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自己

“哦,好的,不要動……”保健室老師輕輕地往莫小可的鼻孔裏塞棉球,“有點痛,忍著點……不要抽鼻子……”她微笑著,聲音和表情都像熨過的一樣溫軟怡人,讓人聽了幾乎可以忘卻病痛。

莫小可的臉依舊是紫漲的,不過不是因為鼻子痛。她真正的傷痛在心裏。今天人丟得實在太大了。她從小就好麵子,又在這個最需要講麵子的班級,她簡直不敢想象之後該怎樣麵對同學們。

保健室老師不動聲色地審視著她,微微一笑,“不過說來也蹊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跳遠傷著鼻子的。”

莫小可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訕訕地低下頭來。

“是不是太賣力了?”保健室老師一邊幫莫小可處理鼻子,一邊微笑著審視她。

“是。”莫小可水打的雞一般蔫蔫地說。

“看來你很辛苦啊……在那樣的班級裏。”保健室老師看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卻在目不轉睛地看她的反應。

“呃?”莫小可一驚,頓時羞得抬不起頭來,“原來……老師已經看穿了……。”

“哈哈,也許你不知道,”保健室老師沒有正麵回答,用棉球擦著莫小可鼻孔旁的血痂,“我是在這個高中,然後在高中的附屬大學畢業,回來到這裏工作的。當時我也是一樣,不小心進到了一群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同學們之間。當時我也覺得很難熬,隻要一到他們中間,就會渾身上下不自在,總覺得同學們都在用鄙視的目光看我。”

“是啊!”莫小可幾乎要撲過去擁抱她:知音啊!

保健室老師看出她很激動,微笑著點點頭,“我當時也和你一樣,拚命想把什麽都做得最好,讓他們不敢瞧不起我。”說到這裏微微頓了頓,似乎想起了當時的辛苦情狀。

“然後,怎麽樣呢?”莫小可關切地問。

“怎麽樣?”保健室老師苦笑了一下,“很糟啊。特意想做好,卻總都做不好。人的能力總是有限的,別人也不比你差到哪裏。想事事做得比別人好,哪有這麽容易。”

“哦。”莫小可低低地應著,既後悔又灰心。

“不過沒關係。”保健室老師粲然一笑,“你不用在意別人怎麽看你,隻要做你自己就好。我也是磕碰了一年後才省悟,後來發現做自己也沒什麽不好。”

“那……沒有人排擠你麽?”莫小可小心翼翼地問。

“主要看你是否能真正做你自己了。”保健室老師溫柔而又高深地一笑。

“哦。”雖然不是很懂,莫小可還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做她自己……真的可以麽?

第二天,莫小可拋棄了那費錢而又繁瑣的裝束,穿著一身運動衫褲來到了學校。她臉上沒有施脂粉,隻抹了點雪花膏。腳上也隻穿著球鞋。

好像沒有人發現她換裝了……不過可能是因為她還沒有走進(1)班的勢力範圍……啊!有一個同學出現了!她朝莫小可看過來,注目……然後移開了!哈哈!她根本沒有在意莫小可換裝的事情!

莫小可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腳步愈加輕快。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金新月出現了,穿著一條鮮綠的裙子,輕擺著腰肢朝她走過來,碧浪般的裙擺輕輕地擺動著。

一看到她莫小可就下意識地想繞路——並不是怕她,而是看到她就不舒服。

“啊!你好!”金新月卻已經發現了莫小可,笑著跟她打了個招呼。

“呃,你好……”莫小可躲閃不及,隻好僵笑著走了過去。

金新月春花般微笑著,朝她上下打量了一下。

雖然她可能沒有惡意,但莫小可還是感到全身上下火辣辣的。她發覺自己的心似乎正往錯誤的方向滑,趕緊提醒自己:堅持住了堅持住了!

“你這身運動衫不錯啊,在哪裏買的?”金新月繼續朝她身上打量。

“哦,好久了……小牌子啦……”莫小可微笑著應著,心裏卻在想金新月也許是在說反話揶揄她,果真金新月一個頓不打就轉換了話題,“不過真讓我驚訝呢。我以為你隻喜歡那種……公主係的衣服呢。”說完抿嘴一笑,嘴角明顯勾起了一絲調侃的意味。

“哦,”莫小可臉上笑著,心裏卻已經怒意勃發:你別裝了你!我已經看出來了!你是不是想說我穿“公主係”的衣服很搞笑啊?正想反唇相譏,忽然想起她“要她作她自己,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的決心,趕緊懸崖勒馬,岔開話題,“哈哈,我不隻喜歡那樣的衣服呢。你身上的香水真香,是什麽牌子的?”

“哦?”金新月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了莫小可三秒,忽然低下頭偷笑起來,就像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

莫小可腦中一麻,接著手腳都僵硬了:天哪……天哪……這臭丫頭……她這分明是在說我“連這種香水都不知道,簡直是個鄉巴佬”嘛!我這是連這口氣都能咽得下去,那還是人麽?

莫小可卻偏偏把這口氣咽下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把這口氣咽下去的,覺得自己簡直是神人。

“哈哈,我對香水沒有研究啦……我不好這個,我喜歡看書,”莫小可冷笑著回了金新月一句。等於是在告訴她,對香水在行又能怎麽樣啊,真正的好女人,應該看重內在!

“哦,是麽,我也喜歡看書,”金新月用彎成彎月的笑眸瞥著莫小可,“尤其喜歡外國文學……你喜歡弗吉尼亞·伍爾芙的書麽?”

“誰?”莫小可懵了:她從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啊?

“弗吉尼亞·伍爾芙啊。”金新月誇張地睜大了眼睛,“你連她都不知道麽?”說著毫不留情地露出了嘲諷的笑意,“看來你的閱讀圈很窄哦。”

哢嚓嚓……莫小可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尊嚴崩塌了。

“哦,我還有事。”金新月假意朝左前方看了一眼,偷笑著走了。留下莫小可一個人在那裏發愣。

莫小可愣了半天才清醒過來,之後幾乎要把牙齒咬碎,在水泥地上踩出坑,把衣服撕得粉碎:她絕不能再停留在原來的水平上!她一定要奮進,然後讓金新月好看!

莫小可的“作自己計劃”,在金新月的打壓下,徹底失敗!

劇烈的憤怒最容易引發不成章法的奮進。這天課一完莫小可就衝進了圖書館。她要看看金新月嘴裏的弗吉尼亞·伍爾芙到底是什麽人,不看她的書怎麽就代表閱讀麵窄了?

莫小可一心希望弗吉尼亞·伍爾芙是個偏門左道、或是非主流的作家,一進圖書館就往那些放偏門左道的書的書架前跑——如果弗吉尼亞·伍爾芙是那樣的作家,那金新月就純屬沒事找碴,她不知道她也不算丟臉。偏偏事實與她所期望的完全相反。

弗吉尼亞·伍爾芙,英國女作家,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現代主義與女性主義的先鋒之一。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吳爾芙是倫敦文學界的核心人物,她同時也是布盧姆茨伯裏派的成員之一。其最知名的小說包括《戴洛維夫人》、《燈塔行》、《雅各的房間》。地位算得上是重要,聲名也算得上顯赫。莫小可不知道她,以A高中10級(1)班的水準來說,的確算的上孤陋寡聞。

莫小可憤懣莫名、卻又無可奈何地看著寫著弗吉尼亞·伍爾芙的簡介的《燈塔行》,下意識地握緊了書本。

“喂!你那樣都要把書頁給揉皺了!”旁邊忽然有人叫道。

莫小可如夢初醒,趕緊把書往書架上放。旁邊那人卻已經湊了過來,一把把書搶了過去,放在手裏輕輕摩挲,“對書頁就要像對少女的皮膚一樣小心……你對你的小妹妹難道也是那樣麽?”

呸……這話讓莫小可雞皮疙瘩掉滿地,正準備問他你你一個男孩子怎麽那麽娘,瞥見他的長相之後卻笑了起來。

哦,原來是閔宇啊,全班最具有東晉之風的男生。

自從在初中的曆史課上學到東晉男人的風範之後,莫小可就把“東晉之風”當成了罵男生的話——東晉是中國曆史上男人最講究纖巧秀美的年代,據說那時的男子穿華服、係彩帶、重視容貌、說話細聲細氣,聽到打雷都會害怕。所以莫小可便用“東晉之風”來形容娘。不過,莫小可用這句話形容閔宇,卻不是在罵他。他是真真正正有東晉之風,非常的纖巧清秀,就像從那個時代走出來的。此時他正站在一縷陽光下,唏噓著撫摸著書頁,即使把他的衣服換成寬袍緩帶也不過分。

莫小可靜靜地看著他,心中的怒氣漸漸平了。雖然他也是她看不慣的男生之一,但在他麵前她就是提不起勁來找茬。

閔宇輕輕地把書放回書架,看看莫小可,皺了皺眉頭,“你怎麽了?怎麽拿書撒氣?”

“我哪有啊,”莫小可苦笑了一下,凝視著閔宇的麵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句古話(其實是她自創的):翩翩君子,溫柔如玉……閔宇的長相,真的是宛如明珠美玉一樣。哈哈,如果讓他穿上女裝,和金新月站一塊,說不定還會略勝一籌呢。

“你在想什麽?”閔宇皺起眉頭,“你可知道盯著人看是很不禮貌的。你父母沒有教過你麽?”

“哦,嗬嗬……對不起,我是沒有你有家教……”莫小可冷笑著撇了撇嘴,卻在肚子裏大發牢騷:切!拿家教說事,你自己有多大啊?你不就是家族曆史長一點麽?有什麽可拽的?

要說閔宇的家族,那可真是樹大根深,源遠流長,呃,根深倒是真的,樹大卻未必——閔宇的家到閔宇這代已是單傳,不過雖然他人丁稀少,但不妨礙他家發家致富——他家也是班級上的豪門之一,因家族曆史悠久而成為班中一奇:據說他家的地下室裏鎖著滿滿的一箱家譜,最古老的竟是用竹簡寫的。正因為家族悠久,明裏暗裏流傳下來的東西肯定不少,莫小可非常懷疑他家發家很大程度上是沾了祖上的餘澤。

閔宇看出了莫小可的不快,冷笑一聲背過身去。莫小可發現他身邊的地上放了幾本書,盡是講考古和世界失落的寶藏之類,頓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幹嗎啊?想學去探寶啊。”

“是啊,”閔宇倨傲地一笑,“我是想去探寶,不過不是想發財。”

“那你想幹什麽?”莫小可撇了撇嘴。

“我隻是想挖出那些寶藏,和我家所藏的比一比,看看哪個更珍貴!”

不知是不是湊巧,他說這話的時候,領子裏正好滑出了一個玉佩。隻見它被刻作鮮果之形,晶瑩剔透,葉子部分是綠的,果子部分是紅的,一點雜色都沒有。莫小可直著眼看著它,悄悄地吞了一口饞涎。她雖然不懂玉石,但這種一玉兩色,還能雕成蔬果的玉石她隻聽說慈禧太後的宮中有。

閔宇看出了她的豔羨,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鄙夷神色。他剛要轉過身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對莫小可笑了笑,“你喜歡演戲麽?”

“什麽,演戲?”莫小可一怔:怎麽話題轉到這個上麵了?

“我在戲劇社當幹部,正在編導一出戲,”閔宇微笑著審視著她,不知在想什麽,“準備在校園慶典上公演……這個戲正好缺一個角色,你願意試試看看麽?”

“哦。好的,當然好。”莫小可受寵若驚,趕緊答應。不僅因為閔宇這個高貴的帥哥請她演戲,還因為這個可能是她融入這個班級的最佳契機!

莫小可立即動身跟閔宇去戲劇社看劇本。她乘興而去,結果卻是敗興——閔宇給她安排的什麽角色啊?

閔宇寫的這出戲是一出尋寶曆險記——他真是迷到尋寶裏去了。劇本講的是一群好朋友,無意間發現了一個藏寶圖,到深山裏尋寶的事情。因為是話劇,舞台的空間有限,很多驚險場景都得用蒙太奇的方式表現,角色也不多,反角隻有一個,是一個貪得無厭的、擁有很多致命武器的現代女盜。而這唯一的反角,恰恰就是莫小可要扮演的角色。

莫小可接到劇本的時候都要氣炸了。這個角色不管是貪婪程度、卑鄙無恥程度還是心狠手辣程度,都可以說是登峰造極。她原以為閔宇是在抬舉他,沒想到其實是在狠狠地貶她。她捏著劇本,心裏隻想把劇本摔到閔宇臉上去。仔細想想卻放棄了。哼哼,這僅僅是一個角色。她演並不代表她就是這樣的人。她要不演反倒顯得自己挑三揀四放不開,那樣反而輸得很慘。哼,不是有很多好萊塢巨星都是先演小角色或壞角色演出了彩,然後才被社會承認的麽?她不僅要演這個角色,還要好好地演,讓全班人都對她刮目相看!

莫小可是一個不善於擺撲克臉的人,想什麽都會在臉上表現出來。閔宇見她咬牙切齒,一臉狠勁,嘴邊卻帶著快意的笑,感到十分詫異,“你怎麽了?”

“啊?哦,沒什麽!”莫小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暴露了內情,趕緊舉起劇本擋住臉。閔宇看到劇本的封麵,忽然一拍腦袋,一把把劇本搶了過來,“啊,對不起,我拿錯版本了。”說著便打開文件櫃,裏麵赫然有好多劇本。

閔宇把手裏的劇本塞進櫃子的最上層,然後在櫃子第二層大翻大找,一麵翻找一麵向莫小可解釋,“哈哈,對不起,我拿錯了……我給你的是初稿的劇本。這個劇本我改過很多次,每一版都和舊版的大不一樣……我把最新版的找給你!”

“閔宇,你在幹什麽呢?”門口忽然傳來一聲黃鶯嬌啼般的聲音。莫小可頓時覺得自己的耳朵被繩子扯住般揪起,嘴也撇了開來:怎麽到哪兒都能遇到金新月。

金新月擺動著腰肢走了進來——她擺得恰到好處,宛如風拂柳絮,水送浮萍,楚楚動人卻又不惹人厭煩。她滿臉堆笑地走到閔宇的麵前,親熱地說:“不好意思,到現在才知道你在搞舞台劇。有我能幫忙麽?”

“哦,算不上是舞台劇啦,隻是一個需要分場演的小品,”閔宇說得很謙虛,臉上卻微微有些自得。

“有沒有好的角色?”金新月朝他眨眨眼睛,顯得即嬌羞又頑皮,“我最喜歡演戲了。我從小學開始,就是文娛方麵的健將呢。”

“哦,哈哈,”閔宇更加自得,嘴上說的卻更加客氣,“其實我也想找你演戲來著,隻是不知道你有沒有空,不敢冒昧打擾你。我先跟你說說劇本的大略內容……”

接著兩人便興高采烈地聊了起來。莫小可被晾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別提多鬱悶。她想提醒閔宇盡快把劇本給她,她好走人,沒想到怎麽都插不下口。她看著聊得起勁的閔宇和金新月,心裏陡然怒氣勃發:這兩個王八蛋……你們當我是死人啊?

“哦,”聊了不短的一段時間之後,閔宇終於想起莫小可來,側目一瞥見她滿臉鬱憤地站在旁邊,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哦,對不起,忘了你的事了……”說著便從櫃子裏抽出一個劇本遞給莫小可。莫小可撇著嘴接了過來,看閔宇和金新月又開始聊天,心裏的無名火呼呼地往上漲:好家夥,如此藐視我……哼,金新月不是也要演戲麽?我一定要把你狠狠地比下去!看你和那個閔宇還敢不敢藐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