,看了平清盛一眼,而後一麵低頭整理自己的黃銅色袖扣,一麵漫不經心地說:“吸血鬼先生,有何貴幹?”他使用的是標準的羅馬尼亞古語言,是吸血鬼的原始分支來到人間後學習和使用的第一種語言,在血族中是純正後裔的標誌之一。

平清盛往後稍稍退了一步,壓抑自己激**的心情,深深低頭致意:“攝政王殿下,在下平清盛,非常榮幸見到您。”

那位紳士微微一笑:“我是江左司徒,你不妨叫我江左先生,或者像我的學生一樣,叫我J.S先生。”

他看了看腕表:“我要去參加一個讀書會,討論的是吉普賽人在現代社會的流浪曆程及族群演化,說不定你會有興趣;當然,如果沒有的話,你也不妨跟我一起走過去,路上的時間應該足夠你告訴我前來有何貴幹。”

他說話聲音非常輕,聲線醇和,沒有一個音節帶著棱角,與白條天皇刻意為之的威嚴冷酷腔調相比,優美得就像波爾多的紅酒,堆放在枕上的天鵝絨,或一隻夜鶯深夜在林間歌唱。

但平清盛立刻就分辨出來誰才是更絕對的統治者,誰曾生殺予奪,藐視天下。

權威和說話的方式盡可一點關係都沒有,對人何妨彬彬有禮,和顏悅色,隻要這世界清楚,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不可違抗就行了。

他們並肩往莊園外走去,江左司徒眺望著遠處花牆,說:“我喜歡鳶尾和玫瑰,這個莊園裏所種的花都常開不敗,你呢,喜歡什麽花?”

平清盛一愣,隨後實話實說:“我很少看到花,因此也很難說喜歡什麽。”他想了想,“如果一定要選的話,我喜歡向日葵。”

江左司徒怪有趣地看了他一眼:“是嗎?”

“向日葵與陽光相互依存,剛好是我所無法擁有的。”平清盛的語氣說不上是嘲諷還是遺憾,“人類不是說,對麵山坡上的草總是更綠嗎?”

“吸血鬼在這個方麵,似乎也沒有什麽區別。”

江左司徒唇角露出微笑,這讓他顯得甚至慈祥起來:“說的是。”

他與平清盛素昧平生,卻仿佛洞悉他的一切:“你來自歐洲,對嗎?現在用著亞裔的皮囊,血統還是原生的,從暗黑三界來到人間的血族後裔堅持遵循古老的契約係統,雖然偶爾流於狂暴,其實卻更容易與人類和平共處。”

至少這一點上他和平清盛有同感:“相對於日本吸血鬼族群的異想天開和不自量力,實在好得多。”

平清盛脫口而出:“你了解吸血鬼。”

江左司徒漫不經心:“你們的首領曾每隔十年便來覲見,直到世間再也沒有大一統的吸血鬼王國。”

他的視線落在平清盛鎖骨下的那一枚符牌上:“日行符?日本皇族還在使用這麽古老的法術嗎?”

而後就直截了當地嚇了平清盛一個跟頭:“這一塊要失效了。”

那塊嵌在皮膚下的硬符頓時燙熱如火:“應該還有兩三周時間?”

江左微微搖頭:“至多兩天。”

平清盛抿緊嘴唇,額上青筋爆出,心裏光速爆粗把白條天皇祖宗十八代罵了一個遍。

不管是多麽高階的吸血鬼,除非持有天皇幻力加持的日行符,否則絕對不能暴露在陽光之下,如果白條給他一個號稱能頂一個月的日行符,實際卻隻能頂兩禮拜,那根本上就是要置他於死地。

說起來簡直一身冷汗,江左司徒要是不點破,兩天後他在泰晤士河邊,正端著咖啡杯坐長椅上看倫敦橋呢,突然之間我的媽,老子的腿和腦門子怎麽都節節寸寸化灰啊,一飄飄到河裏,直接水葬,出殯都省了。

江左司徒淡然地注視著他,兩人走過了草地,走入山毛櫸林間,一群山雀飛過頭頂,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聲調靈動婉轉,打破了莊園中的寂靜,他說:“那麽, 吸血鬼先生,你來找我做什麽呢?”

平清盛停下腳步,想要與他對視,內心深處卻漸漸發酵出一絲冰冷的恐懼,慢慢沿著背脊爬上來,占領了他的整個感官係統。

金之斂慎重其事的告誡在他耳邊回**:“不要去喚醒龍。”

他低下頭,穩住了身體,說:“我想來告訴你,另一半忘川之心的攜帶者,從暗黑三界來到了人間,化身為十幾歲的人類少年,名字叫朱可以。他似乎沒有目的,隻是在世上遊**。”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江左司徒隻是繼續慢慢往前走,偶爾還揮舞雨傘,自得其樂。平清盛跟上,措辭良久,又說:“日本的吸血鬼首領白條天皇,聯合異靈川,想要狙殺朱可以,獲得忘川之心,他們的行動規模正在逐步升級,不知上限會在哪裏,江左先生,不知道您怎麽看待這件事?”

江左司徒的視線追隨著一隻匆匆忙忙從一棵樹跳去另一棵樹的鬆鼠,輕柔地說:“你擔心嗎?”

“是的。”

“為什麽?”

平清盛一怔:“為什麽?”他遲疑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明確的答案。

他所試圖給出的答案,更像是一種猜測:“如果被他們獲得忘川之心的力量,世界,也許會陷入大麻煩?”

江左似乎被他逗笑了:“真的?你竟然在乎這個世界會陷入麻煩。”

平清盛有點赧然,卻不料江左司徒搖搖頭,說:“你錯了。”

“錯了?”

“你害怕白條嗎?”江左柔和地問。

“當然。”

換另一個人問這個問題,平清盛無論如何都要硬起頭皮來說不怕,他也的確能搬出不少故事不少證據來說明他不怕——那麽多年周旋下來,不但沒死,還動不動氣得白條天皇翻白眼,還每個月領官俸過好日子,平大人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但實際上他是怕的。

他深知白條天皇的本性,那位老兄骨子裏就是個沉浸在野心幻象中的瘋子。

數百年以來,每一次日本對外的大規模戰爭中都出現過白條天皇擾亂世事的身影,他運籌帷幄,機關算盡,盡全力扮演著一根神秘莫測又法力通天的攪屎棍角色,先是激發一次一次小衝突,而後讓它們升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白條天皇策動人間之亂並非出於個人興趣,而是要從中漁利,為族群長治久安打算。他忍得,等得,不斷試探,開拓,奠基,經受漫長歲月裏一次又一次**與失望的輪回而不改初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白條天皇真稱得上是吸血鬼族群中不世出的梟雄。

但不管怎麽樣他都是個瘋子,尤其是當他的迫切到了一定程度時,誰都無法預料他什麽時候會受到什麽刺激,就突然一變成為一個火藥桶,把自己和身邊的一切都炸個稀巴爛。

如果不做防範,平清盛認為自己肯定是首當其衝被炸的那個。

既然萬事在江左司徒麵前都無所遁形,平清盛於是坦然以對自己內心的恐懼,畢竟對江左司徒來說,恐懼大概是世界上最不罕見的東西。

江左司徒對他的坦誠報以微微一笑:“很好。”

他們在林中地麵踩出沙沙作響,飛鳥在天,遊魚在水,他們在此間漫步,世界的此時此刻深沉而平和。

平清盛很少抒情,他也相當討厭文藝青年,但深沉與平和這兩個相當文藝的詞句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他的腦海。江左司徒仿佛聽到了他心中的喟歎,說:“在人間生活久了,就覺得人類的愚蠢與堅強都不可思議,但最了不起的,是他們的詩意。”

他抬頭看看天空:“我很喜歡拉丁文。拉丁文興盛之時,人類的人文思辨深度登峰造極,實際生活卻在與大自然的鬥爭中一再落敗,狼狽不堪。幾乎全盤接近絕望了,卻還在繼續寫詩,那不是很了不起嗎?”

他輕輕吟誦起來:

你不要去問,知道便是罪,

對於我對於你諸神給了什麽終點,

萊蕪科諾艾啊,別去試巴比倫星數,

無論將來如何,最好承受!

不管朱庇特分配許多冬天

或隻給最後這個正用迎麵浮石削弱第勒尼安海的冬天!

智慧些吧,濾濾葡萄酒吧,生命短暫縮短長長的期望吧,

說著話,可恨的時間便逃走了,

采擷時日吧,盡少相信下一天。

平清盛靜靜聽著,在江左司徒的吟誦聲落下最後一個音節時,滿懷敬畏地說:“Quintus Horatius Flaccus,賀拉斯。”

江左司徒對他投去愉快的一瞥:“你也知道賀拉斯?”

平清盛點點頭:“長夜漫漫沒有太多事情可以做時,我常在國家圖書館消磨時光。”

江左司徒對他的好感增加了幾分:“閱讀是個好習慣。我非常喜歡賀拉斯,他說,天才不能偏重感情,判斷力才是寫作的開端和源泉。”

他們已經走到了山毛櫸林的邊緣,不遠處就是莊園的入口,那輛賓利車還在遠處等待,江左司徒停下腳步,看著平清盛:“剛才我問你,怕不怕白條,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這是你的感情,還是理性判斷?”

平清盛從來沒想過這個。

江左司徒也沒有給他時間作答,隻是繼續說:“至於白條,他怕什麽?”

平清盛說:“異靈川……”語氣不是特別肯定,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但他又必須要跟異靈川合作。”心底隱隱約約有個聲音卻又在提醒他,也許白條天皇什麽也不怕,他怕的是自己的一世經營,化為泡影。

江左司徒微微點頭,不知道那是讚同還是不置可否,一麵看看天色,悠然地說:“異靈是精神力的產物,根本不被感情因素操控,為什麽還恐懼呢?”手杖在指間旋轉,悠然自動,一陣風吹過,掀起地上一片落葉,落葉下一隻蝸牛不安地蠕動了一下,探出頭來,舉棋不定自己蝸生的下一趟征程應當從哪個方向開始。江左司徒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那隻蝸牛,留下平清盛瞠目結舌。

第一,江左司徒的問題他答不出來;第二,他來的時候,以為一言不合人家就會讓他十世修行一朝散,灰飛煙滅,結果到目前為止人家指頭都沒動過一下,反而跟他深情款款談了一路形而上和古詩,這畫風完全出乎平清盛意料。

江左司徒等了一小會兒,蝸牛已經鼓起了勇氣開始往草叢茂密處爬,極慢,但一副矢誌不渝的樣子,平清盛卻一直沒有出聲,他於是自己說:“既然不是感情,他們的恐懼就來自理性判斷。”

平清盛心裏咯噔一跳,深深呼氣緩解自己的緊張:“江左先生,我鬥膽問一句,異靈川怕什麽跟他們想要忘川之心有沒有關係?”

江左司徒挑挑眉毛,在課堂上他偶爾也這樣做,往往發生在聽到某個學生以合乎他心意的方式回答了很難的問題時,這個動作裏蘊含了百分之百的優雅、愉悅與嘉許,常常令女學生們捂住臉,在下麵發出牙疼一般的吸氣聲。她們不敢講話,就偷偷給坐在一邊同學發短信:“我迷死J.S先生了,好想和他接吻。”回複的往往是:“不準,J.S先生是我的。”

他說:“他們需要巨大的能量,大到超出你想象,甚至超過人類世界自然資源能夠在短時間內一次性提供的能量總和;他們覬覦忘川之心,是因為忘川之心並不是一顆生物意義上的心,它在合適的擁有者手裏,相當於啟動整個黑暗世界能量的開關。”

“驅使他們如此大費周章不顧一切,也同樣是恐懼。”

平清盛脫口而出:“是對你的恐懼嗎?”

他見識過異靈川的可怕,而且他隱約知道,異靈川聯合白條天皇正著手布置一係列行動,計劃十分龐大,如果這一切都是為了得到能量的話,他們最後要實現的目標一定非常驚人。

除了江左司徒這樣級別的魔王,異靈川還怕什麽?平清盛想象不出來。

江左司徒停下了腳步,伸出他的手杖,輕輕放在了平清盛的肩膀上。

一切聲響忽然都消失了。

[2]

誠然林間本就不喧囂,但在瞬息之間所代替那美好清靜的,是極端的死寂。

樹木搖動,地麵裂開,天色驟然烏黑似永夜,藍色與銀色電光劈裂雲層,巨大的漩渦形成,將星辰吞沒、碾碎、噴出,漫天火紅隕石帶著烈焰高速墜落,砸向大地。

從平清盛的腳邊一圈圈往外,到他目力不可及之處,出現無數深淵般的洞穴,熊熊血色烈焰從洞穴深處竄出,數十米至百米之高,噴向高空,吞噬飛鳥與一切火舌所及的生物,翠綠森林即刻從地表消失。

他驚慌欲躲,卻動彈不得,幸好足下那一點地方似乎還是踏實的,他不再看得見江左司徒,但肩上那一點穩穩的被手杖壓住的感覺卻還在。

隕石砸落地麵,撞擊出麵積驚人的坑洞,高溫掠食草坪,綠與花都成灰燼,當隕石的紅熱漸褪,它們自坑洞底部翻身立起,那些堅硬的石頭開始自作主張地軟化、變形、雕塑,長出五官手足,掌心向天,石斧與長劍在他們手中自然而然成形,鋒刃泠然。

成千上萬的隕石就此變身為成千上萬的戰士,森然排列;天上藍色閃電閃耀,映照它們;浩浩****的隊伍齊齊向一個方向側耳傾聽,它們靜立,等待,直到某一個時刻無聲的命令破空而來,於是便悍然行動。

隕石戰士交疊踩踏,魚貫而出深深的坑洞,它們身形沉重卻行動迅疾,踏平森林,一往無前地往倫敦的方向奔去。

在它們的身後,自空中降下成千上萬踏風而行的駿馬,身周縈繞濃稠灰霧,身上端坐著全副武裝到牙齒的青甲騎士策馬揚鞭。駿馬奮蹄長嘶,騎士臉上籠罩沉重麵甲,人與馬的眼眸都是青釉之色,枯竭冰冷。他們緊隨著岩石巨人們,奔騰而去,直取人類的城池。

隨著陸地與空中兩路大軍的遠去,天上出現一條寬闊的長河,河中充滿洶湧鮮血與亡靈屍首,它們交錯融聚,沸然一體。這條象征毀滅與死亡的銀河橫跨高天,接踵而至的閃電不斷照亮河中無數被收割的頭顱,一縷縷人形的青煙蒸騰而上,像是那些被困在血裏不得解脫的靈魂,相約著發出慘烈呻吟,聲音響徹天上地下。

最後,十三個若隱若現的身影出現在死亡銀河的上方。都是剪影,看不出是人形是神靈或猛獸,它們或站或蹲或伏,或跨於某種座騎之上,座騎外形或如龐大機甲或巨翅翼龍,都在蠢蠢欲動。

十三條身影拱衛著一個年輕的男子,他站在空中,背後不斷有巨大的閃電掠過,除此之外,他簡直是此刻的世界裏唯一看起來正常的東西,正常得與一切都格格不入:黑色上衣,牛仔褲,小小的眼睛,卻搭配著異常神駿的鼻梁與麵孔。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凝視著世界毀滅的進程,麵無表情。

對平清盛來說,這張臉似乎很熟悉。如果遮掉眼睛,從鼻子往下看……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忽然無數霹靂同時炸響,天空即刻被世界末日的光芒填滿,那是一百個太陽同時爆炸才會有的亮度。

那十三個影子就在這炸碎蒼穹的亮光裏散開,分赴不同方向,血河隨之崩散,閃電消失,天色更加昏暗,猩紅黏稠的雨浩浩****傾盆而下,眨眼間將世界變成了血池。

平清盛直端端看著這不可思議的異象,清清楚楚知道自己隨時會粉身碎骨,根本沒有反抗或逃避的餘地——可想而知,人類會有什麽遭遇。

他從胸膛中發出一絲恐懼的呻吟,肩膀上那點重量忽然消失,平清盛差點一個趔趄,而後回過神來,隻見莊園安泰如故,什麽都沒有發生。他隻不過靜靜站在一棵橡樹下,江左司徒在他的對麵,拄著手杖,耐心地等著他回過神來。

平清盛的聲音都是顫抖的:“那是……那是誰?”

江左司徒知道他要問什麽:“那是達旦。破魂的領袖,暗黑三界的統治者。他不怎麽喜歡人類。”

平清盛叫了起來:“他看起來很麵熟!他的鼻子、臉、跟……”聲音嘎然而止,江左司徒輕輕聳肩:“跟什麽?”

平清盛大叫:“跟豬小弟啊,就是我說的那另一半忘川之心的擁有者一模一樣啊!”

江左司徒微微皺起眉:“是嗎?那麽,也許是服萊長老已經盡力想要挽回最壞的結局了。”

他沉默了下來,許多往事紛紛呈現。無論如何修煉、逃避或隱匿,感情用事就像一顆不死的種子,頑強地藏在生命的最深處,即使是江左司徒,也無法完全不受影響。

他當初是為什麽要把達旦送去給世界上最濫好人的那個獵人撫養來著?是因為想著對方的純善也許能夠平衡達旦的邪惡屬性,給自己留下脫身的空間嗎?他算無遺策,以為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卻低估了那個人,他心底的光明與柔軟,竟然強烈到能夠改變在黑暗世界無數年月裏培育出來的本性。

還是說,歸根到底他是做對了,如果他們不曾相遇,世界也許早已滅亡,被他自己或者被新一代的達旦。

“真正的另一半忘川之心擁有者,和達旦是父子,養父,但也許比親父子感情更深摯。”江左司徒慢慢地說。

平清盛徹底傻眼了。

“對達旦來說,他的養父是世上唯一值得尊敬與保護的人。達旦多麽邪惡和強大,即使隻是為這個人,他也絕不會染指人類世界,甚至會不惜一切來保護他們。”

“因為他知道,任何陌生人的悲慘遭遇都會讓父親傷心。”

這聽起來好像是一種安慰,但江左司徒的語氣卻飽含不祥之兆。

“但在十年之前,因為一連串的錯誤,達旦的養父死去了,現在回來的這個,我想是破魂長老們創造出來的代替品,希望找到達旦,平複他的怨恨和憤怒。”

“因為從那以後,對達旦來說,隻需要找到一個最微不足道的理由,世界就應該滅亡。”

他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他找到了那個理由沒有,或者那個理由會是什麽。”

江左司徒看了看平清盛煞白的臉色,就連對一個不怎麽曬太陽的吸血鬼來說,這種白色都非常突出,簡直像整罐高光打翻在臉上。

“所以,異靈川的恐懼是什麽呢?”

江左終於給出了確定的答案:“他所恐懼的是達旦的爆發,導致人與非人都全滅,唯獨暗黑三界長存,但那裏是容不下異靈的。他唯一生存的機會是逃離地球,回到他們的起源地去。”

“太空?”

“遙遠外太空的某一個異空間,名字叫做他多爾,非常難以抵達。對於人類來說,這個地方相當於不存在,即使他們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和科技水準發展到頂點,真的實現了空間曲速躍進,找到了利用黑洞出入時間的路徑,也仍然無法突破那個地方的古老魔法結界。不管川在計劃做什麽,我相信他最終都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

平清盛的腦子有一點不夠用了:“他們這麽折騰,是因為想逃跑?”

江左司徒好像還蠻欣賞他說話風格的:“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他完全無所謂:“照我看,他們所恐懼的那一天已經慢慢在逼近了。”江左司徒搖搖頭,心中有一點點微妙的激動——他不是也一直在等這一天嗎?

“如果讓達旦知道他父親回到了世上呢?”平清盛努力回想著關於豬小弟的一切,盡管他看起來實在不像一個爹,但萬一他就是呢,轉世、附體,都有可能,要不一人讓一步,給一個年輕爹少毀滅一半世界,這筆買賣達旦幹嗎?

江左司徒再次微笑起來:“達旦不跟任何人做交易。而且最大的問題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裏。”他沉靜的眼睛望著平清盛,對達旦所為,不知道感覺是遺憾還是欣賞,“他封鎖暗黑三界出走之後,我的忘川之心一開始還能和他有所共鳴,但最細微的聯係都很快被他切斷,於是連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裏了。我相信他的力量越來越強,任何人都不可能追蹤他,更不用說了解他的動向了。”

他說到這裏,歎了口氣,看了看表:“我的讀書會快要開始了,你回去吧。”

最後一個建議是:“那個擁有一半忘川之心的人,竭盡你所能去保護他,也許你們還有機會;也許達旦某一天會意識到,他所失去的還能回來,世界值得保留。”

江左司徒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悠然自得地揮舞著手杖走出了莊園大門。莊園右側有一條草木蔥蘢的路,不知道通向哪裏,他自顧自地走,身影沒入綠蔭,路途蜿蜒,沒多久他就消失在第一個轉折。

徒步一英裏之後,他會走進一棟周圍同樣包裹著山毛櫸的小屋子,客廳裏會有新茶的清香和剛出爐瑪德琳小蛋糕的熱氣。今天有一點遲到了,其他幾位客人應該都已經坐下在等待,他們都居住在附近,大家見到他,會寒暄幾句,喝喝茶聊聊天,接著進入讀書會的主題。

這些人來自世界各地,有數學老師,有作家,有開汽車修理廠的工程師,喜歡英倫,都對吉普賽文化情有獨鍾,盡管都是業餘鑽研,研究功力卻匪淺。他們在牛津社區的吉普賽文化論壇認識,之後便約定每個月舉辦一場為時兩小時的讀書會,帶著新發掘的文獻與閱讀心得與同好分享。

江左司徒最近沉迷的主題非常有趣,研究的是吉普賽族群首領如何在流浪過程中維持族群一體化,各種手段的應用飽含神秘主義的色彩,骨子裏卻沉浸著徹底的絕望。

他將誦念篇章,吟哦文字,玩味論著者春秋筆法之後的情動沉痛,假裝自己對人世間的離散與蒼涼都聞所未聞,不用過太久,江左司徒甚至會把平清盛的來訪全盤忘記。

如果達旦和他一樣絕望,又和他一樣執著,那麽末日也許會很快就來。那一天,他會煮一杯上好的大吉嶺,搬把椅子在空地裏坐著,全程目擊邪羽羅十三分身如何施展通天徹地之能去毀滅一切。

這一次,應該不會再有一個心靈如水晶般清純的人出來拯救世界了。

如果那是未來,就讓它到來。

反正他已全然不關心。

江湖夜雨,一百萬年燈,有太多過去卻什麽都留不住的人,和全然沒有將來的人一樣,隻有當下這一刻是寶貴的。

平清盛目送江左司徒遠去,自己登車直驅機場,趕回東京。在飛機上他反複思量江左司徒最後說的那句話,那其中仿佛滿是希望,可細細想來,又根本行不通。

去保護豬小弟,就意味著旗幟鮮明地與白條天皇為敵,感情上來說倒是一點沒難度,曆史恩怨先不提了,光想起那個偽造有效期的日行符,平清盛就氣不打一處來。

但是技術上來說就沒有那麽行得通了。

平清盛本來就是白條治下日本吸血鬼社會的異類,他戰鬥力超群,又有特別高的雞賊水準,白條拿不到他什麽硬把柄,隻好一直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在血衛名單裏待著,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如果真的撕破臉呢,平清盛馬上就是整個種族的叛徒,眾矢之的,再也沒有被重新接納的可能。打不打得過根本不重要,打不過最多是個死,打得過反而更可怕,想一想就知道,哪怕幹翻了白條全係,平清盛接下來又能何去何從,何以自處呢?

羅馬尼亞已是遙遠回憶,零零碎碎生存在世界各個角落的吸血鬼都藏匿身心,不成氣候。

人類社會固然根本不可能接納他,他在非人世界安身立命的根基也都毀了,就那麽孑然一身獨自飄零嗎?平清盛打了一個寒噤,仿佛看到自己和江左司徒一樣,占據一所大宅,也許在西班牙,也許在保加利亞,說不定也是在倫敦,每晚從屋內黑暗凝視屋外虛空,沉默籠罩四周,就像鐵水澆築成的罩子,永遠不會掀開。

無人認識,無人到訪,無人在意他是不是會這樣瞠目端坐一百年,手邊的書頁成了齏粉。

誠然他內心在嘲笑自己,哪有那麽可怕,讀書會上不是一樣可以泡妞嗎?最多約會的時候不開燈。

但他其實是怕的。

失群的孤獨感可以殺死人,也可以殺死吸血鬼,對於平清盛來說,要麽就活成其他血衛那樣的行屍走肉,對白條唯馬首是瞻;要麽就必須麵對被情緒與恐懼折磨的困擾,從來沒有兩全。

他歎口氣——這已經是他坐上飛機後歎的不知道第幾口氣了。頭等艙裏人很少,他的英俊和憂鬱都很顯眼,空姐終於忍不住過來加以額外關心:“先生,有什麽需要幫你做的嗎?”她很年輕,窈窕多姿,豐滿性感的臉孔上紅唇柔潤,沒有一絲紋路。

平清盛凝視著她目不轉睛,直把人家的耳根子都看紅了,直起身來:“先生?”

他伸出左手,手指一根根攤開,一朵玫瑰在他掌心出現,空姐吃了一驚,緊接著就笑顏如花:“您是魔術師嗎?”平清盛微笑不語,手掌翻下,再翻回來,那朵鮮美嬌嫩的玫瑰驀然縮小、凝固、硬化,花瓣的生動質感不失,但已經變成了一隻精美不可方物的玫瑰金胸針。

他將胸針仔細地係在空姐的製服前襟上,抬眼迎接對方迷惘又驚喜的眼神,說:“麻煩你給我一杯香檳?”

空姐搖擺著豐滿的臀部走回去,緊接著又走過來,帶來半瓶上好的香檳、杯子、芝士,以及一張寫著她電話號碼的卡片。平清盛輕輕捉住她,將她手背送到唇邊親吻,齒尖微微接觸皮膚,他聞到了血液的鮮香,強烈得要爆炸的渴望從心底生發出來,令他目眩神迷,幾乎難以忍受。

空姐甜笑著挪開手,輕聲說:“call me”,轉身走開。平清盛深呼吸,咽下一口口水。

飛機持續飛行在七千米高空,一路越過山麓、大海與翻騰的雲層,漸漸已是黃昏。

天色灰藍,純淨猶如幻夢,層雲盡頭落日熔金,鋪了萬千霞彩,仿佛近在咫尺。

平清盛喝了整個航程的香檳,酒意微醺,借著一點醉,他膽大地睜開雙目去看窗外那美麗天色,帶著癡迷,也帶著敬畏。盡管身上的日行符還有效,盡管陽光根本照不進機艙,但他仍難以抑製地瑟縮了一下身體。

無論是人、吸血鬼還是異靈川,歸根到底,所有人都在為生存而苦苦掙紮。

活下去,活得盡可能的長久和舒適,是真正的普世價值。

這個結論為他一路的苦思指了一條明路,當飛機降落在成田機場,他已經想出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動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