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晨,梁筱唯像往常一樣倚在小區門口的牆上,漫不經心地立起左腳,腳尖一下一下地輕輕點著地。冬天的夜晚變得越來越長,明明已經六點一刻,天竟還是灰蒙蒙的。冷冷的風吹來,梁筱唯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轉過頭向著小區裏張望,等待溫明的身影進入視線。

今天是溫媽媽墜樓後的第十二天。這十二天裏,每逢上課日,梁筱唯都會早早等在小區門口。雖然爸爸媽媽都明令禁止她走近溫明,但梁筱唯無法順從他們的意願。因為她承諾過的,一輩子做他的朋友、他的親人。

溫明從來都沒有主動跟她說過話,梁筱唯也不開口,隻是默默跟著他。其實是她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在如此巨大的悲傷麵前,所有安慰都顯得渺小無力。

並且,梁筱唯覺得自己沒有立場。上周五,梁爸爸接到升職通知,由副隊長變成了城管局的一把手。雖然爸爸媽媽都覺得實至名歸,但梁筱唯就是沒來由地心虛。她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高興,反之,她覺得害怕,好像心中的某些猜測正在悄悄變為現實。

前幾天,梁筱唯私底下也問過許貝妮,那條深夜發送給她的短信是否有什麽暗示。許貝妮聽完擺出無辜的表情:“什麽短信?梁筱唯你發燒呢吧?我什麽時候給你發過短信?”

梁筱唯覺得無語,翻出手機想給她看短信記錄,哪知道翻了幾遍真的找不到那條短信了。她疑惑極了,認真思考了很久都覺得自己不可能記錯。直到某天晚上,她突然想到,巧克力生病的那天,她自己的手機欠費,便讓許貝妮拿著她的手機幫她念爸媽的電話號碼。當時,她拿著許貝妮的手機走到走廊盡頭去給爸爸打電話,自己的手機一直在許貝妮手裏,所以,一定是她趁那個時段刪掉了短信。

梁筱唯覺得事有蹊蹺,幾次追問許貝妮,在藍海飯店吃飯那天是不是真的看到梁爸爸和董爸爸一起去了樓頂,許貝妮要麽含糊其辭,要麽轉移話題,說什麽都不肯正麵回答她。

而上周末,梁筱唯本想趁去董敘陽家裏為他補課的機會,再跟董爸爸、董媽媽確認一下關於溫媽媽墜樓時,梁爸爸和董爸爸的去向。因為周六沒有見到董爸爸、董媽媽,所以她主動跟董敘陽要求周日再去幫他補一次,結果等她趕到時,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的董爸爸、董媽媽立即做出要出門的樣子,隨後慌慌張張地一起上了車,很明顯是在躲避梁筱唯。後來實在沒辦法,梁筱唯便讓董敘陽去跟董爸爸、董媽媽打探口風,哪知道董敘陽第二天跟她抱怨說他因為多問了幾句那天發生的事,被董爸爸一通臭罵。

所以,無論是自己的爸爸媽媽,還是董敘陽的爸爸媽媽,甚至許貝妮,他們的反應都令梁筱唯覺得可疑極了。隻不過,他們手拉手將秘密圈得緊密嚴實,讓她難以探尋到一絲縫隙。

但她不會罷休的。梁筱唯快步跟上剛剛從小區裏走出來的溫明,暗暗握緊了拳頭。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查明真相。盡管她心裏非常害怕,但黑即黑,白即白。倘若打破這個規則,梁筱唯就覺得自己的人生都失去了意義。

走過人行道,向前步行五分鍾,要經過一座占地麵積很大的寫字樓。大樓外牆包裹著一層茶色玻璃。從玻璃中,溫明瞥到了跟在自己身後的梁筱唯的表情。

堅定的,懷著悲憫的,大義凜然的,伸張正義的表情。

溫明輕輕扯起一邊的嘴角冷笑。其實之前他特意在單元樓門口等過梁爸爸,想要詳細詢問媽媽墜樓的經過,畢竟梁爸爸是整件事的唯一目擊者,可是他卻不耐煩地橫眉厲聲道:“所有的事情我已經在警察局說過了,你別來煩我,我沒時間跟你這個小孩子胡扯!”說完狠狠推開他,大步離去。

前天傍晚,他出門買方便麵,剛好碰到梁爸爸走下城管執法車。他正笑容滿麵地接著一通賀喜電話,嘴上說著“不過是副提正嘛!有什麽好祝賀的”,嘴角卻差點兒咧到了耳根。

溫明討厭那個虛假的笑容,討厭他那張充滿欲望的臉。而後他側頭望了一眼玻璃中與梁爸爸容貌相似的梁筱唯。

他皺緊眉頭,在心裏說道:我討厭她,討厭她是那個人的女兒。

“梁筱唯!梁筱唯!”

聽到呼喊聲,梁筱唯停住腳步轉過頭,董敘陽步伐極快地跑到她身邊,扶著膝蓋喘息著問:“你這麽著急幹嗎去啊?”

梁筱唯邊向前走邊答:“跟你沒關係。”

董敘陽再次跟過去,急急地說:“你又怎麽了?最近一直是這副我欠你很多錢的樣子。”

梁筱唯停下腳步,表情有些不耐煩:“我著急回家遛狗,難道你對遛狗也感興趣?”

梁筱唯挑釁般地看著董敘陽,心裏篤定他會挫敗地搖搖頭走開,哪知道他挑挑眉,興高采烈地說:“我都沒有遛過狗,我們現在就去吧!”他邊往前走邊自言自語,“我幹脆在你家吃晚飯好了,反正我爸媽都不在家,玩到晚上八點左右再讓司機來接我!OK,就這麽辦!”董敘陽打了個響指,回頭見梁筱唯黑著一張臉站在原地沒動,便伸手微笑著招呼她,“快點兒快點兒!”

晚飯時,望著安心接受爸爸媽媽賠笑諂媚的董敘陽,梁筱唯氣得腸子都打了結。隻隨便扒拉了幾口飯,她便撂下筷子,說:“我吃飽了。”接著跑去陽台抱起巧克力就往外走。

董敘陽一口湯還沒咽下去,就忙著起身跟過去,梁媽媽不安地看看梁爸爸,梁爸爸向她使了個眼色,梁媽媽便柔聲叫梁筱唯:“筱唯乖,等你陽陽哥哥吃完飯。”

陽陽哥哥?梁筱唯對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誰不讓他吃了,他吃他的,我走我的。”

“梁筱唯!”梁爸爸嗬斥道。

董敘陽見狀立刻嘻嘻哈哈道:“叔叔阿姨,我已經吃得很飽啦!不信,看我肚子。”說著作勢要撩自己的衣服,梁爸爸、梁媽媽以及梁筱唯全都愣住了,董敘陽看看他們,露出驚慌的表情,“你們還真要看啊?這樣不好吧!”

梁媽媽首先笑出了聲:“你這孩子,吃好了就好。不然董主任要怪我們照顧不周了!”

董敘陽邊推著梁筱唯往外走,邊回頭道:“謝謝叔叔阿姨款待。”

去公園的路上,董敘陽一直轉頭逗弄梁筱唯懷裏的巧克力,巧克力也樂得和他玩鬧,一人一狗又是握手,又是眼神交流,還時不時“嗚嗚呀呀”,不知道在說什麽動物語言。總之,董敘陽興奮新奇的模樣不亞於見到一個外星生物。

梁筱唯幹脆把巧克力塞到董敘陽懷裏:“來,給你抱著。”

董敘陽驚恐地接過來,兩隻手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最後隻能揪住巧克力的背毛,巧克力四條腿在空中不停掙紮,董敘陽大聲向走到前麵的梁筱唯求助:“喂!你快點兒接過去啊!我要把它摔了啊!”

“笨蛋,放地上不就好了!”梁筱唯頭也不回地說完,突然在公園的竹林前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梁筱唯驀地停下腳步,董敘陽冷不防地撞上了她的背。他剛想不滿地衝她嚷嚷,卻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獨自低頭坐在石凳上的溫明。

看梁筱唯眼睛都不眨一下,董敘陽的心裏閃過一絲不快,他為了逗她笑,一直在賣萌耍寶,可她竟然輕易就可以將他無視。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把巧克力放到地上,然後大步越過梁筱唯,響亮地叫了一聲:“溫明!”

已經坐在石凳上沉思很久的溫明有些茫然地抬起頭。望著向他走過來的少年和少女,有幾秒鍾的愣怔,隨即他又擺出冷冷的表情,起身想要離開。就在此時,巧克力突然衝他吠叫了幾聲。他將目光轉到那隻小小的、模樣似比熊的小狗身上,忽然想到了什麽,於是又坐了下來。

媽媽去世後,他再沒有笑過。但此刻,溫明努力地揚起嘴角,覺得臉部表情都要僵硬了,但還是極力保持著嘴角上揚的角度,衝梁筱唯招了招手。

梁筱唯有點兒呆了。這是自溫媽媽出事後,溫明第一次主動跟她打招呼。她受寵若驚地跑過去,臉頰興奮地泛起一片紅暈,笑了笑,問:“你吃晚飯了嗎?”

溫明搖搖頭,表情很溫和地問:“你能幫我去前麵那家粥鋪買碗粥嗎?”

“喂!你小子不要這麽過分啊,自己又不是沒長腿,不能自己去啊!”董敘陽不滿地指著溫明,眉毛也擰了起來。

“我去我去。”梁筱唯按下董敘陽的手,笑容滿麵地說,“你等著,我就回來。”說完彎腰去抱在旁邊自娛自樂打著轉的巧克力,溫明卻說:“你抱著它怎麽拿粥啊。我幫你看著。”

梁筱唯點頭應下,轉身跑了幾步,又折回來拽了拽一臉不滿的董敘陽。她真的很怕自己不在的時候,這個家夥會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

十分鍾後,梁筱唯提著打包好的粥和水煎包剛剛走進公園大門就愣住了。不遠處的石凳上,溫明兩手抓住巧克力的前腿,正對著它大聲吼叫:“你當時不是也在事發現場嗎?你告訴我,我媽媽是怎麽墜樓的!”

巧克力大概是感受到了危險,氣急敗壞地衝溫明吠叫,兩條後腿不停地蹬來蹬去,試圖擺脫溫明的控製。

溫明騰出一隻右手,死死將巧克力按在石凳上,繼續衝哀鳴的它喊道:“你告訴我,真相是什麽?你看到的是什麽?”

下一秒,站在梁筱唯旁邊的董敘陽箭步衝了過去,從溫明手中搶下巧克力,一邊安撫巧克力一邊怒斥他:“你瘋了!”

溫明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裏流露出瀕臨崩潰的悲傷。他抱住頭,輕聲低喃:“讓我怎麽辦?我不能接受意外墜樓的說法。可是除了梁筱唯的爸爸,當時在場的就隻剩這隻狗了!讓我怎麽辦!”

梁筱唯站在一邊,靜靜望著失控的溫明,心裏湧進滿滿的酸楚。原來,他是為了要跟巧克力了解真相才故意對她示好的;原來,他也是一直都不相信梁爸爸的口供的。

“幫幫我!”溫明蹲下來,將頭埋進膝蓋,高瘦的身形蜷縮起來竟顯得這麽小。他的聲音透著悲傷和無助,“幫幫我……誰能幫幫我?”

梁筱唯抿抿嘴唇,暗暗答道:“我會幫你。”

晚上,梁筱唯躺在**翻來覆去睡不著,因為她隻要一閉上眼睛,腦海裏便是溫明抱著頭蹲在地上的模樣。望著窗外涼涼的月光,她歎口氣,索性起身坐到書桌旁,翻開日記本,邊仔細回顧溫媽媽墜樓那天所發生的所有事,邊在日記本上列出了以下疑問:

1.溫媽媽墜樓前,我和許貝妮、董敘陽在練歌房裏唱歌。據許貝妮說,媽媽和董媽媽在外麵聊天,而爸爸和董爸爸去了樓頂談事。就算之後爸爸說,因為董爸爸的職務關係,不想他跟此事有所聯係,所以不得已編了“他是為了追爬上樓頂的巧克力,才恰好目擊溫媽媽墜樓”的謊言。但之後我向他求證,他說董爸爸當時的確是不在樓頂,而是去了洗手間。既然原本就不在事發現場,那又何必要對警察說謊呢?

2.事發時,巧克力在樓頂,那答應幫我去找巧克力的許貝妮在哪裏?

3.還有,正常人目擊有人墜樓應該會表現得極為驚慌,可我記得,當時爸爸從樓頂探出頭,表情非常鎮定。這是為什麽呢?

梁筱唯突然想起,去藍海飯店時,爸爸手裏明明拿著一個棕色的公文包。接著她寫下:

4.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我還留意到,那個包就放在衣架旁邊的沙發上,為什麽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個包?有沒有可能是爸爸在樓頂把公文包交給了董爸爸?那個包裏是否藏著什麽秘密?

雖然梁筱唯深知,真相或許會很殘酷,但隻要一想到溫明無助的模樣,她就覺得自己不該因為害怕此事跟爸爸扯上關係就將以上種種疑點暗自消化掉。她不能這樣,這有悖她的人生原則。而且,萬一是她誤會了爸爸呢?她不想餘生都因為這件事對爸爸心存芥蒂。

“所以,我這樣做是對的!”梁筱唯堅定地對自己說。

接著,梁筱唯在最後一條疑問上,用圓珠筆重重畫下幾道橫線。前麵的三條疑問,因為當事人閉口不談,所以她無從查起,那就先試著找到那個可疑的公文包好了。

隻是,該如何不動聲色地尋找呢?畢竟公文包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是董敘陽的家裏。梁筱唯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一個辦法。

梁筱唯從媽媽準備丟棄的舊衣箱裏翻出一件爸爸穿過的T恤,用剪刀剪成四塊。接下來的幾天裏,她分別用剪下來的布片為巧克力包裹它最愛吃的寵物小饅頭。然後固定在每天早晨和傍晚喂給它吃。

周五晚上,梁筱唯和爸爸一起坐在餐桌旁吃晚飯,在陽台上晾衣服的梁媽媽突然驚叫起來。她拿著從巧克力的狗窩裏拽出來的保暖內衣、襪子,甚至還有拖鞋問梁筱唯:“巧克力怎麽了?為什麽把你爸的衣服、鞋子都拖進了自己的狗窩?”

梁筱唯夾起一筷子菜塞進嘴裏,邊嚼邊說:“沒什麽吧!狗狗不是都喜歡這樣淘氣嗎?”

梁媽媽抱怨了幾句,沒再多問。梁筱唯則偷偷在心裏得意地笑了笑。

夜裏,趁爸媽都睡下了,梁筱唯又用梁爸爸的T恤布片包住寵物小饅頭引巧克力過來吃。狗狗的嗅覺最為靈敏,梁筱唯蹲在陽台一邊,敲了敲地板,輕喚了一聲“巧克力”,它便“噌”地躍出狗窩,興奮地朝著梁筱唯跑去,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向後一揚一揚,它停在梁筱唯腳邊,著急地用嘴巴和前爪撕咬扒拉著布片,終於看到最愛的寵物小饅頭,幾口吃掉後,抬起頭衝著梁筱唯滿足地叫了幾聲。

梁筱唯急忙衝它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伸手輕撓它的脖頸安撫它。巧克力舒服地臥倒在地上。梁筱唯笑著小聲說:“巧克力,明天可就看你的啦!”

周六一早,梁筱唯便來到了董敘陽家。隻不過,這次她倒是希望董爸爸、董媽媽繼續躲著她,因為今天,她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呀!筱唯,你帶來了巧克力!”許貝妮穿著薰衣草紫色的珊瑚絨家居服從樓上跑下來迎接梁筱唯。

最近許貝妮出入董敘陽家大概比回自己家的時間還多。梁筱唯經常見她周五就跟董敘陽一起回家,然後整個周末都在董敘陽家裏度過。每到周一,她就會在班上炫耀自己價格不菲的新裙子、新鞋子甚至一枚新發卡……總之,她不遺餘力地要向大家證明,她擁有一個新身份——董家的幹女兒,董敘陽的幹姐姐。於是,礙於董敘陽的麵子,班上所有人都會給她這個班長留幾分麵子,所以,如今的許貝妮在學校裏越發過得如魚得水了。

按說,身為好朋友的梁筱唯,應該為達成目的的許貝妮感到高興。但事實不然,她非但沒有高興,甚至覺得很不爽。不過,這份不爽跟嫉妒毫無關係,她隻是下意識地回想許貝妮和自己的友誼一路發展的主線,突然發現一切好似早就被設計好的。她覺得自己被利用了。所以,許貝妮過得越好,梁筱唯越覺得不舒服。

其實,梁筱唯已經在極力掩藏情緒,但還是與許貝妮親熱不起來,看著她的笑容——準確地說是有些虛假的笑容,梁筱唯輕哼一聲:“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裏就是你的家呢!但其實呢?”說著上下打量了一番許貝妮,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許貝妮望著梁筱唯臉上明顯的敵意,稍稍愣住了。她轉身跟著梁筱唯往客廳裏走,不經意間,透過玄關的穿衣鏡看到了自己:剛剛堆起的笑容來不及收回,此刻正尷尬地掛在臉上。不知怎的,許貝妮的心裏突然掠過一絲不快,好像不管她表演得多麽投入,不管她偽裝得多麽好,梁筱唯總能輕易將她識破,用嘲諷的表情告訴她:醒醒吧,別做夢了。可即使她討厭極了梁筱唯,卻也不得不對她友好相待。因為隻有這樣,才能維持如今與董敘陽、與董家的和諧關係。

她能忍。許貝妮轉過頭,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露出最甜美的微笑,在心裏又說了一次:我可以忍。

“你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咦!你怎麽把巧克力帶來了?”董敘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笑眯眯地問,“難道是今天不用補課了?”

梁筱唯看了看時間,而後將巧克力放在地上,往樓上張望了一下,試探地問:“你爸媽不在家?”

董敘陽蹲下來去抓正到處嗅聞的巧克力,許貝妮走過來甜甜地答道:“叔叔阿姨昨天去市郊泡溫泉了。明天早上才能回來。”

董敘陽邊抓掙紮著向前跑的巧克力,邊對著梁筱唯聳聳肩。

“你不要抓它,讓它自己玩會兒,來到新環境它好奇著呢!”梁筱唯俯身拍開董敘陽的手。

董敘陽起身再次問道:“你怎麽把它帶來了?”

梁筱唯把書包摘下來放到沙發上,用聽起來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我爸媽都不在家,沒人喂它!”說著梁筱唯湊近巧克力,抓著它轉了個圈,自言自語道,“奇怪,扣子怎麽不見了?難道是丟了嗎?”

“什麽扣子?”許貝妮關切地問,“要幫你找找嗎?”

梁筱唯對許貝妮的過度熱情真是覺得吃不消,嗬嗬冷笑兩聲道:“不用了。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隨即她仰頭對董敘陽說,“我們上課吧!對了,我早上出來得太急,忘記帶狗狗牽引繩了,而且巧克力很討厭被拴住,每次拴它都會撕心裂肺地叫。所以,可不可以就讓它自由地在房間裏玩?你放心,它很聰明的,沒有咬東西的習慣。”沒等董敘陽接話,梁筱唯又擺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小聲說道,“如果你實在信不過我,或是對巧克力不放心的話,就找個阿姨看著它吧,或者找個房間把它關起來也行。”

很少見到梁筱唯弱勢的一麵,這大大激起了董敘陽的保護欲,於是他一拍胸脯,非常大氣地說:“什麽呀!我讓阿姨打開所有房門,隨便它玩兒好了。”說著就要去到廚房找正準備午飯的阿姨。梁筱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董敘陽詫異地回頭看她,梁筱唯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語氣柔和地說:“謝謝你,敘陽。”

董敘陽覺得自己的心跳“咯噔”一下亂了節拍,他紅著臉甩開她的胳膊,極難為情地別過頭咕噥道:“謝什麽呀!又不是什麽大事!”說完朝廚房走去,踉踉蹌蹌的腳步顯示出他有多麽慌張。

梁筱唯收起臉上的笑容,眼睛裏閃出一絲冷厲的光。

“你幹嗎故意跟他示好?”許貝妮皺眉冷冷問她,“你一定有事求他吧?用到別人的時候笑臉相對,用不到時視若無睹,梁筱唯你這樣也太卑鄙了吧!”

“哈!”梁筱唯情不自禁地扯起一邊嘴角,湊近許貝妮,輕問,“用到別人的時候笑臉相對,用不到時視若無睹?你確定你不是在說你自己?”

梁筱唯說完從茶幾底下拖出巧克力,抱著它徑自上了樓,將因為生氣而微微顫抖的許貝妮拋到腦後。她做不到像許貝妮那樣,明明討厭對方,卻依舊可以做出親密無間的樣子,她梁筱唯向來最厭惡的就是偽裝。更何況,她可沒時間跟許貝妮鬥嘴,她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中午吃過午飯,梁筱唯提議大家睡個午覺再接著上課。董敘陽納悶地反問:“你之前不是一直強烈反對我中午睡午覺的提議嗎?怎麽今天反倒主動提出來了?”

梁筱唯沒料到董敘陽會這麽問她,於是想了一會兒才答:“因為我也很困啊。”董敘陽和許貝妮沒再多問,讓梁筱唯鬆了口氣。眼見他們各自回了房間。梁筱唯也去到客房坐了一會兒,接著貼在門邊聽了聽外麵的動靜,確保許貝妮和董敘陽都沒有出來之後,她輕輕打開房門,躡手躡腳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尋找巧克力的蹤影。她相信,隻要找到巧克力就一定能找到公文包了。

因為,狗狗最敏感的就是嗅覺。近幾天她一直在用梁爸爸穿過的T恤包裹巧克力最愛吃的寵物小饅頭,並在每天固定的時間段喂給它吃,這樣幾天下來,巧克力就養成了一到那個時間段便下意識地想要吃寵物小饅頭的習慣。倘若在那個時間段沒有給它,它就會自行尋找,而它尋找的途徑便是帶有梁爸爸氣味的物品。這也就是周五晚上梁媽媽從巧克力的狗窩裏拽出一堆爸爸的衣物的原因。

所以,梁筱唯有把握,隻要那個公文包沒有經過徹底清洗,巧克力就一定能幫她找出來。她悄悄走進每個房間,小聲呼喊著巧克力的名字,仔細搜尋房間的各個角落。盡量不觸碰房間裏的物品,以免被人發現有人來過。

直到梁筱唯走進樓上靠近董敘陽父母臥室的書房,午後的陽光裏,有細小的塵埃飛舞,順著地上散落的書籍,她發現了睡在書桌下,蜷縮得像一個圓球般的巧克力。而它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的小小身子下麵,壓著的正是梁爸爸那天拿去藍海飯店的棕色公文包。

那一刻,梁筱唯興奮得恨不能叫出聲來。她趕忙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將巧克力抱出來,把它放在地上之前,忍不住湊近它輕聲說:“你真是好樣的!”巧克力伸出後腿撓了撓自己的耳朵,再度睡了過去。

梁筱唯拉出公文包,就地坐下,屏住呼吸慢慢拉開了最上麵的拉鏈。但令她失望的是,公文包裏什麽都沒有。她不甘心地將公文包倒過來抖了抖,除了一片綠箭口香糖,任何夾層裏都空無一物。

她挫敗地癱坐在地上,喃喃自語道:“難道是我誤會了爸爸和董叔叔?不對!”梁筱唯猛然起身。既然爸爸的公文包出現在這裏,即便裏麵沒有任何資料,也足以表明,吃飯當天,爸爸的確是在樓頂將這個公文包交給了董爸爸。難道這公文包裏真的藏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順著這樣的猜測,梁筱唯起身繞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尋找。當然,她並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麽,也不敢想象,究竟會被自己找出什麽。但她就是懷著伸張正義的決心,下意識地仔細搜尋。

梁筱唯越來越慌張,甚至連伸出去拉抽屜的手都開始抖起來了。但她仍一遍遍深呼吸,堅定地翻找完了書桌的所有抽屜。基本上都是一些文件和證書,並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可是她不甘心,事已至此,如果沒有徹徹底底搜查一遍,她會懷疑一定是自己錯過了真相。

於是,梁筱唯來到靠牆而立的巨大紅木書架前。書架上除了書還擺著一些青花瓷和風格各異的精致擺件。她由左至右,從上往下,伸手撫摸書本之間的縫隙。直至檢查到第三排的中間位置時,書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梁筱唯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驚慌不已的表情、手掌伸入書架的姿勢以及地板上所有拉鏈都被拉開的公文包和散落的書籍,全然落入許貝妮的眼中。

“你在幹什麽?”許貝妮“砰”地帶上門,從門口走進來,語氣冷厲地質問梁筱唯。

梁筱唯知道事實勝於雄辯,迅速調整情緒,努力擺出強勢的表情:“你管我在幹什麽!”

“梁筱唯,你太過分了,你竟然故意支走我們,然後來董叔叔的書房翻東西!”許貝妮氣憤地指著梁筱唯,見梁筱唯隻是冷冷盯著她,卻毫不反駁,便露出更加憤慨的表情,氣急敗壞地放下手臂,轉身邊往外走邊撂下一句話,“你等著,我這就把董敘陽叫來,讓他看看你做的好事!”

在許貝妮從書架走向門口的這短短幾步距離裏,梁筱唯的心裏擂起了緊密的鼓聲。她努力佯裝鎮定,腦海裏卻亂成一團,她使勁攥了攥拳頭,或許是下意識地自我保護,竟衝著許貝妮的背影脫口喊出:“你去啊!你別忘了你還有把柄被我抓在手裏!”

許貝妮果然停住了腳步,她轉身盯緊梁筱唯,等待她繼續把話說完。

梁筱唯抿抿嘴唇,想了幾秒鍾,才說:“你真實的家世,你爸爸私自販賣名貴狗狗,你利用我接近董敘陽,利用董敘陽獲得威信,利用董敘陽的父母滿足物質的虛榮等,你敢拿這些秘密和我交換嗎?”

許貝妮臉色蒼白地望著逆光而立的梁筱唯。她簡直無法相信,麵前這個表情堅毅、渾身散發強大氣場的少女甚至比她的年紀還小,她威脅自己的樣子並不咄咄逼人,卻透著震懾人心的堅定。

梁筱唯走到一邊,抱起已經醒來的巧克力,邁著鎮定自若的步伐越過許貝妮向外走去。抓住門把的時候,她努力克製住聲音的顫抖,對身後的許貝妮說:“是你先對我不仁的,貝妮。你對我做的所有事,就算你不記得,我也會幫你記得。從前,我真的將你視作朋友。但之後,我們再也不可能是朋友了。”

書房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許貝妮背對著木門,使勁咬住嘴唇。究竟有多憤怒呢?憤怒到恨不能抬手將麵前巨大的書架推倒,像推倒一麵一直壓迫在眼前的高牆,一麵無論她多努力都無法翻越的高牆,一麵在她驕傲的青春裏始終耀武揚威、名叫“梁筱唯”的高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