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壽,強極則辱

她一直知道,媽媽離家出走之後,那個地方就不是家了。

那幾年爸爸愛上了喝酒,她勸也勸不動,大學畢業後索性在公司旁邊租了個房子住。他們一直生活在媽媽消失的陰影裏,隻是沒有人敢提半個字,仿佛誰先說出來就等於將真相公布於眾。她猜得到,她媽媽多半是回不來了。

一直到爸爸老去,到她老去,她應該都不會再見到媽媽了。

夏初一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關上了臥室的門。

她從中午睡到晚上,從晚上睡到第二天早晨,渾渾噩噩睡了醒醒了睡,總是不願意起床,也不願意開門。

遇到躲避不了的事她就像個鴕鳥一樣,自顧自以為把頭紮進沙子裏就看不見外麵的一切,就可以安心地等待壞事過去。其實沒一次成功。

無論你躲得有多遠,多會假裝看不見,壞事總是來臨,不會憑空消失。

陸斐然在門外喊她吃飯,聲音清寂。她躺在**沒有應聲,胃裏正在翻江倒海地鬧騰,她想吐。

她受不了欺騙。

他明明知道。

夏初一套上T恤和牛仔褲,打開門的一刹那看見陸斐然正倚在門口等她出來。他靠著牆壁坐在地板上,一條腿疲倦地伸直,另一條腿半蜷屈起,胳膊搭在膝蓋上。

他一直等著她。沒有睡,很安靜,陽光模糊了他五官的棱角,麵容清朗,眼神柔軟。

她試圖擠出笑容,隻是根本做不到。

他緩緩站起身子,一臉擔憂:“膝蓋還痛不痛?”

她搖搖頭,呼出口氣:“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他低了低頭:“那就好。”

夏初一若無其事地走到桌子前,信手拿了半根煮好的山藥道:“今天有什麽打算嗎?”

他站在她身後,聲音有些幹澀:“你陪我去趟學校好不好,我想去見見溫墨耕老師。”

山藥在半空停頓片刻,夏初一笑著回頭,眼睛盡最大力氣彎成月牙形狀。

“沒問題。”

整個早飯都食不知味,盡管她努力想告訴他很好吃,可最終連半碗粥都沒吃完。他也沒有多吃,全程安靜地看著她,眉心存著褶皺。

她以前不知道那些褶皺為什麽總會出現,現在知道了。如今他看著自己就像看著一頭怪物,或者異類,妖魔,總歸不是正常人。她沒有信心和他解釋,從一開始他就不相信自己,解釋再多都是多餘。

早飯用時很短,她假裝打了個飽嗝,想配合他演完最後一天戲。

直到臨出門前他喊住她,指了指她披散肩頭的頭發說道:“我給你梳頭吧。”

夏初一一愣,想告訴他散著頭發也沒有關係,反正溫墨耕不會在意。隻是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她看著他的眼睛充滿示弱的懇求,最終點了點頭。

坐在臥室裏麵的鏡子前,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這樣的情景不知期盼過多少次,諷刺的是現在實現了她卻一點都不開心。

陸斐然拿著木梳一點點劃過她的頭發,等梳順了之後手指又單捏起一捋慢慢從上梳到下,有些笨拙的可愛。

夏初一身體僵直,對著鏡子裏的他問道:“你真的願意和我結婚嗎?”

陸斐然的手沒有停頓,很認真地發出“嗯”的聲音。

“之前你和蕭意映在一起是怎麽回事?”她怕他不回答,加了一句,“我知道她喜歡你。”

陸斐然已經束起她的頭發,坦誠道:“蕭意映的事情是個誤會,她也知道我不可能喜歡她,隻是為了讓你死心才那麽做。”

“可你明明要跟我分手。”

陸斐然用坦誠安靜的眼神回應她:“是我不好。”

夏初一笑了笑,想告訴他這沒有錯。之前他想分手她一直不鬆手,可現在她厭倦了。她明白他做的一切都是要驗證她是個怪物,可是驗證之後又能怎麽樣呢?

還不是要分開。

陸斐然給她紮了一個簡單的馬尾。紮得有些高,讓她看起來精神、清爽很多。最後陸斐然拾起鏡前的一隻雛菊發卡別在馬尾上麵,從後麵看像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夏初一想起自己的媽媽最喜歡雛菊,媽媽走了這麽多年,她有一半活成了媽媽的樣子。

她收回神,客氣地笑:“謝謝。”

學校有了更寬敞的教學樓,有了更大氣的圖書館,還多出很多漂亮的房子。陸斐然與溫墨耕約在上午十點鍾見麵,夏初一從不知道溫墨耕竟然在學校最漂亮的房子裏辦公。

屋瓦像大片雲朵覆蓋下來,鑲嵌在上麵的一排窗戶猶如南瓜燈的眼睛。整個心理谘詢室占了三四間房子,左右房間比較小,像棕熊的耳朵。正中的房間最大,溫暖又明亮,牆邊擺滿了各種花兒,向日葵最多。

溫墨耕穿了一件繡著山水的汗衫,棉質褲子和布鞋搭配起來讓他像在終南山修道的高人。夏初一皺著眉看溫墨耕的打扮,開口道:“老師,我覺得你不像心理谘詢師,更像算命的。”

溫墨耕哈哈一笑:“那我給你占一卦好了。”

“算算我什麽時候發財吧。”

溫墨耕抽了椅子讓他們坐,眉眼間慈祥溫和:“小富由勤,大富由天。我算不出你什麽時候發財,隻是看你眉毛聳秀,眼神銳利,印堂隆起,是不是快要結婚了?”

夏初一下意識看陸斐然,以為是他將消息透露給老師的,結果陸斐然朝她擺了擺手。

“神了。”夏初一佩服,“老師,你心理學看樣子學得很好啊。”

溫墨耕扶了扶眼鏡框,得意地笑:“既然要做心理谘詢師,肯定不能渾水摸魚誤人子弟。活到老學到老,我剛剛獲得了心理谘詢師一級證書,現在是個名符其實的心理學家了。”

夏初一是感歎,誰承想畢業那麽多年,進步最大的竟然是當初的老師。

陸斐然在旁邊看了看時間,抬頭看向溫墨耕:“這次來找老師是想讓老師當我們的證婚人。”

夏初一呆在一旁。她有些驚訝,不知道陸斐然為什麽會選溫墨耕做證婚人,是怕自己反悔嗎?

溫墨耕倒很高興:“要先恭喜你們了。”

夏初一咳了咳:“日子還沒定,到時候我們再通知老師吧。”

溫墨耕微微一頓,花白的頭發隨著眼角的皺紋一起伸展開:“上次去公司和你說的話,其實我還沒有說完。”

夏初一當然知道他沒說完,那天要不是牧晨在隔壁罵人,或許她早就在他的疏導下想開了。那樣的話陸斐然再回來她就不會那麽激動,不會對他抱那麽大的幻想,自然就不會因為他的謊言那麽傷心和難過。

陸斐然眼神充滿期待,看向溫墨耕:“老師要說什麽?正好初一在,現在也可以說。”

溫墨耕坐在他們對麵點了點頭,目光凝聚在夏初一身上。他沉吟片刻正想開口,夏初一忽然打斷他,看著他身後的一幅水墨畫道:“深藍色的大海上麵飛著幾隻海鷗,有什麽寓意嗎?”

陸斐然與溫墨耕麵麵相覷,不知她怎麽突兀地問了這麽一個問題。

“這幅畫能讓人平靜。”夏初一清清嗓子,提示他與平靜有關的一些事,“牧晨來見你了嗎?”

溫墨耕搖了搖頭,很惋惜的樣子。

“她那麽焦慮、壓力那麽大都不需要心理谘詢師,我就更不需要了。”她勾了勾唇,陪著陸斐然來這裏本來就是為了應付,無論溫墨耕說什麽她都不會再聽了,因為已經沒有任何必要。

溫墨耕想阻止她這種想法:“她是她,你是你,你們情況不一樣。初一啊,你也知道,老師確實有些話想和你說,心理疾病就是一場心靈感冒,有的人能扛的過去,有的人卻需要一些藥物治療,這很正常。”

夏初一點頭:“當然啦,心理疾病就像人會拉肚子、會發燒一樣,每個人都會有,我們要用正確的態度麵對它。”

陸斐然打量她,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連溫墨耕都有些驚訝,這明明是他的詞啊!

可是夏初一無心在這樣的話題上糾纏,失戀會傷心,受到欺騙會生氣,抑鬱了就多曬曬太陽,焦慮的話就多運動運動,每一個症狀都會有解決的辦法。她已經不是失戀的時候了,如果每個人都會有心理疾病的話,她倒是很想知道牧晨有什麽病,陸斐然有什麽病。

“老師,人和人為什麽會不一樣?”她坐直身子,很想得到答案,“你教過那麽多學生,傳授的知識都是一樣的,為什麽有的人還是會自私暴躁,有的人更擅長撒謊欺騙呢?”

她說後麵幾個字的時候特意轉頭去看陸斐然,可是他的表情沒有一丁點的變化。她更加失望,看來指桑罵槐都不能喚起他的惻隱之心了。

溫墨耕喝了口水,夏初一洶湧而來的問題讓他有些局促。並不是無法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她打斷了自己剛剛想說的話。他知道他的那些話她是不會聽了。

他緩緩放下杯子,看著她與陸斐然道:“我晚自習後常帶著一群學生看天上的月亮,圓缺無常,有時候天空暗得連星星都沒有。在一些學生眼裏這種舉動很無聊,也有一些學生容不下殘缺的瑕疵,隻有圓滿時才出來看。還有一些學生故意討好,常常隨我出來,其實隻是為了躲避繁重的作業。”

屋子裏很靜,陸斐然和夏初一靜靜地聽。

“有的人不關心葉與花,不關心星與月,不關心四季變換,也不關心自己的心靈。”溫墨耕的眼睛裏泛著一層光澤,聲音隨之凜冽,“三年種花,十年栽樹,花有不開,樹有不活。”

夏初一聽得心中發抖,她覺得自己的問題刺痛了溫墨耕。人與人正是有差距,才有了那麽多疾病和痛苦。

她不該與陸斐然一起欺騙溫墨耕,她不該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她站起身,嗓子又酸又脹,很鄭重地開口:“老師,我不會和陸斐然結婚。”

她看見陸斐然的臉色唰的慘白,連溫墨耕的目光都黯淡許多。房間裏的呼吸聲愈來愈急促,夾雜著驚慌和無措的氣息。她撤開椅子轉身離開,心猛跳著,開門時手指發抖。

她沒有辦法,也沒有力氣再陪他演戲了。

陸斐然一路追著她到學校教學樓前。

教學樓前有大塊的林蔭路和一整片池塘,她記得上學時總是喜歡走這些路,繞著池塘走,晚夏能聽到蟬鳴和蛙聲。池塘裏荷葉婷婷,蘆葦****,遊魚吐著泡泡躲在香蒲底下,風一吹便四散跑遠。快到中午放學的時間了,夏初一步子越來越快,她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和陸斐然吵架,她現在根本不想和他說一句話。

陸斐然將她拉住,柳枝在身側飄揚。

“初一!我愛你!”他聲音劇烈地顫抖,用晦暗的、傷心的眼神看著她,“我一定會娶你,一定會。”

夏初一將他的手甩脫,眼淚浸在眼眶中。她挺直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我會飛,我和別人不一樣。難道你要娶一個怪物嗎?!”

她看見陸斐然的眼淚也湧出來,她從未見他哭過。這麽多年,甚至他外婆去世,他都沒有在她麵前掉眼淚。

他看起來那麽痛苦,低著頭極力隱忍地啜泣。下課鈴聲在耳畔響起,丁零零地促使神經緊急集合。

他緩緩抬起頭,頭發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隻看見一滴淚懸在眼角。

“在海洋館,你指著那些魚告訴我它們在聊天,它們和別人不一樣。初一,我相信你能聽見魚說話,相信你會飛,相信你有特異功能。即便這樣,我也會娶你。”

夏初一啞聲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撲簌簌地往下淌。

“即便這樣?這又是什麽手段?你和我爸密謀的手段,目的就是讓我在你們麵前飛起來?然後呢?然後你們就會把我關起來,讓我看醫生,或者用盡辦法讓我變成和你們一樣的人。”夏初一心痛得連呼吸都停了,逼近他,“我是為了你才會飛的,但我不要你的可憐,你的補償,你的手段!”

她狠狠吸了口氣,咬著牙和他說:“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她說得太用力,發繩忽然掙脫,頭發瞬間披散下來。他第一次給她紮頭發,沒想到卻在這時給了她狼狽的一擊。雛菊發卡掉在腳下摔成碎片,原本忙著去吃飯的同學都停在一旁,熙攘人群中隻有她看起來像個瘋子。

“初一,爸爸希望我們……”他握著拳頭,又漸漸鬆開,很多人看著他們,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他喉嚨顫動:“如果這是你的意思,我會答應你。”

陽光炙熱,曬得腦袋又悶又痛,身體險險就要站不穩。

她嗬了一聲苦笑,決絕地轉身。

手機忽地響起來,來電顯示的竟是陸斐然的名字。

她沒回頭。停住步子定了定神兒,按了接聽。

身後陸斐然的聲音與電話裏的聲音一起響起。

“你會聽見魚的聲音嗎?”

她不知他話裏的意思,更不知這又是他的哪一種手段。隻是時間沒給她半分想明白的機會,她隻聽身後撲通一聲,陸斐然入水,手機裏傳來嘭的嗡鳴,之後便是一片靜寂。

往來的學生紛紛指著池塘裏的陸斐然大驚大喊。夏初一轉身,看見他在水裏拿著手機追著遊魚而去,水草搖擺,風卷漣漪,他耗盡氣力掙紮,希冀她能聽見魚的聲音。

可她什麽都聽不見。

她一瞬間明白陸斐然的用意。她聽不到魚的聲音,她也應該像所有人一樣不會飛。所以她飛起來是個錯誤,他要用盡手段讓她變回正常。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四散的頭發將她的臉半裹著,淚水連著歇斯底裏的情緒讓她表情不受控地扭曲。她恨陸斐然要用這樣的方式讓她難堪,她恨不得現在就給他表演飛起來是什麽樣子。

可是她聽見周圍的人都對著她偷偷地喊:“瘋子,這是個瘋子。”

人越來越多,喊瘋子的聲音在四周聚攏,像波浪一樣起起伏伏。

她呼吸停滯,踉蹌轉身,最終在一片如潮的指責和辱罵中落荒而逃。

她沒勇氣再做分毫的辯解。

既然陸斐然不能接受她與別人不同,不如就在這裏散了吧。從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