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色微涼青春4》第一章 秋色,總讓人念念又不忘

從前,她追逐尊嚴、友情、虛榮,現在她將這些拋諸身後,享受孤單的自由。

受傷了,就獨自去買藥;天冷了,就及時加衣服;悲傷時,坐在洗手間隔間裏哭一會兒,然後抹幹淨眼淚;辛苦時,就關掉手機睡個懶覺……

十六歲的梁筱唯,終於領悟到,自己照顧自己,一點兒都不難。

1

梁筱唯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蹤她。

她騎著共享單車,在秋日落滿橙黃樹葉的街道上前行。車筐裏用絲帶捆綁的一束向日葵隨著地麵起伏輕輕跳躍。前方紅燈,她停下來,忍不住再度扭身回望。

十字路口的中央,四周都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建築、人群、植物一一自眼底掠過,沒有發現異樣。這裏依然是梁筱唯充滿熟悉感的、生活了十幾年的故鄉。

大概是她太敏感了吧,也或許,說謊的人總會產生暴露於無數攝像頭中的錯覺。

綠燈亮起,梁筱唯重新騎上車,傍晚的風柔和清爽。那種耐心的一點點洗去夏日炎熱的感覺,實在是太溫柔美好了。所以,幾乎每一年,她都會發出同樣的感歎:真喜歡秋天啊!

騎到一條行人稀少的路段,梁筱唯仰起臉,去觀賞天邊的雲霞,思緒隨著眼角掠過的風景遊離,最後停在清晨響起的手機上。

兩個月以來,董敘陽每天都會準時給她發一條內容不變的微信消息:晚安。

時差八小時的英國,在他醒來時,的確恰好應該沉入睡眠。但那個時刻,梁筱唯在窗外蒙矓的曙光中起床,一邊刷牙一邊審視著鏡中的自己,漱口之後,看著泡沫爭先恐後地旋轉著流進下水道,才會用毛巾擦擦手,給董敘陽回複:晚安。

通常他會再發幾條消息來斥責她睡得太晚,梁筱唯也隻好硬著頭皮敷衍他。因為董敘陽不知道,他們之間早已不存在時差。

她已經回國很久了,在城市北端的一所中學讀初三,與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中學生一樣,每個清晨混入急匆匆趕著上學的隊伍中,無人認識,歸於平凡。

這中間發生太多事,但梁筱唯有她的苦衷。

選擇不說,選擇離開,選擇隱瞞……她希望,未來的某天,當董敘陽知道這一切時,能夠明白,這段時光,隻是她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一個選擇。

她有權利選擇任何不同方式的生活,不是嗎?

自行車轉進巷子,道路開始崎嶇起來,但梁筱唯的心卻變得越發平坦。她的新家,就在盡頭那棟五層矮樓裏。

狹長甬道裏灑落著稀少的光,微暗的色調渲染著老式建築久遠的年代感,家家戶戶門前係著晾衣繩,鮮豔廉價的衣服在黃昏裏悠然搖曳,有時是衣擺,有時是襯衫的肩部位置,晚霞似水彩,一片、一片,以戲耍的姿態為它們填色。

梁筱唯喜歡這裏,喜歡筒子樓裏嘈雜的談話聲、飯菜香,喜歡人來人往,喜歡因為樓道太窄,相對走過的兩個人必須抬起頭與對方打個招呼,才好意思錯身而過。

這裏住著老人、孩子、情侶、夫妻、姐妹,像一個社會的縮影,演繹著悲歡離合,彌漫市井煙火。

“又買花啦!”街邊織毛衣的老婆婆衝著梁筱唯慈祥地說,“筱唯家的快餐店快開成花店了吧!”

梁筱唯挑挑眉,笑道:“婆婆今天也像花一樣好看。”

“瞧這個嘴甜的丫頭。”

老人家的笑聲被留在了身後,成了今天記憶裏的美好組成部分。

不遠處,爸爸從車裏卸下一大箱食用油,正準備搬進快餐店,梁筱唯看到,忙停車,跑上前幫忙。

“回來了。”爸爸看她一眼,下巴往後麵揚了揚,“不用搬這個,你去拿別的吧。”

梁筱唯提著兩大兜蔬菜跟著爸爸走進店裏,媽媽正站在收銀台前認真地核賬。

“筱唯回來了。”爸爸叫她,“別核了,抓緊做飯吧。”

“馬上就好了。”媽媽頭都沒抬,“你別打斷我思路。”

爸爸無語地回過頭,對著梁筱唯擠眉弄眼道:“老財迷。”

梁筱唯情不自禁地笑了。

爸爸出獄後老了很多,身材也發福了,有了中年人……甚至靠近老年人的體態,但臉上堆疊的脂肪讓他整個人變得和藹很多,反而更容易讓人親近了。

這裏沒人知道他們的過去,也沒人有時間談論別人的過去,大家自知身在底層,所以全都悶著頭一門心思地努力,期望有朝一日住進高樓大廈,變得高貴優雅。

但梁筱唯不一樣,她真喜歡現在的平凡普通,真喜歡媽媽的斤斤計較,爸爸的嘮嘮叨叨。但是這些種種,讓她怎麽坦白告訴董敘陽?

他肯定不會理解的。

若說理解別人,溫明肯定比董敘陽做得好,但是,梁筱唯選擇對所有人都隱瞞是因為,她認定,如果有些事必須隱瞞董敘陽,那就必須隱瞞全世界。

她絕對不會讓他成為唯一被欺騙的對象。

“今天社會實踐課怎麽樣?”爸爸從後廚走出來,與她閑聊,“香水製作好玩嗎?”

梁筱唯正準備出門去拿還放在車筐裏的向日葵,腳步因為爸爸的問話停頓了幾秒鍾。

學校今天組織去一家香水製造廠觀摩香水的誕生過程,梁筱唯起先並不知道,是市裏的兩所中學同時參加此次活動。其實這也沒什麽,可好巧不巧地,她遇到了熟人。

一開始還抱著僥幸的心理,但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時,她還是慌不擇路地逃了……

但她當然不能這麽說。

“挺好玩的。”梁筱唯故作輕鬆地開起玩笑,“就是太香了,直衝腦門兒,有點受不了。”

爸爸好像又咕噥了一句什麽,但梁筱唯沒聽到,她掀開擋風門簾,走了出去。

剛剛太著急幫爸爸搬東西,自行車沒有停穩,倒在了路旁,幸而那束向日葵沒有被壓在車底,基本完好無損。她蹲下來,撿起那束花,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進她的耳朵。

梁筱唯起身,在黃昏迷霧般的光線中抬起頭,看到了逆光而立的少女。

她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還是……被抓到了。

2

已經很久沒見了。

初一下學期,許貝妮提交了轉學申請,搬著一大摞書離開時,謝絕了所有人的送別。梁筱唯坐在座位上,刻意避開了她的目光。

之後不久,她從別的同學口中聽說,許貝妮的父母離婚了。

她們三三兩兩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邊喝奶茶邊大肆議論著曾經口口聲聲認定的“好姐妹”。有人爆料,許貝妮家境窘迫,她爸還有酒後打人的惡習,媽媽也沒什麽技能。說完,幾個人一起幸災樂禍地斷定許貝妮以後肯定過得不怎麽樣。

那時,梁筱唯摔了放在課桌上的英語詞典。巨大的動靜代表著她的反駁和斥責。

虛榮心強的人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淪落穀底。所以,她堅信,許貝妮不會頹靡。

果然,她沒讓人失望。

梁筱唯的目光停留在許貝妮的臉上,漂亮,並且懂得詮釋漂亮的女孩,即便穿著普通的校服,依然散發光芒。

“真的是你。”許貝妮的嘴角輕輕挑了起來,“我怎麽聽從前的校友說,你出國留學了?”

還在關注她的動向,看樣子,她並沒有對曾經釋懷。“如你所見。”梁筱唯聳聳肩,沒有做任何掩飾,直截了當地回答,“轉學手續沒辦成,又回來了。”

許貝妮側身打量了下梁筱唯身後簡陋的快餐店,又回轉視線,問:“你家開的?”

梁筱唯點頭,她覺得許貝妮的疑惑應該會很多,於是便伸手招呼道:“進來坐坐吧。”

“不了。”她扯住梁筱唯的衣袖,“我們去別處聊聊。”

所謂的別處,也不過是巷子盡頭那個很小的籃球場。

籃球架上刷的藍漆已經掉得差不多了。有幾個小孩子樂此不疲地練習投籃,籃球碰觸球框邊緣,彈跳著滾遠。夜晚在“咚咚咚”的聲響中,有節奏的降臨。

“過的好嗎?”

“過的好嗎?”

兩個人同時問出這句話時,黑暗中似是出現了什麽奇妙的火花。她們對視一眼,輕輕笑了笑。

梁筱唯和許貝妮之間的情誼真的不深。此時麵對她,腦海中都是曾經在奶茶店向她逼問真相的畫麵。回憶充滿淩厲的硝煙味。可是此刻,梁筱唯竟然產生了好似一起從殘酷戰場幸存的戰友般的惺惺相惜感。

所以,即便被洞穿了謊言,她也並沒有想象中惱怒慌亂。

在月亮悄悄爬上樹梢之後,她們已經語句簡練的交換了彼此的近況。所謂的快樂、不快樂,也不過寥寥數語即可表達。

“你家的方向跟這邊相反,所以……”梁筱唯語調平靜地陳述,“你是特意跟蹤我過來的?啊,不對……”她明明逃掉了今天的社會實踐。

“沒錯。”許貝妮答疑一般,“我跟蹤你一整天了。梁筱唯,你變枯燥了。”她取笑她,“哪有逃課的學生去圖書館打發時間的?你真是個另類。”

梁筱唯不服氣地反駁:“跟著我在圖書館挨過一整天的你豈不是更加另類?”

許貝妮撇撇嘴。光線太暗了,她們的輪廓已經變得不那麽清晰,留下的隻有空氣中交織的洗發水味。

梁筱唯用椰子味,許貝妮的頭發則散發著濃濃的花香。

“太晚了。”許貝妮站起身,做出了要走的架勢,“我媽該擔心我了。”

梁筱唯抬起頭,望著她被黑夜模糊的精致麵孔,現在,她知道了許貝妮跟媽媽住在西城區,她媽媽做起了服裝生意,她們生活的很拮據但十分平靜,她成了一個普通的初中生,沒有人知道她不堪回首的過去,她依然保有虛榮心,但也明白,成為公主之前,灰姑娘要在苦難中潛伏,伺機而動。

同理,許貝妮也知道了她的全部。有關星城,有關那個水深火熱的暑假,有關她未能達成的留學心願……所以,梁筱唯想,她大概是具備資格向許貝妮提請求的。

“別告訴任何人。”梁筱唯語氣堅定地說,“我已經回國的事,不要透漏給任何人。如果你想報複我解氣,可以選擇別的方式。”

許貝妮的長發在月光中散發一片柔亮的色澤,她歪著頭,表情裏的確多了幾分小小邪惡:“我跟董敘陽他們早就斷了聯係,你還擔心什麽?”

梁筱唯沉靜地笑笑:“貝妮,我們之間就不用拐彎抹角了吧?如果你想讓董敘陽知道,總能找到一百種方法。所以以防萬一,我要你對所有人都保密。”

籃球場上的小孩子們早就被家長領回家了,許貝妮在寂靜的深黑夜色裏點了點頭,隨即又說:“我現在答應你,但保不齊之後會反悔。筱唯,你終於也能品嚐到被人握住把柄的滋味了吧?”

見她那麽得意,梁筱唯放棄了辯駁。幹嗎一定要故意潑冷水呢?反正,她早就參透了,輸贏的標準,自己永遠比別人清楚。

現在的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會被什麽“小辮子”所束縛,經曆種種之後,她的承受力早已提到峰值,之所以隱瞞一切,並不是為了她自己的自尊顏麵。

而是為了董敘陽。

許貝妮的背影已經小到無法辨認,梁筱唯垂下眼睫。

曾經,董敘陽用雙臂環繞,為她設置了世上獨一無二的安全圈。但他根本不知道,他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還不具備。

何談保護她?

董敘陽這個單純的傻子,他的赤誠總害他受傷。

3

雖然知道許貝妮一定會反悔,但梁筱唯還是沒有想到,她反悔得那麽快。

才過了一周。她就在學校門口重遇了她。

正是放學時間,學生們興高采烈地向外衝去,但在看到許貝妮時,還是忍不住駐足,悄悄議論道:“這誰啊?長那麽好看,不是我們學校的吧?”

聽到這樣的評價,許貝妮應該會很開心。倘若她開心,或許事情更好解決些。抱著這種想法,梁筱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她們沒有打招呼,碰麵後,一起默契地轉身,朝著校外走去,倒挺像關係熟絡的朋友。

“花哪裏來的?”梁筱唯指著她手中那束漂亮的滿天星。

“你猜?”她神神秘秘地挑高了眼角。

梁筱唯非常配合:“該不會是男生送的吧?”

許貝妮搖搖頭:“花店買的。”她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雨花花房’你應該知道吧?”

梁筱唯頓住腳步。她側頭望向許貝妮,雨花花房是周叔為溫明盤下來的花店,“雨花”這個名字正是取來紀念他意外去世的女兒的。所以,許貝妮去見了溫明?

“別緊張。”她拍拍她的肩膀,“我沒見到溫明,高三生嘛,學習忙得很。倒是見到了巧克力,像個忠誠的護衛守在花店門口,它真的完全不認識我了,看到我一通狂吠,傷心。”

梁筱唯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許貝妮太小瞧她的巧克力了,一通狂吠應該是因為認出了她吧。“別玩威脅的把戲了。”她的語調平淡得不起任何波瀾,“直說吧,你想怎麽樣?”

許貝妮伸手攬住了梁筱唯的肩膀:“你有沒有覺得,兩個人之間有過去相關聯是件蠻好的事?我們都了解彼此是怎樣的脾性,不用浪費口舌過多解釋。”她把背在身後的雙肩包拉到前麵,從中掏出一份資料夾,遞過去,“看上次社會實踐反響不錯,我們班主任成就感爆棚,又跑去聯係了一家外地的學校,要搞什麽雙校聯動的課題研究。”

“所以呢?”汽車呼嘯而過的街邊,梁筱唯望著一臉抱怨的許貝妮,反問道。

“我不想做。”她聳聳肩,“你知道的,我家的情況,我必須非常努力未來才有出路。你幫我做,我為你保守秘密。”

梁筱唯垂下眼睛,望著許貝妮拿在手中的資料夾,風翻動封皮,裏麵的文檔上似乎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初三了,誰都不願意占用學習時間參與課外活動。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

對她而言,能有辦法解決就是好的,不過是浪費點精力而已。“我幫你做。”梁筱唯露出從容的微笑,“放心,我不會敷衍,一定盡力。”

許貝妮並沒有表現出訝異,因為這個結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不過,她起先隻是料定了梁筱唯一定會付出一切保守秘密,但她現在不惱不怒的,反而讓她有點難以置信。

於是,兩個人自道路盡頭分開時,許貝妮還是忍不住發表感言:“梁筱唯,你變了。”明明境況比從前差了不是一星半點,但她為什麽看起來反而平和了許多?從前那股狠勁兒沒了,表情安適得像個與世無爭的仙女。

“每個人都會變。”梁筱唯朝她努努嘴,“你不也變了嗎?而且貝妮,我想你也有所體會,對我們來說,能擁有‘普通’的生活就非常珍貴了。現在的我,特別滿足。”

她說這段話時,表情充滿誠摯,這讓許貝妮的心緒久久不能平靜。她走出很遠,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

梁筱唯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堅定,但這份堅定又糅雜了幾分溫柔。她走在落葉旋舞的街道上,似是要和秋日景色融為一體。

若幹年後,若是回憶起梁筱唯,許貝妮堅信,自己腦海中的第一個畫麵大概就是此刻。她對她的形象記憶是從現在開始才有了清晰的定位。

她就像秋天,唯美又蕭瑟,溫柔又清冷。

人的一生中可以曆經很多個秋天,所以難道,每一個夏天過去,董敘陽都會不自覺地想起她?

許貝妮不信。

她是真的不信。就算她曾暗自欣賞董敘陽,就算她深愛媽媽,就算她曾經也有過關係很好的閨蜜,但她也依然、從未體驗過那種深深的、連綿不絕的情誼。說什麽喜歡普通,那是因為梁筱唯已經擁有了太多不普通。

在許貝妮的觀念裏,梁筱唯和董敘陽就應該因為八小時的時差,因為隔著的千山萬水而漸漸疏遠。即便梁筱唯沒有出國,可是董敘陽對此一無所知,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在此後的人生道路上遠離彼此。

她要親自驗證這一點,一定要確切地證實自己是對的。

世上根本就沒有距離隔不開的感情,她許貝妮無法擁有的,一定所有人都無法擁有。

許貝妮收回目光,轉身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梁筱唯錯了,她以為許貝妮還是從前那個不惜一切追求虛榮的女孩嗎?她以為她還會像從前那般,在奶茶店裏,因為被她逼問溫明媽媽墜樓的真相而瑟瑟發抖嗎?

她不是了。生活早就將她裝飾在身上的夢幻、浪漫、憧憬全都狠狠摔進了沼澤。現在的許貝妮,就是一個掙紮在社會底層的普通人。

什麽也不擁有,因此也什麽都不怕失去的人。

她根本不在乎梁筱唯出國與否,這跟她無關。她跟蹤她,隻是想知道,如今的她,和董敘陽關係是不是一如既往?

怎麽會一如既往?

許貝妮的嘴角閃現出灰暗的笑容。作為曾經與梁筱唯交好的朋友,她不能一個人獨享現實帶來的殘酷啊。

至少,要拉梁筱唯一起加入。

她要她體會背叛,體會不屑,體會她和董敘陽之間的相互厭倦。這才是她要她接受課題研究的真正理由。

梁筱唯肯定想不到,與她共同研究課題的對象,正是就讀於星城中學的董敘陽呢。

4

晚上,梁筱唯坐在台燈下,將課題介紹及要求仔細閱讀了一遍。然後對應文檔的頁碼。她發現,許貝妮撤走了頭尾兩頁。

所以,資料夾裏隻包含課題相關的東西,但對於對方的學校,以及要和她搭檔的隊員,沒有任何涉及內容。

既然是雙校聯動,一對一知識交流,梁筱唯卻完全不熟悉隊友,心中不禁茫然起來。

通過資料能看出許貝妮班的班主任將這次活動看得非常重要,他為了驗證學校與社會結合,所獲得的人生觀、價值觀的收益,而製定了整整一年的課題調研計劃。

大概總共要做四期。第一期的課題研究給的命題是《生活的詩意》,資料上並沒有寫具體操作方式,這應該是讓兩個小組成員一起商議決定的。但是,許貝妮故意隱瞞了對方的信息。大概是為了為難她?

也難怪。畢竟對比保守自己的秘密,這個條件提得確實過於簡單了。

“筱唯,十一點啦,還不睡!”媽媽敲了敲臥室的房門。

“馬上啦!”梁筱唯斂起資料,放進書包,關掉了台燈。

躺到**之後,例行拿起手機查看,發現秦馨汀一個小時前給她發送了微信消息。

她點開,是一張董敘陽正在擦黑板的照片。下麵附字:分享你努力擦黑板的D大少。嘻嘻!

他又長高了嗎?梁筱唯用手指測量他與黑板頂端的距離……不得了,這家夥已經高出了黑板半個頭。

大概因為是在教室裏,他沒穿外套,隻穿了一件白色襯衫,背部骨骼凸顯,身形筆直。即使隻看背影,也知道是帥氣的少年。

梁筱唯發表了慢半拍的感歎:擦個黑板還要耍帥,受不了!

發完,她又點開董敘陽的對話框,在錄入內容的地方打上了本應該每天下午違心說的“早安”兩個字,卻遲遲沒有發送。

又過了一會兒,董敘陽的責問先來了:咦?今天怎麽沒有跟我說早安?懶蟲,你不會直接睡到了下午吧?

梁筱唯沒有回複,把手機放到書桌,她閉上眼睛。思緒似河床,載著她在回憶的深水裏遊**。

對不起,董敘陽,今天的梁筱唯,不想說謊。

盡管功課緊張,但梁筱唯還是打算在半年內幫許貝妮將所有課題完成,早點結束她們之間的協議關係。反正也不知道對方是誰,暫時也不需要問詢他的意見了。

第二天的自習課上,她便草擬了一份提綱。

她從沒有做過這種東西,完全不得要領,網上搜羅了半天,也沒發現什麽有用的信息,最後決定幹脆完全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做好了。

見聞、書籍、路途、偶遇……梁筱唯列了幾個大致方向。與對方的信息交換定在每周五晚上。許貝妮說,她會直接轉發郵件給她。

生活就這樣,突然變得無比充實起來。

梁筱唯將空閑時間都用來穿梭住所附近的大街小巷了。她拍攝偶遇的廣告牌、電影宣傳海報、棲息在冷硬建築頂端的小鳥……說起來,她還曾忽然停下自行車,趴在路邊的草地上,抓拍蒲公英被風吹散的瞬間。

一周過後的晚上,她全神貫注整理手機裏的照片和零散簡單的文字,因為太入神,竟忘了處理白天被尖銳石頭紮破的手腕。

等她將所有資料打包發送至許貝妮的郵箱後,才恍然從疲累中分辨出了痛覺。米白色的襯衫袖口已經黏在了手腕上,血漬幹了,她小心翼翼地揭開,看到觸目驚心的傷口。

白天沒注意,傷口還挺深的,並且因為沒有及時止血消炎,有了感染的跡象。已經夜裏十一點多了,她不想驚動父母,拿著手機躡手躡腳地走出家門,打算去巷口24小時營業的藥房買碘伏擦塗。

十月底的天空深藍無邊,街上已經沒有行人了,道路不平整,昨夜下過的雨積蓄在每一個水窪裏,映出空中圓圓的月亮。一眼望去,像開了暖黃色的地燈,散發著柔亮的光。

生活的詩意。梁筱唯呢喃著這句話,心情突然變得格外的好。

本想用手機記錄下這個畫麵,日後分享給董敘陽,可惜手機像素不夠好,連萬分之一的美感也無法呈現,隻好放棄了。

梁筱唯十分小心地避開那些水窪,唯恐破壞這片根本沒人與她共享的美麗夜景,腳步輕巧地走在空無一人的窄路上。

從前,她追逐尊嚴、友情、虛榮,現在她將這些拋諸身後,享受孤單的自由。

受傷了,就獨自去買藥;天冷了,就及時加衣服;悲傷時,坐在洗手間隔間裏哭一會兒,然後抹幹淨眼淚;辛苦時,就關掉手機睡個懶覺……

十六歲的梁筱唯,終於領悟到,自己照顧自己,一點兒都不難。

她現在生活得非常舒適,內心如平靜的湖麵,每一個笑容都是真的。她甚至……都不太想念董敘陽、溫明、秦馨汀他們。

黑夜裏,她站在藥店門口,撕開碘伏棉棒,手法粗糙地塗抹傷口,痛感讓她安心。

嗯,梁筱唯的確還活著。

5

周六午後,梁筱唯收到了許貝妮轉發給她的第一封郵件。

她沒有直接轉發,而是複製內容後,用自己的郵箱發的。梁筱唯簡直對她的謹慎感到驚訝。對方到底是什麽人?值得她花費這麽多心思保密。

這是梁筱唯第一次對那個組員產生好奇心。

原本她已經躺到**準備午睡了,但因為實在抵擋不住這份好奇心,便坐起來,劃開手機屏幕,點進郵件,下載附件。

幾行大寫加粗的字體顯現在文檔中。梁筱唯看完,眉毛差點擰成麻花。

讓你做課題研究,拍那麽多模糊的照片幹什麽?

讓我欣賞你們那邊的街景?

初三生了,拜托你做事認真點。

我很忙,沒時間跟你浪費。

這個署名為‘草木’的人態度怎麽這麽差?他以為自己是誰?還傲氣地隱藏真名?梁筱唯真的已經很久沒有被惹毛了。她昨晚還因為內心過於平靜而質疑自己太不像個“活人”了呢,但,此時此刻,這個她連麵都沒見過的陌生人,輕易讓她惱怒了。

天知道,她為了拍那些照片吃了多少苦頭,手腕到現在還很疼。梁筱唯朝著天花板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深呼吸了幾次平複情緒。然後撥通了許貝妮的電話。

“你確定不是耍我?”她沒有任何寒暄,接通後就不客氣地質問。

許貝妮輕輕笑了笑,明顯一副看好戲的語氣:“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對方脾氣這麽差。”

“男的女的?”梁筱唯接著問,她在心裏思索著措辭,女孩的話,她會收斂些,但如果是男生……

嗬嗬,當年的校霸董敘陽她都擺平了,區區一個無名小卒,臭顯擺什麽?

“你猜?”許貝妮故意賣關子。

“我沒心情跟你猜謎。”莫名其妙被數落了一頓,梁筱唯現在不爽極了,“我就這麽跟你說吧,我現在很生氣,你不告訴我那人的性別,我說話掌握不好火候得罪了對方,後果你自己承擔。”

“男生。”許貝妮靠著媽媽開的服裝店的門框,嘴角始終上挑著,“你居然感受不到,這語氣,肯定是男生無疑啊。”

“嗬!”梁筱唯不屑地冷哼,“還是個沒禮貌的自大狂。對了,他為什麽不屬自己的真名?”

許貝妮心虛地輕咳了一聲。不是董敘陽沒屬真名,是她故意刪掉了他的真名後轉發的郵件。為了應付梁筱唯,她胡謅道:“可能是為了保持神秘感吧。”有幾個女生來店裏光顧,許貝妮邊招呼邊轉身跟上去,“你既然答應了我,要怎麽溝通是你們的事,隻要讓我高分完成任務即可。”

“高分?”梁筱唯反問,“目前就他這種態度,我們能繼續合作下去就不錯了,就別指望什麽高分了。”

“沒有換組員的可能,你不用想了。我忙了。”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此前知道聯動對象就是董敘陽所在的班級時,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同學換到的他。

來店裏的女孩在叫她,許貝妮收回思緒,笑臉上前。這幾個人看起來有些眼熟。難不成是校友?還沒等許貝妮想起她們的身份,為首的女孩就歪著頭開始了情景再現。

“不認識啦?”女孩往她身邊湊了湊,“籃球比賽,宋青陽喝了你的礦泉水。”

哦,許貝妮想起來了。上次她們班和別的班一起舉行籃球賽,籃球隊長宋青陽下場後,越過一溜給他遞水遞毛巾的姑娘,奪走她旋開蓋正想喝的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宋青陽是她的同班同學,在學校裏挺出名的,個子高,長得帥,是那種很容易讓女孩子產生好感的類型。因為自己的水被宋青陽莫名其妙拿走喝掉,所以,她也莫名其妙樹了不少敵人。

因此,許貝妮下意識地猜測,女孩或許不過是其中熊熊燃燒著嫉妒心的一個。

“你放心,我對宋青陽絲毫不感興趣。”她調動自己所有的耐心,但臉色已經變得不好看了,“不買東西就走吧,別影響別人做生意。”

女孩不屑一顧地笑起來:“許貝妮,你以為我來找你,僅僅是因為宋青陽嗎?”

許貝妮倒覺得有些好笑了,她雙臂環在胸前,一邊眉毛挑了起來:“不然呢?你還為了什麽?”

女孩往裏麵瞅了瞅,滿臉譏諷地說:“我就是想來看看,你和你媽媽是不是一路貨色。”

許貝妮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放下手臂,語氣不客氣起來:“你說什麽?”

“說你和你媽媽完全一路貨色。”見成功戳到了許貝妮的痛點,女孩的表情忽然變得咄咄逼人,“告訴你媽媽,別打有錢人的主意。否則我就把你們家以前那些破事全都抖落出來。”

女孩說完就帶著那群小跟班氣衝衝地走了,出門時,還特意踢倒了立在服裝店門口的高腳凳。許貝妮望著她們憤憤離去的背影,心中泛起一陣悲涼。

轉學之後,她卸去了偽裝的虛榮,以真麵目示人,甘心做個平凡的女生。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學習上,想要踏踏實實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想要的生活。但是你看,不管怎樣,曾經的不堪經曆,爸爸打人的事實,貧窮、卑微像黏在身上的口香糖,想要去掉,隻能狠心將弄髒的衣服丟棄。

許貝妮轉身看了看堆得滿滿當當的服裝店,這隻是批發市場中極其平常的一間,那些廉價的衣服顏色總是過分鮮豔,像唯恐會被忽視般,在逼仄的環境裏叫囂著向別人自薦。

沒有一點兒尊嚴。

坦白講,很多個時刻,許貝妮是想逃走的。

那個寫滿公式的課堂筆記裏記錄著被她用黑筆劃掉的秘密。

她曾為離開媽媽做了詳細的規劃,從什麽時候開始攢錢,需要攢多長時間才能夠支撐她找到謀生的工作,去哪個城市,該怎樣生活下去……

她一條一條羅列清楚,那些文字在公正詳細的課堂筆記中,跳躍出逆反的火花。但是晚自習結束時,媽媽發來微信消息,問她什麽時候回家,要不要在服裝店裏等她。一瞬間,許貝妮腦海中的所有出走計劃都被媽媽坐在店裏打瞌睡的疲憊麵容替換掉了。

媽媽為了給她全新的生活離了婚,但是,她太天真了,許貝妮想,她們大概是被命運選定的下等人,永永遠遠都難以走出苦難悲劇,即便哪天稍有起色,也會被重新打回地獄。

隻是,梁筱唯和董敘陽就不同了,倘若有一天,他們重獲富有,別人隻會說:這沒什麽啊,他們以前就是這樣生活的。可放在她身上,就變成了——啊?那個許貝妮啊,聽說她媽媽嫁給了個有錢人?指不定使了什麽陰招呢。就她們?也配做富人?

媽媽說今天有位叔叔約她看電影,所以,才把服裝店交給她看著。

許貝妮早早關了店。腳步飛快地走出批發市場,拐彎,懷抱發泄的心情,朝著附近的電玩城走去。

她不配?別逗了。

6

梁筱唯苦思了一整個周末。

當然不是為了苦思怎麽改正自己課題研究的方向,而是苦思該怎麽罵那個不自量力的自大狂。是的,在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之前,她決定就用自大狂來稱呼他了。

擔心給對方造成她被凶怕了的誤會,梁筱唯在周日深夜,爬起來回複了郵件——

看完閣下的反饋,我差點兒誤以為與自己同組的人是個三歲小孩。

連喜怒哀樂都不懂控製,這使我嚴重懷疑你的情商和自製力。

本著對弱小的憐憫,我決定包容你的不自量力和性格缺陷,幫你完成課題研究,助你順利畢業。

請不用對我過多感激,為失去生活能力的人貢獻愛心,是我作為一名優秀中學生的基本準則。

另,若你不讚同我拍照+文字解析的方法,你可以提供其他參考意見。當然,我有權利選擇無視。

祝好,再會。

寫完後,她半夜打電話給許貝妮,將她從睡夢中驚醒,要求她立刻轉發。

微信收到她的轉發截圖時,梁筱唯才算痛快地舒了口氣。她連董敘陽的氣都沒受過,別的男生,就更別指望她心慈手軟了。

這種久違了的勝負欲使梁筱唯忽然覺得動力十足。課題截止日期是十二月初,還有蠻多時間。她已經忍不住大展拳腳,她一定要得到許貝妮和自大狂兩邊班主任的最高認可,這樣,她就可以無聲吊打自大狂的尊嚴,讓他為自己的錯誤認知付出代價。

整整一晚,梁筱唯的腦海中總是自動排演著男生黑著臉向她致謝的畫麵,竟因此激動地失眠了。

所以,第二天課間,她在昏昏欲睡中接到那通電話時,反應了很久,才弄明白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

一個聽起來嬌滴滴的女聲告訴她:許貝妮被關在了她們學校廢棄已久準備重建的危樓洗手間裏,倘若她不去解救她,恐怕會出事故。

還沒等梁筱唯產生疑惑,對方又說:“你不是昨天深夜還給她打了電話嗎?你們關係應該很好吧?”

接著電話就斷掉了。

梁筱唯第一時間聯係了許貝妮,想要考證事情的真偽。可是,許貝妮的手機關機了。

課間休息還剩下幾分鍾而已,她飛快地思考著,最終還是決定請假前去看看。

知道她和許貝妮昨天深夜通過電話,起碼可以肯定,許貝妮的手機在那個女生手裏。之後手機關機也說明,許貝妮沒有能力將手機拿回來。

這很蹊蹺。當然,梁筱唯寧可相信一切隻是虛驚,白跑一趟到也不要緊,反正下麵的課是自習時間。

拿著班主任批複的假條順利走出學校,梁筱唯打開手機地圖,跟著導航騎車前往許貝妮的學校。她隻知道她的學校名字,不知道她具體在幾班。但好像也沒什麽影響,她隻要去那個危樓裏確認一下就好。

她貓著腰走進校園。未免自己的校服看起來太顯眼,她特意將外套脫掉,反麵折疊搭在胳膊上。對方電話裏所說的那座樓很好找,就位於學校大門的左側,因為準備施工而圍上了警戒線。

正值上課時間,四周一個人都沒有,梁筱唯穿過警戒線,自已經歪斜的門框裏走了進去。

這是一棟三層建築,大概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屋子裏布滿了蜘蛛網,灰塵彌漫,家具基本都被搬走了,隻留下幾個散了架的桌椅,空****、靜悄悄,蠻驚悚的。

幸而陽光很好。亮燦燦的光芒足以驅散恐懼。

梁筱唯按照走廊的洗手間指示牌一層一層找過去,根本沒有發現許貝妮的蹤跡。

看樣子的確被耍了啊。梁筱唯邊下樓邊想,這事兒可不能被許貝妮知道。

一是因為,她不想被認為自己很在乎她;二是因為,她不想被認為自己很蠢。

但是,令梁筱唯想不到的是,原本進來的那扇敞開的大門不知何時被關上了。她用力拉了拉,根據聲音辨別出,門外落了鎖。

一開始,她還沒覺得心慌,畢竟手機還在身上,她可以打給別人尋求幫助。可是打開手機通訊錄才發現,因為自己隱瞞回國的真相,她根本沒有任何朋友可以求助。

意識到這一點,梁筱唯的心反而奇異地平靜了下來。沒有任何猶豫,她從地上撿起一根斷掉的椅子腿,助跑幾步,朝著大廳裏那麵最大的窗戶砸去。

隨著巨大的聲響,碎裂的玻璃落到地上。她用校服外套裹住手,小心翼翼地清理完窗戶上的玻璃渣,爬上窗框,輕輕躍下。而後拍拍手心裏沾滿的泥土,起身揚長而去。

真不好意思,梁筱唯沒有被嚇哭,沒有表現出無助。她和同齡的女孩子本就不同。

笑了笑,她又在打瞌睡的門衛大叔眼皮底下溜出了校園。

雖然不能確定惡作劇的人是誰,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許貝妮的校園生活過得不怎麽樣,她樹敵了,有人急著報複她。

今天的事,梁筱唯決定不聲張。

依許貝妮那個把麵子看的比命還重要的性格,倘若知道自己因為她被耍,還洞穿了她被欺負的真相,大概會內心鬱結到瘋。

反正自己也沒受到什麽傷害。而且,梁筱唯想,她現在沒精力管那麽多,學習之餘應付自大狂草木就夠分心的了。

想到那家夥,梁筱唯就恨不能氣到咬牙。算了,其實也沒什麽好氣的。反正,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製服他……

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