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微步

南嘉木已經很久沒有走過紅毯了。

自從結婚後,他幾乎推掉了所有的通告和活動。當閃光燈紛紛亮起的時候,他很難分辨自己的感覺究竟是抗拒多一點兒,還是懷念多一點兒。

讓他討厭的是,左軼牽著他的樣子好像是在照顧他的生澀。他心裏沒來由地憋了火,故意突然改變行進的節奏,伸出手用力挽住她的腰,逼迫她處於自己的掌控下。

這個電影節設立沒幾年,一直不溫不火。這也是主辦方邀請他和左軼一起來的原因:一個是評委,著名表演指導,專業過硬;一個是剛剛複出的明星,自帶流量和話題光環,不管八卦是好是歹,總有人點擊。

隻不過左軼的新助理顯然還不知內情。左軼與他分居一年,今日算是久別重逢,卻沒有任何人給過他通知。在後台偶然撞見她的時候,一時間他的心頭又驚又怒,差點兒當場翻臉。

出乎意料的是,今日的左軼卻不似往日作風,除了語氣還是那麽冷淡,其他地方倒是對他很照顧,有點兒像回到了他們剛結婚的時候。

“很久沒有看到二位一起出現了,請問你們這段時間不常見麵嗎?”記者的問題綿裏藏針,每次回答這些問題都讓南嘉木很頭疼。

難得一見的一幕出現了,左軼竟然主動回應了:“隻是不在國內而已,我們剛從澳大利亞一起回來。”

她側臉望向南嘉木,南嘉木也回望她。他稍稍退後,和她咬耳朵,十分親昵,但並不惹人生厭。

在記者聽不到的地方,那個看起來正在和妻子分享私房話的謙謙君子說的是:“我什麽時候去過澳洲?拜托,撒謊也要用點兒心。”

左軼隻是優雅地笑笑,回答得風馬牛不相及:“明天上午十點,Bella要見你。”

夫妻二人,彼此答非所問,卻又親密無間。

內場,多數嘉賓已經落座。座位相鄰的藝人客套而熱情地打著招呼,兩旁的通道上站滿了記者,擺滿了三腳架。

文筱筱在通道入口處將攜手共入的左軼和南嘉木截了下來:“Bella姐剛來的電話,新戲的合約確定了,下個月開機。待會兒頒獎禮上就會公布……”

話音未落,身後一個充滿了驚喜的呼喊聲打斷了她。

“軼軼!”一個纖瘦美麗的女人快步走了過來,“你回來了!怎麽都沒說一聲?”

她極其自然地越過了文筱筱,和左軼擁抱了一下:“今晚收工後出去吃消夜,給你接風!”她的話是對左軼說的,眼睛卻看著南嘉木,“大家一起來啊。”

淩薇兒,盛華娛樂的當家花旦,一雙美目顧盼生輝。她本人比在電視上看起來更瘦,有些形銷骨立的樣子,與她剛拍完的古裝戲裏那個苦命悲情的角色形象倒是吻合。

南嘉木原本麵無表情,見到淩薇兒之後,臉上卻突然有了一絲莫名的笑意。

“當然。”他鬆開了摟著左軼的手,向淩薇兒伸出去,很自然地握了握淩薇兒的手,半晌沒有鬆開,“就算左軼不去,我也會去的。”

淩薇兒高興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左軼,又收斂起笑意。

左軼似乎不明就裏。被擠到一旁的文筱筱小聲地喊了一句“薇兒姐”,可話沒說完,她就被人流推搡出去了。

淩薇兒親親熱熱地挽起左軼走進會場,衝一旁的鏡頭比了個剪刀手,等到旁邊沒人了,臉上的笑才收起來:“你怎麽回來了?”

左軼挑了挑眉,似乎對她的變臉有些意外。

淩薇兒馬上又說:“嘉木不知道你會回來,對嗎?”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愧色,“我知道我做得不對,可是你答應我了。”她的表情忽然篤定起來,有了底氣,“你答應我了,就要說話算話。”

她回頭看了一眼南嘉木,小聲地說:“你們離婚吧。”

嘉賓席最後一排座位的後麵鬼鬼祟祟地伸出了一隻手,搖醒了坐在前排椅子上的人。

“哥,哥!”大頭藏在椅背後,小聲地提醒,“馬上就要開始直播了,快別睡了!”

前麵的人不慌不忙地抬起頭,把蓋在臉上的黑色鴨舌帽拿起來,伸了個懶腰:“知道要開始了還不趕緊出去。想上鏡?”他的語氣懶懶散散,“哥坐的可是最後一排,哥都沒法上鏡,你小子就更別想了。”

大頭嘿嘿地笑了笑:“我找大師算了一卦,今年總該拿獎了。最佳男配角,肯定跑不了!”

“滾。”

“哎!”大頭應聲,費了些力氣站了起來,褲腳下露出半截義肢。他剛往外走了幾步,突然又被叫住。

“等等,我問你,演員離婚這種消息,值錢嗎?”

“這——得看離婚那對兒名氣大不大。名氣小的,賣給狗仔也就是賺一頓飯錢。名氣大的,隻要捏著‘實錘’,別說錢了,人都得管你叫爺,頭條隨便上!”

“噢……”問話的人好像突然來了興致,把鴨舌帽重新戴上,“那要是大明星離婚,再加上閨密上位呢?”

“乖乖……”大頭捧起他的大頭,歎了一聲,“那就賺大發了!通稿一發,就這破電影節,這破主辦方,哪還會讓哥坐最後一排呀!”

“別,最後一排才好呢。”鴨舌帽下麵的眼神深邃、輕佻,“最後一排,才有好戲看。”

大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兩年不見的左軼出現在會場上,左右兩邊各站著一人,一邊是緋聞纏身的丈夫南嘉木,一邊是眾所周知的圈內好友淩薇兒。閃光燈密密麻麻,真佩服鏡頭前的三人竟然還能睜著眼笑出來。

看得出主辦方安排嘉賓席的座位費盡了心思。與往年不同,今年的嘉賓席中間布置了一個T形的延伸舞台。左軼坐在舞台的左側,與南嘉木琴瑟和鳴。從她的位置向對麵放眼望去,那些圈內皆知的冤家占據了半麵江山。

給明星排座位是門不小的學問。誰與誰關係好,坐在一起能抓拍到有趣的互動鏡頭。誰與誰結有私怨,不僅座位隔了十萬八千裏,就連入場口都是“陽關道”與“獨木橋”,各走各路。左軼出道多年,關係網錯綜複雜,光是要隔開她的眾前男友就已經讓主辦方傷透了腦筋,更何況還有好幾位同為一線演員,卻又彼此交惡的女星。

在明星們的彼此寒暄中,頒獎禮拉開了序幕。

今年參與了幾部影片監製的南嘉木頻頻被獲獎嘉賓提及,每當鏡頭掃來,他總是風度翩翩地起身鼓掌,落座時無一例外地會得到左軼溫柔的笑容作為回應。

而鏡頭掃到左軼時,在座不少人的眼神頗有深意。短短兩年,後浪推前浪,左軼的影後之位已經易主,交給了今年的票房女神溫心怡。

就在溫心怡致辭的時候,攝像師還特意把鏡頭對準了左軼,給了個特寫,想拍到她不甘心又不得不假裝祝福的複雜表情。

但左軼的表現或許得讓觀眾們失望了。自始至終,她都笑得端莊優雅,甚至連嘴角彎曲的弧度都未有絲毫改變。兩年不見,特寫下的她仍然麵容清麗,身形優美,令人稱羨。

今日,左軼是作為頒獎嘉賓出現在這裏的。而她的表現也足以告訴大家,是的,她回來了,完完美美地回來了。

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最佳男女配角、最佳新人演員、最佳劇本、最佳攝影等等獎項花落各家。時間過去大半,主持人將舞台讓出。

“接下來讓我們揭曉最佳動作設計獎獲獎者。歡迎頒獎嘉賓,著名製片人王誌林和我們的兩屆影後——左軼!”

左軼站起來,在鏡頭前與南嘉木附耳低語幾句,然後優雅地邁上舞台一側的台階。

她穿著一襲鑲嵌了數百顆名貴寶石的絲質長裙,在舞台燈光下,舉手投足皆如星光般耀眼,襯得她越發儀態萬方,顧盼生輝。

王誌林在台階前伸手扶住她,和她同步走向頒獎台。站定後,在被頒獎台遮擋的地方,他粗大的手掌滑落到了左軼的腰側。

沒有人發現這個小動作。話筒的位置限製了左軼的活動範圍,她無法向旁邊挪一步。鏡頭也不可能轉到後麵,王誌林的手指甚至探到了左軼**的肌膚,上下滑動。

王誌林,圈內著名製片人,也是著名“鹹豬手”,經驗老到又色膽包天。此刻簡直是挑準了最完美的時機。

數百名嘉賓麵前,無數的燈光和鏡頭對準了左軼——這位暌違兩年,即將複出的影後。她要說的每一句話都已經過精細的編排,她絕不會在這樣重要的時刻把醞釀已久的台本扔開,在話筒前大喊一聲住手。

上一位獲獎者個頭不高,話筒調得過低了。左軼沒有像通常那樣將話筒拉高,而是借這個高度差微微彎腰側身,暫時躲開了騷擾。

“真的非常高興能夠重新站上這個舞台。作為特邀頒獎嘉賓,我想我與這個獎項的緣分可以說是非同一般。王先生,您知道是為什麽嗎?”

左軼優雅地笑著,看向身旁比自己矮了一頭的禿頂男人,後者不死心地又將手放到了她的臀上,還變本加厲地抓了一把。

“那我猜猜看,是不是因為你即將拍一部武打片啊?”王誌林嗬嗬地笑起來,“好巧哦,我就是這部片子的製片人。”

並不好笑的對話毫無意外地又收獲了一片笑聲和掌聲。

“今天是左軼小姐時隔兩年重回影壇的第一天,我非常榮幸地告訴大家,我們即將開拍的電影《冷月無聲》不僅有幸請到了左軼小姐,更是請到了她的好朋友淩薇兒小姐,一起來拍攝這部雙女主的大片!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左軼遲疑了一秒,似乎並不知道有另一位女主角的事兒。回想之前文筱筱被淩薇兒打斷沒有說完的話,大概就是有關這個新片子的了。拖到這個時候才敲定,隻怕Bella也是與製片方博弈良久,才最終接受這個結果。

當鏡頭掃過來時,左軼及時地補上了笑容。兩個鏡頭分別對準了她與淩薇兒。雙女主的陣容在頒獎禮上第一次公布,算是王誌林送給主辦方的驚喜,一筆可以下次討要回來的人情。

嘉賓席的最末排,一頂黑色鴨舌帽下浮現出一雙眸光深邃的眼睛。

看起來,左軼正如傳聞中一般愛耍大牌、傲慢,並且不近人情。聽到王誌林點到自己和好友的名字,她也不接話頭,隻想快點兒走流程似的,直接將頒獎信封拆開,聲音動聽卻毫無感情地念道:“好了,接下來就為大家公布最佳動作設計獎——程寄。”

頒獎嘉賓身後開始播放事先剪輯好的VCR(短片)。一個身穿古裝的男人出現在屏幕上,唇邊帶著一抹壞笑。出拳快速,打鬥流暢,吊威亞,翻車戲,甚至還有海底深潛,他不僅親自設計了這些動作,其中的大多數高難度動作還是他自己出演的。

奇怪的是,作為這部戲的男配角,盡管他將一個因愛生恨的反派角色演得入木三分,這一屆的最佳男配角獎卻沒有頒給他,而是給了一名剛從歌壇跨界過來演戲的新人演員。程寄拿著這個獎杯,怎麽看都有點兒安慰獎的意思。

王誌林開始讀頒獎詞。

“如果要在今年的動作片中找出一部最具風格的作品,非程寄指導並參演的《破軍》莫屬。幹淨利落的武打場麵,別出心裁的動作設計,這是累積了多年武打經驗後的一次厚積薄發,一招一式都拿捏到位,又充滿餘韻……”

聚光燈的光束分成兩束,分別打在頒獎嘉賓和獲獎者身上。獲獎者坐在嘉賓席的最後一排,和舞台的距離頗遠。左軼無法離開聚光燈的光圈,隻能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那個戴著黑色鴨舌帽的男人一步一步地走上舞台。

他懶懶散散地走近,個頭並沒有很高,沒有穿禮服,看不出習武者挺拔的身姿,也不見VCR裏那出手迅捷的樣子,甚至一度走歪了路線,繞到左軼和王誌林的側後方去了。

為了填補頒獎詞說完後的短暫空白,王誌林開玩笑道:“哇,最佳動作設計獎,這個獎拿得不容易哦。程先生可不可以教我們一兩招啊?”

程寄將鴨舌帽取下,插回褲兜裏。

“當然可以。”

摘下帽子後露出的臉並不是時下流行的帥氣長相,半長不短的頭發蓋過了眼睛,臉頰上殘留著些許胡楂,顯得有些邋遢,但那雙眼睛卻意外地深邃。王誌林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輕蔑,但隻是一瞬間,那雙眼又越過他看向了別處。

禮儀小姐手捧獎杯從另一側登上舞台,然後將獎杯交給同側的左軼。就在獎杯交接的一瞬間,那個看起來吊兒郎當的獲獎者突然快步上前,一個小擒拿手,就將王誌林那隻粗大的手掌捏住,並且拎了出來。

“王先生,不如就學這招擒狼手,可不可以?”

程寄的出招動作十分漂亮,盡管王誌林看起來嚇了一跳,但台下還是一片哈哈大笑。一個並不過分的玩笑,舞台上的一個小爆點,這樣的編排看起來還不錯。

王誌林麵露尷尬。這隻手剛才還在感受軟玉溫香,現在好像被鋼板鉗住一樣,夾得他痛不欲生,冷汗涔涔。

一位頒獎人的手被鉗製住,獎杯隻好“越”過他,被直接交到了程寄手上。另一位頒獎人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客套得不是很真誠:“恭喜程先生,希望下次有機會一起合作。”

一個小時前。

“聽說你現在是話題人物?乖乖,這回我可賺大了。”那個戴鴨舌帽的男人說。

左軼抿起唇,露出一個禮貌但冰冷的微笑。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是她發怒前的征兆。

“如果要封口費,可以稍後聯係我的助理。但是如果你把剛才聽到的話散布出去,我會告你侵犯名譽權。”

受到威脅,那男子不為所動,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近,指間還捏著那顆小小的寶石。

左軼被迫退了幾步,靠近半開的窗戶。回頭看一眼,她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停下腳步。

“不過是休息了一年,大明星這麽快就忘了娛樂圈最重要的規則?”

他像趨近獵物的豹子一樣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下,仿佛在嗅著恐懼的味道。

“在這個圈子裏,凡事都講究一個資源置換。”最後四個字被他著重地說出來,他歪嘴一笑,仿佛露出了獠牙,“我要的可不是錢。”

他微微欠身,姿態有一種與他散漫的著裝毫不相稱的優雅:“請轉身。”

左軼遲疑一會兒,還是轉過身去。

男人的手指在她身後靈巧而禮貌地穿梭著,絲毫沒有觸及她**的肌膚。

左軼思考片刻,問道:“你是誰?”

身後的人有些詫異:“你不記得了?”

左軼回以沉默。

他鬆開手,被修複完好的絲綢禮裙如流水一般傾瀉而下:“幸虧我人好,不介意再做一次自我介紹。”

一小時後,他果然又“好心地”做了一次自我介紹。

“恭喜程先生,希望下次有機會一起合作。”左軼幹巴巴地祝賀道。

程寄笑笑,接過獎杯,看向她。

“當然。”聚光燈下,他的眼眸深處閃著亮光,“王製片忘了說,我是《冷月無聲》的武術指導。”

左軼身旁的位置被王誌林讓出,鏡頭已經蠢蠢欲動,她隻好上前一步。

右手被人用力地握住,社交禮儀迫使她抬起頭。但他們的目光沒有交匯,她的視線隻落在他唇角那抹邪邪的笑上。以這個高度,她剛好可以看見那張笑臉。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意味深長的餘音。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