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色微涼青春3》第一章 匆匆又夏天

董敘陽知道,這是逃避,但是,他想和梁筱唯一起製造更多的快樂。多到可以掩蓋所有未曾愈合的傷口。

假裝青春裏所經曆過的每分每秒都很完滿、很美好。

1

溫明踩著滿地碎鑽般的陽光走進小區。手中提著的蔬菜和身上的衣服,頭發、臉頰都被曬得暖融融的。他晃晃額前長長的劉海,試圖用頭發遮擋住刺眼的光線。

夏日的午後,整個世界蒸發著燦爛的炎熱。

走到單元樓不遠處,一股嗆鼻的糊味傳來,溫明抬頭望過去,烏色的濃煙正從他居住的半地下室窗戶裏往外冒。他拔腿衝向單元樓,心裏忍不住咒罵:董敘陽這家夥,又在搞什麽名堂?

推開門,溫明捏住鼻子走進去,心裏對收留董敘陽在自己家過暑假這件事第一百八十次產生了懷疑。

他們的關係,在從醫院重逢後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真的成了朋友,與當初分別時約定的一樣。

“你回來啦!”董敘陽從廚房裏躥出來,手上捧著一盤黑黢黢、難以辨認的食物,他的劉海被汗水打濕,亂糟糟地攏在頭頂,整張臉如夏日陽光般明亮,巧克力色的泰迪小狗先是在他腳邊打轉,隨後扒住他的褲腿向上嗅聞了幾秒鍾後,轉身嫌棄地走開了。

溫明皺起鼻子,試圖把那盤食物散發的毒氣盡量少地吸進肚子裏,“你做的這是什麽鬼東西?”

“西紅柿炒雞蛋啊!我要去給梁筱唯送飯!”董敘陽得意揚揚地說道。隨後看看牆上的掛鍾,解掉圍裙,急急忙忙地把飯菜倒進桌上的飯盒,在溫明還沒來得及阻止之前,就左抱巧克力,右抱飯盒,喜氣洋洋地出了門。

一想到正參加暑期美術班的梁筱唯從畫室出來,看到那盤堪比黑色顏料的西紅柿炒雞蛋,溫明就忍不住替董敘陽打了個寒戰。

依梁筱唯的脾氣,大概會抬腳踹董敘陽吧?

“嗨!老溫!”已經走出單元樓的董敘陽突然出現在了窗前,“忘了告訴你,有你的信,我放在臥室書桌上了。星城寄來的,啊,對了……”他朝廚房努努下巴,“你進去的時候,最好先有個心理準備。”說完轉身一溜煙跑了。

溫明無奈地搖搖頭,將蔬菜拎進猶如車禍現場的廚房。

他撿起地上的西紅柿、菜葉、雞蛋殼,清洗抹布,歸置碗盤,邊擦灶台邊想:星城來的信。

他知道,是程深雪寄的。沒來由地,溫明覺得有些煩躁。

元旦的時候,他從梁筱唯那裏突然得知董敘陽在醫院,他以為出了什麽事,連忙和她一起趕去醫院,結果,出事的並不是董敘陽,而是程深雪——他素未謀麵的妹妹。

甚至,他還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親生母親。

這太荒唐了。媽媽意外墜樓去世後,他好不容易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將自己頹廢絕望的生活拉回正軌,命運好像總也和他開不夠玩笑似的,轉而又把他丟進了洶湧的洪水。

是不是看他掙紮,上帝比較開心?

溫明狠狠丟下抹布,退後兩步,倚靠在窗前,逆光下的臉龐多了一絲幽暗。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腦海裏不自覺地浮現出程深雪的樣子。

第一次見她時,她還躺在病**。整個人看起來十分蒼白清瘦,她定定地望著他,什麽話都沒有說,眼睛裏閃著淚光。

後來,溫明從董敘陽那裏聽說了她的事跡:替好朋友擋刀,為閨蜜的妹妹捐獻骨髓……她的勇敢堅強讓他欣賞,可是,他沒辦法接受她是他妹妹的事實。

她和她的媽媽都是他記憶之外的人,他覺得那個關於自己真實身世的解說非常可笑。因為沒有感情,所以一切都不成立。

溫明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程深雪和程媽媽邀他去星城同住的提議,他故意沒去車站送她們。他固守著自己租住的這間半地下室以及與父母之間的所有記憶,倔強地不肯服從命運的新安排。

可是,春節過後,程深雪不斷地寫信給他。他一封都沒有拆開過,直到現在,那些信已經裝滿了半個抽屜。

溫明討厭被逼迫。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軌跡應該是怎樣延展的。他再不會被命運捉弄,他隻想平淡努力地度過自己的人生。

他走進臥室,氣急敗壞地拉開抽屜,將那封淺藍色的信丟了進去。

從小時候的父親病逝到那個雪天母親意外墜樓身亡,再到如今突然多了一個媽媽和妹妹跑來證明他此前的生活都是偽造的……

溫明冷笑起來。他受夠了!他再也不要被突如其來的命運轉折打敗了。

2

趕到畫室門前,董敘陽剛好看到了下課走出來的梁筱唯。

正午的陽光熱辣無比,她穿一條米灰色雪紡背帶裙,裏麵搭配著淺藍色小圓領襯衫。白色帆布鞋被陽光照射得十分耀眼。大概是因為天氣太熱了,她將長發梳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看到董敘陽,她輕輕跑了過來。

先是伸手撫摸了兩下巧克力蓬鬆的卷毛,繼而抬頭問:“你怎麽來了?”

董敘陽撓撓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將懷裏的飯盒遞了過去,“怕你餓著,我親手做的!”他拍拍胸脯,特意強調。

梁筱唯狐疑地打開,隨後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用筷子扒了扒,又端起來聞了聞,將飯盒推給董敘陽,“我寧可餓著。”

董敘陽的表情立刻從剛才的期待轉為失望,他垂下頭,可憐兮兮地抱著飯盒,汗水順著臉頰落到地上,一副備受打擊的模樣。梁筱唯心軟了,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走啦,一起吃冷飲。”

他重新開心起來,“就隻有我們兩個人吃,不許叫老溫。”說完抱起巧克力大步往前走。望著他挺拔的背影,梁筱唯突然有些難過。

從星城回來的董敘陽變得十分開朗,除了之前在秦馨汀信中了解到的關於他在星城的經曆之外,他自己對這段過往絕口不提。他仿佛將那些痛苦不堪的記憶全都打包藏了起來,努力恢複了當初的不羈,可在梁筱唯眼裏,那份明朗總是透出幾分苦澀。

又或者說是妥協。對命運的一切安排的妥協。

重逢後,他們從沒有談起彼此的爸爸。其實,梁筱唯幾百次地想開口詢問董敘陽,他爸爸癱瘓後的狀態,可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她不能問,她怕自己一張口,內心的幸災樂禍就會輕易暴露出來。

她不想騙自己,她總認為,是董敘陽的爸爸用那個“城管局隊長”的頭銜迷惑了爸爸,倘若沒有他的教唆,爸爸不會走到眼下這一步——成了監獄關押的貪汙犯。

可她是理智的人,她不會將對董爸爸的埋怨延伸到董敘陽身上,但她知道,即使努力躲避,這道橫在兩人之間的城牆依舊存在,每當他們有意接近彼此時,便會突然撞疼額頭。

“芒果冰還是香蕉船?”董敘陽回過頭來問道。

“咖啡冰淇淋。”梁筱唯利落地回答。不順從,是她為爸爸保留的尊嚴。

“我記得你從前不喜歡咖啡的味道?”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後,董敘陽將冰淇淋遞給梁筱唯時問道。

梁筱唯咬下一塊咖啡味的奶油,苦澀的口感令她不得不極力忍住想要吐出來的念頭,她努力咽下,扯出一抹笑容,“那畢竟是以前的事了。”

董敘陽的表情突然凝固了,接著,臉頰上漸漸浮起一絲悲傷和失落。他垂頭苦笑,他覺得梁筱唯是故意的。她在提醒他:當初丟下她離開的那一年時光,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彌補的。

他沒辦法告訴她,醫院重逢後的半年來他是如何數著時間熬到了暑假;他又是怎樣說服自己拋下癱瘓在床的爸爸和辛苦勞累的媽媽,不顧一切跑來了這裏;他逗樂耍寶,甚至帶著些刻意討好,他抱著孤注一擲的心態,想要挽回他和梁筱唯、溫明之間的關係……但是一周過去了,他隻覺得自己像個浮誇的跳梁小醜,而台下的觀眾非但沒有笑,望向他的眼神甚至包含著心酸和同情。

他該怎樣告訴她,他真的沒有對命運安排的一切挫折妥協,他隻是用了一年的離別時間,讓自己弄懂了一件事——尊嚴?原則性?自我?這些與麵前的女孩比較起來,好像統統一文不值。

董敘陽吞下一大口可樂冰沙,深深呼出一口氣後,壓抑的心情稍稍得到了平複。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對了。”他拍拍梁筱唯的胳膊,語氣神秘,“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關於溫明和程深雪……”

梁筱唯放下冰淇淋,望著董敘陽,等他把話說完。

“程深雪會坐今晚的火車過來。”董敘陽挑挑眉,嘴角扯出一個壞壞的笑容,“我沒有告訴溫明。”

3

七月份的天氣,早上就曬得不得了,溫明一邊收拾背包,一邊望向窗外熱辣的陽光,忍不住再次向等在客廳的董敘陽和梁筱唯確認,“這麽熱的天,真的要去爬山?”難得今天不用打工,他原想趁著休息窩在家裏舒舒服服看看書的,也不知道董敘陽和梁筱唯哪根筋不對,非要去爬山。

董敘陽和梁筱唯一起堅定地點頭,默契的樣子讓溫明心中升起一絲疑惑,他總覺得這兩個家夥好像有什麽事情瞞著自己。

裝好小零食和幾瓶礦泉水,溫明想了下,又拿過梁筱唯的小背包塞進了自己的書包裏,“天氣太熱了,我幫你背吧。”

“喂喂!”董敘陽一把奪過書包,眉頭擰起,“要背也是我來背!老溫,你不要越界啊!”

溫明愣了一下,接著輕輕搖著頭笑了。董敘陽回來了,這意味著,他必須退避三舍,走到離梁筱唯足夠遠的位置。

這是他在答應董敘陽住在自己家過暑假時就已做好的心理準備。

“不能越界。”董敘陽提醒得很對。

“瞎說什麽呢?”梁筱唯抬手給了董敘陽一記栗暴,抓起自己的背包背上,“我才不是需要幫忙背包的嬌滴滴的小女生呢!兩位少爺管好自己就好了!哎呀快走吧!再耽擱下去就太晚了!”梁筱唯說著,敲敲腕表對董敘陽使了個眼色。想提醒他,程深雪所乘坐的那趟火車已經快要到站了。

董敘陽立刻心領神會,拽著溫明大步走向門外。

昨晚薑河打了半小時的電話給他,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去車站接程深雪,說她方向感不好,很容易迷路。董敘陽聽著他充滿擔憂的語氣,忍不住打趣道:“你這麽不放心,為什麽不陪她來?”

電話那頭傳來長長的沉默,就在董敘陽以為信號不好已經斷掉的時候,薑河突然悶悶地說:“她拒絕了。”

董敘陽愣了幾秒鍾,隨即爆發出難以克製的大笑,想到高冷的薑河吃癟的模樣真是太逗了。不過他知道,自從程深雪在那個雪夜為他擋下那一刀之後,她對薑河而言,應該就成了難以對抗的對象。那些多年來修煉的原則性,自尊心,驕傲自滿在她麵前統統都會失去威力。

就像他在梁筱唯麵前一樣。

走出房門,走廊裏傳來緩慢沉重的腳步聲,溫明抬頭望去,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正逐漸向他走來。

是隔壁新搬來的鄰居——周叔,溫明見過他很多次了,每次他都是這副無精打采的模樣:長長的頭發看起來有些油膩,這麽熱的天氣,卻穿著一件黑色長袖夾克,耷拉著肩膀,佝僂著背,垂頭喪氣。

他是一個人住,大概是沒人照顧的原因,才總是看起來陰鬱頹廢吧。看著他,溫明就會禁不住思考到幾十年後的自己:沒有親人、無人問津……而後他輕輕握緊拳頭,他絕不會允許自己變成這樣。無論何時,他都不會向命運低頭的。

“周叔,今天不上班啊?”溫明熱切地與他打招呼,希望自己的友好能讓他對生活多一分熱望。

周叔抬頭看了溫明一眼,語氣淡淡地說:“今天有點累,請假了。”

“生病了嗎?”

溫明走近一步,他不自在地向後退了退,掏出鑰匙邊開門邊說:“休息一下就好。”

房門隨著他沉悶的尾音合上了。董敘陽撞了撞溫明的胳膊,“你有沒有覺得,每次看到周叔都像是看到了一塊移動的大冰塊?太冷了。”

梁筱唯不解地問:“你們認識他?”

董敘陽搖搖頭,“也不算認識。他剛搬過來不久,見過幾次而已。”

“他是做什麽工作的?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回憶了一下剛剛男人的神態,梁筱唯忍不住追問。

走在前麵的溫明突然答道:“白天在酒店做保潔員,晚上在小吃街賣燒烤。”然後他回過頭,對著身後的董敘陽和梁筱唯苦笑了一下,“很巧吧?和我媽當初的工作一模一樣。”

梁筱唯和董敘陽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垂下了頭。

怪不得溫明對周叔那麽熱情,應該是想到自己的媽媽了吧。

梁筱唯輕輕在心裏歎了口氣,雖然她也覺得,程深雪和溫明的兄妹關係非常荒唐,但她由衷地希望溫明能夠接受程深雪,又或者說,程深雪可以喚醒溫明埋葬在內心深處的親情種子。

這是無論她和董敘陽付出多少努力都不可能做到的事。

所以,她才會答應幫助董敘陽,不惜用欺瞞的手段,也要將溫明騙去火車站。雖然她知道,接受命運的陡轉的確需要一段時間,這樣的強迫未必能讓溫明領情。但是……

梁筱唯望著前方溫明和董敘陽並肩而立的挺拔背影,眼神突然暗淡了下來。

她等不了了。

她沒有時間了。

4

“為什麽要去火車站?不是去爬山嗎?”在聽到董敘陽向出租車司機說出目的地之後,溫明內心的疑惑更深了。

“呃……”董敘陽撓撓後腦勺,遞了個求救的眼神給身旁的梁筱唯。

“我們……”梁筱唯挑挑眉,用手拍拍額頭,“去火車站搭公交車。”

“沒錯!”董敘陽也跟著強調,“火車站的公交車比較……比較空?”因為心虛,他不自覺地用了疑問句式。

“別編了!”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溫明扭過頭無奈地笑了笑,語氣沉了下來,“從火車站到爬山的地方要繞一大圈,而且,火車站的公交車永遠人滿為患。說吧,你們倆瞞了我什麽事?”

眼看瞞不住了,董敘陽決定破罐破摔,“實話告訴你,你可別……”

“沒有!”梁筱唯突然按住了董敘陽的手,製止他說出真相。以防溫明生氣地半路下車,她覺得比起現在坦白一切,繼續拖延時間更加保險,“現在不能告訴你,到火車站你就知道了。”

溫明沒再追問,他以為,梁筱唯和董敘陽不過是謀劃了什麽無傷大雅的惡作劇。隨他們去就好了,但他怎麽也沒想到,走下出租車的那一瞬間,他竟然看到了站在車站廣場上的程深雪。

從去年元旦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年多了,她看起來還是很瘦弱。一條白色棉布裙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皮膚在陽光照射下顯得蒼白透明。即使梁筱唯和董敘陽圍繞著她寒暄,她的眼睛依舊小心翼翼地停留在他身上。

溫明心中突地湧起一股怒火,她幹嗎一副怕被欺負的樣子?

那麽怕被欺負幹嗎一個人跑來這裏?一個人跑來就不怕遇到危險嗎?簡直胡鬧!

她不是有父母朋友悉心照顧嗎?為什麽還瘦成這個樣子?

真是礙眼!溫明別過頭去,正在思考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麽做時,突然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哥哥。”

他轉回頭,程深雪已經走到了他身前,她仰著頭,瘦小的臉頰將眼睛襯托得又圓又大。她的眼眶紅了,她用哽咽的聲音又叫了一聲:“哥哥。”

溫明搖了搖頭,她長得一點兒都不像他。她的模樣、聲音,從頭到腳都讓他覺得陌生,讓他憤怒。

“誰讓你來的?”溫明蹙緊眉頭,語氣冷厲地說,“我不是你哥哥!不要叫我哥哥!”

程深雪淚眼迷蒙地望著他,嘴唇抿得緊緊的。她一路都在猜測,溫明見到她的表情,想象他第一句會說什麽。他會向她解釋為什麽不回信的原因嗎?學業太忙碌嗎?她記得董敘陽說過溫明學習成績很好。又或者是打工太累了吧?他要獨自承擔生活的一切開銷一定很辛苦。也或許,他會向她講述自己的過去吧?她真的很好奇他曾經的經曆。

這份忐忑和期待讓程深雪從買到火車票的那天起就覺得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了,她已經興奮得連續失眠了三個晚上,出發前她試遍了衣櫥裏的所有衣服,最終選了這件素雅的白色連衣裙。她帶了媽媽最拿手的醬菜和鹵肉,買了星城所有叫得上名字的特產,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在深夜狂奔趕車,熬過了火車上無比漫長的十幾個小時,終於跨越山水來到這裏,他卻憤怒地、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我不是你哥哥”。

所以,程深雪突然意識到,她為那些從沒有得到回複的信件所找的借口多麽荒唐虛妄。

“你看著我做什麽?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不是你哥哥,我沒有妹妹,你從哪裏來的回哪裏去!”毒辣的太陽將溫明曬得又熱又燥,他不受控製地吵嚷起來。

董敘陽和梁筱唯趕忙跑過來勸解,卻被溫明狠狠推開了。他紅著眼睛,表情因為怒氣而變得有些猙獰,“我厭惡被強迫!為什麽要逼我接受?”他怒吼道,“我隻想安靜地生活!誰都不要再來煩我。我不需要家人,也不需要關心!你走!”他伸手指向火車站進站口,“你走啊!”

程深雪的眼睛裏噙滿淚水,她咬緊嘴唇,倔強地望著溫明,沒有動。

溫明突然像泄氣的皮球一般,長長歎了一口氣,語氣軟了下來,“你不走是吧?我走!”

他剛要轉身,手腕就被程深雪冰涼的小手握住了,等候多時的眼淚驀地湧出眼眶,“我走!”她嘴唇顫抖著說,“我馬上就走,你別生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說完她拉著箱子轉身踉踉蹌蹌地朝售票處跑去,梁筱唯趕忙跟了過去。

溫明望著她瘦弱得仿佛隨時都會被行李箱拖倒的身影,緊緊皺起了眉頭。

董敘陽一拳捶向他的肩膀,責問道:“你到底怎麽回事?就算不歡迎她也不至於把人罵走吧?”

溫明揮開他的手,從書包裏掏出原本打算帶去爬山的礦泉水和小零食遞給董敘陽,“去給她送去!”末了又把錢包也一塊遞了上去,“給她買臥鋪票,讓她回去。”

董敘陽深深呼出一口氣,無奈地接了過來,轉身追了上去。

待他走遠之後,溫明才頹喪地蹲在了地上。

他知道不該發那麽大的火,可是根本無法控製。他真的沒有那麽強大的心髒,可以一次次平靜接受陡然改變的人生。

父母相繼被奪走生命,為了報複這不公平的命運,他早就發過誓,從今以後要按照自己的意願瀟灑生活。

腦海裏閃過程深雪怯生生地叫他“哥哥”的模樣,不知怎的,一股熱流突然湧進他的眼眶。“對不起。”溫明輕聲呢喃,“真的不是討厭你,而是害怕踏上新的人生旅程。”

5

片刻後,梁筱唯和董敘陽一起回到廣場。

“她走了。”梁筱唯抬眼看看垂頭站在一旁的溫明,歎口氣說,“一直在哭。”

“隨便吧!”溫明疲乏地搓了搓臉頰,轉身朝著公交車站走去。

回程的路上,氣氛非常壓抑。溫明走到公交車最後排的角落坐下,明顯不想被人打擾的樣子。董敘陽和梁筱唯便識趣地坐到了離他有些距離的雙排座,不給他造成心理壓力。

一落座,董敘陽就趕快掏出手機分別發微信給薑河和秦馨汀,告訴他們,會麵不順利,程深雪會乘坐下午的火車返回星城,讓他們想辦法多多安慰下程深雪。

梁筱唯望著一直低頭認真擺弄手機的董敘陽,心中閃過一絲不爽。

那段他離開的日子終究還是帶給了他很多無法割舍的牽絆吧?程深雪和溫明,薑河和程深雪,秦馨汀和秦馨藍……他總是不斷提及他們的名字,試圖讓她了解他們每個人之間的感情聯係,每一次,梁筱唯都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但其實,她心中對此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她不想知道他離開之後的那段生活,不想自己一再地被告知,她在董敘陽的生命中缺失過一段時光。

相比較而言,她更希望聽到董敘陽的遺憾和懺悔,她希望他告訴她,他後悔當初丟下她不告而別,他對自己膽小鬼一般的逃跑行為感到羞愧。

但是沒有。他的表現恰恰相反,他仿佛很慶幸自己去了星城,甚至認為遇到的那些人都無可替代,無比珍貴。

這讓梁筱唯深深感到不平衡。

董敘陽突然轉頭問道:“秦馨汀問你,最近怎麽都不寫信給她了?”

梁筱唯愣了一下,眼神掃過他的臉頰,落到窗外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光的綠樹上。公交車正處在行駛中,綠樹一閃而過。就像她和董敘陽曾經努力經營的默契和親密,突然消失在了時光以後。她輕輕蹙起眉頭,一句話衝口而出:“你在替秦馨汀責怪我?”

董敘陽沒有抬頭,目光仍停留在手機屏幕上,所以沒有察覺到梁筱唯突變的表情,“你想多啦!我隻是隨口幫秦馨汀問一句。”

梁筱唯失望地歎了口氣,恢複了以往冷漠的語調,“你或許不知道,我最近很忙。”

梁筱唯想:如果董敘陽肯放下手機,看看坐在身旁的自己,他就會知道,這句回答是她給他的暗示。離開的暗示。

但他沒有抬頭。

回到家以後,溫明就將自己關進了臥室,留下梁筱唯和董敘陽坐在客廳的長椅上相對沉默。

梁筱唯心不在焉地擺弄著靠牆擺放的畫夾,心裏的惱怒和失落仍未退去。她都默默生氣這麽久了,董敘陽竟然還在毫無知覺地玩手機!她煩躁地將畫夾丟到一邊,結果沒把握好力度,畫夾越過長凳砸在了一旁的高腳桌腳上,劈裏啪啦散落了一地。

董敘陽收起手機回過神,這才意識到梁筱唯的情緒不太對。他起身撿起畫夾,扭頭詫異地問她:“你在生氣?”

梁筱唯沒好氣地冷笑,不然呢?難不成你以為我在生病?她抬起頭,直視著董敘陽,嘴硬地強調:“沒有!”

董敘陽繞到她身前,蹲下來仰視她因為生氣而微微泛紅的臉,表情異常嚴肅,“不會是因為我騙了老溫,惹他不高興了,你才生氣的吧?”

梁筱唯急了,壓低聲音吼道:“你有病吧?關溫明什麽事!”

董敘陽愣了幾秒鍾,嘴角忽然扯起一抹壞壞的微笑,“真好。”他挑挑眉,伸手彈了一下梁筱唯的額頭,一雙眼睛笑得眯了起來,說,“你單純因為我生氣,我很高興。”

耳邊隻有風扇的呼呼風聲,梁筱唯覺得自己像是被誰施了定身咒,溫熱的觸感留在頭頂,將她的臉瞬間燒得通紅。她並不是扭捏害羞的女孩,可是麵前的男生笑起來的樣子太明亮了。她有多久沒有看到董敘陽這樣心無旁騖的笑容了?

董敘陽邊幫她整理畫夾邊看似漫不經心地說:“筱唯,沒有人能夠代替你。”

所有的疑慮統統消失,與董敘陽重逢半年多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

她的D大少真的回來了。他們之間斷裂的鏈條終於開始修複。

梁筱唯禁不住熱淚盈眶。她一邊為自己的情緒失控而感到難為情,一邊又覺得根本無法阻止自己洶湧的情緒。她想,自己應該忘記他逃掉的那段日子,學習理解他、體諒他、正視他,在所剩不多的時間裏,她希望自己能給他留下美好珍貴的記憶。

完全沒有察覺到梁筱唯百轉千回的思緒,董敘陽扯起一張靜物素描,問向梁筱唯:“都學了這麽久了,你怎麽還畫得這麽醜?以你這個水平,很難會給中考加分啊!要不要我教你?之前我在星城的時候,還幫薑河畫過遊戲角色呢。”

梁筱唯起身奪過畫夾,抬手朝著董敘陽的腦袋給了一記栗暴,白他一眼走到高腳桌前坐下,“過來,一起寫暑假作業!”她拍拍身旁的凳子招呼他。

董敘陽笑嘻嘻地躬身拱手,“遵命,梁老師。”

隻要看著梁筱唯,他就能夠暫時忘記星城癱瘓在床的爸爸,忘記溫明墜樓的媽媽,忘記在清風外婆家受到嘲笑冷待的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

他知道,這是逃避,但是,他想和梁筱唯一起製造更多的快樂。多到可以掩蓋所有未曾愈合的傷口。

假裝青春裏所經曆過的每分每秒都很完滿、很美好。

6

傍晚,天氣忽然轉陰,厚厚的雲層在空中聚攏,氣溫非但沒有下降,反而更加悶熱。董敘陽抹掉額頭上的汗,轉頭望向身旁仍舊一語不發的溫明,心中默默歎了口氣。

早知道他就不鼓動程深雪過來了,本以為能給溫明一個驚喜,沒想到鬧得兩邊都不愉快。不過仔細想想,也確實是他考慮得太過簡單了,以溫明倔強的個性,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地接受程深雪?但是這樣把程深雪趕走,他心裏應該也非常不舒服吧?否則也不會一整天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了。要不是梁筱唯提議去周叔的燒烤攤吃燒烤,他真不知道該怎麽緩解三個人之間的壓抑氛圍了。

“感覺要下大雨了。”梁筱唯抬頭看了看烏雲密布的天空,“待會兒如果下起雨來,我們也可以幫周叔收一收攤子。”

溫明點點頭,鬱積一天的壞心情難得有了好轉。他對周叔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同情心,關照他的生意、和他交談、在他需要幫忙時及時伸出援手……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做的不隻是這些。因為他從周叔身上,總能看到媽媽的影子。

倘若知道媽媽會意外去世,他多希望自己曾對她多一點兒關心。爸爸去世得早,媽媽獨自將他帶大,但他從沒有問過媽媽:你辛苦嗎?你累嗎?你快樂嗎?你幸福嗎?

他很後悔。真的特別特別後悔。

周叔的燒烤攤擺在一家銀行的斜對麵,夏天吃燒烤的人很多,溫明選了別人都避而遠之的烤爐旁落座,熱一點兒沒關係,他希望離周叔近一點兒,能跟他多說幾句話,“周叔,天快下雨了,今天早點兒收攤吧!”

周叔一邊翻著手中的烤串,一邊抬頭望向天空,臉龐在灰暗的光線下更顯得黝黑,汗珠浸濕了他的衣服,“不礙事,反正離住的地方近。你們要吃什麽,直接寫在單子上拿給我吧。”

溫明點頭,董敘陽陪梁筱唯去超市買酸奶了,他沒有問詢他們的意見,直接拿起筆開始點單,他幾乎寫滿了整整一頁紙。雖然他沒什麽積蓄,全靠打工養活自己,但還是想竭盡全力幫一幫周叔。

擺小攤的人都會有種奇怪的心理,總希望自己能賣光當天所帶的所有食材才覺得滿足。他媽媽從前就是這樣的。

溫明起身把單子放在了周叔手邊的幾張菜單底下,周叔慌忙將腳下的一個黑色提包往板凳下麵踢了踢。應該是裝錢用的吧,溫明想。

有顧客等得不耐煩,氣急敗壞地吆喝著催單,周叔探出頭,尷尬地扯起嘴角,賠著笑臉說:“馬上、馬上就好。”

“我幫你吧!”溫明看了看最上麵的菜單,拿過旁邊穿好的食材,嫻熟地烤了起來。

“你怎麽會做這個?”周叔詫異地轉頭問。

溫明往肉串上均勻地撒了一層孜然粉,隨口答道:“我媽以前也賣燒烤。”

周叔點頭,“那她現在去哪兒了?我見你一直是和朋友同住的,媽媽不在身邊照顧你?”

溫明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一滴汗珠順著後頸爬進了後背,癢癢的,他微微扯起嘴角,用盡量輕鬆的口氣說:“她去世了,我爸爸也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了,我現在一個人生活。”

周叔愣了好半晌,才悠悠地歎了口氣,問他:“是不是覺得挺殘忍的?好像上帝在刻意針對你一樣?”

溫明沒想到周叔會說出這種話,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周叔將烤好的肉串裝進餐盤,轉過頭望著他,突然異常嚴肅地說:“如果之前你沒有好好愛護關心過他們,失去後就會受到懲罰,是心的懲罰。”

溫明很想追問周叔說出這段話的原因,但他拍拍他的肩膀,往董敘陽和梁筱唯走來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截斷了他的疑惑:“你的朋友回來了,別忙活了,去等著吃東西吧。”

溫明總覺得周叔一定隱藏著很悲傷的故事,如果真的是這樣,他覺得自己就好像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經曆相同的夥伴。他急於向他傾訴自己所經曆的苦痛,希望得到同伴的安慰和鼓勵。這種認同感是在任何朋友那裏,包括梁筱唯和董敘陽那裏都得不到的。但一直到準備離開,他都沒有再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周叔講話。

“你們要走了嗎?”看到他們起身,周叔抬起頭問。

溫明點點頭,董敘陽搶先道:“一會兒如果真的下起大雨,我們可以趕過來幫你收攤。”

“那倒不用。”周叔難得露出溫和的笑容,然後他從凳子底下取出了剛剛那個塞進去的黑色提包,“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先帶回去?我晚上回去再找你們拿。”

溫明爽快地接了過來,這本來就是舉手之勞的事,他根本找不到絲毫拒絕的理由。所以,他怎麽也不會想到,一天後,這個提包竟成了一切災難的開始。

不僅僅是他自己,連同董敘陽和梁筱唯,也成了這場災難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