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天隻是一個童話

1

十一月中旬,星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花無聲地飄了一夜,清晨推開門,董敘陽便被眼前雪白夢幻的世界驚住了。

“媽媽,下雪了!”他驚喜地回頭衝廚房裏正準備早餐的媽媽喊道。

“是的,我看到了。”董媽媽抬起頭問他,“大周末的,你怎麽不再多睡會兒?”

“我等下要去同學家。”董敘陽舉起手機拍了幾張雪景,而後走進爸爸所在的房間,將手機伸到爸爸眼前,“老爸,給你看今年的第一場雪,漂亮吧?”

董爸爸“咿呀”亂語,因為發不出清晰的音節,最終隻得頹喪地別過了頭。

“你說‘很漂亮’?我聽懂啦!”董敘陽笑著安慰爸爸,繼而起身走到窗邊,“我幫你把窗簾拉開,你就可以躺在**看雪了。”

“陽陽,過來吃早餐吧!”董媽媽的聲音傳來。

“來了!”董敘陽轉身向外走去,董爸爸慈祥地望著董敘陽的背影,竟扯開嘴角,微微笑了。

吃過早飯走出家門已經九點半了,董敘陽踩著厚厚的積雪朝公交車站走去。大衣口袋裏的手機頻繁傳來微信消息的提示聲,但天氣太冷了,他實在不願把手從溫熱的口袋裏掏出來查看。

自從上周,他、薑河、程深雪在秦馨汀的建議下,一起將製作好的《孤獨守望》遊戲試玩網址發布到微信朋友圈之後,就引發了一陣不小的熱議。凡是點進去試玩的同學、朋友甚至陌生人,無不開口稱讚。因此,他們四個人的微信消息一夜之間暴增。分享前一天收取的試玩評價也成了他們每天必做的事,而根據大家給出的意見不斷修正改進後,整個遊戲越發成熟精美,這份成就感讓董敘陽和薑河倍感滿足,心情自然也好得不得了。

今天也不例外,董敘陽昨晚又收集到一個非常有用的建議,是一位正在讀大一的中文係學長提出的,他說,既然遊戲的最終目標是治愈,那遊戲中的對話就應該更加具有人情味,現在的語氣太冰冷、太像機器人了。董敘陽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公交車駛入車站,雪天出行的人不多,董敘陽找了個後排靠窗的座位坐下,剛掏出手機,還未來得及查看未讀微信消息,薑河便打了電話過來。

“你在哪兒?”他語氣急迫地問。

董敘陽微微皺眉,調侃他:“剛坐上去你家的公交車,你怎麽了?火燒眉毛了?”

“你下一站下車,然後打車來市中心的星空大廈,我在一樓咖啡館等你。”不等董敘陽問話,薑河便掛斷了電話。

“神經兮兮。”董敘陽撇撇嘴,起身走到公交車後門,在等待下車的幾分鍾裏,他猜想了好幾種薑河行事奇怪的可能。而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有件天大的好事降臨在了他們身上。

2

“你什麽情況?”董敘陽在薑河麵前坐定,“怎麽跑這兒來了?”

“星空在線你知道嗎?”薑河說著將一份合同往董敘陽的手邊推了推,“他們的負責人無意間在別人發布的朋友圈裏試玩了我們的遊戲,然後通過微信和我取得了聯係,打算出高價買下《孤獨守望》的遊戲版權。”

星空在線是當下遊戲行業排在前五的知名公司,董敘陽玩過好幾款星空在線研發的遊戲,當然熟知,但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董敘陽望著麵前攤開的《遊戲版權轉讓合同》,對薑河說:“你快掐我一下,讓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喂!正經點兒!”薑河拍了下桌子,“他們老總還在等我答複呢,雖然我傾向於簽約,但還是要聽一下你的意見,畢竟你是我的合夥人嘛!”

“簽啊!幹嗎不簽!”董敘陽正色道,“我們現在隻有一組遊戲服務器,至多隻能同時接納一千多個玩家。僅憑我們兩個人,是很難將《孤獨守望》壯大起來的。畢竟,不論多麽完美的遊戲都需要不斷維護推廣,我們沒有這個條件和精力,如果將它交給星空在線這樣的大平台運營,前景不可估量。”

薑河聽完董敘陽的話,愣怔了幾秒鍾,忽然笑了起來。董敘陽被他笑得心裏發毛,不解地問:“你笑什麽?”

“真奇妙。”薑河嘴邊的笑意更深了,“你居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樣。”

“嘁!快簽字吧,別婆婆媽媽了。”董敘陽不屑地撇撇嘴,而後掏出手機,“我得趕快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秦馨汀她們,好一起‘宰’你一頓。”

“要‘宰’也是‘宰’你好不好!”薑河不滿地反駁,“你忘了,我們說好的,遊戲的所有收益都歸你。你馬上就是富翁了,董大少。”

直到薑河拿著簽好的合同走出咖啡館,董敘陽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努力抑製著內心的狂喜,手指嫻熟地在手機鍵盤上按下一串數字,他並不稀罕當什麽富翁,他隻是興奮於現在終於有錢給馨藍做骨髓移植的手術了。他要立刻告訴秦馨汀這個好消息,她一定會高興地跳起來。可是,電話撥通後居然提示該號碼是空號,是按錯了嗎?董敘陽奇怪地拿下手機,檢視屏幕上的電話號碼,這才發現自己按出的竟是梁筱唯從前用的手機號。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咖啡館的暖氣,心中的興奮,身體的熱度瞬時間全都消失了。董敘陽抿一口涼掉的咖啡,轉頭凝望窗外,雪花飄灑的迷蒙世界裏,每一個女孩的背影都像極了梁筱唯。

但都不是她。因為世上獨一無二的梁筱唯,已經決絕地將他趕出了她的世界。

董敘陽垂下眼睛,心中湧起一陣酸楚。

3

遊戲版權賣出的三天後,星空在線舉辦了《孤獨守望》遊戲發布會。薑河作為遊戲製作人應邀參加,他向老師請了一下午假,離開教室時,他能感受到身後董敘陽的目光跟隨了自己很久。

他想起上午董敘陽說的那句話:“薑河,明天你就不一樣了。”

“什麽不一樣?”

“你整個人都會變得不一樣。”

“別故弄玄虛,你到底想說什麽?”

董敘陽歪著頭,笑容滿麵地說:“你治愈了自己。曾經的傷痛自明天起將全部結痂。”他的五指突然張開:“啪!燦爛的人生馬上就會到來了。”

想到這裏,薑河忍不住笑了起來,正午的陽光燃暖了冬日,他放緩腳步,掏出手機,終於決定將那封昨夜就已寫好存檔的電子郵件發給遠在國外的爸爸。

內容很短,隻有一句話:爸爸,請務必收看今天下午四點星城財經頻道播出的《財經商報》。

待薑河走遠,董敘陽轉過頭,正看到秦馨汀和程深雪定睛望著窗外。他伸出兩手在她們麵前揮舞:“喂喂!眼珠子要掉出來了!”說著他打開薑河的課桌板,拿出一台iPad,衝滿臉驚訝的秦馨汀和程深雪擠眉弄眼道:“薑河早就幫咱們準備好了,放學一起看重播吧!”

好不容易挨過一個下午,放學鈴聲一響,秦馨汀和程深雪就圍到了董敘陽課桌邊,點開節目,董敘陽忍不住在心中感歎:星空在線不愧是大公司,居然在《財經商報》上為《孤獨守望》做了一期專題報道。

發布會正式開始後,一位年輕的男主持人先與台下各大媒體問好,接著,投影屏上開始播放《孤獨守望》的宣傳視頻,董敘陽覺得驚歎,如此短暫的準備時間,星空在線居然將遊戲的宣傳視頻做得如此精美,那些活靈活現、光彩豔麗的遊戲角色,原本都是出自他的筆下,而此刻,他居然有點兒認不出他們了。所以,他再次確定,將遊戲版權轉賣給星空在線是非常明智的決定。

視頻播放結束後,薑河作為遊戲製作人和星空在線的負責人一起上台接受媒體提問,他依舊穿著校服,並沒有做任何特別的裝扮,各媒體記者看到遊戲製作人竟是個中學生,頓時提起了興趣,不斷向薑河發問。董敘陽心下明了,這或許正是星空在線邀請薑河參加發布會的用意——當下市場上的遊戲種類繁多,如何讓別人記住《孤獨守望》?爆點正是薑河。

“請問薑河同學,你製作這款遊戲的初衷是什麽?”女記者將話筒對準台上看起來非常普通的少年。

“《孤獨守望》的主題是治愈,相比較其他遊戲,它的娛樂性、互動性都不強,確切地說,它更像是一場私密的自我療傷,每個玩家的敵人不是別人、不是大boss(遊戲中最強大的怪物),而是內心封閉的傷痛。我希望每位玩這款遊戲的玩家,都能通過與NPC(遊戲角色)對抗,稀釋掉成長過程中的怯弱、悲傷和絕望,得到蛻變。”薑河沒有絲毫怯意,他語速均勻,條理清晰,一字一句闡明內心的觀點,整張臉上寫滿自信。

各媒體記者紛紛提問,薑河全都回答得滴水不漏,坐在薑河身旁的星空在線負責人也露出滿意的微笑。秦馨汀忍不住感歎:“天哪!薑河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怎麽回答得這麽好,我好崇拜他!”

董敘陽微笑著說:“他為了成為如今優秀的模樣,做了非常充足的準備。他等這一刻很久了。”

程深雪吸吸鼻子,眼眶紅了起來,曾經光芒閃耀的薑河終於回來了,他終於找到了當初自信溫暖的自己,她真為他開心,開心得恨不能跳起來歡呼。

“我很好奇,促使薑河同學製作這款遊戲的原因是什麽呢?”有位男記者站了起來,問向薑河,“換句話說,這款遊戲的製作靈感來自哪裏?方便說一下嗎?”

薑河垂眸沉默了幾秒鍾,然後抬起頭輕輕笑了:“原本這對我來說是秘密,但此刻我願意與在座的各位分享,以表示我對《孤獨守望》所有玩家的尊重。”他起身,麵對鏡頭,說:“在這裏,我要提及兩個人,一個是我爸爸,如果十二歲那年,他沒有因為我不夠優秀而拋棄我,我就不會懷著一腔怒氣,發誓一定要做出點兒成績讓他刮目相看;第二個是我的小學同學,是個女孩,有天傍晚她被班裏的幾個搗蛋鬼關進了學校存放體育器材的倉庫,我將她解救了出來,她的無助給了我靈感,這便有了《孤獨守望》中第一關‘黑暗倉庫’的遊戲場景。”

又回答了幾個問題後,薑河和星空在線的職員開始帶領媒體記者體驗遊戲,這期間,每個人都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致,這讓不在現場的董敘陽也倍感激動振奮。如果他也能在現場接受稱讚多好啊!後麵幾關的遊戲角色和場景可全都是他畫的呢!想到這兒,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

而這沒有逃過秦馨汀的眼睛。

看完節目重播走出校門,程深雪先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車,秦馨汀和董敘陽繼續站在公交站台等車,天已經黑了,董敘陽若有所思地倚靠站牌站著,一直沒有說話。

“覺得不甘心嗎?”秦馨汀輕聲問他,“明明自己也努力了,卻隻能做無人知曉的幕後英雄,覺得很不甘心對不對?”

董敘陽愣了一下,有點兒難為情地說:“其實也不是不甘心,就是有點兒……失落。不過這本來就是我和薑河商量好的,他肯把所有收益都給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等拿到那些錢,就可以籌備馨藍的骨髓移植手術了。”

秦馨汀咬咬嘴唇,垂下了頭:“苦瓜,對不起,為了我妹妹,讓你……”

“好啦!”董敘陽打斷她,“我去你家看看馨藍方便嗎?好幾天沒見她有點兒想她了。”

秦馨汀立刻點頭:“方便呀,我爸爸今天值晚班,要淩晨才會回來,你不用擔心撞到他尷尬。說起來,馨藍昨天還吵著要見你呢!”

董敘陽釋然地笑了,對比秦馨藍的健康,舍棄一份榮譽又算得了什麽。公交車進站,他拉了拉秦馨汀,語調輕鬆起來:“出發!”

4

一夜之間,薑河成了學校乃至整個星城津津樂道的名人,所有老師、同學都感慨著他的聰明、敏銳和睿智。正如董敘陽預想的那樣,經過昨天的遊戲發布會直播,薑河整個人仿佛被籠罩進了明亮的陽光裏,變得燦爛奪目起來。

可薑河本人則對於別人的誇讚豔羨視而不見,仍頂著一副毫無表情的麵癱臉,沒有任何改變。這反倒讓董敘陽、秦馨汀和程深雪暗暗鬆了口氣,他們都生怕薑河會因為突然出名而變得傲慢自負,現在看來,這份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周五放學時,薑河轉頭問董敘陽:“接下來沒事吧?”

董敘陽點頭:“你有事?”

薑河沒有回答,起身分別走到秦馨汀和程深雪桌前問了同樣的問題,在得到一致肯定的回答後,朝著教室門口揚了揚下巴,“跟我走吧,帶你們去個地方。”

薑河帶他們去的是位於星城市中心的銀星商場,走進商場明亮寬敞的大廳,董敘陽蹙眉問道:“你不會是要買衣服給我們吧?”

聽到這句話,薑河反倒顯得不好意思起來:“我沒有別的意思,隻不過,今晚七點半,星空在線舉辦《孤獨守望》遊戲上線宴會,邀請了我和我的朋友。”他咳嗽一聲:“宴會嘛!當然要求穿正裝,我猜想你們肯定跟我一樣,沒有正裝,所以幹脆每人買一套吧!不過……”他停頓一下,目光轉向董敘陽,“錢要從遊戲收益裏出,就算是董敘陽送給大家的吧!”

董敘陽立即明白了薑河的用意,他不想讓他們因為他家境富有而產生距離感,因此才故意“借花獻佛”。因此,董敘陽當即通情達理地應道:“OK!大家不要客氣,盡情選購吧!”

一個小時後,四個人都換上了不同以往的裝束。

董敘陽選了一件深藍色翻領休閑西裝,搭配裁剪得體的黑色西褲和棕色雕花複古皮鞋,額前劉海抓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瞬間退去了少年的稚氣,顯現出幾分成熟溫雅。

薑河則用米咖色立領西裝搭配黑色襯衫,深藍色修身牛仔褲襯得雙腿筆直修長,腳下是一雙黑色休閑皮鞋,整個人越發冷峻幹練起來。

從試衣間走出來的秦馨汀讓眾人眼前一亮。鵝黃色呢子背心裙裏搭配咖啡色公主袖花瓣領襯衫,棕色豎條紋線襪突顯出少女纖細的雙腿,三厘米高的方跟丁字皮鞋為整個裝扮又加了不少分。剛好她今天梳的是公主頭,鬢角隨意散落幾縷卷發,優雅複古範兒十足。

而變化最大的當數程深雪。因為平常的她實在太不注重裝扮了,所以一開始挑選的幾件衣服都非常不合適。最後薑河急了,衝進女裝區為她選了一條米色長裙,垂感極好的棉麻質地,胸前綴滿精致繁複的白色蕾絲,花邊高領絲毫不顯臃腫,反將程深雪的巴掌小臉襯得更加楚楚動人,日係棕色踝靴搭配白色蕾絲花邊襪,黑色齊眉長發柔順地垂在背上,程深雪搖身一變,成了櫥窗展示櫃中嬌俏可人的芭比娃娃。

晚上七點半,四個人準時趕到了宴會所在的豪華酒店,從未參加過這種宴會而一路忐忑不已的程深雪、秦馨汀,很快便放下了局促和無所適從。因為宴會上的自助餐實在太好吃了,她們手牽手穿梭在擺放著各式餐點的通道,邊品嚐邊拍照,喜不自禁,根本沒有時間顧及其他小情緒。

董敘陽輕輕抿了一口紅酒,對麵前的薑河說:“我一直覺得秦馨汀像隻無憂無慮的小燕子,好像無論什麽困境她都能笑著度過。我特別羨慕她這種性格。”

薑河仿佛沒有聽到,目光始終追隨著程深雪,直到董敘陽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你說什麽?”

董敘陽暗暗翻了個白眼:“沒聽到就算了!”

“老實說……”薑河又看了一眼程深雪,“我總覺得從前跟蹤我的人是程深雪。”

“你怎麽知道?”董敘陽脫口問道,說完才驚覺自己好像不打自招了。

“什麽叫‘我怎麽知道’?”薑河敏感地問,“這麽說,跟蹤我的人真是程深雪?”

隱瞞不下去了,董敘陽隻好實話實說:“其實之前,秦馨汀拍夜景的時候恰好拍到了一張你的照片,一開始,我和秦馨汀都認定那個跟在你身後不遠處的女孩就是程深雪,可後來,秦馨汀又否認了。我沒有再追問,雖然直覺是程深雪沒錯,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可能,程深雪幹嗎要跟蹤你呢?”

薑河再度抬眼凝望程深雪嬌柔的側臉,跟蹤自己的人會是她嗎?而後,他突然被自己內心的想法嚇了一跳。

他居然希望是她。

5

從酒店出來,已經接近晚上十點鍾,天空又飄起零星雪花。秦馨汀和程深雪高興地飛奔下台階,站在路燈下,旋轉著和雪花共舞。

董敘陽暗笑,果然女孩子都是喜歡雪的,當然,也包括梁筱唯。

“怎麽走?我送程深雪,你送秦馨汀?”薑河轉頭問董敘陽。

董敘陽點頭:“可以啊!去路邊打車吧!”

秦馨汀停下旋轉,笑嘻嘻地提議:“這麽美麗的雪夜豈容辜負?我們兩兩散步回去吧?雖然方向相反,但距離差不多,深雪你覺得呢?”

程深雪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長發,柔聲道:“我也……想散散步,今晚吃得有點兒多。”

薑河和董敘陽對視一眼,一同點頭,決定聽從女孩子的提議。互相道別後,他們分別踏上相反方向的馬路。

街邊霓虹閃耀,雪花輕輕飄落,秦馨汀一蹦一跳地走在董敘陽前方,又時不時停下來,仰頭專注地望著風中紛飛的白雪。

“你走慢點兒,當心腳下!”在她差點兒滑倒時,董敘陽蹙眉叮囑。

秦馨汀聳聳肩:“苦瓜,人要輸得起才會快樂。不能因為怕滑倒,就要像戴了鐐銬一樣小心翼翼地走路。來!”她跑過去,抓住董敘陽的手腕,拽著他向前狂奔。

一開始董敘陽還十分不情願,漸漸地,他覺得自己內心所有的陰霾都隨著這樣的奔跑釋放了出來,痛快極了!於是他反手牽起秦馨汀,帶著她加速奔跑。

雪花溫柔地打在臉上,夜色朦朧,昏黃路燈下,寂靜街道上,明朗笑聲匯成了雪夜裏歡快的旋律,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們一同跌進路旁覆蓋薄雪的柔軟枯草地上。

兩個人呈大字狀躺在地上,微笑著凝望一片灰白的天空,任雪花打濕臉龐。時間仿佛靜止了,一切美好得不像話,讓董敘陽誤以為自己正身處夢中。

而秦馨汀開口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打破了董敘陽的美夢。

“苦瓜。”她柔聲叫他,躊躇片刻,才說,“看過我給你的那些信之後,你有聯係筱唯嗎?”

筱唯。董敘陽的心像是突然被揪了起來,他有多久沒有從別人口中聽過這個名字?他有多久沒有開口叫過這個名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梁筱唯”猶如他藏在衣袖裏的傷口,仿佛逃避和掩蓋便能自欺欺人——其實我很好,一點兒也不痛。

可是此刻,秦馨汀突然卷起了他的袖管,讓傷口暴露了出來,他不想麵對,可又不得不麵對。於是他長歎一口氣,答道:“我聯係不上她了,她從前的手機號變成了空號。”

“怎麽會?”秦馨汀坐起身,“她不可能換掉手機號碼呀!她明明在信中寫過,一直在等你打電話給她……”

董敘陽苦笑:“或許她等煩了吧。”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他轉頭問秦馨汀:“你們現在還在通信嗎?”

秦馨汀咬咬嘴唇,搖搖頭:“說來也怪,上次我寫信告訴她馨藍生病住院後,她就再沒有回信給我。後來我又寄了兩封過去,仍是沒有收到回應。我還以為……”她怯怯地望向董敘陽:“你告訴了她我故意隱瞞認識你的實情,她生我的氣了。沒想到,你也沒能聯係到她。”

“其實,我一直有打電話給她,隻是她不知道罷了。”見秦馨汀不解,董敘陽繼續說道,“在你給我看那些信之前,我每隔幾天就會用街邊的公用電話打給她,隻不過,每次接通後,響一聲我就掛斷了。我拿不定她是否想要知道我的消息,也吃不準自己的窘迫現狀是不是會讓她失望,所以,我不敢打擾她,可又擔心她會忘記我。這是一種悲哀又固執的騷擾,我跟自己打賭,如果她有一天受不了回電話過來,我就告訴她自己經曆的一切,哪怕需要承擔她可能對此嘲笑不屑的風險。可是她一次也沒有打回來。甚至……”董敘陽吸吸鼻子,聲音裏夾雜了鼻音,“她換掉了電話號碼。”

“對不起……”秦馨汀懊惱地道歉,“如果我早點兒把那些信拿給你看就好了……”

董敘陽利索地起身:“好啦,都過去了。”他朝還坐在地上的秦馨汀伸出手,“快起來,我們回家。”說著他俯身壓低聲音,“我身上有賣掉遊戲版權的收益銀行卡,太晚了不安全。”

6

雪花依舊無聲灑落著,灰色柏油路逐漸變白,薑河與程深雪並肩漫步在無人的寬闊街道上,誰也沒有說話。走了很久很久,仍沒有人提議停下來,仿佛一直、一直走下去,是兩個人共同的期望。

“你冷嗎?”薑河望了望程深雪緊縮的肩膀,伸手要脫西裝外麵的呢子外套,卻被程深雪伸手製止了,“我不冷,真的。”

“瞎說!”薑河蹙眉,“說話都打戰了。”雖然覺得這一刻太美好,心中極為不舍,但又擔心程深雪凍感冒,他咳嗽一聲,說:“要不……我們打車回去吧?”

程深雪突然頓住了腳步,垂著頭小聲問:“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單獨相處?”

薑河一愣,麵無表情,內心卻偷笑了一下,他脫掉呢子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到程深雪身上,“隻要你肯披著我的外套,今晚走多久都行。”

明明很冷,程深雪的臉頰卻騰地燒了起來,她沒再推托,亦步亦趨地跟在薑河身側。

“深雪。”想了很久,薑河還是決定直接問她,“之前跟蹤我的人,是不是你?”

程深雪先是睜大了眼睛,繼而又驚慌地低下了頭,囁嚅半晌,才怯怯地說:“是的。”

薑河繼續追問:“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你對我……”他不好意思說下去,隻得難為情地撓了撓後頸。

“不,不是的。”程深雪紅著臉反駁,“其實,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哥哥。”

“哥哥?”薑河反問,“什麽哥哥?”

程深雪仰起頭,說:“是我的秘密。”繼而,她娓娓道出了一段往事。

之前她告訴秦馨汀的並非全部,她刻意隱瞞了媽媽離過婚的事。而實際上,直到現在,父母也不知道她已經知曉了自己現在的父親其實是繼父的真相。

小時候,程深雪被忙於工作的父母寄養在奶奶家,後來回到父母身邊讀小學,仍沒有得到應有的照顧與陪伴。在長期被放逐的時間裏,她學會了自娛自樂。

自己跟自己捉迷藏,自己給自己講故事,自己陪自己玩遊戲。她努力把自己看作兩個人,因為這樣就不會覺得那麽孤單。

八歲那年的暑假,爸媽照例出門忙碌,將她關在家裏,百無聊賴中,她發明了一個新的遊戲——尋找寶藏。她小心翼翼地翻找了家裏的衣櫃、抽屜、鐵盒,一邊尋找好玩的東西一邊又不斷歸回原位,怕被媽媽察覺挨罵。

正當她覺得無聊,想要放棄這個遊戲時,卻從一個破舊的鐵皮箱裏發現了一本泛黃的日記本。日記是媽媽寫的,時間是七年前。但內容並非生活瑣事,而是兩個孩子的成長記錄簿。是的,媽媽所記錄的並不是隻有她,還有一個大她兩歲的男孩——她的哥哥,夏雨。

被好奇心支配著,程深雪藏起了那本日記本。而後經過三個晚上的偷偷閱讀,她看完了日記本裏的所有內容。也知道了一個驚人的真相——如今的爸爸其實是她的繼父。

她的親生父母在多年前離婚了。離婚時,她兩歲,哥哥四歲,四歲的哥哥跟了爸爸,而她跟了媽媽。但因為他們年紀太小了,所以沒有對這件事留下絲毫印象。可即便是毫不熟悉,甚至稱得上陌生的哥哥,也讓程深雪產生了強烈的好感。

媽媽在日記本裏寫了很多哥哥與她相處的細節:三歲的小男孩偷偷親吻裹在繈褓中的妹妹;因為妹妹生病打針痛哭,哥哥也跟著號啕大哭;哥哥總喜歡跳奇怪的舞蹈逗妹妹笑;趁媽媽不注意,哥哥伸手去抱妹妹,結果害得兩個人一起跌倒;妹妹生日時,哥哥為她唱不成調的生日快樂歌……

僅僅是想象那些畫麵,八歲的程深雪都覺得溫暖極了。此後,每當獨自在家時,她總是拿出那本日記本一遍遍翻看,然後忍不住設想,假設哥哥還在她身邊,那該多好。可她連哥哥在哪兒、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她不敢問媽媽,她怕媽媽一怒之下沒收那本日記,那樣,她連幻想的權利都沒有了。

因此,哥哥在她的腦海裏,一直是個虛幻的溫暖幻影。直到那個被關進學校倉庫的傍晚,十歲的薑河出現,並解救了她,“哥哥”這個稱呼突然變得有了實感。在程深雪看來,她素未謀麵的哥哥一定和薑河一樣勇敢善良、優秀奪目。換句話說,薑河成了“哥哥”這個幻影的實體。

“所以……”程深雪轉頭,迎上薑河的目光,“所以,我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哥哥,小學畢業前,你因為沒能跟你爸爸出國而被嘲笑時,我特別氣憤,想替你出頭,可弱小的自己又什麽都做不了。所以,我努力和你考入了同一所初中,下定決心,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會陪著你。之前我跟蹤你,也隻是想偷偷陪在你身邊而已。”

薑河震驚許久,鼻頭突然酸了,他沒想到,竟有人如此在乎自己。在那段被嘲笑譏諷的艱難時光裏,竟有人默默與他站在一起。

“傻瓜!”他望著程深雪,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看在你告訴我這麽多秘密的分上,我也告訴你兩個秘密吧。”

“什麽?”程深雪不解地問。

“我爸爸發郵件誇獎我了。他看了節目直播,他肯定了我。”

程深雪由衷地感歎:“真好!薑河,你做到了。”繼而又問:“那第二個秘密是什麽呢?”

薑河伸手彈了一下程深雪的額頭,嘴邊的笑意更深了:“從現在開始,我是你的哥哥。”

程深雪愣住了,可她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這份溫暖和感動,就被突然出現在薑河身後的持刀黑衣人嚇得驚叫起來。

7

“不許叫!”黑衣人舉著明晃晃的尖刀,低聲朝程深雪嗬斥。

酒氣很重,薑河努力保持鎮定,將程深雪護在身後小步向後退。

“把賣掉遊戲版權的錢拿出來!”黑衣人沉聲道,“我知道你是薑河,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我從酒店那裏就開始跟著你們,總算是找到機會下手了。”

“叔叔,錢不在我身上。”薑河邊說邊觀察四周,想看看有沒有路人可以求助,隻可惜,因為夜深又飄雪,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不在你身上在誰身上?”黑衣人惱怒地低吼,“我都調查清楚了,星空在線今天給你結錢,你少耍花樣!快點兒把錢交出來,不然我對你們不客氣!”

薑河心知不妙,因為銀行卡他已經交給董敘陽了,現在身上隻有幾百塊現金,而麵前的劫匪明顯不是善茬,又喝了很多酒,根本沒辦法講道理,他要先想辦法保住程深雪。這樣想著,他賠著笑臉對黑衣人說:“叔叔,你看這樣好不好?我陪你去取錢,把這個女孩放了。省得她跟在我們身邊大吼大叫惹人眼目。”

“嗬!”黑衣人冷哼一聲,“你小子以為我蠢啊,把她放了,她不是立刻就去報警了?再說了,我不需要你陪我去取錢,你把銀行卡和密碼交給我就行了!快點兒!別廢話!”

“好好好!叔叔你別生氣,我馬上給你。”眼看沒有退路,隻能拚命一搏了。薑河轉頭對程深雪大吼一聲:“快跑!”接著就衝上前去搶黑衣人手中的尖刀,隻要把利器搶過來,他就不怕了。

盡管恐懼至極,但程深雪仍沒有離開薑河半步,趁他和黑衣人糾纏在一起的空當,她立刻掏出手機,哭著報了警。剛說完地址,程深雪就看到黑衣人用力將薑河摁倒在了地上,他抬腳跨坐到薑河腿上,暴怒道:“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說著舉起尖刀就要刺向薑河的胸口,危急時刻,程深雪箭一般地衝了上去,趴在了薑河身上。

血瞬間湧出,染紅了程深雪的米色連衣裙,在白色雪夜顯得尤為觸目驚心。黑衣人嚇得酒醒了大半,丟了尖刀落荒而逃。薑河連忙坐起身,探頭查看程深雪後背的傷勢,整個尖刀都插進了她的身體裏,鮮紅的血不斷向外湧。

薑河試圖用雙手捂住程深雪的傷口,而不過瞬間,他的手掌就變成了紅色。

“深雪……深雪……”他愣愣地叫她的名字,聲音抖得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深……深雪……”

“薑河……”程深雪虛弱地回應,“好疼……我……我害怕……”

薑河再也忍不住哭出了聲,他一把抱起程深雪,嗚咽著安撫她:“別怕,我送你去醫院。別怕,深雪。”

雪變大了,少年悲痛的哀鳴久久回**在寂靜的雪夜裏,而他奔跑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紅豔如玫瑰花般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