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光沒有了

許慕楊決定帶著夏初一前往漢州,夏初一根本不願意去,前腳才剛和陸斐然說完再見,不能後腳就啪啪打自己臉。

隻是夏初一在建商銀行裏還有二百萬的存款,許慕楊需要用那筆錢,於公於私,夏初一都要去一趟銀行把錢取出來。

給陳清晝打了預約取錢的電話,又給許慕楊訂好當天飛往漢州的機票,夏初一本分地完成了秘書工作。雖然她把這些工作做得相當好,但許慕楊罵她蠢的聲音一直沒有減弱。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都出軌了還說他愛上了天使?誰是天使?Excuse me?”

夏初一抹了一把鼻涕泡,分辯道:“就是那麽個意思,夢裏我還是個公主呢。”

“嗬嗬。”許慕楊看著蓬頭垢麵的夏初一再次冷笑,“真會美化自己。”

許慕楊罵了夏初一一整天,第二天下午一點鍾的飛機,夏初一實在不願意再看見許慕楊那張臭臉,決定自己先走。

她將許慕楊送到機場,一臉嚴肅地說:“我閉著眼睛飛到漢州,在那邊的機場等你。”

許慕楊張大嘴,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才能表達他現在的心情。

夏初一說:“我知道你離開我的陪伴,這趟旅程會變得很難。但是你不要怕,我會在漢州機場迎接你,你正好也休息休息,都一整天了,說的口幹舌燥的。”

許慕楊最終什麽都沒說,隻是給了她一個大白眼,恨不能眼珠子都飛出來。

夏初一如願以償,找到偏僻的角落閉上眼睛,再睜開時人已經到了漢州機場。

她感念老太太給她的能力,如今她已經將這項能力駕馭自如,想在哪降落就在哪降落。在機場外休息區找了個位子,夏初一百無聊賴地等著許慕楊。

這兩天都沒有睡好,機場內中央空調徐徐吹著風,讓她倍感舒服,不知不覺睡著了。

醒來時許慕楊歎著氣看著她,一臉菜色。

夏初一趕緊起身,揉了揉紅紅的眼睛:“剛到嗎?”

許慕楊給她看時間,四點五分,離下飛機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

“呀。”夏初一不知道自己睡了那麽久,十分抱歉,“你該喊醒我啊。”

許慕楊戴上墨鏡不願再搭理她,臉色陰沉可怖,胡子都氣得發抖。

夏初一十分乖順地跟著他到達建商銀行,四點半多一點,她長噓口氣,還好銀行沒有下班。陳清晝已經等候多時,讓她與許慕楊休息片刻,填了表之後即刻就可以取錢。

隻是還沒轉身,許慕楊出聲喊住她。

“不取了,我要存錢。”

連夏初一都愣了愣,怎麽改成存錢了,事前也沒和她商量啊?

陳清晝呼吸微滯,旋即麵帶笑容地問他:“存多少?”

許慕楊將墨鏡摘掉,目光清雋如水:“八千萬。”

夏初一撲通一聲從椅子上跌落在地。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許慕楊,確認道:“多……多少?”

許慕楊沒搭理她,轉而看向陳清晝:“我馬上就存,你知道該怎麽做吧?”

陳清晝吞了口唾沫,連連點頭。

十分鍾後,蕭意映、何以修、陸斐然和陳清晝一起在二層貴賓室恭候許慕楊。

夏初一來了那麽多趟建商銀行,從來沒有進入過二層,更何況是這種VIP包間。甫一進去就看見真皮沙發陳列在側,圓桌上擺著紅酒、果品和高腳杯,超大英寸液晶電視掛在半麵牆壁上,再向左則是一套紫檀木桌椅和書櫥。除此之外,內廳還有單獨的業務窗口,大額存款直接在這裏辦理即可。

蕭意映穿著一身黑色製服迎接他們,笑得無可指摘,十分熱切:“請問在辦理之前是否還有其他交代?”

許慕楊信步走到沙發前落座,招手讓夏初一跟過去。

陸斐然垂著眼睛站在圓桌一旁,夏初一斜睨一眼,沒看出半分異樣。

許慕楊沒有搭理蕭意映,反而與陸斐然說笑:“老同學,別來無恙啊。”

陸斐然這才堪堪抬頭,黑色領帶映著他波瀾不驚的眼瞳:“好久不見。”

夏初一假裝低頭喝水,還沒拿起杯子,何以修便笑嗬嗬地給她倒上,讚歎道:“年輕有為啊。您這麽照顧我們,希望以後有更多愉快的合作。”

夏初一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待遇。她知道何以修是陸斐然的上司、陳清晝口裏的“何主任”,如今竟親自給自己倒水,不禁暗暗感歎有錢真是能使鬼推磨。

蕭意映盤著頭發,人魚色口紅襯得她嬌媚冷豔,肌膚勝雪、眉眼精致。夏初一偷偷打量,本以為許慕楊不同她說話她會知難而退,誰知她轉瞬便站到兩人麵前再次詢問:“如果沒有問題我這就為您辦理存款手續。”

許慕楊勾著唇看她:“你知道坐在我身邊的人是誰嗎?”

蕭意映將目光轉移到夏初一身上,見她十分普通,並無印象,搖了搖頭。

夏初一捏著杯子的手微微顫抖。

許慕楊繼而出聲:“她是陸斐然的前任女友。”

蕭意映出現短暫的失神,乍然想起那天得了耳石症,頭在醫生胳膊裏轉圈的女孩。她隨即一笑,不動聲色地與夏初一打招呼:“你好。”

夏初一可沒這麽好的演技,她氣哼哼地放下杯子,不知道許慕楊到底在搞什麽鬼。明明是來取錢和建商銀行一刀兩斷的,誰知又往裏存八千萬,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許慕楊示意蕭意映為自己倒杯紅酒,隻是蕭意映遲遲沒動。

許慕楊也不急,慢悠悠地說道:“蕭副總,即便你做到這個位置也有任務吧?銀行給你的日均存款任務是多少?”

蕭意映微愣,笑笑:“至少過億。”

“那我這八千萬幫了你多大忙你心裏沒數?”許慕楊盯著紅酒瓶塞,寡淡地勾唇,“不然我存你們對麵的工行也可以。”

“許總哪裏話,您這麽幫我,我實在感激不盡。”

話音未歇,蕭意映彎腰將紅酒托在掌心,緩緩打開木塞,以十分誠摯的姿態將汁液倒入他的高腳杯中,微甜的香氣瞬間縈繞鼻尖。

夏初一看著蕭意映像個服務員一樣任由許慕楊使喚,偷偷瞥了陸斐然一眼。他還是老樣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又冷又軸,無動於衷。倒是一旁的何以修更加善於察言觀色,在蕭意映為許慕楊倒完酒後趕緊也為夏初一倒了一杯,弓身的弧度比方才蕭意映的更大。

許慕楊很是滿意,這才從包裏拿出一大摞現金放到桌子上,夏初一驚訝之際,許慕楊又掏出來兩摞。

他依舊笑,眉眼精光畢露:“點點吧。”

所有人一愣。陸斐然正想開口,哪知許慕楊截斷他,眼睛盯著蕭意映:“我千裏迢迢趕過來照顧你們銀行,為了展現你們的誠意,蕭副總也該給我個麵子吧?”

蕭意映唇角半揚,無一分不快,蹲下身子手指劃過一遝現金,隨即開始清點。所有人都在一旁看著,麵色尷尬,目光躲閃。

許慕楊晃著高腳杯,和夏初一碰杯:“Cheers.”

夏初一心裏呼呼進風,她終於明白了許慕楊的用意。他在替她報複陸斐然和蕭意映,偌大的建商銀行不把二百萬看在眼裏,八千萬存款卻足夠所有員工用心了。他用這些錢達到了羞辱蕭意映的目的,可她為什麽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呢?

等蕭意映數完他帶來的現金時銀行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蕭意映指尖磨得通紅,卻依舊掛著微笑對許慕楊道:“總共是一百萬。”

許慕楊緩緩從沙發上起身,從包裏拿出一枚黑金卡在她眼前晃了晃:“剩下的七千九百萬你替我直接打入建商賬戶即可。”

蕭意映雙手抬起,舉止周到地收下。誠如他所說,八千萬流水會給她帶來光鮮的報表和體麵的業績,而像他一樣的高淨值客戶越多,自己就站得越穩。

她看了看手表,眼角媚意橫生:“難得有緣分合作,晚上一起吃飯吧。”

許慕楊假意大笑:“太客氣了,那就西餐吧。”

高手過招、招招見血,夏初一不得不佩服蕭意映的從容自若,任許慕楊說什麽都不放心裏似的。她隻是有些奇怪,不知許慕楊哪裏來的那麽多現金,連對作為他的秘書的自己都瞞得密不透風,直接讓她在陸斐然麵前演了一出“狐假虎威”。不對,她撓了撓頭,是“威風八麵”。

銀行職員無論是理財經理還是主任行長,都要以銀行資產為重。風險控製部、信息部、法務部、財務中心,包括不良資產處置部等,任何部門都以增加銀行資產為目的和中心。許慕楊打了一手好牌,八千萬直接買下了蕭意映這個副總經理的尊嚴。

許慕楊選了漢州一家頂級西餐廳,包間優雅,燈光溫和,酒紅色窗簾外可俯瞰大片漢州夜景。四麵牆壁錯落鑲嵌著一個個宛如貝殼的水晶射燈,映著幾個人麵龐,膚白如玉。幾人落座,素淨的桌布上擺了一大束紅色玫瑰,馬卡龍、布丁和芝士蛋糕早已裝盤放置身側,成為餐前小點心。

蕭意映看了一眼菜單,熟練地對服務員道:“熱麵包佐銀鱈魚醬,黃油明蝦,刺身拚盤,法式煎鵝肝,例湯要鬆茸燉湯,前菜選東星斑,牛排五分熟兩份,七分熟三份……”

夏初一默默聽著,連牛排幾分熟都沒征求他們的意見,蕭意映果然是個控製欲很強的女人。

“另外,”靜默間蕭意映看向許慕楊,笑著問道,“酒讓他們上香檳還是白葡萄酒?”

許慕楊眉峰微挑:“伏特加。”

蕭意映沒有絲毫訝異,吩咐服務員多上兩道甜品,繼續對他們道:“這裏的薩芭雍和費南雪都很好,待會兒夏小姐可以多吃些。”

夏初一回以淡淡的笑:“我不愛吃甜。”

蕭意映長睫輕顫,指甲在燈光下反射出優雅的亮麵:“雞肉沙拉也很好,新鮮開胃。”

服務員陸續將菜品與酒全部上齊,夏初一看著豐盛的菜品,卻沒有半分胃口。許慕楊騙自己要取錢她才跟著過來,沒想到為了給自己出頭又讓他搭進去那麽多錢。夏初一握著刀叉呆在原處胡思亂想,直到被身側的許慕楊戳了戳。

“你是不是吃不習慣?”

夏初一看著他一臉關切的樣子感動得直想掉淚。她搖了搖頭,輕輕對他說道:“謝謝。”

許慕楊用方巾擦了擦嘴,抬眸看向蕭意映:“百聞不如一見,我很高興認識蕭副總這麽一個朋友,今天咱們得多喝點。”

蕭意映也停下用餐,隔著夏初一對許慕楊笑道:“許總別客氣。您為我們銀行帶來這麽多的存款,能和您做朋友是我的榮幸。”

何以修也笑嗬嗬地打趣:“淮城出人才,小陸和許總都從淮城來,和我們銀行有緣哪。”

夏初一下意識去看陸斐然,隻可惜正好被蕭意映擋住,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她從沒有聽誰叫他“小陸”,好難聽,像個毫不起眼的路人甲。

服務員為幾人倒上伏特加後自動站在角落,許慕楊讓她出去,喚蕭意映:“蕭副總在這兒,麻煩給我們幾人倒酒吧。我喝不慣服務員倒的酒。”

何以修:“這……還是我來……”

蕭意映抬手阻止,緩緩起身,將他杯中的伏特加倒掉,為他重倒一杯。

許慕楊哈哈大笑:“蕭副總請。”

明擺著的刁難和羞辱,蕭意映全數收下。她仰頭一飲而盡,濃烈的味道刺入心肺,笑意卻懸在唇角不減反增。

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泰然與許慕楊碰杯:“我再幹,許總隨意。”

玻璃杯之間發出脆鳴,蕭意映刻意將自己的杯沿兒放低,姿態近乎卑賤。她緊接著又喝了一杯,麵色微微發紅,精致的妝容愈顯嫵媚。

陸斐然看不下去,端著酒杯走到許慕楊麵前:“我和你喝。”

許慕楊點頭:“好啊,不過我酒量可不好,你和蕭副總一人三杯怎麽樣?”

何以修也站起身,舉杯向許慕楊致意:“為了感謝許總,我也來三杯。”

許慕楊冷光射去,何以修頓然失聲。

陸斐然攔下何以修的胳膊,低沉的聲線滑入幾人的耳朵。

“許總,我替他們喝。”

夏初一愣愣地坐在座位上,眼角餘光瞥到陸斐然喝了一杯又一杯伏特加。她的心空洞洞的,完全沒有折磨他和蕭意映的快感,隻是沒來由的失落。難過的情緒爬滿全身,她將頭低下去,不願再看陸斐然一眼。

當年的陸斐然姿態驕傲,那樣耀眼,如今卻變成了在酒桌上虛與委蛇、微不足道的普通職員。他要全盤接受來自客戶的鄙薄,接受來自銀行的壓力,甚至接受不對等的身份關係和言語侮辱。她又何嚐想不到,諸如何以修這種隻會獻媚逢迎的人都能輕輕鬆鬆地壓過他這種不善言辭的木頭人,他變成了茫茫人世間的一粒沙子,沒人再因為他成績好、分數高而高看他一眼。

即便他曾經擁有鋒芒,也不過是上學那幾年而已。

社會的殘酷將他的鋒芒全部銷毀了。他的光沒有了。

夏初一頭垂得越來越低。蕭意映站在桌角為幾個人布菜倒酒,許慕楊的冷嘲熱諷還在繼續。

“聽說蕭副總愛搶別人男朋友啊,這事兒怎麽也幹得出來,說出去多丟人?”

“小陸也是啊,那時候你還是咱班第一呢,誰能想到現在會站在我麵前跟我喝酒?哈哈哈哈……”

“要我說你們兩個真是登對啊,我和初一要好好恭喜你們。搶來的飯多好吃,真是要祝你們天長地久。”

“老何,今天這局跟你沒關係,不過小陸既然是你手下,你也該多關心關心。怎麽隨便讓他爬上了上司的床呢……”

許慕楊罵他們的話越來越難聽,席間沒有任何一個人說話。許慕楊將杯子裏的伏特加全部倒在地上,讓已經喝到頭昏的陸斐然給他倒酒。

“小陸,我真是佩服你,放著初一這麽好的女孩不要,你就是活該……”

話沒說完,夏初一陡然將一杯檸檬水全部潑在許慕楊臉上。

室內立時安靜至極。

許慕楊眉毛擰成八字,滿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夏初一:Excuse me?!

夏初一錯愕,剛才太衝動,沒抑製住自己。她頓了頓,又拿起一杯檸檬水想潑給陸斐然,隻是見他眼眶通紅、眼神澄澈,實在不忍心,幹脆潑了自己一臉。

暗暗給許慕楊一個“咱們扯平了”的眼神。

許慕楊緩緩站起身,表情已經無法用語言形容了。他看了看在座的幾個人,又看向濕漉漉的夏初一,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你是在逗我?

夏初一吐出半片檸檬,拂去頭發上的水珠對蕭意映說道:“對不起,那些錢我們不存了。”

說完就拉著許慕楊走出包間,再也沒有回頭。

她的腳步從來沒有這麽穩健堅定,直到走出西餐廳呼吸都還是輕的,像沒有發生任何事。

她原諒他了。

原諒他和蕭意映走到一起,原諒他以任何理由與她分手。他可以通過自己的選擇達成更高的成就,可以通過這樣的手段重拾光芒,可以站穩位置,獲取成功……都可以,隻是這些再也和她沒有關係。

睡夢中的公主睜開了眼睛。

沒有王子,她也可以擁有別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