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和董敘陽一起騎車前往市中心最大的商場時,梁筱唯望著天邊的夕陽,自嘲地笑了笑。兩天前,她站在董家充滿書香的書房裏,慷慨激昂地指責許貝妮為了得到想要的物質生活,不惜利用朋友,犧牲友情,甚至阿諛奉承,偽裝諂媚。

可是她自己呢?梁筱唯轉頭望向在她身側悠然騎著自行車的少年,想到接下來他們要去做的事,梁筱唯就恨不能在心裏掌摑自己。

早自習結束後,董敘陽從後排走到她的座位旁,笑容滿麵地問她:“馬上要到聖誕節了,你最想要什麽?我想送禮物給你。”

梁筱唯下意識地想要拒絕,可是下一秒,她想到了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溫明,想到了他身上那件已經很舊的軍綠色外套和那雙明顯太過單薄的帆布鞋。所以,盡管心有猶豫,盡管心懷愧疚,她還是努力揚起一抹笑容,反問他:“我要什麽你都會買給我嗎?”

董敘陽聽完明顯愣了一下,但隨即又恢複燦爛的笑容:“當然啊!你可是我……”頓了頓,才紅著臉說,“很在乎的朋友。”

“那下午放學一起去市中心的商場吧。我要的東西那裏可以買到。”梁筱唯一邊收拾桌上的課本,一邊低著頭語速很快地說。

直到董敘陽樂嗬嗬地和一幫小弟離開教室,梁筱唯還低著頭坐在座位上。她不是有意要這樣做的,她隻是想不到更好、更快捷的辦法。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董敘陽歪過頭問梁筱唯。好看的眉毛向上輕挑,臉上現出興奮和好奇。

梁筱唯打了個哈欠,眼眶跟著濕起來,她有些敷衍地答道:“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天氣非常冷,寒風將她的鼻頭吹得通紅,她緊了緊衣領,轉過頭看董敘陽一臉好奇心沒有被滿足的不爽,笑著補了一句,“有可能會把你嚇到呢!”

董敘陽長長地“嘁”了一聲,接著突然靠近梁筱唯,伸手一把抓住梁筱唯的自行車後座,兩條腿支著地,迫使梁筱唯的自行車也跟著他一起停了下來。梁筱唯驚魂未定地衝他吼道:“你幹嗎呀?嚇死我了,差點兒摔了!”

“真好看!”董敘陽笑嘻嘻地望著梁筱唯,見她一臉不解,便伸手指了指她的眼睫毛,說,“竟然結冰了。亮晶晶的,真好看!”

梁筱唯的臉“唰”地通紅,她極難為情地別過身子,慌亂地重新把腳放回車蹬上,準備逃開,哪知道,董敘陽又一次拽住了她的車後座。梁筱唯惱羞成怒地轉過頭,剛想吼他,他卻摘下自己咖啡色的圍巾,伸手纏繞在她的脖頸裏,隨後拍拍發愣的梁筱唯,笑著說:“出發!”

董敘陽用力一踩車蹬,自行車瞬間滑出去老遠。梁筱唯望著他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路上碰到他的那天,他帶著一幫男生故意找她麻煩。那時的她篤定連把他當成同學都是不可能的事,哪裏會預料到,如今他竟成了她在班上唯一的異性朋友。

從商場出來後,董敘陽望向梁筱唯的表情顯得有些異樣。梁筱唯知道他在看自己,但一直假裝不在意。

兩個人一路無話,騎車經過一家餃子館時,梁筱唯停下車子,對董敘陽說:“今天冬至,我請你吃水餃吧。”

董敘陽愣了一下,隨後點點頭:“好啊!”

梁筱唯依董敘陽的喜好點了薺菜肉和素三鮮餡的餃子。又端了幾份涼菜,調好蘸料放在他的麵前,甚至連方便筷子也幫他掰開,整齊地擱在他的手邊。

董敘陽不知所措地望著梁筱唯,在她又一次起身打算去幫他盛湯時,董敘陽伸手將她按回座位上:“你幹嗎呀?怪嚇人的!”

梁筱唯笑得一臉燦爛:“你買了那麽貴重的禮物給我,我理應對你好一點兒呀!”

董敘陽拿起筷子夾起一隻餃子塞進嘴裏:“雖然我真的沒想到……但是你也不用這樣啦!一隻手鐲而已。”

梁筱唯臉快要笑僵了。要知道,那可不是一隻普通手鐲,是施華洛世奇專櫃的鍍白金水晶手鐲。不菲的價格在董敘陽看來,無非相當於一頓奢華飯菜而已。但對溫明而言呢?或許夠他兩個月的生活開支。

吃過飯,梁筱唯堅持要董敘陽先走。董敘陽沒辦法,便囑咐她路上注意安全,隨即騎上車子離開了。目送董敘陽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之後,梁筱唯騎上自行車又返回商場。

她將剛剛包裝好,原封未動的水晶手鐲放到擦拭得明淨剔透的玻璃櫃台上,迎著導購員有些不爽的目光,堅定地把發票往前推了一把,說:“麻煩退掉!”

五分鍾後,梁筱唯走出商場大門,站在自行車旁點了點手中的一遝鈔票,隨即塞進背後的雙肩背包,滿足地騎車離去。

以至於她沒有發現站在街角,將一切收進眼底的少年緊握的拳頭和受傷的目光。

“溫明!你在嗎?我知道你在的,麻煩開下門。”梁筱唯提著一份打包好的水餃站在溫明家的門口,鍥而不舍地拍著門。

在她第十次叫出他的名字時,門被突然拉開了。溫明麵無表情地盯著她問:“你來幹什麽?”

梁筱唯將手中的水餃遞給他:“今天冬至,要吃餃子的。”

“你真的這麽愛管閑事嗎?”溫明俯身逼近梁筱唯,冷冷地反問她。

梁筱唯閃身邁進溫明的家,自顧自地走進廚房,找了隻碗將水餃放到裏麵,隨即端到沙發前的玻璃茶幾上,而後她一言不發地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鞋襪、報紙以及許多泡麵桶。

“你別動我的東西!”溫明走過去,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往門外拉。

梁筱唯一把甩開他,差點兒因為用力過猛跌坐在地上。她穩住腳步,努力揚起一抹笑容,倔強地說:“你推我,我也不會走開的。所以不要白費力氣了。”

溫明沒再阻止,他靜靜地站在原地望著她。

梁筱唯來回走過他的眼前,不斷彎腰將地上的物品撿起來,整齊地擺放到桌椅櫥櫃上。整理好所有物品後她去洗手間洗了一塊抹布,認真地擦拭房間的各個角落,最後拿起拖把穿梭於每個房間,一遍一遍地拖著地,直到灰白的瓷磚恢複閃閃發亮。

溫明的心裏突然湧入一股暖流。那感覺好像是,梁筱唯在他墜落的漆黑穀底點亮了一盞明燈,在潮濕寒冷的地麵上鋪了厚厚的地毯,為堅硬冰涼的牆壁裹了暖暖的絨被,摘下無數星星掛到頭頂,采下芬芳鮮花堆滿各個角落,移植樹木,開墾綠湖……

她正逐漸往他冰冷的心裏搬運春天。

溫明暗暗吸了吸鼻子,轉身坐到沙發上,大口地吃起那盤已經冷掉的水餃。水餃已根本嚐不出任何味道,但他卻覺得好吃得不得了。一向自詡堅強的他,突然覺得眼淚像漲潮的海水,不斷地湧出眼眶。

梁筱唯默默地走到溫明身邊,抽了幾張麵巾紙遞給他,她咬咬嘴唇,極力忍著眼淚,聲音顫抖地問:“好吃嗎?”

“嗯!”溫明點點頭,滿臉淚痕地揚起嘴角,“有媽媽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梁筱唯沒有吃午飯,拿著昨天幫溫明收拾房間時抄下的他的身份證號碼匆匆趕往郵局。

她以梁媽媽的名義將所退的手鐲錢匯給了溫明。權衡很久,她隻在匯款單附言上寫了“資助”兩個字,就連匯款人的詳細地址填的也是媽媽多年前工作過的一個單位地址。

因為這錢來得不光彩,所以梁筱唯趴在郵局櫃台上填寫匯款單時,幾次手抖得不得不停下來。她總覺得背後有雙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為了不顯現自己的心虛,她極力忍著不回頭,不東張西望,將全部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匯款單上。

以至於當有人猛地從後麵拍她的背時,她嚇得跳了起來,整張臉因為驚慌變得煞白。而看清對方是許貝妮之後,又不由自主地紅了臉。

許貝妮顯然也被梁筱唯過激的反應嚇到了,她愣了幾秒才指了指腳邊的幾本書說:“班主任中午有事,讓我幫忙來取別人寄給他的書。我從背後看著像你。”說著踮起腳望了望梁筱唯放在櫃台上的匯款單,“你來匯款啊?”

梁筱唯忙挪了挪身子,將櫃台上的匯款單擋得嚴嚴實實。硬擠出一抹笑容:“我從網上給巧克力買的狗糧,正給賣家匯款呢!巧克力比較挑食,隻吃一種進口狗糧,我又沒有銀行卡,所以隻能……”梁筱唯的解釋戛然而止。因為,她看到了許貝妮臉上意味不明的微笑。她覺得自己蠢死了,這樣的解釋實在顯得太過心虛了。但話已說到這兒,她也隻能擺出最自然的表情,硬著頭皮說道,“所以隻能用這種方法付款。”

見許貝妮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梁筱唯開始覺得惱火,她轉過身,聲音也冷下來,“你先回去吧!我還要等一會兒。”

許貝妮沒再追問,親密地拍了拍梁筱唯的肩,語調友好地跟她道了再見。

直至走到學校門口,許貝妮那個拍肩的動作都讓梁筱唯心裏既挫敗又不爽。

因為她知道,一向對自己無比戒備的敵人,為何會放下武器,露出溫和的笑容。是因為你已經被俘虜或者即將被俘虜。你手無寸鐵,毫無反抗之力時,她才會放鬆警惕。

其實,也許許貝妮並沒有看到匯款單上溫明的名字,隻是因為自己心虛,所以覺得她做的所有動作,說的所有話都別有深意。就像一提及溫媽媽墜樓之事,就會下意識暴跳如雷的爸爸。

算了,事已至此,想再多也無用,見招拆招好了!梁筱唯甩甩頭,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地走進了教室。

一下午的課都上得渾渾噩噩的。梁筱唯的腦袋裏滿滿都是溫明收到錢的模樣。她知道,以溫明那種驕傲的性格,一定不會覺得欣喜,反倒會增添很多心理負擔吧!但即使這樣,她還是冒著風險做了這件出力不討好的事情。

因為,她覺得,哪怕讓他不爽,也比挨餓受凍要強。反正錢也沒有地方可退,所以,他應該會收下的。這樣想著,梁筱唯倒覺得開心了很多,總之,隻要是能為他做些什麽就覺得很滿足。

下午放學後,梁筱唯不想和別人一起擁擠著走出教室,所以故意在桌上趴了一會兒,等到教室裏安靜下來,她起身卻被湊到她眼前的一張燦爛笑臉嚇了一跳。

“董敘陽,你能不能正常點兒!”梁筱唯往後靠了靠,與他拉開距離,不滿地吼道。

董敘陽直起身子,依舊笑容滿麵:“走啊,一起回家。今天也騎自行車了吧?”

說起來,這半年多,董敘陽真的變了很多,他已經不再熱衷於走到哪兒都帶著一眾小弟耍帥招搖,也不再玩那些故意整人的惡作劇遊戲,他將生活的重心徹底轉移到了梁筱唯身上,被倔強的她馴化得越發溫順。起碼,至少,對待梁筱唯是完全沒了脾氣,就像軟糯的棉花糖。

所以,獨享此特權的梁筱唯當然更加肆無忌憚,她推開董敘陽,甚至沒有正眼瞧他,邊往外走邊說:“不了。我還有事。”

站在她身後的少年愣怔了幾秒鍾,大概是對她昨天與今天的態度驟變有些不知所措。而梁筱唯知道,她隻是不敢麵對董敘陽,哪怕隻是看著他燦爛的笑臉,都心虛得手腳出汗。

“為什麽沒戴手鐲?”董敘陽的聲音突然在梁筱唯背後響起,這是個問句,卻被他說得像一句陳述,“我知道你為什麽沒戴手鐲。”

梁筱唯的腦袋“轟隆”一聲,她咬緊嘴唇,心裏閃過之前特意編好的各種理由。可是不知為什麽,此時此刻,她一句也說不出來。她聽到董敘陽正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向她,梁筱唯握緊垂在身側的拳頭,整個人都僵住了。下一秒,她覺得自己好像馬上就要忍不住喊出隱藏的秘密。可董敘陽徑自越過她走到教室門口,笑嘻嘻地轉身望著她說:“就珍藏起來吧!我那天就想說的,太招搖了,你還是不要戴出來吧。”

看著董敘陽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梁筱唯長長舒了一口氣,抬手擦了擦額上沁出的汗珠。而走廊裏站定的少年,迎著燦爛的晚霞,卻緊緊皺起了眉頭。之前他看到她又跑去退回手鐲,隻覺得她大概急需用錢,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雖然不爽也都忍了。可是就在剛才,許貝妮竟然發短信告訴他,她中午在郵局見到梁筱唯匯了一筆錢給溫明。末了許貝妮說她很擔心梁筱唯是不是做了什麽傻事,不然一個中學生,哪裏來的那麽多錢,她預估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張一百元人民幣。

“十五張。那就對了。”董敘陽喃喃說道。嘴角的笑容透著苦澀和自嘲。

平安夜當天,董敘陽邀請了一些朋友去他家做客,這其中當然包括梁筱唯和許貝妮。董爸爸、董媽媽也樂得給兒子留下自由空間,兩個人一起出門去做按摩了。

梁筱唯的外婆下午突然在家裏暈倒,梁爸爸開車帶著梁媽媽趕去醫院看望,打電話說當晚有可能回不來。梁筱唯不放心餓了大半天的巧克力,原想拒絕董敘陽的邀請,哪知道理由剛說出口,董敘陽就叫來司機秦伯先從學校將梁筱唯送回家,接上巧克力再前往董家。

董敘陽雖然平時招搖,卻很少炫富,即便他住的別墅區距離學校很遠,他也堅持騎自行車到離學校較遠的存車處,讓秦伯在那裏等他。當然,這些事是很久以前,梁筱唯無意間從秦伯口中得知的。所以,在趕去董家的路上,秦伯意味深長地對她說:“我們少爺真是看重筱唯小姐啊,平常遇上雨雪天,都不肯讓我到學校門口來接他,今天竟然為了筱唯小姐破了例。說起來,他其實為你破了不少例吧!”秦伯轉頭,打趣般地對梁筱唯說。

梁筱唯笑了笑,沒有接話,心裏不是沒有感動的,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書包裏打算送給溫明的手織圍巾,暗暗對自己說:“應該也給董敘陽織一條的。”接著又安慰自己,“算了,他家那麽有錢,生活品質那麽高,這種圍巾哪裏可能看得上。”

這時梁筱唯突然發現,原本兩腿搭在車窗上,安靜凝望街景的巧克力不見了。她驚慌地四處張望,秦伯從車前鏡裏看了看梁筱唯,小聲說:“它在座位底下睡覺呢!”

梁筱唯低頭往裏看,果然,巧克力蜷成一團毛茸茸的圓球正縮在座位底下酣睡。

“懶狗!”梁筱唯輕聲嗬斥它,眼神卻溫柔如水。

推開董家的大門,梁筱唯愣住了。巨大的聖誕樹聳立在庭院中央,閃爍的彩燈繞著豐茂的鬆枝從頂纏到根部,樹上墜滿了雪人、星星、聖誕老人、聖誕帽以及雪花形狀的掛飾,樹下堆了一圈包裝精美的禮物。每個禮物上都寫著一串字母,梁筱唯試著拚了一下,應該是應邀參加派對的每個人的名字簡拚。

聖誕樹的右側支起了燒烤架,班上的兩個男生正在有模有樣地烤著羊肉串,一旁的白色圓桌前圍滿了笑容滿麵的年輕麵孔。

“筱唯來了!”正站在董敘陽身側,一副女主人架勢,自然親切地分發著飲料的許貝妮,笑盈盈地朝她走來。巧克力好奇地在梁筱唯懷裏四處張望,許貝妮則扯過聖誕樹上的一頂聖誕帽扣到它圓圓的腦袋上,俯身點了點它的鼻子,說道:“聖誕快樂呀巧克力!”巧克力不滿地抬起頭衝她吠叫了幾聲。許貝妮竟然誇張地對著身後的眾人說,“看啊,它向我道謝呢!”一群人熱鬧地笑起來,大概隻有董敘陽注意到了梁筱唯臉上鄙夷的笑容。

雖然梁筱唯對許貝妮這種人前嘩眾取寵的表演早已見怪不怪,但並不代表她可以隨便將自己安排進她虛偽造作的劇本裏做配角。所以梁筱唯不耐煩地伸手推開許貝妮,打算走向董敘陽。可是,她的手臂竟被許貝妮扯住了。

“禮物呢?”許貝妮挑起眉毛,見梁筱唯有些茫然,便揚起語調說道,“按照正常人的思維,應邀參加派對不是一定會給主人準備禮物的嗎?我們大家可是全都準備了呢!”說著伸手指了指堆在門廳一側的各式禮盒。

梁筱唯下意識地拽了拽自己的雙肩包帶,低頭說:“我沒準備。”

董敘陽忙走過來,許貝妮仿佛知道董敘陽要來幫梁筱唯解圍,她迅速閃身走到梁筱唯身後,邊拉她的書包拉鏈邊說:“我才不信呢,筱唯一定是藏起來了!”在梁筱唯根本來不及製止的下一秒,掏出了那個深藍色的紙袋,淺棕色的粗線圍巾順勢掉落出來。

“哇!”許貝妮抖開那條梁筱唯熬了兩周才織成的圍巾,讚歎地抬起頭問,“筱唯,這不會是你自己織的吧?”

眾人圍過來,董敘陽睜圓眼睛,滿臉驚喜地望著梁筱唯:“真的是特意織給我的嗎?”

梁筱唯的心裏閃過一絲不忍,他越是表現得如此期待,如此在乎,她越覺得自己不應該欺騙他,所以,她一把從許貝妮手中奪過圍巾,快速裝入紙袋塞進背包,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淡定:“不是,送別人的。”

一陣失望的唏噓聲傳來時,董敘陽笑著撓撓頭,不以為意地上前一步,像好哥們兒一樣攬住梁筱唯的肩膀,笑著說:“我們配合得不錯吧!其實筱唯早就把禮物送我啦。”說著擼起毛衣袖管,露出一個深藍色手編手鏈。

梁筱唯望著得意地向大家展示手鏈的董敘陽,眼眶突然熱了起來。這個手鏈還是上次董敘陽去她家吃晚飯時,在她房間裏發現的,這是用給去世的巧克力編的項圈剩下的繩子隨便編著玩的,董敘陽看到說很喜歡,梁筱唯就隨口說送你好了。她沒想到,他竟然這般珍惜地戴在了手上。

雖然許貝妮帶頭表示不相信,但董敘陽還是成功為梁筱唯解了圍。

吃過飯,大家嬉鬧著聊了會兒天,便各自散了。趁著董敘陽出門送客的時機,梁筱唯走到正在收拾碗盤的許貝妮身邊,厲聲問她:“你為什麽一定要故意針對我?”

許貝妮“啪”的一聲放下碗盤,抬起頭充滿敵意地回望著梁筱唯:“對!我是故意的。昨天晚上,是我幫董敘陽一起包的禮物。你知道董敘陽送你的是什麽嗎?”說著她跑到聖誕樹下拿起那個寫著XW的禮盒,“刺啦”一聲撕開包裝紙,打開酒紅色的絲絨首飾盒,遞到梁筱唯眼前,說,“是施華洛世奇的鍍白金水晶手鐲。你知道我的禮物是什麽嗎?”許貝妮將手鐲放到一旁的桌上,再次俯身,拿起另外一個禮盒,粗魯地扯掉包裝紙打開,伸到梁筱唯眼前,“是一枚銅質書簽。”

許貝妮推了梁筱唯一把,語氣變得氣急敗壞:“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準備了什麽東西交換如此貴重的禮物。渾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匯給溫明的錢是怎麽得來的,早就聽你的同桌說,前幾天你叫董敘陽去商場給你買聖誕禮物。你除了把禮物退掉,根本不可能有辦法弄到那麽多錢。可我沒想到,我告訴董敘陽之後,他非但絲毫沒有生氣,甚至又給你買了這隻價值不菲的手鐲。你呢?你竟然連一條爛圍巾都不舍得送他。梁筱唯,你這樣欺騙董敘陽,真渾蛋!”

梁筱唯極力保持鎮定,仍不想在士氣上輸給許貝妮:“那又怎麽樣?是他自願的,我又沒逼他,再說了,這事跟你有關係嗎?你還真當你是他姐姐了嗎?你難道忘了自己的出身?說我欺騙董敘陽?嗬!我說的謊話跟你比起來隻能算是九牛一毛吧!”

許貝妮一把將桌上的絲絨禮盒摔到梁筱唯身上,眼睛紅得仿佛能夠噴出火來。

“嘿!”梁筱唯和許貝妮同時轉過頭,董敘陽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他的眼睛在濃黑的夜色裏閃著亮光。他揚起嘴角,指了指天空,說,“下雪了。”

果然,雪花正漫不經心地旋轉飄落。

“董敘陽,你是個傻瓜!”許貝妮的聲音裏夾帶著一絲哭腔,喊完這句話,她轉頭跑進客廳,“咚咚咚”上了樓。

梁筱唯隔著飛舞的雪花望著董敘陽,深吸一口氣,終於認了錯:“對不起。我退掉了你送我的手鐲,把錢匯給了溫明。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但是,他比任何人都需要這筆錢。”

董敘陽緩緩走到梁筱唯身邊,撿起地上的絲絨首飾盒,遞給梁筱唯,淡淡的聲音裏卻透出一絲威脅:“接受這隻手鐲,我就當之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當然,我也希望,之後再不會發生類似的事。”頓了頓,他又說,“雖然,我在你麵前幾乎放棄了底線,但是太過分的事情,做一次就好。”

梁筱唯發誓,她真的想要拒絕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看到董敘陽殷切的眼神,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下了那個絲絨首飾盒。

樓上沒有開燈的臥室裏,許貝妮站在窗口,望著彩燈閃爍、雪花飛舞的庭院裏相視而立的兩個人,一腳踢翻了身邊的木質衣架。

一聲巨響中,許貝妮滑開手機屏幕,從圖片庫裏翻出那天在郵局偷拍的一張梁筱唯的背影,冷冷地笑起來,她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為何下意識地拍了這張照片,隻是現在看起來,這照片要幫大忙了。被彩燈照得一明一滅的光線裏,許貝妮低聲一字一句地說:“梁筱唯,我不會眼睜睜看著你繼續利用他的。”

元旦前一天傍晚,梁筱唯興奮地提著那個深藍色紙袋跑去小區附近的公園赴約。她邊跑邊忍不住轉圈,因為實在是太高興了。從聖誕節至今,她每次去溫明家敲門,都不見人來開,發給他的短信總也不回,打電話過去永遠都是“您撥打的用戶不方便接聽”。所以,梁筱唯以為,溫明又將自己鎖進了屬於他的世界。哪知道今天下午,她正躺在房間裏午睡,迷迷糊糊中竟接到了溫明打來的電話。

他在電話中跟她解釋道,他現在在小區附近的一家奶茶店做兼職。說是奶茶店,其實隻是一個販賣窗口,沒有人輪班,而且老板是按照奶茶賣出去的數量給他提成,所以他每天除卻上課,幾乎所有時間都耗在那裏。末了他又說,自己的手機鍵盤壞掉了,不能編寫短信也無法接打電話,再加上他通常下了班就很晚了,所以一直耽擱到現在才回電話給她。他問她是不是有什麽事。梁筱唯支支吾吾地說隻是有東西要給他。原以為一定會慘遭拒絕,卻不想溫明竟主動約她在公園見麵。雖然他一再強調自己隻能出來個小時,但也抵擋不住梁筱唯此刻雀躍的心情。

因為,別說半個小時,哪怕見他一麵也足夠了。

與此同時,董敘陽也正騎著自行車以飛一般的速度向著梁筱唯家趕去。原本,他是在家裏手忙腳亂地烘烤各種形狀的餅幹,畢竟明天是新年第一天,想以此作為禮物送給梁筱唯。隻是他弄了很久,總也做不出自己滿意的口感,碰巧家裏做飯的阿姨被媽媽批準放假一天,忽然之間,他想到了曾在他家做過一個令爸媽讚不絕口的櫻桃派的許貝妮,所以打電話向她求助。許貝妮特別八卦地問他做給誰,他沒打算隱瞞,毫不猶豫說出了梁筱唯的名字,緊接著電話就被掛斷了。

董敘陽覺得莫名其妙,還忍不住腹誹:你不幫忙就算了,甩什麽臉子。結果,五分鍾後,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滑開屏幕,是許貝妮發來的彩信,董敘陽懷著“肯定是來道歉的”想法打開,結果卻隻看到一張照片。

他攥著手機站在餐桌旁愣了半晌,接著怒氣衝衝地走進廚房,二話不說將剛剛烤好的小熊餅幹用桌布兜起來倒進了垃圾桶。

因為,那張照片裏的人是梁筱唯。她所在的地方是郵局,她正背對著鏡頭趴在櫃台上寫著什麽。

寫的是什麽呢?董敘陽冷笑一聲,用腳丫子也可以猜到吧,除了匯款單還能是什麽。他明明說過的,過分的事情幹一次就夠了,她為什麽要故意挑釁他的底線。

隻是令董敘陽更加惱火的是許貝妮接下來的那條長長的短信:

敘陽,現在你相信了吧!梁筱唯在利用你。包括最近對你的故意示好,也是為了調查溫明媽媽墜樓的真相。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訴你,你還記得梁筱唯帶巧克力補課的那天嗎?中午梁筱唯提議讓我們睡午覺,可當我醒來去洗手間時,竟在書房外麵看到梁筱唯正翻看著寫字桌的每個抽屜和書架上的每本書。她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董叔叔,她一直在暗中調查溫明媽媽墜樓的事。我懷疑,巧克力也是被她故意帶去尋找線索的,要知道狗狗的嗅覺不容小覷。她已經做得這麽過分了,你還要繼續對她好嗎?

董敘陽當即叫了秦伯,讓他驅車前往梁筱唯所住的小區,一定要當麵向她問清楚。一路上,董敘陽一再深呼吸,卻依舊撲不滅越燒越旺的怒火。正逢元旦,遊玩的人較多,路況不佳,原本一個小時的車程已經走了一個半小時,才剛剛到達以往董敘陽存放自行車的車庫。董敘陽急得坐不住,不顧秦伯的反對,推開車門下了車,改去車庫騎自行車。

前兩天剛下過雪,路邊的積雪還未融化幹淨,氣溫很低,董敘陽隻穿一件毛衣,手套和帽子都沒有戴,寒風呼嘯,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到冷。他隻是埋頭騎著自行車,恨不能下一秒就出現在梁筱唯麵前,質問她,讓她給出與許貝妮所說完全相悖的答案。

梁筱唯和溫明一起在公園門口的石凳上坐了好一會兒,溫明首先打破了沉默:“手上的東西是要送給我的?”

梁筱唯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慌張地掏出那條淺棕色的圍巾遞給他,小聲說道:“本來打算聖誕節給你的,結果一直聯係不到你,所以隻能……隻能祝你元旦快樂了!”

溫明沒有接,隻是起身掏了掏口袋,又坐下,問:“自己織的?”

梁筱唯抿抿嘴唇,點點頭。

“如果你想讓我接受,你也必須接受我一樣東西。”溫明語氣溫和地說。

梁筱唯疑惑地抬起頭,溫明將剛剛從口袋裏掏出的東西展開在她麵前,是一遝一百元的人民幣,梁筱唯立即明白過來,忙擺手:“不是我匯的!”說完才發現自己不打自招。

溫明笑笑,語調柔和地說:“傻瓜,你以為寫你媽媽的名字我就不知道是你了嗎?你忘了我是學生會主席嗎?我能看到你們的檔案啊。”

梁筱唯將頭垂得更低了,心裏埋怨自己實在愚笨,連這件小事都做得漏洞百出,這下肯定要被溫明狠狠教育了。

可是等了很久,溫明都沒再說話,梁筱唯再度抬起頭,卻見他徑自將放在石凳上的圍巾圍到了脖子上,嘴角輕輕揚了揚:“顏色我很喜歡。所以,筱唯,我不想問你怎麽得來的這些錢,但我知道,這些錢不是一個中學生隨隨便便可以拿得出來的。不要為我做讓你為難的事情,因為如果你為難,我就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反倒是這種,”溫明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圍巾,“才是最令人感到溫暖的。”說著他再度將錢遞向梁筱唯。

猶豫了一下,梁筱唯伸出了手。

就在梁筱唯的手捏住那些錢時,董敘陽剛好騎著自行車經過公園門口,他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那條圍巾……

那些錢……

所有的期待全部落空,所有的幻想全部破滅。董敘陽一不留神,騎到了一片冰地上,自行車打了滑,“哐當”一聲將他狠狠砸在了地上。

早就凍僵的身體傳來刺骨的疼痛,董敘陽隻覺得鼻子一酸,蜷起身子,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悶重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