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霧山木蘭
明崇禎四年正月,北方霧山附近,凜冬已至,整個山峰籠罩著一層冰甲。
冬季的夜晚,夜風極冷,呼嘯而至的寒風似乎可以吞噬整個山峰。霧山的山巔之上,原本矗立這裏的首山之金在頃刻之間,竟然變幻出七種顏色,這時召集門下弟子集會的信號,看來必有要事發生!
此時在首山之金的南麵是一個身著素衣的中年男子,而站在他對麵是一個身著玄衣的中年男子,二人看著首山之金化作五彩的雲煙消失了,都思索著,原來他們就是此地神機門的建立者——左國材與左國棅。
“看來這天下終究還是要起紛亂了。”左國材睜開了眼睛,指了指天空中出現的光芒,那是象征著兵災的星宿。
“大哥的話終究還是說中了,近日據門下來報,女真酋虜正在盛京訓練一隻火槍部隊,而且人數眾多,看來女真酋虜南下將是勢在必行。如今,袁崇煥將軍已死,大明甚危啊。”左國棅揮一揮玄衣的袖子,十幾枚銀針射出,在各處出現了星星之火,把這裏的一切照亮。
這是一個廣場,在地麵上有著“神機”二字,原來這是神機門的集會廣場。四周布置,旗幟擺放,房屋亭台,包括地麵的青磚,竟然與墨村的集會廣場完全一樣!
廣場中的首山之金也是與當時在墨村集會廣場的首山之金一模一樣!
“弟弟,看來你我終究不能如此安穩地隱居,人生在世,有人苟且偷安,有人為國赴命,咱們兄弟不是那苟活於亂世之人,我們總得為大明做點兒什麽,你說呢?”左國材看看對麵的弟弟,露出苦澀的笑容。
“大哥,我們在這裏重建神機門也有兩年了,兩年來我們厲兵秣馬,辛苦操練,已經小有所成,放眼天下,如今世事大亂,女真酋虜對大明虎視眈眈,而西北的流寇也攪得天翻地覆,大明江山風雨飄搖,危在旦夕,百姓流離失所,飽嚐戰亂之苦。我們的確該派弟子出去走動一下了。”
“我也想讓弟子們看看到底這世道成了什麽樣子,到底會是誰重新開始建立新世界?”左國材的白衣被夜風吹得抖動著,望著聚集來的門人,問他們道:“今晚叫你們過來,是要告訴你們,女真酋虜正在盛京積極備戰,打算入主中原,我們身為大明子民,萬不能如此躲藏,視而不見,必須為拯救大明盡一份綿薄之力。近日,有人報告,女真酋虜訓練了一直神秘的火器部隊,恐怕有所圖謀。你們隨我修行,也不能一直紙上談兵,總得去外邊的世界曆練曆練,日後才能為抵禦外敵做出貢獻。”
左國材說罷,門下弟子大多沉默,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捉摸不定的氣息,突然傳來一聲——“哈哈,我終於可以下山了!”打破了人群的沉默。
眾弟子順聲而望,發現這是一個女孩子開心地笑著。
“木蘭,你怎麽還是這麽沒有規矩,我還沒說完呢。”左國材說道,原來這個聲音來自左國材的養女,她做事頗有些男孩子粗曠的性格,有時難免魯莽,左國材對此也是非常頭痛,說了多少次也還是沒改過。
木蘭本是山腳下一個普通獵戶的女兒,由於出身低賤,她並沒有名字,父母隻是稱呼她“十七”。兩年前,女真人入侵,將她所在的村莊洗劫一空,所幸當時左國棅得到消息,與哥哥左國材帶領門人將女真人的隊伍擊退,救下剩下的百姓,木蘭的父母不幸慘死,於是木蘭就拜入神機門,成為了左家兄弟的養女。
拜入師門那天,左國材心想得給這個孩子取一個名字,他左思右想,見她眉宇之間與秦木蘭竟有些相似,就給她取名為“木蘭”。
而後在神機門中,她也和其他師兄弟們學習機關之術、刀劍之術、四書五經,隻是每當左國材在講儒家三綱五常之時,木蘭便枕著胳膊,在座位上睡著了,左國材多次叫醒她,對她嚴厲訓斥,她也不反駁,但就是不改,左國材見她不願學習,就停了她的課。
後來又一日,清晨神機門正在訓練劍術,一個聲音響起:“師父!師父!你看大師兄在那幹什麽呢?”
左國材順聲而望,他見在訓練場地的圍牆上,一個少年竟然在順著牆沿蹦跳著,追逐著一個姑娘,他一邊追,一邊叫嚷著:“木蘭師妹,你別跑!你給我幾片鐵片就可以做成這個機關了,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把蜥蜴放進你的鞋子裏。”
而這個叫作木蘭的小女孩,在少年的前麵借住木鳶翼竟飛到了半空之中,不快不慢,就是不落在地上,頻頻回頭對著少年咯咯笑。
“文謙,你先回來吧,不要和你師妹鬧了!”左國材看出來很是疼愛木蘭的樣子,伸手袖子中飛出一根鋼絲,把木蘭從半空抓下來,木蘭竟然在左國材的手裏不老實,施展一個後空翻想逃跑,怎奈何左國材袖中的鋼絲好似長在木蘭的身上,她就是無法擺脫,最後終於老老實實,不在動彈,坐在地上伸著胳膊和腿,無奈地喊道:“義父,我知道錯了。”
左國材冷哼一聲,問道:“你錯在什麽地方?你倒是說一說。”
木蘭答道:“我呢,不該在訓練時偷偷溜走,不該偷拿木鳶翼。”
“哼,算你明白事理,罰你麵壁十日,寫悔過心得一篇。”左國材這時又叫來那個少年嗬斥道,“文謙,你以後若是再頑皮,欺負師妹,也麵壁十天!”
“是!弟子謹遵師命!不敢再欺負師妹了。”這個叫做陳文謙的少年低頭答道,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著實好看。
左國材看著這對師兄妹,悵然道:“九淵和阿朱也和你們年齡相仿,不知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後又一日,傍晚之時,管理夥食的三個弟子滿身糞便,散發著陣陣臭氣,從後山被其他弟子扶著走進左國材的大門。左國材一看他們渾身沾滿糞便,就知道事情不太好,連忙問他們道:“你們這是怎麽回事,是和誰動手打架了?”
這三個弟子相互對視,不敢講話,支支吾吾的,一看就是有難言之隱。
“文謙!去把你的師妹請到這裏!”左國材氣得麵色發白,他一想就知道這件事肯定和自己的這個頑皮的義女有關。
木蘭一進門,麵上笑嘻嘻的,左國材忍著怒火,對她喝道:“這是怎麽回事啊?你還不如實招來!”
“您說的是什麽,到底是怎麽回事啊,義父?”木蘭伸著手拉住左國材像扭股糖一樣撒著嬌,左國材繃著臉,一臉憤怒地吼道:“你去看看你這幾個師兄,誰把他們弄成這樣?”
木蘭上前關心地問道:“三位師兄,你們這是怎麽了?我之前見你們,不是去後山挑糞去了,怎麽摔成這個樣子啊?義父給你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和人家打架,你們這樣做對得起義父的諄諄教導嗎?還把這裏搞得臭氣熏天,我作為你們的師妹,真替你們感到悲哀。”說完,又學著左國材嚴肅的樣子,繃起了臉。
“師父,不知道誰在後山的路上布置了很多的機關,我們擔著糞桶,是左躲左有機關,右躲右有機關。真得沒辦法了,最後中了機關,滑倒了,把裝滿糞便的糞桶也摔了。”三個師兄弟登時叫苦連天,心懷不平。
“義父,這事情很嚴重啊,待女兒去後山瞧瞧,到底是什麽機關,竟然將眾位師兄折磨成這樣!”木蘭抓著掃把就想往外跑,邊跑便嚷著,”一定把那破壞後山的混蛋捉住,給義父您把後山打掃幹淨!“
“回來,你以為你能跑得掉嗎?還想賊喊捉賊,這件事我隻要問問後山看門的弟子就知道誰去過後山,你要不說實話,我立馬罰你五天不準吃飯!”左國材袖中彈出一根鋼絲,綁住的木蘭的小腿。
木蘭一看左國材怒氣衝天,她對義父的脾氣早已琢磨透了,吃軟不吃硬,既然捉弄師兄的事情敗露,趕緊走到義父跟前,跪下低頭道:“義父,這,這,這是我一時大意,本來想用那些機關抓些野雞給義父您煲湯,誰知道無意驚擾到了師兄們,請義父責罰我吧!”她一邊說,一邊偏著頭衝三個師兄使眼色,暗示三個師兄幫她向義父求求情。可是師兄們好像都沒有看見,一個個抬頭看著天,要麽看著地。木蘭氣得想過去扇他們幾個大耳刮子。
“把回後山的路打掃幹淨,把你三位師兄的衣服洗幹淨,然後從今晚開始每日到機關訓練場,給我跑十圈,一直到第二年的春節!”左國材看也沒看下去了轉身走了,剩下了師兄們和半跪著的木蘭。
神機門本以機關術為主,但是製作機關需要耐性,左國材知道義女性格頑皮浮躁,對此他總是憂心仲仲,於是他特意罰她跑步,也是想磨一磨她的心氣。
“師兄啊,你看我這麽瘦小,平日裏也沒幹什麽活,你們倒是幫幫忙吧?”木蘭此時可憐巴巴地望著三位師兄,又開始軟磨硬泡的攻勢,她看看師兄們都沒有動靜,趕緊掏出口袋裏的山參,往師兄們手裏麵塞。
“這是我為師兄們從老遠的地方采集的山參,師兄們別客氣啊,你們看小師妹我弱不禁風,哪裏能做那麽多活,你們就行行好幫幫師妹我吧?”
三個師兄似乎並不買賬,顯然這次讓他們“臭氣熏天”,十足讓師兄們氣憤難當,“小師妹,這回我們可不能再幫你了,之前幫你都把你慣壞了,這次一定要聽師傅的好好懲罰一下你,你就自己慢慢幹吧!”三個師兄接過山參,脫下外衣丟在地上道,“你如果整天再這麽調皮搗蛋,下了山,隻怕得讓別人揍死!也就師父和師叔寵著你!”
三位師兄們互相攙扶著慢慢地往住屋走去,一邊走一邊嘟囔道:“真不知道以後誰敢娶她?”
“哎!吃人家的就要……”她看見了義叔左國棅出來,趕緊抱著掃把,拾起惡臭的衣服跑了,一邊跑一邊叨咕著:“你們三個給我記著,拿了我的山參,還不替我幹活!下次我一定加倍給你們顏色!哼……”
左國棅問她道:“怎麽,又犯什麽事了?”木蘭怒道:“我放了幾個機關在後山,三個師兄不小心中了機關,把糞桶摔出去了,結果把衣服蹭的都是糞便,就向義父告狀,我冤枉啊!”
她以為左國棅會像以往一樣好言安慰她,誰知這一次左國棅也嗬斥她道:“你這次,叔父也不會幫你了,以往我以為幫你,你會有所改善,誰知道你一直冥頑不靈,反倒是變本加厲!你可知道後山道路本就險峻,若是那三位弟子真的不幸摔到山崖下麵,那這三條人命,你怎麽賠?你若是不珍惜他人性命,別人管不管我不知道,我第一個拿劍劈了你!”
木蘭感到委屈,但她見義父和義叔都嗬斥自己,也知道這件事確實過分了,於是默默低下頭,抱起師兄們的衣服去清洗了,她平日裏在神機門,大家都讓著她,一是知道她是師父的養女,加上天生活潑可愛,惹人喜歡。二是知道她家中遭遇不幸,大家也都同情她。
左國棅見木蘭已然默然不語,開始清洗衣服,就勸她道:“我與你義父似你這般大時,其實也頑劣不堪,我比你義父還要叛逆。結果,我後來誤信人言,遭人利用,害了不少無辜人的性命。如今我整夜為那些無辜殞命的人祈禱,希望他們能夠安息!所以,你要吸取我的教訓,不要走上歧途,外邊的世界,很美好,卻又很複雜,你要變得成熟一些。”
左國棅言罷,緩緩走向集會廣場,他站在高處遠眺,腦海中有浮現出當初盜取兩儀雙生牆的圖紙,害得墨村被公輸門毀滅,無數無辜的墨村義士慘遭屠戮的畫麵,那是他心中永遠的傷痛,如今他重建當初墨村的建築,也是提醒自己,不能再走從前的錯誤之路。
因為,有的錯誤一旦鑄成,就再也沒有辦法改正了。畢竟死去無法複生。
左國材轉身看著此時木蘭的身影,久久沒有動,久久注視著她,他們之間的歲數相差不到二十歲,他撚在手指之間徐徐道:“兩年了,天地的浩劫也該開始了,以後的日子要看她自己了。木蘭,你隨我來!”
原本晴朗的夜空陰暗下來,山間突然起了更大更冷的風!帶著重重詭異的風在山間的枯木衰草之間回旋,風吹過的地方一切事物好像安靜了許多,因為他們都在顫抖,都在恐懼!恐懼那莫名的東西!是因為暴風雪就要來了嗎?
左國材望著天空,看著那層層氤氳,吹著風,一座樓閣矗立在其中。
“義父,你要帶我去哪?這裏是什麽地方?”木蘭呆在神機門兩年,卻從未來過此地。
左國材先是沒有作答,而是在這建築前來回踱步,似乎在思考著什麽,不久,他解釋道:“這是我和你叔父仿照墨村修建的天機閣,裏麵藏有墨家從古至今創造的機關利器,有的我們隻是仿照了它的外形,並不能使用。”
木蘭環視屋子裏擺放的各種機關利器,其中就包括左國材參與改良的雙發連珠統,還有一個機械手臂,一個連弩,一柄繡春刀,一個機關匣子……
左國材對她嚴肅道:“木蘭,此次下山,你當好生曆練。這些鎧甲武器都是我們精心打造,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這裏我用你義母的長劍,和你義叔改造之後,做成這把短匕繡春刀,你別小瞧它的威力,一般女真人穿的盔甲,可以刺透。另外,這個刀柄可射出鎖鏈,你若是在緊要關頭,既可以傷敵,亦可以自救。這裏還有一副機關軟甲,是我們將原來公輸家研製的盔甲改造,將重量減輕,但加強了防禦能力,你摸一摸看它的質地柔軟,硬度超高,你用這把利刃也無法一刀刺透,另外軟甲內部藏有銀針,你若是遇到包圍時按動腰上樞紐,可四散銀針,助你脫困。你要下山去了,我,我總是擔心你的安危。怕你……”
木蘭聽著義父耐心的講解,不禁心生感慨,望著義父鬢角的白發,和眼角的皺紋,木蘭從前見義父總是嗬斥弟子,總是講起儒家的綱常倫理,說什麽為國盡忠,江湖大義。今日,她第一次覺得義父竟然也有柔情的一麵。
木蘭接過短匕繡春刀,又接過軟甲,她端在手心上,覺得沉甸甸的,她從前覺得義父總是嚴厲,搬起一張嚴肅的臉,但見到這精良的兵刃,就知道義父他們兄弟二人對自己的良苦用心,她不禁一股淚水,打濕了眼眶。
左國材擁抱了木蘭,對她道:“你不要傷感,我和你叔父,都會平平安安的,等你的好消息。你自己也要萬般小心,不可粗心大意。”
木蘭拿起軟甲和短匕繡春刀,回到了住處,那一夜,她都在擔心左家兄弟,兩年的父女之情,隻能化作一行清淚,掛在臉頰……
第二日清晨,左國材與左國棅站在山門兩側,山路兩邊,站滿了神機門其他弟子,他們是要送別即將離去的小師妹,小師妹雖然頑皮,但是古靈精怪的她甚能摸透每個人的心思,因此即使她百般刁難師兄們,卻還是贏得了大家的喜愛,此次師妹要下山曆練,他們心中都有幾分不舍,但更難過的是,今日一別,可能再也見不到了,未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離愁別緒掛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木蘭雖然內心也十分難受,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她知道大家都在為她擔心,因此她必須要變現得沉穩、懂事,她背起包袱,整理好一路的盤纏,向左家兄弟辭別道:“義父、義叔,今日一別,還望多多保重!”
左國材道:“日後,切勿莽撞行事,凡事三思而後行!”左國棅道:“切勿輕信他人,江湖人心險惡,如今這世道,不管未來如何,還請勿忘初心!”
“女兒謹遵教誨!牢記心頭!”
其他師門弟子有的也拿來一些包子,給木蘭,擔心她外邊的飯菜吃不慣,木蘭百般拒絕,但又拗不過眾位師兄,就隻拿了一部分,放在包袱中。
望著木蘭離去的背影,左國材吟唱起那首《滿江紅》:“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那悲壯的聲音,在霧山之巔,久久難以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