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色微涼青春1》第一章

“城管來啦!快跑!”

驚慌的叫嚷聲傳來的同時,路邊的小商販們迅速卷起鋪在地上的布墊,推起小車,爭先恐後地朝一條狹長的小巷擁去。

在學校做完值日的梁筱唯剛走到路口,就看到城管執法車鳴著警笛呼嘯而過,車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停下,跳下來五個高大魁梧、身穿製服的中年男人,手持警棍,向著倉皇而逃的小販們邊追邊喊:“別跑,都不許動!”

一時間,汽車鳴笛聲、慌亂的腳步聲、各種商品的掉落聲和人群的呼喊聲混在一起,原本井然有序的街道瞬間充斥著緊張的氣息。

一個女孩兒緊緊摟抱著一個插滿鮮花的竹簍,橫衝直撞地朝梁筱唯跑來,梁筱唯來不及躲閃,硬生生被撞倒在地。梁筱唯的小臂被玫瑰花刺劃出幾道血印,女孩兒驚恐地看看身後,連句“對不起”都沒顧得上說,撿起竹簍撒腿就跑。

梁筱唯看看小臂上滲出的血跡,皺了皺眉,拍拍書包和衣服上的塵土,將耳機塞回耳朵裏。

這條路離市重點中學很近,是大部分學生回家的必經之路,所以一到傍晚便有許多小商販支起攤位,販賣小吃、飾品、文具。眼前“雞飛狗跳”的場麵梁筱唯並非第一次見到,每到這時,她就感覺自己生活的城市像一片廣袤的原始森林,所有人都是攀附在食物鏈上的動物,弱者必須時刻保持警惕,稍有不慎就會成為強者捕食的獵物。

就好像不遠處那位不幸被城管圍住的中年婦女,梁筱唯猜她一定是新手,所以對於躲城管這件事還不得要領。她的烤爐被撞翻在地,兩名城管正準備將烤爐往執法車上抬,做暫扣處理。身材瘦小的女人先是雙手合十求饒,希望站在她麵前的副隊長放她一馬。可那男人並沒有理會,於是,她轉身衝到兩名城管身邊,試圖護住那個剛買不久的烤爐,然後一番糾纏過後,她不但沒能奪回烤爐,反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她吃力地扶著地麵起身,搖搖晃晃地再次朝那兩個男人奔去,然而麵對兩名年輕力壯的城管,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機會。幾次跌倒之後,她整個人顯得憔悴而疲憊,原本綰得整齊的長發淩亂地耷拉在鬢角。

梁筱唯抿緊嘴唇,垂在身側的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握緊,再握緊,指甲將手心紮得生疼。這幅畫麵和腦海裏的某個畫麵重疊在一起。每當她快要淡忘那段擱淺在心中多年的不快記憶時,現實總要跳出來幫她揭開傷疤,讓她重溫當初的憤怒、羞愧、失望和疼痛。

梁筱唯輕呼一口氣,不忍再看,背起書包埋頭向前走去。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停下了腳步。她轉過頭,果然是她猜想的那個少年——溫明。

溫明是梁筱唯學校高中部的學長。開學典禮上,他作為全市中考總分第一的學生代表,在主席台上作了演講。他的聲音並不是好聽到瞬間就能抓住別人的耳朵,卻有一種懷著拚盡全力的熱忱表現出的鏗鏘有力。那一刻,十四歲的梁筱唯眯起眼睛,遠遠地看著主席台上高高的少年,心裏湧起一絲感動。很自然地,她記住了他的名字,溫明。溫和明朗,他留給她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

之後,梁筱唯無意間發現溫明竟和她同住一個小區、同一棟樓。隻不過,溫明家住的是那棟樓的半地下室。他那個年紀的男生應該是非常要麵子的,所以即使穿著同校校服,梁筱唯遇上溫明也從不打招呼,甚至故意視若無睹地擦肩而過。可是這次,梁筱唯恐怕沒辦法裝作視而不見了。那個被城管逮住的中年婦女是溫明的媽媽。而帶隊的那個中年男人,不僅是城管局的副隊長,而且是梁筱唯的爸爸。

“你們走開!”在溫明麵色倉皇地將溫媽媽擋在身後,憤怒地吼出這句話時,梁筱唯跑過去,從背後輕輕拽了拽爸爸的衣角:“爸,放了他們吧。”

看到梁筱唯,梁隊長先是一驚,接著蹙起眉頭壓低聲音:“別多管閑事,快回家!”說完輕輕往前推了梁筱唯一把。

梁筱唯再度扯住爸爸的衣角,語氣不依不饒又帶著些懇求:“那個男生是我們高中部的學生會主席,在學校非常有影響力,你不希望我以後在學校被大家孤立、敵視吧?”

梁隊長盯著梁筱唯,有些意外。他這個女兒自小倔強冷漠,從不任性撒嬌,除了去年夏天她撿回一隻病重的小狗,哭著求他帶它去寵物醫院,幾乎再沒有因為任何事求過他。父女之間除了每天一起吃飯,幾乎沒有共處的時間,他對她說得最多的話也不過是“這次考試成績怎麽樣”“學習上有沒有什麽困難”“需不需要零花錢”。即便是坐在一張沙發上看幾個小時的電視劇,兩個人也通常是沉默的。

因此,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不怎麽被女兒需要的爸爸,然而這一刻,梁筱唯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凸起的指骨因為太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張和他甚為相似的麵孔暈開在夕陽裏,抬頭仰望著他的雙眼隱隱含著一絲期待。

梁隊長突然心軟了,哪怕知道這樣做會遭下屬背後非議。他伸手推開擋在女人身前的少年:“大姐,念你是初犯,這次就不抓你回去了。以後別擺攤了。”說完他招呼其他人一起上了城管執法車,又搖下車窗對梁筱唯說,“你給我早點兒回家,別在外麵瞎轉悠。”

梁筱唯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城管執法車拉著警笛揚長而去。

“真是多謝你了,小姑娘,這五串魚豆腐你拿去吃吧!”溫媽媽額上的血跡還沒幹透,努力堆起笑容,滿臉討好地望著梁筱唯,將手中用鐵扡子穿起的香味撲鼻的魚豆腐遞過去,見她不接,又補充道,“不髒的!我剛剛特意用塑料袋包起來給我兒子留的。”

“不用了,阿姨。我不餓。”梁筱唯從書包裏翻出一包紙巾塞到溫媽媽手裏,“您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溫媽媽把紙巾遞還給梁筱唯,扯了扯襯衣袖子,輕輕拭去額上的血跡,語氣爽利:“阿姨可沒那麽嬌氣,不礙事。你快回家吧。以後想吃烤串就來找我,阿姨不收你錢!”

“你還沒讓人打夠是吧?”溫明的聲音冷冷地傳來,溫媽媽嘟囔了一句什麽,彎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食材。

梁筱唯鼓起勇氣走到正搬動烤爐的溫明身旁,幫忙撿起地上的鐵扡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些:“你好,你可能不認識我,我們念同一所學校,我還得叫你聲學長呢。我是初一新生,叫梁……”

溫明一把奪過梁筱唯手中的鐵扡子,輕巧地躍上三輪車,修長的雙腿架在車蹬上,左手扶住車把,右手招呼旁邊的溫媽媽:“媽,走了。”

梁筱唯攤開手掌,剛剛被用力拽走的鐵扡子在手心留下紅紅的印子。她輕輕歎了口氣,如果有機會選擇,她寧可自己的爸爸是那些被圍追堵截的小商販。隻有弱者才值得同情,像爸爸這樣的角色,終究隻能遭人憎惡。

紅彤彤的晚霞暈染著頭頂的天空,初秋的風輕柔和緩,偶有金黃色的樹葉旋轉著飄落。剛剛還一片繁榮景象的街道此時已陷入“戰爭”結束後的寂靜。梁筱唯雙手抄進褲兜裏,漫不經心地朝家走去。

見過梁筱唯的人,很難忘記她那對略微上挑的濃墨粗眉。單看這對眉毛,不免覺得有些粗獷,但搭配上梁筱唯清瘦的瓜子臉、深邃的黑眼睛、小巧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反而透出一種充滿英氣的秀麗。她穿著墨藍色的校服薄外套,內搭米色小尖領襯衫,肥肥的褲管下麵露出一雙纖塵不染的白色帆布鞋。黑色長直發柔順地披在背上,齊眉劉海,背後的書包裏沒有這個年紀的女生們不離手的鏡子、梳子、漂亮發卡或者粉橙色唇彩,隻有裝得滿滿當當的課本、練習冊和一黑一紅兩副耳機。

除了學習用品,梁筱唯唯一會買的東西就是耳機。上課時間以外的任何時候,從耳朵裏延伸出的耳機線便是她的標誌性飾品。即使不聽歌,她也習慣戴著耳機,仿佛無聲地拒絕著別人的靠近。在她看來,友誼這種東西,完好時如璀璨奪目的玻璃球,一旦被其中一方不小心打破,即使微小的碎片也能劃破血肉,留下難以撫平的傷疤。

所以,很早之前,梁筱唯就告訴自己:我以後所交的朋友一定要是那種強大到任何事都能理智應對的類型。這樣即便玻璃球碎裂,他也會懂得閃躲避讓,而不是當即抓住對方廝打較量,使得最後兩敗俱傷,連句友好的再見都無法說出口。

“丁零零!”自行車鈴聲響起的同時,幾個和梁筱唯穿著同樣校服的男生嬉笑著騎車過來。帶頭的男生故意加快車速從梁筱唯身後繞過,在她前方猛地刹車,車頭快速一轉,一隻腳支在地上,朝後麵的男生擺了擺手。

剩下幾個男生默契地挨個兒騎車繞過梁筱唯,梁筱唯極力強裝鎮定,腳下卻一動也不敢動,車子離她實在太近了,車把甚至掃到了她的袖口。最後一個騎車經過的男生惡作劇般地從身後使勁拽了拽她的書包,梁筱唯順勢往後一仰,差點摔倒,男生們卻得意揚揚地大笑起來。

這幾個人是梁筱唯班上的搗蛋分子,為首的男生叫董敘陽,他仰著下巴,囂張的眉眼散發著威嚴,居高臨下地衝梁筱唯說:“喂!明天輪到你買早餐了吧?學校西邊的巷子走到頭有家新開的生煎店,二十隻牛肉生煎,買回來找我報銷!”

說完,他和一眾男生掉轉自行車頭,揚長而去。一行人身上肥大的墨藍色校服外套被風灌得鼓鼓的,從梁筱唯的角度看過去,活像幾隻並排飛行的大烏鴉。這幫人仗著家裏有權勢,燒錢進入重點中學,卻每天遲到早退、上課睡覺、罷做廣播體操、跟老師頂嘴、欺負同學,毫無紀律可言,最近甚至讓班裏的同學按照學號順序每天輪流幫他們買早餐。梁筱唯厭煩他們到了極點。她向上拽了拽書包,不屑地撇撇嘴,買早餐?想得美!

走到單元樓門口,梁筱唯發現城管執法車就停在不遠處,想來是爸爸又帶著他那幫“弟兄”來家裏喝酒了。她剛踏上階梯,就看到樓下的半地下室窗簾沒有拉上,溫暖的燈光下,布置簡陋的窄小客廳一覽無餘地展露在梁筱唯眼前:客廳中央的高腳桌上擺著一隻相框,黑白相片裏的男人想必就是溫明早逝的爸爸,高腳桌對麵放著一組看起來非常老舊的米灰色沙發,沙發跟前是一張擦拭得很幹淨的玻璃茶幾,上麵有兩盤正冒著熱氣的青菜。

這裏,就是溫明的家了。可是……

“怎麽能連電視機都沒有呢?”梁筱唯不可思議地咕噥道。她還想再探頭細看,溫明已從裏麵的臥室走了出來,梁筱唯迅速直起身子,加快步子進了單元樓。

門外喧囂聲不斷,爸爸和幾個同事邊喝酒邊打起了牌,梁筱唯將音樂音量調到最大,把耳機往耳朵裏使勁塞了塞,靜靜伏在桌前。

“我叫梁筱唯,十四歲,畢業於實驗小學,最大的愛好是讀書,最喜歡的顏色是深藍,最喜歡穿的衣服是襯衫,最常做的事情是發呆,最受不了聒噪的人,最喜歡的動物是狗狗,我自己就養過一隻泰迪,最……”

這是進入初中前的那個晚上,梁筱唯寫在日記本上的一段自我介紹。她列舉了很多個“最”,試圖將自己準確全麵地展示在新同學麵前。然而,那天的自我介紹她才說了五個字,就被打斷了。

“我叫梁筱唯……”

門被“嘭”的一聲踢開,一個高個子的男生旁若無人地從教室後門走進來,身後跟著三個一臉討好的“小弟”。男生望了望講台邊氣得直咳嗽的班主任,指揮身邊三個“小弟”並排在教室後麵站定,然後一起向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用響亮的聲音挨個兒報出自己的名字:董敘陽,徐歡,李思域,秦毅。說完,四人一同再鞠一躬,喊道:“老師,您辛苦了!”

有個女生忍不住笑出了聲,接著全班哄堂大笑。班主任氣呼呼地命令他們回到座位,講台上的梁筱唯像被搶了戲份的小醜,不知何去何從。董敘陽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定,遠遠打量了梁筱唯一番,而後輕輕扯起了左邊的唇角,眼神裏滿是玩味的嘲笑。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梁筱唯覺得,她真的永遠無法把這個叫董敘陽的男生看作同窗之友。

想到這裏,梁筱唯攥緊拳頭輕輕在書桌上敲了一下,巧克力色的泰迪原本正乖乖趴在她的腿上,聽到響聲,立即警覺地抬起頭,修剪過的卷卷的絨毛看上去蓬鬆柔軟,圓圓的腦袋兩側垂著被絨毛包裹的鼓蓬蓬的小耳朵,深褐色鼻頭小巧如一枚紐扣。要不是那雙嵌在濃密絨毛裏的深咖啡色眼睛正骨碌骨碌地轉來轉去,也許真的會讓人誤以為它是擺在商場櫥窗裏的布偶。因為它的絨毛接近巧克力色,所以梁筱唯管它叫巧克力。巧克力雖是純正的泰迪犬,卻先天不足,左前腿有些跛,或許正因為如此,它才被自己的主人狠心丟棄。

去年夏天的一個雨夜,梁筱唯去商店買酸奶,經過小區門口的垃圾箱時,聽到了狗狗的嗚咽聲。剛巧那裏路燈壞了,什麽都看不清,梁筱唯也不敢上前,要不是一道閃電照亮四周,梁筱唯大概會永遠錯失巧克力這個忠誠的“朋友”。當時它渾身是傷,蜷成小小一團,奄奄一息地歪著頭,半睜的眼睛緊緊盯著梁筱唯。梁筱唯本打算走開,可走了兩步,她還是忍不住折返,輕輕將它抱進懷裏帶回了家。父母一開始都不相信它能活下來,爸爸在帶著她和巧克力去寵物醫院時還滿臉不耐煩。那一刻,坐在後排座位上的梁筱唯抱著呼吸微弱的巧克力,在心裏一遍遍對它說:隻要你活下來,我們就做最好的朋友。

仿佛為了兌現約定,巧克力真的慢慢恢複了健康,除了無法治愈的先天性跛腳,它甚至表現得比其他狗狗更加聰敏。也正是因為它的到來,梁筱唯才覺得自己乏味的生活裏多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樂趣。

時鍾指向夜裏十一點,梁筱唯聽到媽媽在臥室裏扯著嗓子喊道:“你們也該散了吧,筱唯明天還要上學呢!”

“那今天就到這兒吧,散啦散啦,下次再玩!”

是爸爸的聲音。梁筱唯扯下耳機,巧克力機警地從梁筱唯腿上跳下去,在房間裏跳著兜轉。因為跛腳,它的身體很難保持平衡,總是轉著轉著就摔了跟頭。梁筱唯被它逗得笑出聲,寵愛地拎起它,小聲說:“歇會兒吧,老蜜!”老蜜是梁筱唯給巧克力起的愛稱,在她看來,巧克力無疑是她最親近的閨蜜。

梁筱唯拿起一支筆,對巧克力說:“老蜜,你聽著,我把這支筆放在你的嘴邊,你咬住它,出去幫我偵察一下爸爸的朋友們走了沒有。如果走了,回來就把筆吐到地上;沒走的話,就咬住不放。懂了嗎?”

巧克力仰著腦袋叫了一聲,球狀的尾巴搖來搖去。梁筱唯欣喜地拍拍它的頭,將筆放在它的嘴邊,巧克力一口咬住。梁筱唯笑著打了個響指:“OK,去執行任務吧!”

巧克力轉身搖搖晃晃地跑出房間。不一會兒,又搖搖晃晃地跑了回來,一看到梁筱唯便將嘴裏的圓珠筆吐了出來。梁筱唯蹲下身子拍拍它的頭,巧克力高興地立起身子,用兩條前腿摟住梁筱唯的小腿,一邊發出高興的嗚嗚聲,一邊輕輕咬拽她的牛仔褲。

“喂!我的褲子都要被你咬破了。好啦,去玩自己的玩具吧!”她彎腰撿起地上的藍色皮球丟到床邊,巧克力的注意力輕鬆地被轉移了。梁筱唯趁機快走幾步,走出房間並帶上門,叫住正打算去洗漱的爸爸,“爸爸,我想求你件事兒。”

爸爸停住腳步,笑著對臥室裏的媽媽喊道:“你閨女這兩天有點兒不對勁兒啊,平常連句話都懶得跟我說,今天都第二次求我了。”說著將目光轉回到梁筱唯身上,“說吧,什麽事兒?”

梁筱唯咬咬嘴唇,語氣堅定地說道:“希望爸爸以後再去學校旁邊的步行街執行公務的時候,能對今天那個賣燒烤的阿姨格外關照一下。”

“為什麽?”爸爸和剛好從臥室走出來的媽媽不約而同地問道。

“就因為她是你同學的媽媽?”爸爸的語氣裏充滿疑問。

媽媽抬頭望著梁筱唯:“筱唯,你從前不是最反感你爸爸的職業嗎?提都不願提的,今天怎麽還管起這種事了?”

“爸,隻要你答應我,我就答應給你們建委副主任的兒子補習。”梁筱唯抬起頭,大義凜然地說。

一個星期之前,爸爸請自己的領導建委副主任吃飯,聽說他兒子和梁筱唯同校,學習成績差得一塌糊塗,便主動請纓讓梁筱唯幫他兒子補習。副主任高興不已,說是回家和兒子商量一下再跟爸爸定時間。不料爸爸回來之後把這事兒一說,一向不慍不火的梁筱唯竟發了好大一通火,說最不願意跟爸爸的職業扯上關係,堅決不做他討好領導的犧牲品。這件事隻得暫時擱淺。還好副主任那邊也一直沒給準信兒,不然爸爸真是不知道怎麽跟領導交代。

沒想到梁筱唯竟然主動提出願意補習,爸爸權衡了幾分鍾,點點頭:“好,成交。”

梁筱唯鬆了口氣,打算明天主動和溫明打招呼,並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回到房間之後,盡管困意濃重,梁筱唯還是把巧克力抱到靠床的地毯旁,拿出鬃毛梳和寬梳幫它梳理毛發。從沒有養狗經驗的梁筱唯原本對這件事很是懈怠,但是有段時間因為她發懶,害得巧克力的絨毛全部糾纏在一起,還得了一次皮膚過敏。雖然用寵物門診買回來的香波洗過幾次就慢慢痊愈了,但每每回想起巧克力躺在地上,非常難受地抓撓自己肚皮的樣子,梁筱唯就會覺得十分愧疚,所以無論當天多麽疲累,她都會在睡前抽出半小時,耐心地幫它打理毛發。

梁筱唯從前不知道,養一隻狗狗也需要付出很多心力,哪怕是簡單的梳理毛發,也有很多講究。她還為此特意從網上查過資料,對照著試驗了幾天,才得到巧克力的“認可”。

此刻,梁筱唯手法熟練地用鬃毛梳順著巧克力的腳一層層向上地梳理。待毛發完全蓬鬆理順之後,開始梳理胸口的毛,然後是下巴、身體兩側和背部。

“躺下!老蜜,你別動!”梁筱唯將巧克力剛剛翻起的身子又翻了回去。看它四腳朝天地歪著腦袋躺在地毯上,梁筱唯忍不住笑出了聲,抬起手背揉揉發酸的眼睛,又極為耐心地梳理起巧克力腿根和腹部的絨毛。因為巧克力非常活潑好動,所以這個部分的毛發特別容易粘連。巧克力耐心有限,急了會伸出前腿扒開她的梳子。所以她得一邊用左手五指輕撓它的脖頸轉移它的注意力,一邊快速行動。

等到大功告成後,巧克力的絨毛蓬鬆得越發厲害。甚至外形看起來都比平常要大一圈,樣子也更像可愛呆萌的比熊。每每此時,梁筱唯就覺得特別有成就感。

“哇!老蜜你漂亮極了!”梁筱唯擁住巧克力,笑著誇讚它。

巧克力則衝出梁筱唯的懷抱,跑到衣櫃鏡子前,蹦蹦跳跳地照了起來。梁筱唯順勢爬上了床,枕著胳膊肘側頭微笑著凝望它。即使看到巧克力踩到了她的校服外套,並且翻滾撕咬玩得不亦樂乎也懶得跑過去製止,她隻覺眼皮越來越沉,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早上,被鬧鍾驚醒的梁筱唯睡眼惺忪地掃視房間,看到巧克力蜷縮在她的校服外套上,一副也剛剛醒來的樣子。梁筱唯驚叫一聲,跑過去搶救校服,還好隻是沾了些狗毛,沒什麽奇怪的味道。

快速洗漱完畢,梁筱唯拿著媽媽昨天買的麵包和牛奶在小區門口翹首以待。早秋的風涼涼的,她在校服外套裏搭了一件淺藍色格子襯衣,領口係著深湖藍色的蝴蝶結,左邊頭發有意別到了耳後,就一點兒小小改變便為梁筱唯增添了一絲溫婉。是有點兒奇怪啊,不過是見一見溫明,卻下意識地想要留給他最好的印象。梁筱唯來不及擇掉身上的狗毛,就看到背著書包、迎著燦爛朝陽走出小區的溫明。

溫明穿白色長袖襯衫,黑色休閑褲,校服外套敞開著,雙肩書包斜挎在左肩上,梳著類似流川楓(日本卡通片《灌籃高手》中的主角之一)的發型,長長的劉海遮住眉眼,身形越發顯得高瘦挺拔。經過梁筱唯身邊時,他懶懶地瞥了一眼,腳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梁筱唯快走幾步追了上去,她的身高隻及溫明的肩膀,整個人籠罩在他的影子裏,卻不覺得有壓迫感。“溫明哥哥。”昨晚開始,梁筱唯已經在心裏偷偷練習了不下一百遍這個稱呼,現在叫出來發現並沒有想象中那樣艱難。

溫明的表情始終冷冷的,像是視梁筱唯為空氣。梁筱唯並不氣惱,小碎步跟在他身旁,聲音有些喘:“我跟爸爸達成了協議,以後阿姨再出來擺攤,他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溫明突然在人行道一邊站定,梁筱唯沒刹住步子,踉蹌著撞到溫明堅硬的脊背上。溫明轉過身,笑容從嘴角慢慢擴散開來。隻是這個笑容詭異得很,因為他的眼睛裏絲毫沒有笑意,他看著梁筱唯:“所以,你覺得我應該感謝你嗎?在我媽媽被打得頭破血流,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走路一瘸一拐之後,感謝你?”

“我……”梁筱唯突然詞窮,她隻顧邀功,完全沒有細想自己的身份對溫明來說有多討嫌。沉默片刻,她長舒口氣,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將手中的麵包和牛奶塞進溫明懷裏,語氣也冷了下來,“隨你怎樣想,反正我是好意!”說完,綠燈恰好亮了,梁筱唯搶先一步向前走去。

梁筱唯沒有看到站在她身後的溫明那突然變得冷厲的眼神。他真是厭煩極了被別人施舍。他不懂,明明他已經足夠優秀,明明他已經拚盡全力力爭將所有事情做到最好,為什麽他還是生活在底層,還是擺脫不掉被人憐憫的身份?

“啪”的一聲,麵包和牛奶被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燦爛晨光中,少年挺直的背上寫滿倔強。

梁筱唯一走進教室就覺得不大對勁:大家都在用惋惜、同情的目光看著她。班長許貝妮悄悄傳給她一張字條,上麵寫著三個字:小心點。小心什麽?大白天還能被妖怪抓走不成?梁筱唯自嘲地笑笑,將字條丟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然而轉頭對上董敘陽憤怒的眼神時,她突然明白了大家這些奇怪的表現意味著什麽。

她沒有幫董敘陽買早餐。當然,她原本就沒打算買。梁筱唯一點兒都不怕董敘陽,她不信他一個男生還能出手打她,反而想做點兒什麽挫挫他的銳氣。

“不就是仗著父母有點兒權勢,至於囂張成這樣嗎?”梁筱唯回看董敘陽的眼神裏明明白白寫著這句話。果然,這個眼神瞬間點燃了董敘陽的怒火。他用力一拍桌子,邁開大步走到梁筱唯跟前,歪著腦袋打量了她幾秒鍾,然後揚揚眉毛,整個人突然湊近:“你是在挑釁我嗎?”

梁筱唯沒有躲閃,盯著董敘陽,輕輕笑了:“那又怎樣?”

那一刻,全班陷入空前的寂靜,梁筱唯甚至聽到同桌吞咽口水的聲音。可她仍然不覺得恐懼,心裏甚至閃過一絲興奮。整間教室好像變成了她的舞台,所有人都在看她表演,她可不想讓觀眾們失望。

董敘陽眉頭緊蹙,點點頭:“你有種,你叫梁筱唯是吧?”說著,他冷哼一聲直起身,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打算放過梁筱唯的時候,忽然伸手揪住了梁筱唯的衣領。他看著梁筱唯,眼神中滿滿的都是得意,一字一頓地下達著命令:“說你害怕,求我饒了你。”

梁筱唯被抓得有些喘不上氣,卻仍咬著嘴唇,倔強地看著董敘陽。有些膽子小的女生此刻都快被嚇哭了,班長許貝妮幾次起身想要製止,都被董敘陽的小弟攔住。

“說不說?不說嗎?”董敘陽的手又收緊了些。梁筱唯被迫仰起了頭。她咧了咧嘴角,努力從嗓子裏擠出了兩個字,聲音尖厲卻吐字清晰:“幼稚!”

董敘陽真的被氣到了。在學校根本沒有人敢違抗他,可麵前這個看上去瘦弱不堪、校服前襟上沾滿巧克力色卷毛的女生不知道是吃了什麽膽,竟公然讓他下不來台。一定要給她點兒顏色看看,這樣想著,董敘陽再次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梁筱唯自知當下沒人敢出手救她。她才不要被眼前的變態掐暈過去!於是,她使出小時候爸爸教她的跆拳道。左勾拳、右勾拳,前踢、掄踢、下踢,一通亂用,雖然因為坐著影響了發揮,幾乎沒有一拳命中董敘陽,可在場的人,包括董敘陽全都被梁筱唯的陣勢嚇到了。

梁筱唯感到脖子上的力道鬆了,便趁機從董敘陽的胳膊下鑽了出來,她大步跑到講台上,捂著頸口衝董敘陽叫囂:“以後再找我麻煩就等著吃拳頭吧!”

那一刻,董敘陽的表情簡直可以用哭笑不得來形容。

那天晚上,梁筱唯一邊幫巧克力梳理毛發,一邊跟它分享白天自己的英勇事跡,提起董敘陽最後的模樣,忍不住笑到在**打滾。她實在是太開心、太有成就感了,就像自己成了武俠劇中懲惡除霸的女俠。這股報仇雪恨的暗爽甚至把早上被溫明指責的陰霾也一並帶走了。

因為與董敘陽的這次對峙,梁筱唯在學校徹底出名了。奇怪的是董敘陽並沒有因此對她進行打擊報複,這讓一直等著迎戰的梁筱唯心裏有些失望。她本來還很期待董敘陽這個對手呢,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在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決一死戰的勇氣之後,突然休戰了。

因為那天的表現,班裏的同學開始關注梁筱唯,有些女生會給她塞好吃的,送她好看的發卡,來委婉表達想和她交朋友的願望。甚至有女生帶頭起哄推舉她接替許貝妮的班長職務,說許貝妮膽小怕事,班長不過是個空殼子。

對於這些示好,梁筱唯始終冷眼旁觀,在她心裏,所有想依附別人來豐滿自己的人都是廢物。她之所以欣賞溫明,就是因為他身上有種竭盡全力要和生活一拚到底的韌勁。他明明一無所有,卻高傲自信,優秀到無人能及。這才是值得梁筱唯崇拜的強者。

周三下午,輪到梁筱唯和同桌值日,許貝妮卻主動提出要和梁筱唯的同桌交換。同桌是個很膽小的女生,望著梁筱唯,一臉左右為難。最後還是梁筱唯說:“我無所謂,跟誰值日都一樣。”同桌這才安心地收拾好書包離開教室,梁筱唯望著她的背影,暗暗撇了撇嘴,托董敘陽的福,她的形象一夜顛覆,現在竟然也有人開始怕她了。

做完值日,天色漸暗,許貝妮突然把她叫住。梁筱唯並不意外,她早料到許貝妮特意換到今天值日是有什麽話要跟她說。所以,她很鎮定地開門見山:“想說什麽快說吧,我著急回家喂狗。”

許貝妮臉色有些難看,但仍然好脾氣地接話,“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你打算當班長嗎?”

“就為這個?”梁筱唯笑著聳聳肩膀,“放心吧,我對當班長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不過,你這個班長當得的確有些失敗。所以我也挺鬧不明白的,這麽沒有存在感的班長,你何必那麽在乎?”

“這不用你管。我也奉勸你,別太張狂,有句俗語叫‘槍打出頭鳥’。小心自己哪天怎麽死的都不知道。”許貝妮有些惱怒地反駁道。

梁筱唯的笑容裏多了幾分讚許:“我反倒更喜歡現在這樣牙尖嘴利的你。起碼很真實。所以,不要為了班長的位置就對所有人曲意逢迎,那樣反而更難樹立威信。”

許貝妮盯著梁筱唯看了許久,才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謝謝忠告。”

梁筱唯推開教室門的同時,許貝妮驚慌地往後退了幾步,恰好踩在她的白色帆布鞋上。梁筱唯剛想發火,抬頭看到了坐在教室前排課桌上的幾個女生。她們穿的不是本校的校服,看上去也要比梁筱唯大幾歲,估計是附近那所職高的學生。這幫染著黃頭發,一副太妹相的女生難不成是董敘陽找來對付自己的幫手?

梁筱唯不想連累許貝妮,剛打算叫她快跑,不料許貝妮竟上前一步,抽噎著連聲對那幫女生說:“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

為首的女生個子較高,走到許貝妮麵前,用力拍拍她左右兩頰,拉著長腔:“現在知道錯了,上上周我怎麽跟你說的來著?讓你測驗的時候給我妹妹傳答案,你當時不是答應得挺好的?睡一覺就忘了?我妹妹考試沒考好,傷心地哭了一個晚上呢!你說怎麽辦?我讓你哭上一個月好不好?”

許貝妮慌忙解釋道:“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可是那次測試我們分了AB卷,我跟你妹妹的卷子不一樣,我傳答案給她也沒用的。我……”

“噓……”女生伸出食指抵住許貝妮的嘴唇,笑道,“小妹妹,答案有沒有用不是你的問題,傳不傳可就是你的問題了。”說著,她朝身後擺了擺手,其他幾個女生立刻將許貝妮圍了起來。

“你們要幹什麽?”梁筱唯將哭哭啼啼的許貝妮拉到身後。

“喲喲喲,來了個多管閑事的!”為首的女生不耐煩地揉揉自己的頭發,對身旁的幾個女生道,“先打這個強出頭的,打到她不敢再多管閑事為止!”

頓時,原本圍著許貝妮的幾個女生立刻衝梁筱唯擁了過來。梁筱唯想提醒許貝妮快去找救兵,卻發現她嘴角竟隱約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還沒反應過來,臉頰和肚子便各挨了一拳。火辣辣的疼痛瞬間襲來,梁筱唯倒抽一口氣,氣急敗壞地抄起身旁的長板凳作勢要砸過去,卻終究寡不敵眾,反被其中兩個女生抓住了雙手,動彈不得。梁筱唯心裏歎了口氣,就在她以為自己今天死定了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嗬斥:“住手!”

是董敘陽。董敘陽慢慢地走進教室,伸手推開架住梁筱唯的兩個女生,單手穩穩抓住梁筱唯的小臂,對著為首的高個子女生說:“姐姐,不好意思,這個姑娘是我的人。我現在要把她帶走,另外那個隨你處置。”

梁筱唯剛想開口,卻被董敘陽從脖子後方伸過去的手掌捂住了嘴,他拖著梁筱唯一直走到教室外的走廊盡頭。梁筱唯還想去救許貝妮,卻被董敘陽的兩個小弟攔住。

董敘陽走過去,俯身一臉同情地望著梁筱唯,用難得的溫柔口氣說:“傻瓜,許貝妮騙你的,你看不出來?剛才她一直在跟那幫小太妹使眼色。我不知道你怎麽得罪她了,但我肯定她們是串通好的。”

梁筱唯將信將疑,畢竟她剛才的確無意間看到了許貝妮意味不明的笑容。但現在,她來不及想許貝妮為何要整她:“喂!我和你不是死對頭嗎?你幹嗎要幫我?”

董敘陽聳聳肩:“你不再是我的對頭了。”

梁筱唯冷哼一聲:“那我是什麽?”

“老師呀!”董敘陽揚揚眉,撇撇嘴,一副極力克製笑意的模樣。

梁筱唯愣了一下,眉頭蹙起,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麵前的少年:“你爸不會就是建委副主任吧?”

董敘陽嘴角的笑意更濃了,瞪大眼睛,點了點頭。

梁筱唯感覺耳朵裏“嗡”的一聲,下意識地伸出食指指著董敘陽,半天說不出話來,仿佛所有詞句都在腦海中打了結:“你,你就是……就是你?”

“對,就是我。”迎著天黑前最後一縷微弱的晚霞,董敘陽笑容滿麵地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