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們站著,不說話

1

深秋給人的感覺不單隻是蕭瑟,還有靜謐。每當董敘陽坐在薑河臥室的書桌前,抬頭望向窗外,看到院子裏金黃色的落葉,天空中群飛的大雁,就會充滿無限感慨。

這兩周裏,他每天都在試圖聯係梁筱唯,可是不久之前,她的手機號碼從“關機”徹底變成了“空號”。董敘陽本想向溫明詢問她新的聯係方式,可想了想,又放棄了。

昨天深夜突降小雨,他被媽媽起來收院子裏的衣服的聲音驚醒,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伴著小雨“沙沙”的聲響,他按亮台燈,倚著床靠再度翻看秦馨汀交給他的那盒信,奇怪的是,看越多遍,他越覺得失落。

因為他突然認識到自己和梁筱唯之間擁有的都隻是過去而已,每經過一次日落,他們就離彼此更遙遠一分。就好像兩條相鄰的火車軌道,看似很近,但通達的方向終將南轅北轍。

在他擁有新生活、新朋友、新的交際圈之後,他不能自私地要求梁筱唯還站在原地等他。如果現在她決定遺忘他,那麽,他也隻能尊重她的選擇,任自己逐漸變成她生命中一顆揮之即去的塵沙。

他雖然不想承認,但是預知到這個結果真的不像從前那般令他難過了。因為,他的生活被快樂填滿了。

此時此刻,隻要他走出薑河的臥室,左拐去到走廊盡頭,貼著左邊房門就能聽到秦馨汀五音不全,獨具喜感的歌聲。而與那個房間相鄰的玻璃陽光房裏,便是笨拙地在跑步機上跑步的程深雪,明明已經練了兩周,她居然還跑不穩當。而身旁的薑河神情專注,手指在鍵盤上舞動,渾身透出一股要征服全世界的堅定和凜然。

董敘陽也曾覺得不可思議,他們四個人幾乎是完全不同的性格,特別是薑河和程深雪,他倆一個傲慢,一個怯懦,更加不屬於董敘陽會喜歡的那類人,但他和他們卻成了最好的朋友。而且,似乎從相遇那天開始,便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彼此的性格。究其原因,大概他們都是可以給彼此空間的人,不論是誰,從沒有試圖探問他人秘密的行為。這是最沉默有力的支持和最毫無保留的信任。

“喂,你不畫畫一直看我幹嗎?”薑河扭頭不滿地問董敘陽。

“呃……”董敘陽回過神,尷尬地咳嗽一聲,“累了不行啊!”

“嘖嘖,矯情!”薑河毫不客氣地說道。

董敘陽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見秦馨汀推開門苦著一張臉,啞著嗓子說:“苦瓜,我唱不動了,累死啦!”一旁的程深雪也氣喘籲籲地附和:“我也……跑不動了。”

薑河笑了起來,董敘陽斜他一眼,對他提出讓程深雪和秦馨汀一起來他家練歌練跑步的原因更加明了。

他也是需要陪伴的。

“好吧!吃點點心再繼續好了!”薑河笑著站起來。

不一會兒,四個人已經圍坐在院子裏的白色高腳圓桌前,咖啡、熱可可、蔓越莓曲奇和奶茶的香味交織在一起,秦馨汀還在哼唱她正在學的那首曲調歡快的歌,程深雪則像隻疲憊的小貓一樣趴在圓桌上,手指隨著秦馨汀的調子一下一下地打著拍子。晚風輕拂,樹葉旋舞,布滿紅霞的天空美得像一幅畫,在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薑河抿一口咖啡,老氣橫秋地感歎:“忽然覺得,生活其實挺美好的。”

“一點兒都不美好!”秦馨汀接話,“還有兩周就要預選了,我可怎麽辦啊?都是你們倆瞎起哄讓我報名,中間的一個高音我到現在還唱不上去呢!”

程深雪苦著臉坐起來:“我……我也很擔心……一千二百米,別說名次,我能跑下來就不錯了。那次體育課跑八百米,跑得那麽慢我都差點堅持不住……”

“這樣吧!”董敘陽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和薑河從明天開始每天空出半個小時給你倆特訓!我帶馨汀唱歌,薑河你帶深雪跑步吧!”

“我……”程深雪怯怯地接話,“我……我自己可以的。”

“可以什麽啊?練了兩個星期了,居然跑個八百米都沒信心!”薑河吹胡子瞪眼地反駁道,“教你你就好好學!”

“我知道了,你別生氣。”程深雪誠惶誠恐地點點頭。

董敘陽轉向秦馨汀:“怎麽樣,你有什麽異議嗎?”

秦馨汀趕緊賠著笑臉:“不敢有異議。”

“那就這麽說定了,明天一起加油吧!”董敘陽挑挑眉,看看時間,起身道,“我得回去了。馨汀你走嗎?”

“啊?我嗎?我待會兒走,你先走吧!”說完她垂下了頭。

秦馨汀的神情明顯表現出她似乎隱瞞了什麽,但董敘陽沒再多問,率先走出了薑河家。

落葉輕輕打在他肩上,紅霞漸退,墨藍色天空中出現了一輪若隱若現的彎月,雖然爸爸仍舊沒有好轉,媽媽仍舊疲累於家庭的重擔,秦伯仍不願意見他,而秦馨藍仍麵臨著隨時可能到來的化療,但生活真的變美好了。

這種美好並不是因為擁有了多少,而在於一切終於歸於平靜。他不敢奢求更多,能夠保持現在的不完美就好。

路過一家童裝店,董敘陽被櫥窗裏模特身上綴著蕾絲花邊的粉色毛衣吸引住目光:馨藍穿上一定好看。這樣想著,他走進去,將那件衣服買了下來。拎著紙袋走向公交車站時,董敘陽不經意地扭頭,卻發現馬路對麵,秦馨汀神色倉皇地轉進了一條巷子。

巷口掛著碩大一塊彩燈閃爍的招牌:黑夜酒吧。

所以最近,他每次提議和秦馨汀一起離開薑河家都被拒絕是因為在他離開後,她獨自去了酒吧?可是,她一個中學生,天天去酒吧做什麽?

董敘陽蹙緊眉頭,轉身大步朝馬路對麵走去。

2

燈紅酒綠的吵鬧氛圍裏,董敘陽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並不是普通的酒吧,內部的布置和感覺反而像極了在電視劇裏看到過的夜總會。董敘陽在舞池外側定住腳步,探身四處張望,並沒有看到秦馨汀,他舒了口氣,應該是他看錯了吧,秦馨汀怎麽可能會來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走出酒吧大門,董敘陽正欲離開,忽然瞥見不遠處的石板地上有個維尼熊布偶吊墜,他走過去,撿起來放在手心裏,維尼熊穿的藍色格子裙擺上破了個洞,是秦馨汀一直掛在書包上的那個沒錯。

憑著直覺董敘陽穿過深夜酒吧與相鄰建築物間的窄小夾縫,一直走到盡頭,右轉便看到了一扇隱蔽的灰色小門。

他躊躇了片刻,又看看手中的維尼熊布偶吊墜,最終決定前去敲門。

剛敲了兩下,門就被拉開了,一個年輕女子探出頭,上下打量著董敘陽,挑眉冷問:“真是見鬼了,今天上門的居然都是小朋友。你們年紀那麽小,有那麽需要錢嗎?”

董敘陽不明所以地望著她,女人不耐煩地揚揚下巴,將房門拉得更開一些:“進來吧!”

踏入房門,董敘陽不由自主地擰緊了眉頭,血的腥味直衝鼻腔。他強忍著掉頭跑掉的念頭,好奇地查看四周。

門裏的構造遠比想象中大,走廊兩側分布著四個房間,燈光昏暗,地板髒汙,白色牆壁呈現出灰黑色,牆角散落著幾個空啤酒瓶。陰冷恐怖的氛圍讓董敘陽湧起強烈的不安,他頓住腳步,對前方的女人說:“姐姐,我可能是走錯地方了。對不起。”說著他不等女人回話,轉身要走。這時,右側的房門打開,有人走了出來,董敘陽定睛一看,居然是秦馨汀。

她眼圈通紅,臉色蒼白,左手食指按著右胳膊,看到董敘陽,驚得睜大了雙眼:“你怎麽在這兒?”

董敘陽完全忘記了方才的恐懼,向前一步走到秦馨汀麵前,一邊上下觀察她,一邊焦急地問:“你沒事吧?他們有沒有把你怎麽樣?”

“你們兩個小毛孩是怎麽回事?到底是來賣血還是來鬧事的?”女人站在一旁,不耐煩地說。

賣血?董敘陽愣了一下,隻覺得太陽穴的血管突突跳動,他用雙手抓住秦馨汀的肩膀,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來賣血?”

聽到吵鬧聲,突然從房間裏呼啦啦擁出好幾個中年男人。秦馨汀一看形勢不妙,忙扯過董敘陽,笑著說:“這是我哥哥。我出來賣血沒有告訴他,錢我不要了,我們馬上就走。”

“賣血是犯法的!”董敘陽仍然氣憤難當,站在昏暗的過道裏大聲吼著,“我要報警……”

“你別再說了!”秦馨汀驚慌地阻止他,麵前的中年男人已經麵露不悅,她很怕他們會擁上來打董敘陽。

被秦馨汀扯著向前走了幾步,董敘陽突然聽到背後的女人語調尖刻地說:“現在到底是什麽世道啊?小妹妹出來賣血養家,當哥哥的隻知道瞎發脾氣。”

這句話仿佛戳到了董敘陽的痛處,一股怒火躥進胸膛,他箭步衝過去,揪住了女人的衣領,然而下一秒鍾,他就被女人身旁的中年男人揮拳打倒在地。

“啊!”秦馨汀驚叫起來。

“你小子年紀不大,還挺狂的啊!看我怎麽收拾你!”男人罵罵咧咧地朝董敘陽逼近。

秦馨汀慌忙跑過去擋在董敘陽身前,因為驚恐連聲音都哆嗦了起來:“叔叔,你別打他,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請……”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董敘陽拉開,緊接著,少年湖藍色的校服像一抹跳動的火焰,鑽進一群黑色西裝之中。

董敘陽的打架經驗也算豐富,但終究敵不過一群大人,不一會兒就被圍困到中間,從人群縫隙裏,秦馨汀看到不斷有拳頭落在董敘陽身上。這一刻,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她抄起手邊的啤酒瓶,“啪”的一聲摔到地上,大聲衝愣住的所有人喊道:“再不停手,我報警了!”她舉起手機,突然鎮靜下來:“賣血加毆打未成年人,你們想坐牢嗎?”

男人示意所有人停手,滿臉惱怒地走向秦馨汀,卻被身後的年輕女人拽住了,她衝他搖搖頭:“算了,別真惹上警察。”說完她對著秦馨汀說:“你快帶著你哥哥走吧!我們不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秦馨汀跑到躺在地上的董敘陽身邊,抓住他的胳膊哭著問:“苦瓜,你怎麽樣?傷得重不重?”

董敘陽艱難地捂著腹部坐起來,渾身像被撕裂般疼痛。被秦馨汀攙扶著一瘸一拐走出狹窄的通道,董敘陽使出渾身力氣將她推開,繼而整個人跌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秦馨汀又氣又急,“好好的發什麽脾氣,搞得自己挨了打,我還沒拿到錢。不行,我看你傷得很嚴重,我打電話給薑河……”

“不準打!”董敘陽冷冷地說,“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玩?”

秦馨汀不解:“什麽很好玩?”

“出來賣血很好玩?把我弄得更加愧疚很好玩?”董敘陽倚著牆壁,狠狠地說道,“秦馨汀,我告訴你,隻要我董敘陽還活著,我就不會不管馨藍。你要再敢做出賣血這樣的蠢事,我絕對不會輕饒你。”

秦馨汀愣了半晌,委屈地癟了癟嘴,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要不是因為天氣冷了,她很想給妹妹買件厚衣服卻不好意思伸手向爸媽要錢,她也不會出此下策。原本她隻是在附近的牆上看到一則兼職廣告,打過去才知道原來是賣血的黑市。她也很害怕,猶豫了整整兩周,直到今天才下定決心走進來。哪知道非但沒有拿到錢,還害得董敘陽挨了打,她既心疼又委屈,才口不擇言說了那句很過分的話。“苦瓜,對不起……對不起……”秦馨汀蹲下來,將臉埋進臂彎裏,嗚咽著說道。

董敘陽忍著全身疼痛,走到她身側,伸出手輕拍秦馨汀抖動的肩膀:“好啦,也不看看現在誰更像苦瓜!別哭了。你記著,萬事都有我在。快起來,我送你回家。”

一路無話,直到走到秦馨汀家所在的小區門口,董敘陽才站定,問道:“抽了多少?”

秦馨汀垂著頭,像個偷了東西被發現的孩子:“兩百毫升。”

董敘陽伸手狠狠戳向她的額頭:“蠢死了!” 說著他掏出書包裏的紙袋遞上去:“給馨藍買了件毛衣,你帶回去給她吧。”

“哇,謝謝!”秦馨汀吸了吸鼻子,感動得差點兒流下眼淚。

見她不動,董敘陽催促道:“愣著幹什麽?還要我送你進去啊?快走吧!”

秦馨汀咬咬嘴唇,終於抬起頭來,囑咐道:“苦瓜,你不許再回去找那幫人,你打不過他們的。還有,如果覺得哪裏不舒服一定要馬上去醫院。”

董敘陽點頭:“放心吧,真是囉唆!”

“那我走了!”秦馨汀轉身後又回頭笑著衝董敘陽擺擺手,“苦瓜,明天見。”

待秦馨汀走遠,董敘陽立即掏出手機打了報警電話。那群家夥,居然暗中倒賣血液,絕不能就這麽放任不管。他憤怒地攥緊拳頭,而下一秒鍾,腦海中湧入一個念頭。

其實自始至終,他暴跳如雷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氣自己沒有保護好朋友。但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3

第二天早上,董敘陽剛剛在座位上坐定,薑河就轉頭詫異地問他:“臉上的傷怎麽弄的?”

“沒事!”董敘陽輕描淡寫道,“昨晚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昨晚,他也是用這個蹩腳的理由搪塞媽媽的。

“看起來挺嚴重的啊!”薑河偏著頭仔細審視董敘陽的臉,兩頰有明顯的瘀青,眼睛也腫了,“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沒有啦,”董敘陽佯裝不耐煩道,“你能不能別婆婆媽媽的,是不是讓程深雪影響得都轉性了!”

“董敘陽!”秦馨汀站在教室門口叫他,“你出來一下!”她朝他擺手。

董敘陽和薑河對視一眼,聳聳肩表示“我也不知道她奇奇怪怪地在搞什麽”,而後起身走了出去。

“怎麽了?有事進去說啊,特意讓我出來幹嗎?”董敘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秦馨汀不說話,扯住他的校服袖子往樓道的方向走去。

“你幹嗎啊?別人都看著呢!”董敘陽一邊嗬嗬傻笑著回應四周指指點點的同學,一邊對秦馨汀低吼。可秦馨汀就像聽不見似的,硬是沉默著將他拽到了走廊盡頭的樓道拐角。

“站好!”她嚴肅地衝他發號施令。

董敘陽露出不悅的表情,俯身問她:“你今天到底怎麽回事?奇奇怪怪的!”

見董敘陽不配合,秦馨汀從校服口袋裏掏出一小瓶紫藥水和一包棉簽,手腳麻利地擰開瓶蓋,用棉簽蘸了紫藥水就塗到了董敘陽臉上。

“嘶……”毫無防備的董敘陽痛得倒抽一口氣,隨即推開秦馨汀的手,“你不是想給我塗一張大紫臉去教室裏上課吧?”

秦馨汀仍未停止手裏的動作,邊蘸紫藥水邊說:“那又怎麽樣?你以為自己現在很帥啊?我早知道你肯定不會去醫院,所以才一大早特意去買了這個。至少消消炎,可千萬別得了破傷風。哎呀,你別動,聽話!”

燦爛晨光傾灑在兩個人身上,因為距離近,董敘陽幾乎能夠看到秦馨汀臉上柔細的絨毛。她的睫毛真長,皮膚光滑如瓷,臉部的線條是獨屬於女孩子的圓潤柔和。她和梁筱唯一點兒都不一樣。盡管昨天她拿起空酒瓶“啪”地摔碎在地上的那一刻和梁筱唯曾站在餐廳飯桌上扔碗盤的畫麵重合了,但她仍不是梁筱唯。

想到這裏,董敘陽有點兒不自在地再度推開了秦馨汀的手:“好了,就這樣吧!”說完,他徑自轉身走出了樓道門。

秦馨汀望著手中的棉簽和紫藥水,暗暗苦笑。昨天危急關頭,她突然想起梁筱唯曾在信中寫道:有一次,D大少在學校餐廳和另外一位學長起了爭執,她為了製止他們打架,站到餐廳飯桌上,狠狠摔碎了一個碗盤,也成功嚇住了D大少。

所以那一刻,她才照搬照學,拿起牆角的空酒瓶摔了下去。

但是,這樣的自己太悲哀了。因為無論她模仿梁筱唯模仿得多麽惟妙惟肖,她都不可能成為梁筱唯。

不可能成為董敘陽思念的梁筱唯。

“唉……”一片金黃色光暈中,秦馨汀輕輕歎了口氣。

4

“你不能隻用嗓子喊,來,跟我學,氣沉丹田,用氣將聲音送出來……啊……”

董敘陽剛唱了一個音符,秦馨汀就第三十七次“撲哧”笑了出來。這家夥一本正經教她唱練聲曲的樣子實在太好笑了,她根本沒辦法忍住。

“你到底要不要學?”董敘陽的臉驀地黑了下來,“都教你一個星期了,連個練聲曲都唱不下來。你不是真笨,你是太笨了!出去不要跟別人說是我教出來的。”

“對不起,對不起嘛!”秦馨汀雙手合十地道歉,“董老師,我錯了,我好好學。”

董敘陽咳嗽一聲,再度擺出嚴肅的麵孔,彈起鋼琴,繼續教秦馨汀循序漸進地拔高音調演唱練聲曲。為了不惹董敘陽生氣,秦馨汀努力憋著笑,硬著頭皮跟唱。董敘陽突然使勁拍了拍鋼琴,“喂喂!神遊到哪裏去了?音都唱跑了,氣也虛了!”略微思考了一下,他又說:“你去搬著鋼琴唱。”

“哈?”秦馨汀一臉茫然,“搬……搬鋼琴?”

董敘陽起身為她示範,講得頭頭是道:“就像這樣,用雙臂使勁向上搬鋼琴,不是說讓你真的搬起來啊,而是借用這個力量讓氣息徹底沉下來。”

秦馨汀雖然將信將疑,但也隻好照做。盡管一開始非常不習慣,但過了沒一會兒,她突然發現董敘陽好像真的有兩下子,現在,她的高音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殺雞了,反而圓潤好聽了許多。

而另一邊的特訓進行得也一樣不順利。

“跑步就左腳右腳交替向前邁進,這麽解釋還不懂嗎?”薑河用近乎咆哮的語調喊道。

程深雪埋著頭,緊咬嘴唇不敢吱聲。

“好吧好吧!我不吼你!求你了,你可千萬別哭。”薑河極力忍著怒氣,繼續耐心解釋,“換句話說,跑步就是走步的加速版本。你看啊……”他說著,第七十二次站到跑步機上示範,“我現在是走步,當我加速、再加速,就演變成了跑步。這你懂吧?”

程深雪點點頭。薑河繼續說:“那我之前講過,跑步的時候,你的雙臂要勻速前後甩動,這樣不僅能保持肢體協調,也能拉動你跑步的節奏,就像我這樣……”跑了好一會兒,薑河氣喘籲籲地說:“來,你再試試。”

程深雪戰戰兢兢地站上跑步機,十分鍾後,她依舊停在走步的階段。

薑河賠著笑臉引導她:“跑起來啊,加點兒速度,沒關係的,不會摔倒的。”

程深雪依舊埋著頭保持走步。

薑河在她身側的平地上率先跑了起來,並且喊起了口號:“來,跟著我的節奏,1、2、3、4,5、6、7、8……對對對,就是這樣,跑起來……啊!”

然而堅持了不到兩分鍾,程深雪就從跑步機上摔了下來。

“你沒事吧?”薑河雖然生氣,但更擔心她會受傷。

程深雪抬起頭,鼻尖通紅,眼眶裏都是眼淚,她懊惱地說:“對不起,我太笨了,隻會耽誤你的時間……”

“你……你別哭啊!”薑河最怕女孩子哭了,緊張得語無倫次,“我……你……呃……你其實進步了,你看你今天至少跑了兩分鍾呢。”

“真的嗎?”程深雪抽泣著,可憐巴巴地問,“我真的進步了嗎?”

薑河昧著良心點頭,天知道誇獎一個練了三周居然隻能在跑步機上跑兩分鍾的人是多麽艱難的事情。他想了想,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深雪,雖然你是運動白癡,但我記得我們上體育課時,你也不至於不會跑步啊,你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程深雪咬咬嘴唇,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說,“我害怕在跑步機上跑步。”

薑河聽完嘴巴張得老大:“那你為什麽不早說?你幹嗎要忍著練三個星期?”

程深雪將頭埋得更深了,整個人看起來像一隻委屈的鴕鳥。夕陽從她背後折射進來,光影下的她顯得又脆弱又可憐:“我怕我說了,就不能來你家了……”

她的聲音小得幾不可聞,但薑河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並且很奇怪地,他突然覺得非常難為情,整張臉也跟著莫名其妙地燒了起來。

“那……今天……今天先休息吧,明天我帶你出去跑。”說完,他竟逃也似的跑出了玻璃房,心跳得像擂鼓一般。

“我是不是瘋了?”他問自己,“為什麽突然覺得程深雪長得好漂亮?”

5

今天是元旦晚會預選的日子。秦馨汀的節目排在倒數第二個,薑河、董敘陽、程深雪都默默陪在她身邊,而這種陪伴卻令秦馨汀的心理壓力更大了。

“你們……要不先回去吧?”秦馨汀苦著臉說,“你們在這裏我好緊張,萬一等下唱跑調了唱破音了,豈不是很丟人!”

程深雪拍一下她的肩膀,笑著安慰她:“放心吧,你肯定可以唱好的。”

董敘陽點頭附和道:“沒錯!你不可能唱不好,也不看看是誰帶的徒弟!”

“就是嘛!”薑河也本想為秦馨汀加油的,結果發現自己想好的詞都被董敘陽和程深雪說完了,於是不得不改換說辭,“你完全不用擔心我們會笑話你,因為訓練的時候你每天都唱跑調、唱破音,我們早就見怪不怪了!”

三雙眼睛一齊看向薑河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的話非但起不到鼓勵的作用,還幫秦馨汀漏了半箱油。

“啊!我完蛋了!我能不能不參加了?”秦馨汀緊張得眼圈都紅了,“我認輸好不好?”

“馨汀,練了那麽久,現在放棄太可惜了!”程深雪急忙勸阻。

薑河也自知說錯了話,立刻擺手解釋:“我剛剛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想說,你之前雖然的確唱得不太好,但現在你一定可以唱好,你……”見董敘陽突然起身走了,薑河納悶地衝他的背影喊:“哎,你去哪兒啊?”

董敘陽頭也不回地說:“秦馨汀,你要是不去參加預選,從今天起別跟我說話!”呃……自己竟然脫口說了這麽一句小孩子賭氣般的話,雖有些難為情,但董敘陽心裏的憤怒卻是真的,他教了她那麽久,她居然連上台的勇氣都沒有?他就是故意要用這種態度逼她上台。

看董敘陽那麽生氣,秦馨汀也不敢再抱怨什麽,隻得硬著頭皮走進了節目預選教室。

站上舞台做自我介紹時,秦馨汀始終沒敢看坐在第一排的五個評委老師。她們學校向來非常重視元旦晚會,據說因為晚會辦得好,市領導還經常來觀看的。所以,對於節目的質量要求十分嚴格。

而秦馨汀從唱完第一句開始就不停打嗝,以至於磕磕巴巴唱到一半就被評委們叫停了。沒通過必然是情理之中的事。她耷拉著腦袋走出教室,覺得極度對不起董敘陽。沒有理會追問她“怎麽這麽快出來”的程深雪,秦馨汀左轉上樓,徑直走上了學校天台。

“啊……”秦馨汀站在高處大聲吼叫,卻仍舊無法把心裏的鬱結釋放出來。她懊惱地用兩隻手輕捶自己的腦袋,嘴裏念念有詞:“真是太蠢了,為什麽我會打嗝?明明練習了那麽多遍!”

“本來就傻,再打會更傻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秦馨汀回頭便看到了朝自己走來的董敘陽。

“我沒有發揮好。”她垂下頭,“對不起,白白耽誤了你那麽多時間。”

“你以為我會在意結果嗎?何況,你已經贏了。”董敘陽在她身旁站定,“因為我們一開始的初衷就是挑戰自己、超越自己,這個過程就是在贏。你沒有放棄,就已經足夠令我感到驕傲了。”

望著董敘陽臉上的笑容,秦馨汀有一瞬間的恍惚,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渾身充滿無助、悲傷的少年嗎?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變得這麽值得信任又能給她無限正能量的?或許,對於每個人來說,重視一個人的最好證明便是對他的依賴有多深。

從讓他陪伴自己去巷子找貓咪、馨藍失蹤時第一個打電話給他,到馨藍住院後,渴盼他給予的安慰……這一係列事件都證明了她對他的依賴。可是,這一刻,秦馨汀有些悲傷地發現,董敘陽從沒有依賴過自己。

一次也沒有。

6

一年一度的秋季運動會伴著《運動員進行曲》激昂熱烈的旋律拉開了序幕。各項比賽有序進行,最令人精神振奮的當數跑步比賽。

“程深雪,加油!程深雪,加油!”

程深雪站到起跑線上時,不遠處的(5)班頓時沸騰了起來。由秦馨汀帶領喊出的加油聲響徹整個操場。

程深雪努力抑製著眼淚,這一刻,她所有的忐忑憂慮都消失了,隻覺得感動。

自進入初中以來,她都是班上可有可無的存在,除了漸漸熟絡起來的秦馨汀、董敘陽和薑河,她幾乎沒有和其他同學說過話,就連課堂上,老師也極少點到她的名字。所以,像這樣站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期待、被重視、被信任是第一次。

“各就各位!”體育老師高聲喊道。程深雪和所有參賽選手一起在各自跑道蹲好,她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坐在(5)班看台最前方的薑河,他也正看著她,然後,他微笑著衝她豎起了大拇指。

“一定要竭盡全力!”程深雪低下頭,暗暗對自己說。

“預備!”體育老師再次高聲喊道。程深雪起身,彎腰做好預備動作,“加油,深雪!”她鼓勵自己。

“跑!”槍聲響起,所有人箭一般衝了出去。加油呼喊聲像浪潮一波又一波地襲來,程深雪聽到自己的名字漂浮在周圍,她快要被內心的激動和振奮淹沒。

“跑!全力跑!”她這樣為自己下達命令。涼風灌入喉嚨,胸腔猶如被撕裂般疼痛,兩圈下來,她的腿開始變得不聽使喚,視線也模糊起來,耳畔除了風聲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她不知道自己處在第幾名的位置,也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到達終點,她隻是不斷地為自己下達命令:向前跑,全力跑。

一個趔趄,程深雪摔倒在地。驚呼聲隨即傳來,她忍著腳痛想要站起來,卻覺得渾身軟綿,一點兒力氣都使不出了。

認輸可以嗎?她開始猶豫。

“深雪!站起來!”有力的男聲傳來,程深雪轉頭便看到了跑道外側的薑河。他直視她的眼睛,堅定地說:“站起來,深雪,我陪你跑完,我們一定要跑完。”

程深雪愣了幾秒鍾,隨即便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站了起來,在一片歡呼中,在薑河的帶領下,她像一隻爆發出所有能量的獵豹,朝著終點全力衝刺。

身體觸碰到紅絲帶的那一刻,程深雪癱軟下來,可她並沒倒在地上,而是被一雙有力的手掌扶住了。

“你贏了,深雪!”薑河的聲音微微發顫,“第一名是你,是程深雪。”

(5)班的同學們飛奔下看台,呼啦啦圍了上來,在班主任和同學們的簇擁稱讚中,程深雪像個孩子般埋頭大哭。

而悄悄退出人群的薑河邊向前走邊抹了抹眼角。

董敘陽追上來,將手搭在他肩上,由衷地說:“她們真的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出色!”

薑河推掉董敘陽的手,正色道:“我們也不能拖後腿,今天熬夜也要把遊戲的最後一關搞定!”

“Yes!Sir!”董敘陽立定做了個敬禮的姿勢,隨後兩個人一起朗聲大笑起來。

7

第二天上午,去做課間操時,秦馨汀拉著程深雪走到董敘陽身邊問:“你和薑河今天怎麽回事?早自習一起遲到,上午上課又哈欠連天的。”

董敘陽伸伸懶腰,無精打采地說:“我們昨晚熬夜把遊戲的最後一關做完了!”

“哇!”秦馨汀和程深雪驚喜地對視一眼,繼而一同問道,“那今天下午放學後能不能演示給我們看看?”

“沒問題!”

“絕對不行!”

董敘陽和薑河的聲音相繼響起,秦馨汀轉頭看向走到他們身邊的薑河,有點兒生氣地問:“為什麽不能給我們看?你做遊戲難道隻是為了自己玩嗎?”

“當然不是。”薑河看了看一旁的程深雪,臉頰突然漲得通紅,“總……總之,就是不能給你們看!”說完他匆忙向前走去。

“他幹嗎反應這麽大?”秦馨汀將目光轉向程深雪,“我們也沒有提什麽過分的要求啊!”

董敘陽也不解地撓撓頭,之前明明薑河很高興地向他演示過遊戲啊!難道現在他害羞了?一定是這樣沒錯!董敘陽暗暗撇嘴,而後靠近秦馨汀和程深雪,小聲提議:“傍晚我會想辦法支開薑河,到時候給你倆打電話。”

“好啊!”秦馨汀眼睛一亮。程深雪則怯怯地問:“我們這樣欺騙薑河不好吧?”

董敘陽咳嗽一聲,問:“那你是不想看嘍?”

“深雪,你真的不想看薑河做的遊戲是什麽樣子的嗎?”秦馨汀跟著幫腔。

“呃……”程深雪咬了咬嘴唇,最終艱難地吐出了一個字,“想。”

秦馨汀暗暗衝董敘陽比了個V的勝利手勢,董敘陽笑了:“那就這麽說定了!”

傍晚五點半,董敘陽支使薑河出門去便利店買關東煮,而後將早已“潛伏”在薑河家附近的秦馨汀和程深雪偷偷帶到了薑河的臥室。

“薑河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吧?”剛落座,程深雪就十分不安地問。

“放心吧!便利店離這裏有段距離的!”董敘陽擺擺手,隨即打開電腦,興奮地為秦馨汀她們介紹了一下遊戲的大致主題,見她們萌生出極大的興趣,心情更加好了!

“你們都是女孩,就用女生角色給你們演示好了!”董敘陽眉飛色舞地說,“一定會讓你們驚豔的。”

董敘陽剛剛打開遊戲第一關“黑暗倉庫”的界麵,秦馨汀和程深雪就一同指著屏幕驚呼起來:“這個……”可她們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就從窗口看到薑河推開大門走了進來。

“薑河回來了!”秦馨汀驚叫一聲,程深雪嚇得在旁邊哆嗦了一下,聲音都抖了起來:“怎麽辦?”

董敘陽起身,指著一旁的大衣櫃:“快,你倆躲到那裏去!”

眼看薑河就要走上來了,無奈之下,秦馨汀隻好拉著程深雪一起躲進了衣櫃兩側。黑黢黢的狹小空間裏,秦馨汀低聲問:“深雪,那個遊戲場景就是你之前講過的,小學時你被關進學校倉庫的畫麵吧?”

“我也不敢肯定。”程深雪小聲答道,“薑河從來都沒有提起過,我以為他早就忘記了。”

秦馨汀還想說什麽,隻聽到臥室門被推開,薑河走了進來。

“你,你怎麽回來這麽早?”董敘陽不太自然地問。

“我還要問你呢!”薑河的聲音裏滿是不耐煩,“為什麽讓我去一個正在裝修的便利店?幸好我在小區門口問了一下保安,不然鐵定白跑一趟。”

“啊?我前幾天經過的時候還在營業啊!”董敘陽心虛地瞟了一眼衣櫃,程深雪的校服衣擺露出來了,他訕笑道,“那算了,不吃了!”

“你怎麽了?”薑河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麽,“看起來奇奇怪怪的。”說著不經意地往衣櫃一瞥,當即看到了米黃色衣櫃外麵顯眼的湖藍色衣擺。他不顧董敘陽的阻攔,一把拉開了衣櫃,而後驚詫地睜大雙眼:“你們倆躲在這裏幹什麽?”

“那個……”唯恐薑河遷怒於秦馨汀她們,董敘陽連忙解釋,“是我讓她們來的,都是我出的主意,我知道你不肯給她們演示遊戲是因為害羞,可我們不能一直閉門造車啊,總需要聽取別人意見的!”

“所以……”薑河的樣子並不像是生氣,解釋為難為情更加貼切,“你給她們看過了?”

“剛剛進入第一關的界麵,你就回來了嘛!”董敘陽攤攤手,一臉無奈。

“沒關係!”程深雪一改往日的膽怯,鼓足勇氣微笑著望向薑河:“我很開心你還記得那件事,也很榮幸能為你的遊戲出一份力。”

薑河長舒一口氣,坦然地笑了起來。

秦馨汀從衣櫃裏鑽出來,拍拍手,“那現在,薑大班長,可以為我們完整演示遊戲了嗎?”

“當然!”薑河不好意思地摸摸後頸,“還請你們多提意見!”

董敘陽一頭霧水:“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呢?遊戲場景和程深雪有什麽關係?”

“待會兒再跟你解釋,先專心演示遊戲啦!”秦馨汀將董敘陽按回座椅上。董敘陽沒再追問,靈活地按動鼠標,和薑河分別用遊戲中的男女生角色展示這段時間以來努力的成果。

一定會讓她們讚不絕口,董敘陽和薑河懷有同樣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