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熱烈而隱秘
翌日,南陽給沈願發來短信,他說父母要帶他去看望奶奶,他得提前一天離開學校,讓她不要去圖書館等他了。沈願擔心他其實是身體出了問題要去醫院,故意找借口騙她,於是打了電話過去反複確認,但他堅持說讓她放心,她隻好相信。
倒是林嘉星讓陸過給他請了病假,沒有來上課。這是他第一次請病假。
沈願糾結很久之後給他發了條短信:“你哪兒不舒服?”
然而,他一直沒有回。
周五下午放假,沈願回到家,在臥室的陽台上眺望他家。他的房間隱約有光,她猶豫著要不要去看一看,可又擔心去了之後他會不給她好臉色,兩人會鬧得更加不愉快。
想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她發現從她和南陽被偷拍見報到現在,林嘉星真的幫了她很多。他教她打拳,給她處理危機,組織公益活動,還在臨終關懷醫院被戚奶奶吐了一身,就連這次打架也是為她。
如果以前有人對她說林嘉星會做這些,她肯定連想都不敢想。她不知道是他在不知不覺中變了,還是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或許她應該重新去認識了解一下他。這樣一想,她決定去和他好好聊一聊。
與此同時,林嘉星正坐在地板上畫圖。他身邊全是畫著亂七八糟的線條的草稿紙,門口橫著一個汽車模型,汽車模型旁有一個被他摔碎了的相框,碎玻璃下壓著一張照片。
那是他給她拍的。照片裏的她穿著白色的T恤和黃色的裙子,正衝著鏡頭做鬼臉。她的側臉對著窗口,在明亮的光線下,仿佛每一根發絲都帶著光,簡直像個小精靈。
他最喜歡這張照片,這張照片令他想起他們的第一次見麵,當時她一個人在雪地中奔跑,笑得特別開心。那時候他就在想,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小精靈,那大概就是她這樣子。
他再次把手中的紙揉成團扔出去。他抬起頭,盯著前方被他摔碎的相框,目光晦暗不明。
他心裏充滿了沮喪、憤怒和痛苦,隻要想起公告欄上貼著的那些照片,以及她當著他的麵轉身去追南陽的場景,他就覺得身上壓著一頭大象,他的五髒六腑都被大象踩在了腳下。
他真恨自己!他也恨她!
他伸出腿用力一腳把相框踢出去,不料力度過大,讓汽車模型從樓上飛了下去,發出“砰”的一聲響。
輸入密碼解鎖後,門剛打開,沈願就聽見這一聲響,嚇得愣住了。她抬頭,看見一個陰影從樓上一閃而過。
那是林嘉星,他好像彎腰從地上拾起了什麽,然後又轉身回去了。
她不知道他拾起的是她的照片,是被他一怒之下踢開了又覺得舍不得的那張照片。隻要她還在他心裏,他就無法對她置之不理,哪怕隻是一張照片。
沈願上了樓,她的腳步很輕,一直到了門口,林嘉星都沒有發現。她站在他後麵看他。
整個房子都是黑的,隻有他的房間開了盞小燈。他一個人坐在地板上,低頭看著什麽,半邊身子都被隱藏在陰影中。這畫麵太孤單寂寥,讓他都顯得完全不像他了。沈願看得心裏不是滋味兒,她寧願看他驕傲輕狂、目中無人的樣子。
她的目光太專注,林嘉星察覺到了,回頭去看,看見她站在門口,烏黑的雙眸靜靜看著他。
他手裏還攥著她的照片,慌亂之下,他把照片迅速塞進了口袋。
“你密碼沒換,我就進來了。”她走到他麵前坐下。
他垂下眼眸,一副“不想理你”的表情。
她剛看見他臉上的傷口,顴骨的紅腫還沒消下去,嘴角的瘀青變得有點紫了,她心裏微微一痛,輕聲問:“傷口擦藥了嗎?還痛不痛?”
“死不了。”他沒好氣地回,心裏的某一角卻因這句關心變得軟下來。
她不知該如何接話,兩人陷入沉默。許久後,她說:“對不起。”
他眉頭擰在一起,他最不想聽見她說這三個字。如果說一句“對不起”就能換來一句“沒關係”,那這感情真是太廉價。
“沈願,看我像個傻子一樣跟在你後麵,你是不是特高興?你是不是連在去圖書館的路上都在笑話我,笑我被你耍得團團轉?”他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質問。
沈願臉頰發燙,當時令她感到刺激的事,此時卻讓她羞愧難安。
“他在學校隻有我一個朋友,我說過不會因為被偷拍的事不理他。”她解釋。
林嘉星冷笑,勾了勾嘴角,揚起一個嘲諷的笑:“你還真重要。”
“是。在發生公告欄被貼照片這事之前,全校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殘疾人,知道他的右腿是假的。”她看著他。
林嘉星聞言愣住了,他皺起眉頭,遲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臉上浮現出驚訝和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接著說:“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假肢就是在他為了保護我而受傷的聖誕節那天晚上。”
林嘉星心情複雜,他心裏對南陽一直抱著不屑的情緒以及想要知道他究竟有什麽了不起的想法,但他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他想起聖誕節第二天他對她說過,如果是自己,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保護她。
可她說:“不一樣,你們不一樣。”
現在他懂了,原來在她心裏,少了一條腿的南陽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上次受傷是因為我,這次也是因為我。我擔心他身體出狀況,我沒辦法不管他,看著他一個人走。”她說。
“原本可以不發生這些事的。”他語氣生硬。
沈願看著他輕輕一笑:“阿星,你不懂。”
她一向是連名帶姓地喊他的,極少這樣叫他的名字,他心裏生出一絲異樣的情緒,但很快就變成了抵觸。他不懂?說得好像她和那個南陽有多了不起似的。
“我之前說過他會陪我聊天,在我難過的時候陪我,和我一起看櫻花,等等,你說我就被這些小恩小惠收買了。”她靜靜看著他,“其實那些隻是表象,事實是我們看見了彼此軟弱的一麵,所以我可以沒有顧忌地在他麵前**自己的軟弱和困惑,我們……相互需要,也覺得自己被需要。”
這是她第一次和他聊自己這些內心想法,他沒有想到這契機竟會是來自另外一個人。他難過和自嘲地笑了笑,隨之而來的是不能理解——什麽叫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在南陽麵前**軟弱?難道在他麵前不可以?
“沈願,我們認識五年了,沒想到我還比不上一個和你認識不到一年的人。”他勾起嘴角。
沈願看著他,心裏有些糾結,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她想起了趙妹兒說的話,大人之間的爭吵和矛盾,結局要麽是消氣諒解,要麽是默默遠離。這麽多年來,她身邊隻有趙妹兒和他這兩個朋友,難道要就此漸行漸遠嗎?她來找他,不就是為了誠懇地聊一聊嗎?
想誠懇地聊一聊,她得先從自己開始。
“阿星,你太強了,不管做什麽都可以做好,你身上仿佛沒有弱點,你無懈可擊。我在你麵前,不管多努力都顯得微不足道,我隻能一直被你嘲諷,但我真的盡力了。阿星,我沒有那麽厲害,但我又不得不表現得很厲害。”說到最後,她發現自己喉嚨發緊,鼻子酸酸的,莫名的委屈完全不受控製地湧上來。她低下頭,不想被他看見自己微微發紅的眼睛。
林嘉星震驚了,像是誰在他心裏“劈裏啪啦”地放了一串鞭炮,整個人都被炸亂了。他怔怔地看著她,盯著她毛茸茸的頭頂發愣。
他身上沒有弱點?她覺得自己微不足道?他發出幾聲笑,她抬頭看他,隻見他臉色難看,眼角有點紅,像染了層胭脂。
她不安地看著他,感覺他有點魔怔了,她從未見過他這樣。
林嘉星笑累了,身子往後一仰,直接躺在地板上。
她是他身上最大的弱點,他用了五年的時間,從抵抗、別扭到明白。她說得對,他做什麽都可以輕易做好,但就關於她的事,他好像怎麽做都做不對。
世界上還有什麽事能讓他如此耗盡心力?她卻說她微不足道。
他的確經常嘲笑她,可是這難道不是表現親密的一種方式?除了她,他從沒有對其他女生這樣過。他小時候做錯事就會被爸爸揍,挨了揍之後,他聽見他爸爸說:“真正關心你、愛你的人就會這樣對你,因為希望你變得更好,隻有把你看得不重要的人才會敷衍著安慰你。”
他強大優秀又有什麽錯?不是說強大優秀的男生才能保護女生嗎?可為什麽這些都被沈願全盤否定了,甚至讓她這麽為難?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痛苦還有疑惑,他不懂為什麽會這樣。
許久後,他說:“走的時候把門關上。”
沈願的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原本她是抱著好好聊一聊,讓彼此都打開心結的想法來的,可現在看來好像並不能實現。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為什麽這麽難呢?
那兩天他們都不開心,心中隱約意識到成長是一條回不去的單行道。在這條道上,他們與一些人結伴,與一些人擦肩,與一些人親密,與一些人水火不相容。但擦肩而過的,或許可以在很久之後結成親密關係,原本親密的,也可能在不久之後就分道揚鑣。而這中間又會不可避免地產生多少傷害與誤會?
這是沈願第一次開始懷疑人與人之間可能並不存在永遠的某一種關係。想到這兒,她覺得特別難過。
她撥通了趙妹兒的電話,電話那端有點吵,像是有小孩子的尖叫聲。
“喂。”趙妹兒開口了。
“你在忙嗎?”她問。
電話那端又響起一陣尖叫,趙妹兒低聲說了幾句話,語氣嚴厲,然後拿著手機走遠了一點。
“家裏來了幾個親戚,吵得我腦仁兒都疼。”趙妹兒說。
沈願“嗯”了一聲,然後半晌沒有說話,鼻子酸酸的。
“怎麽了?”趙妹兒問。
沈願不知該怎麽說。有些心事,我們總怕說出口會讓人覺得矯情,所以很多人越長大就越沉默。
趙妹兒沒催她,靜靜地等著。
“我有沒有讓你很討厭、難以接受的地方?”沈願問。
趙妹兒愣了愣,答:“沒有。”
“那就好。”她輕輕一笑,“如果以後我做了什麽,讓你難以忍受,你一定要告訴我。”
“好。”
“妹兒。”
“嗯。”
“你說我們會一直是好朋友嗎?”
趙妹兒想了想,說:“我想會。”
少年時代的好友見證了彼此一路走來的種種悲喜,這份情誼的珍貴和純粹,是後來很難再遇見的。
所以,要一起努力,始終並肩而行。
周日下午返校,沈願在車上等了許久也不見林嘉星來,她給他打電話,接的人卻是顧熙。
“阿願,是我。”顧熙說。
沈願怔了怔才聽出是顧熙的聲音:“哦,顧總,我在等阿星回校,他一直沒來。”
“他在醫院。”
“啊?”
“他騎哈雷出去飆車,在環山路上摔倒了。”顧熙歎了一口氣,“阿願,你們是不是又鬥氣了?”
“摔得重嗎?”
“手臂骨折。”顧熙說,“你自己先回學校吧,我已經給他請假了,讓他休息兩天再去。”
沈願“嗯”了一聲,掛掉電話。
在去學校的路上,她不禁想,林嘉星是抱著一種什麽樣的心情飆車的呢?是不是充滿了憤怒?她回想那晚自己說過的話,她似乎沒有說什麽過分的言辭,隻是誠懇地表達了自己的內心想法。可她又隱隱有些負罪感,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
快到學校時,她給他發了條短信:“聽顧總說你騎車摔倒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好好養病。”
短信發出去後,他一直沒有回。
沈願晚上毫無懸念地失眠了,好不容易睡著,又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她夢見南陽躺在病房裏,身上插著很多管子,畫麵一轉,躺在**的又變成了林嘉星,他從**坐起來,憤怒地盯著她,然後下床,像空氣一樣從她的身體裏穿過,消失不見了。
她一個激靈嚇醒,擰開台燈看了眼時間——淩晨三點鍾。窗外的月光皎潔明亮。
第二天上課時,她整個人都沒有精神,不停地打哈欠,看上去有點茫然。早自習過後,林嘉星還沒有來,陸過問她:“阿星呢?”
“胳膊骨折了,在醫院。”她說。
“啊!怎麽回事?”陸過問。
“騎車摔倒了。”
“不會吧?”陸過撓撓頭。
沈願疑惑地看他:“騎車摔倒不是很正常嗎?”
“對別人來說是正常,但阿星車技一流啊。有一年我們在蘭塔島,島上就一條單行道,一邊是懸崖一邊是大海,很多路段都是直上直下,坡度非常大,他都完全沒問題,就連老外都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陸過說。
沈願心一緊,不再說話了。
除了林嘉星,南陽也請了假沒有來學校,沈願給他打了幾個電話都隻聽到關機提示音。周日就是他的生日了,他之前鄭重邀請過她,以他的性格應該不會沒有交代。想起那天中午他忍痛的表情,她心裏開始不安,擔心他是不是受傷了,並且傷得很重。
林嘉星在周三回到了學校,胳膊上還打著石膏。他在最外麵的紗布上畫了輛車,然後一手插在口袋裏,在其他同學的注視下,目不斜視地從走廊上穿過。
他一進教室就引起了一陣**,沈願聞聲抬頭,看見是他後愣了愣。他看了她一眼,然後移開視線,徑直走到座位上坐下。
趙妹兒看了看沈願,回頭問林嘉星:“怎麽沒多休息幾天?”
“除了有點不方便,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好了之後骨頭不會有什麽後遺症吧?”
“不會。”
“那就好。”趙妹兒說完轉身坐好。
林嘉星垂著眼眸,懶洋洋地靠著後排的桌子坐著,他一邊轉筆,一邊不時抬眼看前麵,目光自動略過了所有人,隻留下一個人的背影。
從他骨折到現在,所有人都來關心了一番,隻有她沒有。她說他太強、太無懈可擊,讓她感到自己微不足道,可當他摔倒進了醫院,又隻換來她一句令人生厭的客套話。他覺得不該聽她那番鬼話,然後摔斷了自己的胳膊,現在他反而更鬱悶更生氣了。
陸過從教室外麵進來,一看見林嘉星就來勁了,想要撲上去給他一個熊抱,結果卻被他**裸地嫌棄了,他迅速抬起腳攔住了陸過的進攻。
兩人鬧了一會兒,陸過才猛地一拍腦袋,暗想自己差點忘了大姚交代的事,忙喊沈願:“阿願,大姚讓你去趟辦公室呢。”
沈願疑惑地回過頭:“什麽事?”
“我哪知道,大姚沒說,你快去吧。”陸過說。
沈願合上筆記本走出去。
大姚在辦公室等她,見她來了,開門見山地說:“公告欄貼照片的事,我已經處理了。”
沈願忙問:“是我們班的人拍的嗎?”
大姚想了想,說:“這個你就不用知道了,我已經嚴厲地教育過她了,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沈願抿著唇,有點不服氣,那人給別人造成了這麽多麻煩,甚至還不知南陽傷勢如何,憑什麽教訓幾句就完了?大姚看出沈願的不服氣,他歎了口氣。這年紀的孩子最難帶,對待他們,輕一點重一點都不行,既要考慮他們的心理,又要規範他們的行為。難哪!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去打一架?或者告訴別人是某某做的?”大姚語重心長地說,“這樣做,或許能解一時之氣,但往後呢?你們才高二,還有一年的時間要相處,抬頭不見低頭見,你還想不想安生念書了?”
沈願一向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聽得進道理。她站在大姚麵前沉思了一會兒,覺得大姚說得也有道理。如果她知道了是誰會怎麽樣?肯定先打一架,到時候剛剛平息的流言蜚語又會起來。
“我知道了。”她說。
大姚欣慰地笑了笑:“去吧,以後她要再惹事,我絕不姑息。”
然而,世事就是這麽難以琢磨,就在沈願放棄了想要知道惹事的是誰時,她偏偏就毫不費力地知道了。
南陽的電話依舊打不通,發出去的短信如石沉大海,她心裏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趙妹兒在睡午覺,她怕發出聲音會吵到趙妹兒,隻好去操場上散步,排遣焦慮。
快上課時,她往教學樓方向走,走出操場後看見了林嘉星,他正倚在前麵的花壇旁不知在等誰。她正猶豫要不要過去時,他突然站直身體大步走開,然後停在從對麵走來的程瑜麵前。
她在他們側後方,因此兩人都沒有看見她,她聽見林嘉星問程瑜:“照片是你拍的?”
沈願驚訝地看向他們。
隻見程瑜臉色大變,然後勉強笑了笑,假裝聽不懂的樣子:“什麽照片?”
“別裝了。無憑無據的話我不會站在這裏。”他不耐煩地道。
程瑜咬了咬唇,她還是不肯承認:“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照片,你可能誤會了……”
“要我現在拉你去看證據嗎?”林嘉星打斷她。
程瑜的手在身側握緊了,她心裏緊張得不行,但仍然在負隅頑抗:“什麽證據?”
“你偷拍沈願和南陽的證據。”林嘉星盯著她,不想跟她兜圈子猜啞謎,直接和盤托出,“你去機房打印照片時就沒查一下是不是有監控?”
程瑜呆住了,睜大眼睛看著他,心裏又慌又亂,不知道該怎麽辦。現在她承不承認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以後會怎麽看她?她不想自己在他心裏有什麽瑕疵。她眼圈一紅,幾乎要哭出來了,但是此刻她又不想在他麵前哭,這樣顯得太蠢。
“為什麽這麽做?”
程瑜從沒有這麽慌過,她轉過頭想要平複一下心情,無意間一瞥,看見了不遠處的沈願。
沈願皺著眉,靜靜地看著她,臉上是一貫的那種令人生厭的自以為看透了一切的表情。
程瑜想:既然沈願都知道了,那等她來破壞,不如我主動出擊。她緊緊握住自己的拳頭,一股力量油然而生。
“因為你。”她仰頭看著林嘉星,聲音發顫但十分堅定。
這一瞬間,好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林嘉星愣住了,怔怔地望著她。他本以為是兩個女生之間的矛盾,沒想到居然還和他有關。
沈願在驚訝之後,心情變得複雜,她看了看林嘉星,又看了看程瑜。
“因為我?”林嘉星顯然不理解。
程瑜雖然仍緊張,但最難說的已經說出口,她還有什麽好怕的?於是說:“我想讓你看清沈願的真麵目。”
林嘉星皺眉:“你有病吧!”
程瑜仍當她是假想敵,沈願心裏有點亂,有什麽念頭浮上來,她不敢去抓,卻又忍不住去想。她不想再聽下去,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程瑜繼續說:“我發誓,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沈願並不值得你對她好,她……”
“我和沈願的事與你有什麽關係?”林嘉星打斷她,“你以後離她遠點,如果你再針對沈願,我不會放過你。”
他說完就走,走了兩步腦海裏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他想起程瑜說的那句“因為你”。隱約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她對他……林嘉星徹底明白了。可即使這樣,就可以去陷害別人嗎?真可笑!白白糟蹋了原本應該是很美好的心意。
他突然想起了沈願說過的話——我在你麵前,不管多努力都顯得微不足道,我隻能一直被你嘲諷。
他仿佛抓住了什麽關鍵的東西。程瑜說自己是因為他才做了那樣的事情,他覺得可笑。而他對沈願的嘲諷,他認為那是表達親密的方式,但沈願隻覺得糟糕。
所以,他是不是做了和程瑜一樣的事?不不不,除了嘲諷她,他還做過許多為她好的事情啊,他不隻是那樣的。滿腦子雜亂的念頭像水草一樣緊緊地裹住了他,令他不知該從哪裏開始解開。
“阿星——”陸過從後麵追上來,“喊了你幾聲也不理,丟魂啦?”
林嘉星轉頭看他,張口就問:“你覺得我對阿願怎麽樣?”
“那你該去問阿願啊,我哪知道。”陸過疑惑地看著他,覺得他有點不對勁,“幹嗎這麽問?阿願說你不好嗎?”
林嘉星抿了抿唇,不再說話了,他皺著眉,走得飛快。
陸過在後麵喊:“喂!喂——走那麽快幹嗎?賽跑啊?”
沈願在座位上假裝看書,餘光中看見林嘉星和陸過進來,頭都沒抬。林嘉星也沒有說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
兩人已認識超過五年,這樣的情況卻是第一次,像是突然啟動了什麽開關,一股腦地把從前靠吵吵鬧鬧遮掩回避的內心暴露了,可是一切來得太突然,誰都沒有做好準備,所以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麵對。
氣氛微妙而緊張,兩人都想要說什麽,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開場。
就連陸過這麽遲鈍的人都看出了兩人的異常——以往林嘉星不管和沈願吵得多厲害,都絕對不可能忍得住不理沈願,就算她不理他,他也要想盡辦法惹她,哪怕再吵一次都可以,但現在他居然超過一天沒有和她說話了。陸過趁著體育課的時間,偷偷問趙妹兒:“阿星和阿願怎麽回事?”
“什麽?”趙妹兒問。
“你看不出兩人很怪嗎?”
“你應該去問林嘉星啊。”趙妹兒說。
陸過搖搖頭:“算了,你看他那麵無表情的樣子,像個殺手似的,我才不去招惹他。”
“嗯,看情況,他現在應該處於覺醒的關鍵期,誰都別招惹他,不然容易被誤傷。”趙妹兒說。
她難得肯說這麽多話,陸過別提多高興了,立刻圍繞這個話題繼續聊:“那阿願呢?她是個什麽情況?”
趙妹兒抬頭看他一眼:“你幹脆改名兒叫陸操心算了。”
陸過被嗆了也不生氣,撓撓頭說:“我不是關心朋友嘛。”
“朋友需要你的時候會主動找你的。”趙妹兒說。
“哦。”陸過點點頭,看了她幾眼,然後鼓足勇氣說,“那妹兒,以後如果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一定要找我,我一定會全力幫你。”
他的語氣誠懇至極,像是自己在要求別人幫忙一樣。趙妹兒轉過頭不看他。他每次看她的目光都像一個正在發光發熱的燈泡,她不敢與他對視,也不願給他什麽回應,在她心裏,他是少數的幾個朋友之一,她不想傷害他。
“我還有幾篇英語聽力材料沒聽。”趙妹兒從口袋裏拿出Mp3。
陸過雖然不想結束這難得的相處時間,但又沒辦法,隻好失望地發出一聲“哦”,然後轉身離開。
雖然南陽的電話還是打不通,但沈願還是在他生日的前一天跑去商場給他挑了禮物。她逛了一個上午,最後選了一條玉石項鏈。
她本來沒有想過給男生買首飾,但她在櫥櫃外無意間看見它時就被吸引了目光——黑色的掛繩上串著白水晶,吊墜是一塊圓形黑曜石,邊緣雕刻了一隻仙鶴,中間鏤空。黑曜石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仙鶴栩栩如生,細看之下仙鶴懷中仿佛還抱著什麽,像是在守護著什麽一般。她看得出神,直到導購走過來。
“選玉石講究緣分,遇見即是緣。我拿出來給你看看。”導購說。
沈願點點頭:“謝謝。”
導購把項鏈拿出來遞給沈願:“這是烏金黑曜石,雕刻的圖案是仙鶴護符,寓意平安、守護,所以這個吊墜也叫平安扣,是佑人平安的玉石。”
沈願立刻就想到了南陽。玉石講緣分,而她是為挑禮物而來,這個吊墜又寓意守護、平安,她覺得這是一個好的禮物。
“我就要這個,麻煩幫我裝起來。”她對導購說。
她拿著項鏈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商場。坐車回家的路上,她給南陽發了一條短信:“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去商場給你選禮物時,看見了一條玉石項鏈,也叫平安扣,寓意很好,是守護和平安的意思。祝你生日快樂。”
南陽的電話是在傍晚時打來的,她正在做物理題,手機響時,她看都沒看,直接按下了接聽鍵。
“喂。”
“你好,阿願,我是南陽的媽媽。”
沈願愣了愣:“阿、阿姨好。”
“阿願,明天是陽陽的生日,我可以邀請你來一起為他慶祝嗎?”南媽媽頓了頓才接著又說,“不過要在醫院裏。”
“他怎麽了?”
南媽媽顯然在思考該怎麽說,過了一會兒才緩緩說:“他前段時間受傷了,目前剛過危險期,暫時還不能出院。”
剛過危險期?聽起來就很嚴重,難怪手機一直關機,應該是無暇顧及吧。
“好。”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謝謝你。”南媽媽說,“那我明天上午安排車去接你。”
“不用了,阿姨,您告訴我醫院和樓層,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
“阿願,別讓陽陽怪我待客不周好嗎?”南媽媽說。
看來南陽身上那種溫柔但又堅韌的氣質就是遺傳自他媽媽,沈願隻好聽南媽媽的安排了。
整個晚上她都在祈禱,希望南陽的病情並沒有很嚴重,希望他已經恢複健康。在迷迷糊糊地睡著前,她才忽然想起自己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患有什麽病。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吃好早飯就跑去換衣服。去醫院看望病人並且為他慶生,她想穿得有朝氣一點。最後她選了一件紅色的毛衣,外麵搭雲上的大衣校服,下麵是一條牛仔褲和白色短靴,整個人看起來充滿活力。
南媽媽在醫院門口等沈願,她穿著一件黑色大衣,長發披肩,瘦而高挑,氣質溫柔高貴。
“阿姨。”想起上次見麵也是在醫院,沈願有點不好意思。
南媽媽溫柔一笑:“來,我帶你進去。”
兩人進了電梯,南媽媽按下數字“八”,誰都沒有說話。走出電梯後,南媽媽的腳步慢了下來,她看了沈願幾眼,似乎有什麽為難的事。
“阿願。”南媽媽喊住她。
沈願轉頭靜靜看她。
“陽陽——”南媽媽歎了口氣,“陽陽他心情有點不好,你別見怪。”
沈願向來敏感,看南媽媽的表情,心裏不由得猜測到了幾分,於是試探著問:“因為我嗎?”
南媽媽點點頭:“他怪我給你打電話。”
沈願低下頭,沒想到自己這麽不受歡迎。
“你別誤會,不是他不想看見你。隻是……他不想讓你看見他躺在病**的樣子。”南媽媽說著,眼圈紅了,聲音有點哽咽,“可我經常看見他皺著眉盯著手機,一看就是大半天。我是他媽媽,我知道他心裏苦,所以就自作主張給你打了電話。”
沈願聽得心酸難過,他不想她看見他的虛弱,所以寧願不聯係她,但他心裏肯定又為此自責。
“阿姨您放心,我不會怪他的。”沈願說。
南媽媽感激一笑:“謝謝你,阿願。”
親眼看見南陽之前,沈願沒有想到他會病得如此嚴重。他靠在**,臉色蒼白,床頭放著幾台機器,病號服穿在他身上顯得空****的。因為瘦,他的輪廓愈發分明,眼睛深邃,不知是不是因為疲憊,眼神比從前看起來要冷淡許多。
看見她來,他極淡地笑了笑。
沈願走過去,把禮物拿給他,笑著說:“生日快樂。”
南陽伸手接過:“謝謝。”
他說完,兩人就陷入了從沒有過的冷場,南媽媽見狀說:“阿願,你們先聊,我去看看他爸爸回來沒有。”
“好。”沈願點點頭。
南媽媽離開後,沈願給了南陽一記白眼,然後在一旁氣呼呼地坐下來:“你這個人真過分!”
南陽看著她,不說話。她皮膚白皙紅潤,迎著光,他能清楚地看見她臉上有細小的汗毛,像一顆新鮮飽滿的桃子,而他呢,漸漸失去了生命力,幹癟難看。
“對不起。”南陽說。
“一句‘對不起’就算啦?”沈願不滿地看他。
南陽垂下眼眸,半晌無聲。他住的是高樓層單人套間,很安靜,隻有架子上的輸液瓶偶爾發出一絲聲響。沈願靜靜看他,他真的瘦了太多,脖子下鎖骨凸出,皮膚透著不健康的蒼白。她想起了進病房前南媽媽說的話,一下既心酸又心軟。
“不看看我送你的禮物嗎?”她問他。
他抬頭笑了笑,把包裝紙拆開,拿出禮物,黑曜石的吊墜握在手裏,微微有點涼意,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
“真好看。”他看著沈願,“謝謝你,阿願。”
“玉石佑人平安。來,我給你戴上。”她從他手裏接過項鏈,然後站起來,“你以後要一直戴著,不許摘下來喲。”
她的手有點涼,指尖不小心觸到了他的皮膚,他心裏一陣戰栗。
南媽媽和南爸爸回來了,南爸爸手裏提著一個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沙發上,沈願與他打招呼:“叔叔好。”
南爸爸帶著點歉意地對她笑笑:“陽陽暫時還不能出院,所以隻能在這裏招待你了。”
沈願忙擺手:“沒關係。”
南爸爸把包裝盒拆開,拿出蛋糕。南陽從**下來,南媽媽想去扶,被他不動聲色地擋開了。他沒有裝假肢,一條空褲腿晃晃悠悠的,令人不忍直視。
四個人圍坐在沙發上,南媽媽給他戴上生日帽,他親手點燃蠟燭,然後閉上眼睛許願。沈願帶頭唱起了生日歌。南媽媽看向沈願,她由衷希望,這個姑娘就是老天派下來幫陽陽渡過難關的。
待南陽吹完蠟燭,沈願趁南陽不注意,伸手弄了點奶油抹在南陽臉上,南陽愣了愣,南爸爸趁機拿出相機拍下這一幕。
南媽媽看著自己兒子這模樣也樂了,索性跟著給他的另一邊臉頰也抹上了奶油,然後對沈願說:“這樣才對稱。”
“媽!”南陽抗議。
沈願拍手笑:“壽星變花貓。”
她笑起來格外生動,眉眼彎彎,極具感染力。南陽看著她的笑容,心裏被溫柔填滿,酸澀又滿足。看見她之後,他才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她究竟有多想念和舍不得。
趁她笑得開懷,他也跟著抹了點奶油在她臉上,她頓了頓,對他叫:“南陽,你學壞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揚起嘴角。
南媽媽的眼淚差點落下來。從住進醫院到現在,這是南陽第一次露出笑容。
南爸爸沒參與玩鬧,站在一旁給他們拍了很多照片。吃完蛋糕,在南媽媽的提議下,他們幾個人又玩了些小遊戲。
下午一點鍾,南陽被護士催去做檢查,沈願本想陪他去,南爸爸卻說讓她留下陪陪南媽媽。
南陽走後,病房裏安靜下來。沈願要幫著南媽媽一起收拾桌上的雜物,南媽媽不許,她隻好搶著倒垃圾。她扔好垃圾回來,經過服務台時,兩個護士剛好從裏麵出來,走在她前麵,邊走邊聊。
“你那床的男生決定治療方案了嗎?”其中一個問。
另一個搖搖頭:“到了這步還能怎麽決定,除了手術沒別的辦法,隻是手術成功率也不高,而且後期副作用十分大。”
“唉,今天剛過十七歲生日,他爸爸還給我們送了蛋糕。”
“他十一歲時就查出患癌症了,被父母帶去美國做了截肢,本以為已經好了,誰能想到……”護士唏噓不已,“那男生真是特別招人喜歡,聽說還是‘學霸’。”
今天剛過十七歲生日……
截肢……
沈願雙腳發軟,心髒狠狠跳了一下。她想起切蛋糕時,南爸爸給他們每個人切了一塊,剩下的全拿出去分給了這層樓的護士。
所以,她們說的是南陽?不會的!南陽怎麽會有癌症?她們說的不是他!她心裏這樣想著,心跳卻越來越快,雙手冰冷。
沈願轉過身怔怔地看著南媽媽,眼淚一下掉了下來,南媽媽這才發現她手抖得厲害。
兩個護士回頭看見她和南媽媽,想起了自己剛才說的話,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她們充滿歉意地看了眼南媽媽,然後快步離開了。
南媽媽這時差不多明白了,她看了沈願一眼,牽著沈願的手回到病房,兩人在沙發上坐下。
“阿姨……”沈願盯著南媽媽,吞了吞口水,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南陽他……他不是受傷嗎?”
南媽媽看了她一眼,目光沉痛。她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原本是因受傷入院的,但檢查出……”南媽媽頓了頓,聲音低沉,“癌細胞擴散到了肺。”
沈願愣了愣。她剛才是幻聽了還是怎麽回事?她的心髒劇烈地跳起來,手腳發冷。她感到大腦突然陷入一片空白,整個人都處於震驚過度的茫然狀態。
“陽陽他不想讓你知道這些,所以入院後就關了手機不聯係你。知道我給你打了電話,他還對我發了脾氣,說我自私。他說我明明懂得看著他這樣心裏會有多痛苦,卻還要把你拖進來。”南媽媽哽咽著說。
是,她的確是自私了,可是全天下人這麽多,偏偏讓她兒子得了這種病,難道她就不能自私一回嗎?
隻是現在看著沈願這樣,南媽媽心裏充滿了愧疚感。
沈願的胸口像壓了座大山,沉重痛楚。南媽媽明明就坐在她身邊低語,可她總覺得南媽媽的話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她得費盡力氣集中精力才能聽明白。聽明白了,整顆心又感到了揪在一起一般的痛。他已經病成這個樣子了,還在為她憂心。
“他……他截肢是因為……”她嗓子灼熱發緊,那兩個可怕的字,她難以說出口。
“嗯。他在十一歲那年夏天去海島玩兒,潛水時被珊瑚劃破了腿,被及時送往醫院處理了傷口。可回來很久,他的腿還是痛,而且開始變腫。我和他爸爸不放心,就趕緊帶他去醫院,醫生確診了,是骨癌。當時醫生幾乎都放棄了,說保守治療吧,但我和他爸爸不死心,帶他到處求醫。後來一個教授看了他的病曆,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方法,就是截肢。”南媽媽伸手擦了擦眼淚,“截肢後,陽陽整個人都變了,有半年多的時間都不肯出門,但好消息是經過複診,醫生說他已經痊愈了,可誰知……”
立冬後,白日一天比一天短,五點剛過,太陽就已落山。夕陽金燦燦的,懸在地平線上,照亮了西方的半邊天。
沈願從醫院出來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心裏堵得厲害,想大叫幾聲發泄下,可這街上車水馬龍,容不下她的悲傷和放肆。
“你在哪兒呢!”熟悉的吼叫聲傳來。
這聲音觸到了沈願身上的某個開關,她的眼淚頓時“嘩嘩”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