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內心的聲音
“你……被扮成林黛玉拍過照？”
沉默了許久之後，莫小可終於打破了沉默。也許她現在不該問這事，但一來這件事讓她很好奇，二來這氣氛實在太沉重了，就像時間都靜止了似的。她覺得自己總該說些什麽，至少把時間往前推。
“是的……八歲的時候……”閔宇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就像碎果殼一樣往外蹦。
“哦，”莫小可鬆了口氣，“沒事沒事，小孩子時候的事麽。我小時候還被扮作賈寶玉呢。”
閔宇從鼻子哼了一聲，忿忿地說，“那好啊。證明你小時候有男子氣。現在人們不都說女孩子有點男孩氣比較好麽？”
“不，不是……”莫小可沒想到自己又傷害到了他，趕緊攪動腦筋，想找話來寬慰他，找了半天之後卻發現根本無話可找，頓時僵在那裏。過了半晌才苦笑道，“其實……沒必要這麽在意小時候的事情吧……隻要現在像男生不就行了麽？我覺得你給人的印象還是很好的……”
“是麽？”雖然不大相信，閔宇還是充滿期待地看了看莫小可，“那我給你的印象是什麽樣的呢？”
“你給我的印象啊……”莫小可努力想了想，嘴邊頓時垮出了苦笑。好像不是什麽好印象啊。說真的，一開始他給她的印象是個溫文爾雅、玉樹臨風、具有東晉之風的翩翩少年，就像水晶缸的花朵一樣。可後來越跟他接觸越覺得他有些心胸狹窄、尖酸刻薄，特別是他抽冷子損水溶的時候，簡直像個事媽……
閔宇見她一臉苦笑，頓時明白了，又恨又愧地笑笑，“現在也不像個男生，對吧？”
“不，不是……”莫小可趕緊賠笑否認，笑得卻非常勉強。
“我可以讀懂你的臉哦。”閔宇撇了撇嘴，表情倒不像以前那樣怨憤逼人——情緒已經沉澱了。
莫小可的笑意垮了，深深地歎了口氣，幹脆實話實說，“好吧。其實，你要是不那麽喜歡損人，倒也沒什麽。”
“我也知道那樣討人嫌，但就是沒辦法。我怕他們瞧不起我，所以才忙著自我保護……對，就是一種自我保護。”閔宇盯著石窯，臉上的表情似乎可以滲出苦汁來。
“他們為什麽會瞧不起你呢？”莫小可是發現男生們有點輕視閔宇，但一直不大明白：他們不是處於同一階層的麽？
“因為我身體弱啊。”閔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發現那裏全無肌肉後，表情是像要垮掉一樣的沮喪。
“可是身體弱也沒什麽啊……”莫小可不大明白。
“你不是男生，你不懂的。”閔宇的聲音渺若遊絲，似乎沮喪得都要油盡燈枯了。
莫小可說不出話來了。仔細想想，的確有人說過男生是崇拜力量的生物。可是沒有力量也未必要矮人家一截啊？難道就因為她不是男生，就無法懂得男生的想法？
“雖然我是女生，不是很懂，但我覺得沒有力量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雖然知道閔宇未必會聽她的話，莫小可還是決定試著勸說他，“有很多偉人身體也不好啊，那些青史留名的科學家，沒聽說哪個是武林高手啊。就算不說這些文化工作者，那些以戰功留名後世的，別的不說，就說秦始皇吧，他的身體就很差。據說他是個軟骨病患者，雞胸、駝背、哮喘還甲亢，人家不照樣掃六國、平天下了麽？”
“是麽？秦始皇原來這麽悲催啊？”閔宇又是震驚又是好笑。
“是啊。我剛從書裏看到這一段的時候也感到很搞笑。”其實，關於秦始皇的長相，曆史上並沒有確切的描述。司馬遷的《史記》裏也隻是引用別人的話說秦始皇“為人少恩而虎狼心”。至於秦始皇可能身體差、品貌猥瑣這件事，是現代的一些史學家根據野史考證出來的。莫小可當初看這些書隻是圖好玩，而這一段實在是太好玩了，所以便深深地記在了腦子裏。
閔宇想象了幾下，越想越覺得好笑。笑過之後臉上似乎漫起了一層溫溫的光。莫小可靜靜地注視著他，臉上滿是溫暖的笑意。原來閔宇不是看起來那樣目下無塵、尖酸刻薄啊。他其實隻是個敏感、脆弱、沒有信心、被成長的煩惱深深困擾著的大男孩。她不再覺得閔宇可惡，也不再覺得她和他之間差距巨大——是的，因為之前她和閔宇門第有別，她一直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現在她才發現，她和閔宇，其實都是一樣的人，而且是可以成為朋友的人。
“閔宇，”莫小可注視著閔宇，像要把力量注入到他的身體中一樣緩緩地說，“秦始皇身體那麽差都可以統一天下，你力氣稍微小一點又有什麽呢？你隻要努力，一定會成為偉人的！我相信你！”
“哦，是麽？”閔宇的臉隱隱溢出了光輝，癡癡地幻想了一下，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窯裏忽然“啪”地響了一下，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是陶裂了麽？”莫小可忍不住要扒開石窯看看，手已經下意識地伸了出去。
“哎呀，別！”閔宇趕緊抓住她的手，“大概隻是木柴響了一聲。”
“哦。”莫小可點點頭，忽然發現自己的手正被閔宇抓著，頓時一怔。
閔宇趕緊鬆開她的手，臉上微微紅了紅。見他如此莫小可的臉也紅了。現在又不是封建社會，男女生握個手沒什麽大不了的。兩人也如此認為，但就是忍不住地尷尬。
“吃晚飯了！莫小可、閔宇，你們在哪兒？”金新月在營地那邊高聲呼喚。兩人如夢方醒，趕緊朝營地走，一不小心又差點撞到。
“莫……莫小可，你一定要幫我保守秘密啊。”閔宇說的明明不是需要扭捏的事情，表情卻非常扭捏。
在他的影響下，莫小可也扭捏了，“當然，我不會說的。”
“那就快走！”閔宇逃命似地朝營地跑去，莫小可也趕緊開跑。
回到營地的時候金新月正左顧右盼地找他們，一見他們一起回來，臉上立即露出驚訝和迷惑的神情。但這種神情隻持續了一瞬，她的表情很快變得似笑非笑，難以捉摸。
“哦，你們一塊去散步了？”金新月問莫小可。莫小可下意識地垂下眼簾：不知為什麽，她感覺金新月的目光裏有東西刮著她的臉。
“算吧。”閔宇尷尬地笑了笑，接著飛快地轉向石鍋，“還是吃野菜麽？”
“一半野菜、一半野果。那智說要搭配著吃。”金新月笑吟吟地說，仍用目光瞄著莫小可。莫小可被她瞄得渾身不自在，也被瞄得心頭火起，索性不看她，坐倒在石鍋前便大吃起來。野菜依然是又苦又澀，她卻大口大口地往下咽。見她吃得這麽香，大家也受到影響，聚到石鍋前大吃起來。金新月最後一個坐到石鍋前，抓起一根野菜細細地咬，目光卻依舊罩在莫小可身上。
晚飯後大家都回窩棚睡下了。莫小可卻睡不著。她在想閔宇晚上可能還要去照料石窯。不久後閔宇窩棚前的簾子便輕輕一響。莫小可從簾子縫隙往外望，果然見他悄悄地溜進了樹林。她輕笑了一聲，也悄悄地從窩棚裏溜了出來。一個人守石窯多無趣啊。她幹脆去陪他聊聊天好了。反正她也睡不著。
閔宇走得很快，很快就沒影了。莫小可撇了撇嘴，正打算加速追趕他，忽然聽到後麵似乎有腳步聲。她一回頭，心頓時被秤砣墜著一樣墜進了穀底：金新月跟著她幹嗎？
金新月背著光站著，臉看不清，頭發在風的吹拂下微微揚起，看起來有些瘮人。“到哪兒去啊？莫小可？”聲音也像針尖一樣刺人。
“我胡亂散散步。”莫小可本能地感覺到來者不善。
“胡亂散步啊。”金新月的臉依然看不清，但聽她的語氣，她現在一定是滿臉冷笑。“你這幾天散步可真勤啊。”
莫小可被她的語氣刺得很不快，語氣也變得硬起來，“你有什麽意見麽？”
“我沒什麽意見。”金新月朝四周掃視了一圈，“我好像看到閔宇也走進樹林裏了呢。今天下午你好像也是和他在一起的。”
“有什麽奇怪麽？”莫小可不以為然，“我和他聊了聊天。我們是同學，聊聊天不奇怪吧？”
“聊天？”金新月大聲冷笑了幾聲，“你最近好像挺喜歡和男生聊天啊。而且是單獨聊天。一開始是戚翔，然後是那智，接著是水溶，最後是閔宇……轉眼間我們集體中的男生都被你收服了！”
“收服？”莫小可心頭一緊，終於明白金新月是另有所指。“你這是什麽意思？”
“哼。”金新月走近幾步。莫小可此時才發現她的臉上竟滿是仇視和鄙夷。
“是啊，收服。我記得你之前在班裏可是個沒人理的人。而他們四個可是我們班裏最優秀、最高貴的男生，可以說是高高在上的王子。之前的你就算主動跟他們說話，也一定會被無視的。怎麽一到了荒島，就能和他們聊起天了呢？”
什麽？聊天還有什麽奇怪？我連和他們聊天的資格都沒有麽？你怎麽可以這麽鄙視我？莫小可感到一股熊熊的怒火直躥到頭頂，忍不住想破口大罵。但想想那樣反倒像自己輸了似的——是的，雖然莫小可沒覺得自己贏了，但覺得金新月肯定認為自己輸了。她之所以這麽生氣，肯定是發現莫小可分走了大家的重視。好啊。既然金新月你覺得你輸了，我就叫你繼續輸！
“是他們主動找我聊天的哦。”莫小可把怒火暫且壓下，冷冷地一笑。“大概是他們發現了我的人格魅力吧。”
“人格魅力？”金新月像聽到什麽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樣又驚又怒，“你有什麽魅力？你既沒有長相，又沒有氣質，又沒有學識，你能有什麽魅力？”
“哦？你是說你有長相、有氣質、有學識，男生們就該一天到晚隻看著你，隻聽你說話麽？”
因為金新月說得尖刻，莫小可也被激怒了，說話也不再留情麵，“那他們為什麽又跟我說話了呢？是不是你的魅力根本不像你自己想得那麽大呢！？”
“你！”金新月的臉猛地漲紅了，似乎馬上就要暴怒，但隨即又忍住了。
“哼。我的魅力是沒有那麽大。”金新月仰起下巴，鄙夷地看著莫小可，“因為我沒有做什麽不該做的事情。比起什麽都願意做的人，我的魅力當然不夠了。”
什麽？不該做的事情？莫小可見金新月眼中的鄙夷異常刺人，忽然明白過來，頓時感到自己的所有的神經、不，整個靈魂都“砰”地一聲著了，“你是說我在色誘他們！？你怎麽可以這樣血口噴人！？”
“我說錯了麽？”金新月大喝一聲上前一步，“今天你們一前一後、偷偷摸摸地走進樹林是要幹什麽？之前我發現你和戚翔的時候，也是在晚上！還有那天你和那智單獨在營地的時候……就算前兩次不好說，這一次你想怎麽解釋？”
“我是……”莫小可忍不住要說出閔宇燒窯的秘密，卻在最後一刻怔住了：她答應閔宇要保守秘密的……可以把它說出來麽？
金新月見她發怔，以為他們真的是要做什麽醜事，不禁得意萬狀，冷笑著說：“不願說麽？要不要我把其他人喊來，讓他們來問你？”
莫小可還在猶豫不決，見她這麽說，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你們在吵什麽？”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那智他們過來了。
“哦，是我看到閔宇一個人走進了樹林，莫小可也跟著去了。”金新月趕緊笑著迎了上去，“我問莫小可閔宇去哪裏了，莫小可卻不願告訴我。”
“啊？”大家立即朝莫小可看了過來。
“這個……”莫小可一驚，舌頭竟變木了。
“呼啦啦……”閔宇忽然從莫小可身後的樹叢裏鑽了出來，一見到這種情況頓時怔住了，“你們幹嗎？”
“沒事，我們隻是發現你走進樹林不回來，有些奇怪，”一見到閔宇金新月就笑得很和善，“問莫小可，莫小可又不回答。”
“哦……”閔宇苦笑著朝莫小可看了一眼，低下頭撓了撓頭發。
“好吧，看來也瞞不掉了。”閔宇抬起頭直視著大家，用一種淡定和自信的神情，“我在燒窯。一直用石鍋吃飯太悲催了，而且成天用手撈菜吃也不衛生。我想試著燒點陶製品，今天是第一次，隻燒了一個陶盆。如果能成功的話，我可以再燒點碗和勺子。本來我想等陶盆完成後再跟大家匯報，所以才拜托莫小可保守秘密的。現在大家既然發現，就把秘密公開了吧。”
這一下大出大家意料之外，大家都很驚詫。隻是有的人是驚訝加欣喜，有的人卻是驚訝加失望——隻有金新月。
過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之後，閔宇的陶盆燒成了。這個陶盆形狀很是悲催，既不像盆，也不想鍋，胎質不勻，盆壁厚薄也不一。不過不管它形狀怎樣，隻要能裝水煮東西就成。用它裝水應該沒有問題，但問題是它能煮東西麽？
“用陶盆可以煮飯麽？”那智猶豫著看著陶盆，困惑地笑著，“我好像聽說粗陶加熱的話……可能會炸？”
“應該可以吧……砂鍋不就可以煮飯麽？”莫小可不想讓閔宇的心血落空，趕緊地幫他說話。
“問題是這是砂鍋麽？”那智苦笑著看著陶盆。是的。這陶盆看起來既不像瓷、也不像陶、也不像瓦，也不像砂，或者應該說是介於這四者之間。
“能不能用試一試不就知道了麽？”閔宇梗了梗脖子。雖然決意改變，但也不能立刻成熟。見大家對他燒製的陶盆沒有信心，他還是有些焦躁不安。
“哦，好吧。”那智發覺了他的焦躁，悄悄地皺了皺眉頭，從椰子殼裏倒了點水放進陶盆，“我們先煮點水看看。”
大家立即架盆煮水，然後靜靜地等水煮開。為防不測，大家都站得遠遠的，幾乎是屏住呼吸地看著陶盆。因為全神貫注，對大家來說，等水煮開這段短短的時間竟像一年那麽長。
盆裏的水慢慢地噴出了熱氣，接著便湧起了蟹眼一樣的小泡。小泡越來越多，盆裏的水開始翻湧滾動……啊！開了！而陶盆……安然無恙！
“好了！”那智眼疾手快地將陶盆端了下來。“估計我們每天煮飯隻要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為了保險還是不要燒得太久。畢竟陶盆難得。”
“沒關心，如果出了問題我再燒一個就是了。”閔宇微笑著說。現在他的神情非常的淡定和從容，和以前完全不一樣——是因為擁有了自信的緣故吧。
莫小可欣慰地笑了，遞給閔宇一個祝賀的眼神，然後下意識地看了看那智——那智這下也該對閔宇另眼相看了吧。然而這一眼卻讓她看到了令人擔憂和困惑的東西。因為她看到了，在這一刻，那智雖然是在微笑，眼角眉梢卻分明掛著一絲憂慮。為什麽閔宇成功燒製陶盆會讓那智有疑慮？他們之間有什麽問題麽？
忽然，水溶的話像塊巨石一樣砸進了莫小可的心裏，激起了數層波浪：難道那智真像閔宇說的，在處心積慮地抓權？他見閔宇燒陶成功，覺得集體的重心會向閔宇偏移——是的，陶瓷是生活必需品，閔宇擁有燒陶的技術就意味著以後大家都需要他的幫助，他的地位一定會越來越重要。那智是覺得閔宇的地位上升不利於他，才會如此疑慮的麽？
“好了。”那智很快便收起了那絲疑慮，笑得像陽光一般燦爛。“我們就用這新鍋煮點野菜吃吧。相信味道一定好。閔宇，以後你就準備負責燒陶吧。我們的鍋碗瓢盆可就全拜托你了！”
“當然了。”閔宇喜滋滋地回答。他的臉上洋溢著從未見過的燦爛光彩，顯然在為自己為集體作了貢獻而感到高興。那智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低頭輕輕抹去陶盆邊上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