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畢業那天,我們都太軟弱
青春裏的反目,總是非常利落幹脆。那些說出口的狠話像尖利的刺,精準地紮進對方心裏,成為難以愈合的傷口。
可是逞一時口快,理智回歸後,才會明白,自己要為曾經那份根本無足掛齒的傲嬌倔強生出多少遺憾。
多少懊悔。
多少永遠也抵達不了彼岸的思念。
1
踏入校門這麽多年,大考小考經曆了無數次,但從沒有哪一回,周靜芒因為成績緊張成這樣。
並且,她緊張的不是自己的成績。
暑假過了一周,學習委員通知大家,期末考試的成績已經張貼在了學校的公告欄裏,讓所有人自行前去查看。周靜芒一路瑟瑟發抖著來到學校大門前,剛好碰到了悠哉悠哉吃著雪糕的章揚和莊傑。
天氣很熱,太陽火辣辣的,章揚望著穿一身小熊維尼格子襯衫裙的周靜芒,無奈地搖搖頭:“十七歲的人,卻隻有七歲的審美。”
周靜芒懶得理他,徑直朝著公告欄挪去。
她誠心祈禱著,章揚的成績千萬不要太難看,不然她下學期肯定要被班主任和諸位同學八卦的眼神淹死。
紅色的榜單已經近在眼前,她卻嚇得緊緊閉上了眼睛。片刻後,她伸出食指扒開眼皮,露出一條縫。將名單一列一列地看過去,都沒有看到章揚的名字。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是倒數……咦?不對,她好像看串了行,周靜芒一著急,也顧不上害怕了,睜開眼睛跑到榜單前,快速瀏覽了一遍排名,終於,在第三十九名的位置發現了心心念念的那兩個字。
全班五十二個人,第三十九名,勉強算是擺脫了吊車尾的過去,達到了中遊。周靜芒稍稍舒了一口氣,又仔細看了看他的各科成績,語文和英語都有明顯提高,數學最差,隻有十幾分……天,就算選擇題全蒙,也不至於得這個分數吧。
笨蛋!
周靜芒剛剛在心裏咒罵完,章揚就俏沒聲地站到了她背後。“不要說我壞話!”他嚴肅地給予警告。
周靜芒回頭衝他翻了個白眼:“你要是數學成績能稍微提高一點兒,名次至少能往前提五名。你看,前麵那幾個人跟你的成績差距很小。”
“怕什麽?”章揚欠扁地咧開嘴,露出一嘴大白牙,笑得沒心沒肺,“反正我高考時,數學又不計入總分成績。”
周靜芒愣愣地看了他半天,突然伸手觸了觸他的額頭:“病入膏肓了吧?胡話說得這麽溜。”
章揚聳肩,轉頭給了莊傑一個眼神,莊傑心領神會,跟周靜芒解釋道,章大少已經決定要報考藝術學校了。藝校的文化課分數線低很多,隻要藝考過關,以他現在的成績進入二類本科不是問題。
周靜芒欣喜的同時,又想到:“可是你爸能同意嗎?你當初來了一中,不也被迫從藝術班調到了普通班?”
章揚不置可否地撇嘴:“如果他有本事,就等我考上大學,再幫我轉係啊。我反正隻負責考上大學就好了。”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周靜芒一眼,“這可是我跟某人的約定。”
“什麽約定?”莊傑抓住話頭不放,“我怎麽覺得你們倆的表情這麽奇怪呢?從實招來,你們倆……”
周靜芒的臉“騰”地燒了起來:“不跟你們胡扯了,我去教室找瀠洄了。”
一直跑到學校大門前,周靜芒才想起,她忘了看自己的成績。真是要瘋了,現在回去,肯定又要遇到大嘴巴莊傑,不想被他逗弄,她決定等會兒讓沈瀠洄幫她看看成績。
“你也真行,專門跑來看成績,最後卻什麽都沒記住。”沈瀠洄看完榜回來,一邊笑話她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是第二名啦,數學比淩晨低兩分。”
周靜芒滿意地點頭,可以了,憑這個成績她絕對不用跑到鄉下去賣苦力了。
她挽著沈瀠洄的胳膊,和她一起走到公交車站,夏日熱浪滾滾,她們並排坐在站台上發燙的座位上,喝著冷飲,蹺著二郎腿悠閑地晃著腳。
片刻後,沈瀠洄說:“對了,我剛剛碰到章揚了,他讓我給你帶個話。”
“說什麽?”周靜芒微微皺起眉頭,這家夥嘴裏能說出什麽好話。
“他暑假要去外地參加藝考培訓班。”沈瀠洄的目光落在車輛擁擠的馬路上,“靜芒,你和章揚是不是說好要考同一所大學了?”
周靜芒愣了一下,本能地否定了,“沒有!”她心虛地反駁,“我們倆成績懸殊太大了,怎麽可能上同一所大學。”
“那你為什麽主動提出和他同桌?”沈瀠洄鍥而不舍地追問,“你最近還鉚足了勁地幫他補習不是嗎?”
“那……”周靜芒張口結舌了一會兒,隨口胡編,“那都是我為了給自己鞏固知識。你也知道的,給別人講一遍勝過自己悶著頭看十遍。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真的是這樣嗎?”沈瀠洄又露出了那種咄咄逼人的目光。
周靜芒垂下眼,重重點頭。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一直站在廣告牌後麵,拿著兩支甜筒的男孩,轉身大步離開了。甜筒早已融化,黏膩的奶油滴在滾燙的柏油路上。
又被周靜芒這丫頭涮了。章揚將甜筒丟進一旁的垃圾桶,煩躁地向下使勁扯了扯領口。
2
周靜芒從秦榛那裏聽說章揚去外地參加培訓班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三天了。那是座離她們這裏挺遠的城市,坐火車也要大概五個小時的車程。
“你不會不知道吧?”秦榛在電話裏大呼小叫,“章揚專門打電話告訴了我們幾個,沒道理不告訴你啊?”
周靜芒撇撇嘴,她有時候也挺弄不懂章揚的,他到底怎麽看待自己,她真的不知道。
沒有了聊天的興致,周靜芒掛斷電話,坐在臥室裏,悵然地望著窗外。
耳邊又響起了剛剛秦榛好意的提醒,她說,她可以找莊傑幫忙打聽一下章揚的聯係方式,但周靜芒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他都不聯係自己,自己幹嗎要上趕著被人嫌惡。
但,即便每天這樣給自己洗腦,周靜芒還是無法控製地一天無數次想到他。
學習會不會吃力?有沒有照顧好自己?培訓班進展怎麽樣?還要多久才能回來?
這些問題纏繞著她,讓她做什麽都束手束腳,提不起勁。
暑假過半的時候,父母察覺到了周靜芒的異常,以為是高中學習壓力太大,在完全沒有跟她商議的情況下,就定了前往海邊的車票,說要帶她去散散心。
周靜芒當然不會反對。她巴不得多做點兒什麽別的事來分散一下注意力,可是當她拿到車票的瞬間,突然想到,這座城市與章揚所在的A城很近。
地圖顯示,隻有一百公裏。
到達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趁爸媽去洗手間的工夫,周靜芒拖著行李箱,跑到售票處,詢問了一下去往A城的車票。
當晚十點會有一輛。她鬼使神差地用自己攢下的零花錢買了張票。她並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一直到跟著爸媽乘出租車抵達提前定好的海景房,放好行李,出門吃晚飯時,她才發現,那張車票還在手裏,並且已經被攥得發皺發燙。
晚飯後,她沒有跟爸媽去海邊漫步,而是以“太累”為由獨自回酒店休息。這時,時鍾已經指向了八點半。
還剩一個半小時,酒店離火車站很近,時間非常充裕。周靜芒將自己的行李箱打開,從一堆短褲中挑出唯一一件淺藍色背帶長裙換上,趕了一天的路,臉上灰撲撲的,她迅速洗了把臉,將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頭發編成麻花辮斜搭在肩上。
九點一刻了。
她寫了張字條給父母,怕他們緊張,用詞篩選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爸、媽,我去A城找個同學,明天一早就趕回來。別擔心。
周靜芒背著雙肩包,一路奔跑著來到馬路上,招手攔下了出租車,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根本不允許自己想太多。
她怕想太多會讓自己失去勇氣。
路上堵了會兒車,到達火車站時,她要乘坐的那輛車已經在檢票了。周靜芒三步並兩步地奔過去,乘客很多,她排在隊尾。
終於到她了,檢票員示意她出示車票,周靜芒這才反應過來,她忙拉開書包拉鏈,去翻自己的錢包,才發現車票不見了。
怎麽會呢?她蹲下來,將書包裏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依舊沒有找到那張車票。
乘客已經全都進站了,遠處響起鈴聲。檢票員低頭對她說:“你趕不上了,找到車票以後去改簽,坐下一趟吧。”
周靜芒坐在地上,汗水浸濕了她的頭發,背帶裙裏搭配的白色T恤也黏呼呼地貼在了背上,她忽然雙手捂臉,蹲在那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即便找不到車票,她還有剩餘的零用錢,足夠再買一張車票,但是,她的勇氣耗光了。
她為自己的不夠勇敢而感到憤怒,又因為自己剛剛的衝動後怕。
周靜芒討厭這樣的自己。
也討厭對章揚的想念。
周靜芒背著包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父母還沒有回來,字條原樣壓在台燈下麵,她抽出字條,撕成碎片丟到馬桶衝進了下水道。
一轉身,發現那張車票竟被她落在了洗手池下麵,她撿起來,塞進書包夾層裏。
不舍得丟掉的怯懦成了她無法說出口的秘密。
3
周靜芒做了一個夢。
燦爛的晚霞將一望無際的海麵映成柔和的黃色,風輕柔得不像話。浪花輕輕拍打腳踝,她和章揚並排坐在沙灘上看海。
隻不過,如此完美的場景,章揚卻突然望著她說了句:“周靜芒,為什麽你的短褲上綴著這麽多層蕾絲邊,你以為自己是公主嗎?”
周靜芒從海邊的躺椅上醒過來,章揚這家夥在夢裏都不忘攻擊她的審美。真是夠了!
她睜開眼睛,望著麵前抄著褲兜,站得像棵楊樹一般挺拔的男生,不可思議地晃了晃腦袋。難道還在夢裏?
男生把手從褲兜裏掏了出來。
欸?周靜芒用手拍了拍腦袋。
男生朝她走了過來。
周靜芒慌了。她伸直雙臂,拒絕他的靠近:“別,別過來!”
章揚頓住腳步,歪著頭不耐煩地看著她。周靜芒清清嗓子,試探著問:“你是人,還是……我的幻覺?”
章揚伸長手臂,將手掌整個蓋在她的臉上:“感受到了嗎?有溫度的實體。”
周靜芒揮掉他的手臂,嘴巴張得大大的:“你……你……”
章揚見她“你”了半天,卻什麽都沒說出來,直接打斷她,道:“秦榛找莊傑要了我的聯係方式,告訴我你和你爸媽來海邊玩的事兒。這的沙灘就這麽大,隨便一找就找到了。”嗯。打死他也不會告訴周靜芒,自己下了火車坐錯公交車,又被出租車司機騙,幾乎繞著這座城市轉了個圈才來到這裏。
來到她麵前。
一個多月沒見了,這家夥曬得又黑又瘦,跟個營養不良的小朋友似的。“你爸媽沒給你飯吃嗎?”
周靜芒根本沒有在意他的嘲笑,她仰頭望著他,語氣裏有無法掩飾的欣喜:“你和誰一起來的?培訓班的課程緊嗎?什麽時候結束培訓?你今晚還回去嗎?不回去的話住哪裏?”
“打住!”章揚伸手製止他,“我腦子不好,記不住你這麽多問題,你一個一個問,反正……”他露出了來這裏的第一個笑容,“我有的是時間。”
來之前他其實做好了周靜芒會不高興的準備,他完全猜不透她對自己的看法,她表現出來的那些示好,常常令他以為自己已經靠近答案。可過不了多久,她又會立刻給予否決。所以,他本打算一整個暑假都不聯係她的。但是,得知她在離自己隻有一百公裏的地方之後,他一刻也坐不住了。
看看她就好。章揚的自尊心告訴他,做到這一步就是極限了。
但是,遠遠看到她的那一刻,他開始失控。
還好,周靜芒的表現,讓他挺滿意的。沒白跑這一趟,他想。
望著麵前瘦瘦小小的女生,他的心裏突然滋生出了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溫柔。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因為她而變得親切。這片擁擠的海,因為她而展露出安靜美好的角度。
隻有他一個人能看到的角度。章揚突然有些感動,被這股感動勁兒鼓動著,他決定告訴周靜芒,她在他心裏的位置,其實和別人不太一樣。
他上前一步,站到離她很近的位置,正思索著怎麽開口,對麵剛剛還表情羞怯的周靜芒突然目露凶光,她狠狠踹了他一腳,而後徑直向前跑去。
章揚抱著自己的腿跌坐在地,耳邊聽到周靜芒正大聲地跟父母解釋:“沒事兒,遇到個變態。”
變態?章揚恨恨地閉上了眼睛,就算因為擔心被父母抓包而故意掩飾,也不用做得這麽過分吧?笨蛋!
章揚很生氣,所以哪都沒去,就坐在原地等著。心裏有兩個聲音在打架。
一個聲音說:承認吧,你這麽等著,不就是擔心她回來的時候找不著你嗎?
另一個聲音反駁:說什麽鬼話呢!我是在等她來跟我道歉。
就這樣,兩個聲音交戰了不知多少個回合,天色已經全黑,三個小時過去了,章揚終於等來了周靜芒。
他想發火的。但是看到她穿著長長的背帶裙,編著麻花辮,捧著一碗炒飯,在溫柔的月光下向他跑來時,他的怒氣全消了。
“對不起。”她氣喘籲籲道,“我身上的錢隻夠買這個了……”
“嘁!”章揚搶過那碗炒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他的確餓了,上一頓飯還是中午在火車上吃的一桶泡麵。
“真難吃!”他將最後一口飯咽下去,發表評論。
周靜芒笑了:“口是心非。”
浪花輕輕打在腳踝上,夜晚的沙灘人少了許多,很安靜,風涼涼的。沉默了一會兒,章揚突然說:“周靜芒,起來一下。”
“幹嗎?”她不明所以。
“讓你起來就起來。”章揚不耐煩地擰起眉頭。
周靜芒不情願地站起來。
她離天空更近了,月光籠罩著她,美得像幅畫。章揚痛恨自己的眼睛沒有拍照功能,不然,他就可以讓這一瞬間永遠定格。
“轉個圈。”他的嘴角揚了起來。
“發什麽神經?”周靜芒質問他。
“你不是故意打扮了一下嗎?”章揚挑挑眉,“我在好好欣賞呢!”
又被識破了。周靜芒尷尬地咳嗽一聲,把頭轉向一邊。幸好夜晚的光線可以幫她掩飾臉紅。
“臉紅了吧?”章揚問她。
“沒有!”周靜芒嘴硬。
“那你把臉扭過來,讓我驗證一下。”
“就不!”
“那你就是臉紅了!”
“沒有!”
……
其實,後來回憶起來,周靜芒覺得,那片星空、那片海和那時的風應該足以成為一生中最美、最浪漫的場景。
但她和章揚卻隻顧為了無關緊要的小事爭執。
他們沒有解開誤會,沒有傾倒真心,也沒有好好地憧憬一下兩個人的未來。那些以為在以後共處的日子裏可以自然而然消解掉的矛盾,最終卻壘成高牆,橫在了他們中間。
大概正是因為辜負了那麽美好的時刻,所以,時光懲罰他們,讓他們所有的心裏話永遠裝在心裏。
再沒機會訴說。
4
暑假開學後,高三到來了。
教室裏再難聽到嬉鬧聲,整個房間都被翻書聲、寫字聲充斥。高三年級的體育課已經停了,音樂、美術、思想品德也全都變成了自習。學校的一切娛樂活動會自動將他們排除在外,從前總是豐富多彩的黑板報被一個大大的倒計時數字替代。周靜芒每次看到那串大寫加粗的數字,都會禁不住打個寒戰。
所有人都進入了備戰狀態,包括章揚。
他的培訓課程還在繼續。他每周要趕去A城上一次舞蹈課。高考的舞蹈與他現在所會的街舞有差,再加上,高考還要考副科和音樂理論知識,這麽短的時間裏,準備如此多的項目,周靜芒其實很擔心他能不能吃得消。
但聽莊傑說,章揚簡直是天生為音樂而生的,從未接觸過的視唱練耳,他聽一遍就能默唱出來,而且音符旋律正確率百分百,早就成了他們培訓班的尖子生。
把章揚跟“尖子生”畫上等號,周靜芒覺得這感覺挺奇妙的。
為了方便和學校聯絡,章揚買了一部手機。周靜芒是第一個知道他手機號碼的人,但好幾次,她隻是在電話亭停留一下,又走了。
她天生性格扭捏,沒辦法想當然地做想做的事。
直到一個深秋的傍晚,她收到了同學從傳達室拿來的信件。
拆開那個大大的牛皮信封,周靜芒看到了一本雜誌。
雜誌社為什麽要寄雜誌給她?她狐疑地翻開,在看到目錄上用鉛字印出的自己的名字時,驚得張大了嘴巴。
她的小說發表了。
不是從前拜托語文老師投遞的那些,是她用磁帶錄給章揚的其中一個故事。
之前給了語文老師那麽多文章都沒有回音,她早就默認退稿了,也曾無數次懷疑自己或許並沒有什麽成為作家的資質。沒想到……章揚默不作聲地幫她圓了夢。
信件裏有編輯寫給她的信,除了那些意料之外的對她文字的誇讚之外,編輯還說明,她是從堆滿稿件的郵箱裏,一眼被這個稿子的標題吸引,才點開查看的。
標題是章揚幫她取的,叫《以前的青春,以後的我們》。
周靜芒將信塞進信封,抓起書包跑出教室。
她想到,去年寒假,她躲進被子裏將本子上的文字變成冬日夜晚低啞的聲音。
而章揚,塞著耳機,在網吧的電腦前,將她的聲音,變成了文檔裏的宋體五號字。
然後現在,那些字被工整清晰地印在雜誌上,提醒她夢想成真這件事,確是事實。
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周靜芒的聲音不可抑製地顫抖了起來:“發表了。章揚,發表了。”
沒有說姓名,話也語無倫次的,但章揚還是一瞬間就懂了。他比她淡定得多,隻輕輕“哦”了一聲。
周靜芒以為他沒明白自己話裏的意思,立刻開口解釋了一通。沒想到得到的依舊是一個不冷不熱的“哦”。
“喂!”她不滿地噘起嘴巴,“你要沒話說,我就掛了。”
“周靜芒,你要敢掛就死定了!”章揚突然吼道。
呃……周靜芒不解,好端端的他為什麽要發脾氣?
“你聽著。”章揚的語氣依舊冷冷的,“你會發表文章是早就在我預料之中的事,故事寫得好,文筆又很棒,不發表才怪呢。”
在誇她?周靜芒揚揚眉,第一次聽別人用這麽憤慨的語氣誇人,有點兒新奇。
“還有!”他停頓一下,又吼了起來,“你為什麽現在才給我打電話?為了讓你先成為第一個和我通話的人,你知道我最近掛掉了級部主任幾次電話嗎?如果我回去被他罵,一定會把你拉去墊背!我章揚說話算話!”
說完他就掛了。
周靜芒站在原地,握著“嘟嘟嘟”地傳出忙音的話筒愣了幾秒鍾後,突然放聲大笑。
銀杏樹上僅剩的幾片葉子,被她清脆響亮的笑聲震得落了下來。
高中生涯裏的最後一個秋天也要過完了。高考,更近了。
因為沒有早一點兒給章揚打電話,他鬧了很久的別扭,後來每次周靜芒打電話過去的時候,他都強迫她打夠十分鍾再掛。
周靜芒本來就不算是很會聊天的人,總是說著說著就詞窮了。
於是,學校操場邊,那棵已經掉光葉子的銀杏樹下的電話亭裏,第N次出現了同樣的對話:“章揚,我沒話說了。”女生弱弱地說。
“那你就沉默。”男生的語氣很強硬。
那也太尷尬了!“那要不,你給我唱首歌?你們副科不是要考聲樂的嗎?讓我聽聽你學得怎麽樣。”
“看樂理書呢,沒空。”
“那我就愣著嗎?”
“隨你。”
“啊,要不我背單詞吧?”
“隨你!”
……
沈瀠洄跑到操場上放鬆精神,走了一段,剛好聽到這段奇怪的對話,她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問道:“靜芒,你給誰打電話呢?”
周靜芒回頭看到沈瀠洄,再見都沒跟章揚說,就心虛地掛掉了電話。
為什麽在麵對沈瀠洄時,她總是格外心虛?周靜芒是後來讀了大學才明白。因為她知道沈瀠洄對章揚有好感。而且,沈瀠洄每次試探她對章揚的感情時,她都否認了。
可她的表現明明與自己的答案相悖。所以,她怕被沈瀠洄質問。
她也怕傷了她們之間的友誼。
“我媽。”周靜芒毫不猶豫地扯謊。
但沈瀠洄明顯不相信,她笑得意味深長。
兩個人一同在操場上散步,走到第三圈時,沈瀠洄忽然說:“我要不要也去考舞蹈專業?”
周靜芒真誠地勸阻她:“你的成績足夠應付高考了,別給自己找麻煩了。”
沈瀠洄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你不會是怕我和章揚考到同一所大學、同一個係吧?”
“哈哈!”周靜芒假笑,“我幹嗎害怕這個?你想哪兒去了?”
沈瀠洄湊過去,在她耳邊低語:“靜芒,你可以騙我,但不要騙你自己。我去買酸奶,順便幫你帶,你回教室等我吧。”說完她就跑開了。
周靜芒望著她遠去的窈窕身影,突然想起了軍訓時的那段時光。
那時候,她們心無旁騖。
而現在,她們心中有霧。
但到底那時候好一些,還是現在好一些,周靜芒也想不出答案。
5
下初雪那天剛好是周六,章揚本該去上培訓班的日子,但他沒去。
他約了周靜芒一起去滑雪。
他們的技術都不怎麽樣,兩個人穿著笨重的滑雪服,在一望無際的冰天雪地裏,笑著跌倒,再笑著爬起來。好像每一個時刻、每件事、遇到的每個人都讓他們感到開心。
滑了幾圈,再也滑不動了,兩個人幹脆找了個被幾棵鬆樹圍攏的角落坐了下來。
他們一人坐在一邊,中間隔著一段距離。
章揚望著坐在對麵整理鞋子的周靜芒,從背後抓起一把雪,捏成雪球朝她丟了過去。
周靜芒被偷襲,衣服上沾滿了雪,但因為穿得厚,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她也抓起一把雪,隨便捏了幾下就朝著章揚丟了過去。
兩個人你來我往,砸對方砸得不亦樂乎。到最後幹脆不捏雪球,直接朝彼此撒雪。
蓬鬆的雪散落在他們中間,蒙矓的視線裏,盛滿了好似被濾鏡柔焦後的世界。
美得令人驚歎。
周靜芒撒雪時,不小心帶起了一根樹枝,樹枝飛過去,砸到了章揚的眼睛,他應聲倒地。
她趕緊跑過去,看到他捂著眼睛躺在雪地上,表情很痛苦。周靜芒的眼淚一下子嚇出來了,那一刻,她滿腦子都在想,萬一章揚的眼睛有什麽閃失,他還怎麽上舞台啊。
“疼。”章揚總算出了聲。
“那怎麽辦?”周靜芒緊張不已,“要不,要不我們趕緊下去,去醫院吧。”
“不用。”章揚坐起來,拿掉那隻捂著眼睛的手,眯著眼睛對她說,“你給我吹吹。”
周靜芒完全被他認真的表情迷惑了,根本沒有思考這麽做的科學性,就聽話地照做了。
她仰起頭,湊近他的眼睛,輕輕吹了幾下,而後垂下眼睛,問他:“好點兒了嗎?”
是這一刻,她才察覺出不對勁,他們離得很近。
太近了。
近到幾乎能看清彼此臉上細小的絨毛。
而章揚剛剛還眯著的眼睛,此刻睜得大大的,目光玩味。
周靜芒從他清澈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無措的表情,被耍了。她猛地推開章揚,轉身跌跌撞撞地滑了下去。
“怦、怦、怦……”
她把頭埋得低低的,她覺得,滑雪場的所有人一定都聽到了她心跳的聲音。
回家的路上,兩個人格外沉默。但又覺得這種沉默一點兒都不尷尬,反而很默契,很舒服。
雪還在下,周靜芒抬著頭,微笑著凝望飄落的片片雪花,整顆心漲得滿滿的。
章揚瞥她一眼,笑著說:“你在拿自己的臉接雪嗎?”
明明那麽美好的時刻,被他一下子帶偏了。周靜芒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雪落在章揚頭上,在逆光中,她仿佛有一瞬間,看到了他年老時的模樣。
“小老頭兒。”她嬉笑著說。
章揚立刻懟了回去:“小老太婆。”
“小老頭兒。”周靜芒的笑容更大了。
“小老太婆。”章揚轉頭望著她,嘴角也揚了起來。
這麽美好的一天,他們都不想太早回家。轉而去了附近的公園,天色已晚,公園裏沒什麽人,鬆樹被染成白色,路燈下,雪花輕輕柔柔地旋落。
一切都很美,但戶外真是太冷了。
章揚見周靜芒不時地縮脖子,便起身去門口的奶茶店買熱奶茶。走之前,他把手機留給周靜芒玩。
她玩了一盤連連看,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周靜芒猶豫了很久,還是掛斷了。
今天,她自私地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這份難能可貴的美好。
對方鍥而不舍,又打來,周靜芒再次狠心掛斷了。
第三次,望著屏幕上閃動的號碼,周靜芒閉上眼睛,小聲說了句:“對不起,就一個小時。”就讓我霸占他一個小時,然後她閉上眼睛,掛了。
電話再沒有打來。
章揚回來之後,盡管“有人給他打過電話”的事情一直堵在嘴邊,但她還是極力吞咽著。跟他說著無關的笑話,沒有提及。
公園管理員來提醒他們到關門時間了,周靜芒率先起身,“走吧,太晚了。”
章揚也跟著站了起來。一直走到公園門口,她才開口,“剛剛忘記告訴你,你買奶茶的時候,有人給你打過電話,我不知道對方是誰沒敢接。”
“沒關係。”章揚漫不經心道:“不重要。”
周靜芒暗暗彎了彎唇角,又忍不住說:“寒假你就要去參加藝術生考試了吧?有把握嗎?”
章揚白她一眼:“我章揚從不打無準備之仗,明年,我們就能一起去讀大學了。”
周靜芒重重地點頭。初雪、星空、晚風和路燈一起見證了他們的約定。
她覺得滿意了。自己的整個高中生涯,自己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因為擁有這一刻,而變得無可比擬。
當然,那時的她還不知道,最美好的時刻,往往就是故事的終點了。
6
雪後初晴的周末清晨,整個小城被早間新聞的一則獨家報道驚醒。
那個被通緝了許久的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在昨天夜裏落網了,他在小城的流浪漢集中地躲了很久,最終因為受不住饑餓,上街勒索一名女學生,因為女學生不配合,凶犯惱怒之下用刀砍斷了她的左臂。幸而一中的級部主任經過,及時報警,救下女學生,並與警方合力抓住了凶犯。
周靜芒還在被窩裏賴床,媽媽在客廳裏叫道:“靜芒,快出來看看,你們學校老師成英雄了。”
周靜芒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打開門走出去,撓著頭問:“什麽英雄?”
“就那個連環殺人殺案的凶手終於落網了。”媽媽歎口氣,“真是可惜了那個叫秦榛的女學生了,年紀這麽小,就斷了條胳膊。”
“什……什麽?”周靜芒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皺著眉頭跟媽媽確認,“你說誰?誰胳膊斷了?”
媽媽指著電視,將剛剛的新聞報道複述了一遍,這才察覺到女兒的不對勁。
周靜芒站在沙發一側,臉頰蒼白,全身都止不住地抖了起來。
“你怎麽了?”媽媽趕緊走過去,伸手扶住她,“是不是貧血了?”
“媽。”周靜芒的眼淚忽地湧了出來,“秦榛……秦榛是我好朋友。”
周靜芒是真的慌了。上次章揚墜樓的事雖然讓她對“生死”的概念有了認知,但她畢竟剛滿十八歲,十八歲的周靜芒所看到的世界一直都是美好如畫的,她從沒有意識到,危險竟然就潛伏在自己身邊,離她那麽近。
媽媽陪她一起去了醫院,詢問到秦榛所住的病房在三樓後,她領著周靜芒來到樓梯口,攬住她的肩膀,問:“你自己去,還是要媽媽陪你上去?”
“我自己上去。”她想都沒想地回答。
周靜芒已經平靜多了,無論多麽可怕的結果,好像隻要多一些時間,都能慢慢適應,仔細想想,這才更加可怕。
當所有人都想當然地認為失去一條胳膊也沒什麽大不了時,真正受傷的秦榛會有多麽難過?
周靜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這些。她一口氣爬到三樓,快步行至秦榛的病房門前,忘了敲門,直接走了進去。
房間裏有很多人。
那對陪護在秦榛病床前的中年男女應該是她父母。扛著攝像機的記者站在一旁錄像,有個化著妝的年輕女人彎腰拿著話筒,對準躺在病**的秦榛。
沒人發現她。周靜芒從幾個人的身體縫隙中,看到了秦榛蒼白的臉頰。
一向開朗活潑的她很少展露出這樣的脆弱。周靜芒想走上前去給她安慰,卻被一隻冰涼的手從背後抓住了。
她驚了一下,而後回頭,看到了表情冷漠的沈瀠洄。
她不由分說地將周靜芒拽出病房,來到走廊盡頭。
“昨晚,你是不是和章揚一起去了學校附近的公園?”她劈頭蓋臉地問。
周靜芒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點頭。
“為什麽章揚昨晚不接電話?”沈瀠洄的眼睛裏蓄了淚,“你知不知道,秦榛出事的地方就在那個公園附近的死胡同。我昨晚去圖書館自習,出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你們去那裏。又往前走了沒多遠,就發現秦榛跟那個凶犯糾纏在一起。我想著你們離得那麽近,隻要打了電話,很快就能趕過來,可是我打了三次,都被掛斷了!為什麽?到底為什麽不接電話?”
周靜芒呆住了。原來,那三個電話是……
“我不知道。”她驚恐地搖頭,“我真的不知道那個電話是你打來的。”
“算了。我也沒資格說你們。”沈瀠洄突然垂下頭,肩膀一聳一聳地哭了,“我沒有過去。那個凶犯掏出刀子的那一刻,我跑到街上求助,我攔住了級部主任,可是……”她聲音顫抖著說,“我沒敢過去,自始至終,我都沒敢過去。”
災難就是這樣,在發生之前,誰也無法預料它的發生,在發生之後,誰也無法預料它的後果。
秦榛失去了左臂,安裝假肢,整個寒假都在醫院,她休學了。工作繁忙的父母為她請了全天陪護的阿姨,給她煲湯、陪她聊天,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周靜芒每次跑去看她,她都捏著自己圓圓的臉頰埋怨,住院竟然還把自己住胖了。
莊傑來得更勤,兩個人鬥嘴的功力鍛煉得越來越強。
章揚去外地參加考試之前也來了趟醫院,他用自己掙的錢買了昂貴的補品,一樣一樣放在醫院病房的桌子上,被秦榛嘲笑這麽鄭重是不是沒安好心。
沈瀠洄包了秦榛每天的下午茶,變著花樣做出的蛋糕甜點深得她的歡心。
其實,周靜芒並不能確定,她和沈瀠洄一起藏在心底的秘密究竟有沒有被秦榛發現。這件事發生後,秦榛身邊的人、事發胡同周邊的路人,幾乎全都被采訪了個遍。所有細節都被挖了出來,秦榛或許早就從那些報道中拚湊並還原出了他們隱瞞的真相。
但她看起來似乎沒什麽改變,每天感慨著,生個病居然帶來了這麽多幸福感。即便如此,周靜芒和沈瀠洄仍舊心照不宣地對那晚的行蹤絕口不提。
更不想的是,承擔這份沉重的過錯。
雖然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但時光呈現出的竟是一片祥和安寧。直到農曆新年過後不久,淩晨來了。周靜芒出去幫秦榛買水煎包,推門之前,剛好聽到裏麵的談話聲。
淩晨語氣冷淡地說:“那天,不是我讓你來找我的,是你自己非要來的。”
秦榛聲音低沉地應道:“是。”
淩晨的聲調提高了些:“我告訴你了,讓你不要等我,早點兒回家,是你非要等我的。”
秦榛接著回答:“是。”
“啪”的一聲,淩晨像是把杯子扔在了地上,他吼了起來:“是我讓你不要跟著我,你不聽,我才繞小路把你甩開的。”他停頓了一下,呼吸聲很重,“秦榛,你記住。你的胳膊沒了,是你的問題,跟我沒關係。”
安靜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秦榛幽幽地道:“好。”
然後淩晨大步走出病房,看到門口的周靜芒,愣了一秒鍾後,轉身走了。
周靜芒沒有進去,她站在外麵,看到秦榛抽噎著哭了起來。
這是她受傷之後第一次哭。
不是為了失去的左臂,而是因為脆弱又殘酷的人性。
憧憬了那麽久的男孩子,放在心上那麽久的男孩子,在她眼裏全世界最棒的男孩子,為了推卸責任,連基本的禮貌都丟棄了。
怎能讓人不心痛?
夜晚,睡覺前,她又一次想到,一直被大家嫌惡的級部主任去醫院看望秦榛的那天,他先是板著臉把她訓了一頓,斥責她大晚上到處亂跑。秦榛笑嘻嘻地接話:“老師,我現在已經不是一中的學生了,你就省點兒口水吧。”級部主任望著她的斷臂歎了口氣,語帶抱歉地說:“老師對不起你,要是早點兒趕過來就好了。”
因為這句話,完全抵消了周靜芒對級部主任將近三年的反感,她開始由衷地敬佩他,這也是周靜芒第一次體會到所謂的大人的擔當。
這是他們所有人都還沒有的。
7
因為忙碌,這個寒假過得特別快。好像隻是一轉眼的工夫,就開學了。周靜芒背著書包踏進教室,看到坐在教室裏的所有同學脊背更彎了,臉都快要埋進書本裏了。
一瞬間,她想起剛入校時的那段日子,每個人都活力四射,一副“我的人生我做主”的瀟灑模樣。但是現在呢,他們終於領悟,在為自己的人生做主之前,還需要服從常規,踏上“高考”的獨木橋,過關斬將。
章揚的藝術考試要進行到三月份,周靜芒給他去過幾個電話,他信誓旦旦地告訴她,藝考絕對沒問題,但文化課有點兒懸。他本來成績就不好,又耽誤了這麽多天的課程。他讓周靜芒幫他準備一套各科題目速懂題,用來臨陣磨槍。
或許是心無旁騖的努力起到了效果,之後的每次考試,她都是第一名。
沈瀠洄也保持在第五名的位置,反而是淩晨。他的名次一次比一次落後,最近的一次會考,已經跌到了第十五名。
周靜芒幾次看到他被班主任叫進辦公室談話,每次都是臉色灰敗地去,臉色更灰敗地回來。
她大概能猜到,他的成績為什麽會下降得這麽厲害。
在醫院裏住了幾個月的秦榛,失去左臂的秦榛,再沒有來過一中的秦榛,休學在家的秦榛……他的大腦被這些占據,分配給學習的部分自然越來越少。
周靜芒跟沈瀠洄暗暗約定對秦榛隱瞞淩晨成績變差的事。不想讓她再為淩晨擔憂,也不願她與淩晨有任何瓜葛。
她們一起痛恨著他,就好像,這樣就能減輕自己的負罪感一樣。
三月中旬,流感侵襲,全班病了一大半,周靜芒也沒能逃過去,上呼吸道感染並持續高燒,媽媽讓她請假,她卻戴著口罩堅持上學。
班主任特意從家裏弄來一個電磁爐,每天在教室裏熬一鍋醋,說是可以殺滅教室裏的流感病毒。經過熬煮的醋氣味刺鼻,周靜芒鼻塞嚴重,竟還能聞到餘味,一邊覺得難聞一邊又覺得格外溫暖。
她在這種奇妙的氛圍裏昏昏沉沉地上了一個星期的課。周五中午,隨便吃了點兒沈瀠洄給她從食堂打來的飯菜,便趴在桌上睡了。
春天的午後,陽光裏有了微微的暖意,可風吹過來時,還是很涼。“誰把窗戶打開了?”她趴在臂彎裏,不滿地咕噥著。下一秒鍾,她覺得自己好似被什麽溫暖的東西包裹住了。
毛茸茸的,很舒服的觸感。味道……是一種暖暖的清香。
屬於章揚身上的那種特殊的木香。
咦?周靜芒被自己的想法嚇醒了,她一個激靈坐起來,正好對上了章揚的目光。
“才倆月沒見,需要看這麽久嗎?”他戲謔地說。
周靜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看了看他裹在她身上的羊絨圍巾,小聲道:“我還以為自己發燒燒迷糊了呢。”
“所以你發燒的時候也在想我?”章揚挑起眉毛,望著她燒紅的臉頰。這家夥,都病成這樣了為什麽還來上課?
“沒工夫跟你鬥嘴。”周靜芒從桌洞裏掏出厚厚一遝試卷,“我們抓緊開始補習吧。隻要做完我畫出來的這些題,保你高考過關。”
“得了吧!”章揚敲她腦袋,果然,手指像是觸到了一塊燒熱的炭,“我不相信一個高燒的人,你趕緊給我回家養病去。”
周靜芒的確覺得頭痛欲裂,反正下午也沒什麽重要的科目,她沒再推脫,找班主任請了假就任由章揚騎自行車把她送回了家。
初春時節,剛剛抽出新芽的銀杏樹呈現出清新的嫩綠色。
“自己能回去吧?”他坐在自行車上,探著身子問她。
周靜芒乏力地點點頭。
“那你走吧,我看著你走。”他說。
周靜芒聽話地轉身朝前走。走了一段,她迷迷糊糊聽到章揚在後麵叫她的名字。
停下腳步,回過頭,她看到他笑得一臉燦爛地說:“我隻允許你生病兩天。”他更大聲地加了句:“兩天之後,學校見。”
神經病!生病幾天你也能管得著?周靜芒腹誹,可嘴角卻忍不住地翹了翹。
8
唉!周靜芒本來不想顯得自己這麽聽話的,可是,她真的隻生了兩天的病。第三天就完全康複了。
鼻子不堵了,嗓子不疼了,體溫正常了,也沒理由不去學校了,可是走進教室,看到章揚一副得意揚揚的模樣,又有點兒不爽。
周靜芒將這份不爽全用在了給他突擊補習文化課上,課間、放學後、自習課……所有能夠利用的時間都被她利用了起來,原以為會把貪玩慣了的章揚虐得體無完膚。誰知道,他全盤接受了,並且,還非常認真地對待。
她給他講公式,講解題思路,講如何巧妙記憶政治、曆史要點,每天說得口幹舌燥,卻倍有成就感。
因為章揚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做了。後麵的幾次小考,他的成績都在穩步上升。班主任每次宣讀完名次後,莊傑都像看怪物一樣看向章揚,用口型質問他:說好一起落榜的,你什麽意思?
周靜芒背過身,幾乎笑岔氣。
為了不讓莊傑感覺到背叛,她在一天午後向章揚建議,拉莊傑進來,她幫他們一起補習。但章揚搖頭道:“莊傑畢業之後就出國留學了。”
“啊?”周靜芒大吃一驚,“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多孤單啊……”
“莊傑他爺爺和姑姑都在國外,出國對他來說,隻是換個地方瀟灑而已。”章揚白她一眼,“而且他爺爺在國外還是個響當當的畫家呢,人家家庭實力雄厚,前途一片光明。”
周靜芒麵上點了頭,可心裏還是覺得出國對莊傑來說一點兒都不好,他那麽喜歡吃,國外的西餐能合他口味?章揚大概看出了她的心境,又補了一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這是人生的岔路口,我們誰也沒資格幹涉誰。”
想都沒想,周靜芒脫口而出:“那我算不算幹涉了你?”
章揚用手指彈她額頭:“感謝你的幹涉。”
這一幕落在了剛進教室的沈瀠洄眼裏,她頓住腳步,轉身朝外走去。
她知道,章揚已經拿到了藝考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他和周靜芒正在為以後能天長地久地在一起而拚盡全力。
她的青春裏,酸澀大於一切。不公平,也不劃算。
抬起頭,她看到了站在樓道盡頭,呆呆望著窗外的淩晨。沈瀠洄走過去,從身側拍了拍他的肩膀,待他轉頭,她突然愣在了原地。
剛剛的一瞬間,她其實是想問淩晨,願不願意跟她交往到高中畢業。
她為了給自己的青春留下點兒什麽,差點兒利用了別人的感情,並且出賣了自己的真心。更何況,周靜芒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應該為了她的快樂而快樂。
天!嫉妒太可怕了。她平複心情,淡淡地笑了笑,對一臉驚訝的淩晨說:“高考加油。”
然後她走出樓道,走進已經有了熱度的初夏陽光裏,暗暗誇讚自己:沈瀠洄,做得好。
她確信,自己的背影一定看起來驕傲自信。但在別人看不到的角度,滾燙的眼淚滑過她的臉頰,落在了地上。
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摸底考試。周靜芒的成績依舊占據首位,沈瀠洄第三,淩晨還是徘徊在第十二名。而章揚,意外地跌到了四十幾名。
周靜芒覺得難以置信,上次考完他明明說感覺特別好的,怎麽回事?她拿起他的試卷,挨個檢查,發現速成學會的知識,他沒辦法靈活運用,所以好多題目他都解錯了。拿到分數的反而是需要死記硬背知識點的語文和文綜。英語和數學都隻有十幾分。即便數學不計入總分,這個成績,要想考上他們選中的大學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這麽久的努力都白費了!
中午補習時,心煩意亂讓周靜芒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在章揚將一道數學題解錯時,她口氣冷硬地質問他:“為什麽你連最基本的公式都不會正確運用?你是死腦筋嗎?”
章揚愣了一瞬,而後朝她回吼:“我就是死腦筋,那你幹嗎要費盡心思給我補習?”
“你自己考得不好,還吼別人?馬上就要高考了,你這個成績怎麽可能考得上?”周靜芒擰起眉頭,她還是年紀太小了,所有的情緒都寫在臉上,根本無法偽裝。
“考不上就算了,我又不是非得和你讀同一所大學!”章揚說完,就起身踢開椅子,走出了教室。
周靜芒頹敗地趴在座位上,一邊生自己的氣,一邊生章揚的氣。
她知道自己不該跟章揚發火,也知道他心裏其實並不好受,但她很累,所以沒有追出去向他道歉。
等他回來吧,她想,等他回來,冷靜下來,我就跟他道歉,然後鼓勵他,最後衝刺一下,一定能在高考時拿到好成績。
她以為,他們之間的未來已成定局,不可能再有什麽變故,可是就是這個陽光明亮的午後,因為周靜芒的篤定,命運嘲弄地翻翻手掌,改變了章揚的一生。
“我因為一直考不好,就在網上聯係了一個倒賣高考試題的人。”淩晨吸吸鼻子,借著酒意,回憶起了五年前發生的那件事。
那個被他深埋心底,蓋上層層疊疊的時光,卻仍然不肯腐爛的秘密。
高考前的最後一次摸底成績讓他徹底絕望了。但他不像別人,他是生來就必須要贏的人,所以,為了確保自己能順利進入大學,他起了雜念,跑去網吧從網上找到一個自稱竊取了高考試卷的人,拿著從媽媽那裏偷來的五百塊錢去和他交易。
他們約在學校附近的網吧包廂裏。淩晨知道做這件事是違法的,被抓到不但會被取消高考資格,甚至會被拘留,所以,他很忐忑。
但,比起這份忐忑,他更想拿到一份體麵的高考錄取成績單。他得出人頭地,才有能力背負家庭的重擔。
他不允許自己退縮,一路跑得飛快,到達網吧門口時,突然碰到了從裏麵出來的章揚。他嚇了一跳,心虛地問:“你怎麽在這兒?”
他看起來實在是太過緊張了,所以章揚察覺出不對勁,便反問他不好好複習來網吧幹嗎。
淩晨猶豫了片刻,突然決定對章揚說實話。他知道章揚想和周靜芒考同一所大學,但是這次摸底考試,章揚的成績太差了,所以,如果他拉章揚入夥,讓章揚和自己分擔這份恐懼,自己也會好受很多。
而且,他可以讓章揚先去找那個人接頭,探探虛實,自己再決定要不要出現。
抱著這樣卑劣的想法,他把章揚拉到巷角,極力遊說,見章揚直到最後都一臉狐疑,他祭出了自己的殺手鐧:“你也知道,我家境不好,五百塊錢對你們來說是小數目,但我實在拿不出來,我想讓你幫我一起攤點兒錢。當然,如果不行,就算了。”
在他轉身的一瞬間,章揚答應了。
“後麵的事,你們也差不多都知道了。”淩晨坐在圓桌的主座上,將遲到五年的事實公之於眾,“我真的沒想到,那個人早就被警察盯上了,所以章揚前腳剛走進包廂,埋伏在網吧四處的警察就一擁而上,將他們抓住了。我沒有上前澄清……”他垂下頭,小聲說:“我嚇蒙了。因為擔心牽連到自己,所以跑了。後來,我一直很擔心章揚會供出我。”淩晨激動起來,“我雖然確實很害怕,但其實也已經做好了被他供出來的覺悟。誰知道他竟然沒有!那個家夥……”他的聲音哽咽了,“那個家夥直到最後都沒有告訴別人我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禍首。”
全場寂靜,沒有人說話。
大概每個人的記憶都重新回到了當年全校轟動的那一天。
因為私自與倒賣高考題目的人聯絡,有了重大作弊嫌疑的章揚被取消了高考資格。在專門為他舉辦的全校檢討大會上,章揚那個將聲望看得比天還大的父親,為了在民眾麵前表現出自己的憤怒,也為了彰顯自己“不包庇、不維護”的清正廉明,不惜當著全體師生的麵,上台狠狠給了章揚一巴掌,他怒斥他:“混賬!”
但周靜芒不同。
關於章揚的記憶,她比別人多一些。
檢討大會結束後,章揚在人流散去的操場上,與周靜芒麵對麵站著。
是夏日舒爽的黃昏,操場邊栽種的樹木蔥蔥鬱鬱,映著天邊燦爛的晚霞。
非常美麗的一天。
對麵男生的臉上還留著那個通紅的巴掌印,周靜芒想到,那一次,為了跟父親爭取到選文科班的機會,他也被賞了這樣一個狠狠的耳光。
“靜芒。”他欲言又止。
一直驕傲自信的男孩子神情中突然流露出了膽怯,這讓周靜芒從心裏認定他在心虛。
“你就這麽信不過我嗎?”她的眼中起了霧,周靜芒語氣鏗鏘地說,“我是全班第一名,我鉚足了勁給你補習,我們共同努力了這麽長的時間,一起做了那麽多套卷子,因為你這次沒考好,我甚至重新幫你製訂了學習計劃,你就那麽信不過我?”
“不是的。”章揚蹙起眉頭,他上前一步,試圖幫她擦掉眼淚,“對不起,你別哭,你聽我跟你好好解釋……”
“不用解釋了。”周靜芒的心裏很亂,一想到他們無法一起讀大學了,她就深陷於崩潰惱怒。厭惡地揮開他的手,她咬牙切齒地強調:“就當我之前付出的努力都喂了狗,就當我們的約定是個玩笑。章揚……”她頓了頓,目光灼灼地望著他,“我對你徹底失望了。”
章揚愣在原地,他震驚地望著周靜芒,怎麽也沒有想到,連她也不相信自己。
他那份無比美好的心意竟然被這樣曲解踐踏。
忽然就不想費力解釋了。
他將嘴唇抿成倔強的直線,賭上兩個人此後的天長地久,換取那份好勝的自尊心。
他們各自轉身離開,朝著與對方相反的方向走去。
就這樣衝動地結束了他們之間的羈絆。
青春裏的反目,總是非常利落幹脆。那些說出口的狠話像尖利的刺,精準地紮進對方心裏,成為難以愈合的傷口。
可是逞一時口快,理智回歸後,才會明白,自己要為曾經那份根本無足掛齒的傲嬌倔強生出多少遺憾。
多少懊悔。
多少永遠也抵達不了彼岸的思念。
尾聲 喂,青春,你還好嗎?
“怪你自己吧!”沈瀠洄毫不客氣地斥責她,“靜芒,你是世界上最笨的守衛,你擋住了那麽多次球,卻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發現,你站錯了位置,擋住的都是隊友的球。”
聚會的氣氛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淩晨還在哭,他徹底喝醉了。沒有人責怪他,時隔多年,責怪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就是成年人與孩子的區別。
做事說話之前總是要先考量結果。
是變得慎重了,但也不那麽坦誠了。
有人附和:“對對!時間也挺晚了,要不咱們差不多就撤了吧!”
“別啊別啊!再等五分鍾!”秦榛笑得一臉不懷好意,“我未婚夫馬上就過來接我了,給大家介紹一下。”
大家成功被轉移了注意力。隻有周靜芒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為她和章揚鳴不平。
如果不是那件事,她和章揚根本不可能走到現在這一步。
整整四年的大學時光,有誰知道她是怎麽過的?
她一個人守著他們的回憶,像個傻子一樣熬到現在,竟然就這樣因為一兩句風輕雲淡的話就抵消了?
周靜芒氣不過,她怒衝衝地起身,想要過去痛扁淩晨一頓。
總要有人為她和章揚的錯過付出代價,不出了這口氣她會憋死。
可是,沈瀠洄用力拽住了她。
她的眼眶裏也含著淚:“別隻怪淩晨,你知道的,在章揚心裏,我們所有人加起來的詆毀都比不過你一句輕描淡寫的否定。”
沈瀠洄想起,檢討大會結束後,自己在操場上看到的那一幕。
因為周靜芒不信任他,章揚嗚嗚咽咽地離開了。她不忍心,於是追上去安慰。
她說:“章揚,我相信你,你肯定不是這種人,你告訴我,到底都發生了什麽?”
可是,對於唯一一個願意站在他身邊的人,章揚的做法是,狠狠將她推倒在地,大吼道:“你相信我有什麽用!你又不是她!”
沈瀠洄是從那一刻開始覺醒的。
“怪你自己吧!”她毫不客氣地斥責她,“靜芒,你是世界上最笨的守衛,你擋住了那麽多次球,卻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發現,你站錯了位置,擋住的都是隊友的球。”
她們的談話因為敲門聲戛然而止,秦榛邊起身跑向門口,邊回頭道:“他來了。”
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榛的未婚夫是莊傑。
成年後的莊傑並沒有什麽變化,還是圓圓胖胖的,和秦榛站在一起,畫麵非常和諧。
周靜芒想起,曾經莊傑戲說秦榛和他才是一個梯隊的。
他們真的走到了一個梯隊。
在一片起哄聲中,秦榛如實匯報了她跟莊傑的戀愛史。
莊傑在國外時,常常給秦榛打電話,讓她幫忙給她寄各種國內特產過去。
時間久了,秦榛不樂意,吐槽他:“你這麽喜歡國內的吃的,幹嗎還不死回來。”
莊傑就趁機表白:“我怕我喜歡的女孩還喜歡著別人,看到就鬱悶,不想回去。”
秦榛手舞足蹈地情景再現:“我那時還沒聽懂他的意思,就傻不愣登地追問,他喜歡的人是誰,我幫他打聽一下。結果他說:‘我喜歡的是你啊!’”
周靜芒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吃了那麽多苦的秦榛,理應得到這樣的回報。
她轉頭去找淩晨,卻發現他不見了,沈瀠洄低頭告訴她:“他提前走了。”
周靜芒想,這一刻,淩晨有沒有後悔錯失了秦榛呢?
“莊傑,你和章揚關係那麽好,這幾年見過他嗎?他還跳街舞嗎?”有人問了起來。
周靜芒也將目光投了過去。
莊傑低頭笑了笑:“那家夥自大得很!大概覺得畢業之前發生的那件事很丟臉,所以跟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斷了聯係,包括我。我也是這兩天被叫去參加初中同學聚會時偶然從別人那裏聽說,他爸花錢把他送進了一所民辦大學,他畢業後自考,做了律師。既然跟他爸妥協了,肯定就不可能再跳舞了吧!”
律師嗎?律師很好啊。這麽多年,第一次聽到他的消息。周靜芒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在哪兒?還在這座城市嗎?”她終於沒辦法繼續假裝矜持,“能不能拜托你的初中同學幫我要個他的電話號碼?”
“我試試。”莊傑點頭,然後他突然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跟你們敘舊了,忘了告訴周靜芒,飯店門口有人找你的事情了。”
“啊?有人找我?”周靜芒還沒從剛剛的激動中回過神,心不在焉地問,“什麽人啊?沒什麽人知道我來這啊!”
秦榛提醒她:“會不會是出租車司機發現你丟在車上的照片,給你送回來了?”
“現在的出租車司機這麽熱心嗎?”周靜芒有些懷疑,但還是決定下去看看。
步下樓梯,轉進飯店大廳,一抬頭,她就看到了立在門口的挺拔背影。
簡潔的黑色西褲搭配軍綠色棒球服,頭發剪得短短的,腳上是一雙黑色高幫帆布鞋。
“這位司機穿得可真夠時尚的!”周靜芒暗暗嘀咕著向前走去。
對方大概聽到了腳步聲,緩慢地轉過身來。周靜芒剛想打招呼,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兩個人之間,還隔著一段距離。
但那張瘦削英俊的臉,那個清淡幹淨的笑容,那股熟悉的被陽光曬暖的木香。
是他無疑了。
“不過五年沒見,需要看這麽久嗎?”戲謔的表情浮現在他臉上,“因為你之前犯的錯誤太嚴重,即便我成了挺厲害的律師,還是沒能說服自己原諒你。所以,周靜芒,我決定,給你個機會,讓你為自己辯護。”
“你……”周靜芒覺得自己喉嚨幹澀、發癢,頭頂的燈光太亮,將她照得眼花繚亂。她拚命眨了幾下眼睛,望著麵前變得更加清晰的身影,聲音顫抖地問,“你是真的,還是幻覺?”
章揚笑了,他張開雙臂,挑眉道:“你自己過來驗證下不就知道了?”
年少無懼,青春萬歲
像出版第一本書那樣,這一次,我顯得尤為緊張。
是的,看完了整本書的內容,你已經感覺到了,這次的簡蔓,與以往不一樣。
大概是很不一樣的吧。沒有任何戲劇化的事件,沒有漂亮的結構,也沒有什麽意料之外的反轉,在小MM八周年之際,我用最簡單平實的文字為你們寫了這樣一本書。
帶你們認識了平凡真實的周靜芒、章揚、沈瀠洄、秦榛、淩晨和莊傑。
熟悉我的讀者都知道,我寫過很多大起大落的故事,剖析過很多複雜激烈的人物糾葛,也曾一次次殘酷地將人性中最自私貪婪的一麵呈現出來。
但在詞詞和綠茶找到我,想讓我為與小MM相伴八周年的讀者們寫一本有紀念意義的書時,我忽然覺得,自己應該摒棄所有構思小說的技巧,切實投入地寫一個真實又溫暖的故事。
於是,入學、軍訓、結識新的朋友、籃球賽、校慶、運動會、和閨蜜看一場演唱會、補習、高考……這些充斥整個青春時代的日常小事,成了這本書的主題。
詳細的大綱列出來之後,詞詞和綠茶約我去編輯部麵談。已經是深秋了,從地鐵站去往編輯部的那條路非常漂亮,金黃色的樹葉綴滿枝頭,而我,因為迫不及待想要聽到編輯的反饋,完全沒有心情欣賞秋景。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她們對於我不同以往的故事設定感到擔心。
少了吸引人的伏筆,沒有吊胃口的懸念,隻靠寫實動人的細節能否抓住讀者的眼球?
那天下午,我們三個人在會議室沉默著坐了很久。
真的很久,三個人各自翻看著打印出來的那幾頁大綱,我其實不知道她們心裏在做怎樣的權衡,也不知道這份大綱究竟讓她們想到了什麽。但是,大約半個小時後,我們三個人忽然心照不宣地一起笑了。
“我們做吧。”詞詞拍了下桌子,口吻十分堅定,“青春哪有那麽多驚心動魄的經曆,想一想,我曾經的青春時光就都是這些日常。”
綠茶附和著點頭:“我看到裏麵的章揚,就想到了我的高中學長,章揚懟人的時候簡直跟他一模一樣。”
我鬆了一口氣,一直緊張的思維終於能夠正常運轉,於是開始解釋我之所以這樣構思的原因。很久之前,有位讀者在微博私信我說:蔓蔓,每次看完你的書我都會哭,你能不能寫一本讓我笑的書呢?青春裏不僅僅隻有挫折,難道,那些溫暖細碎的平常事就不值得記錄嗎?
我因為這段留言反思了很久。所以決定,在這本涵蓋著“紀念意義”的書中,撥開青春中的挫折和遺憾,將那些閃著光芒的美好細節記錄下來,呈現在你麵前。
故事刻意設置在了高中時段。我知道,很多讀者現在都已經步入高中了,私信中常常見到你們憂慮未來,認為高中就是人生中最黑暗的階段。
恰恰相反,在這段與成年接軌的,屬於青春的最後一站旅程中,你所見識到的都是餘生再無可比擬的美好風景。
還可以肆無忌憚地哭,還可以發瘋一般地笑,還可以胡鬧任性,還可以輕易獲得原諒,還可以體會到內心被充盈的幸福感,還可以毫不客氣地對某個男孩翻一個時長一分鍾的白眼,或是整堂體育課都將目光偷偷投放在他身上。
那些幼稚的、害羞的、難以啟齒的、令人苦惱的,與某個男孩子有關的小小鬱悶,小小哀愁,小小酸澀,大概才是青春固有的模樣。
因為前期工作做得很足,除了開頭因為尋找最適合人物的敘述語氣改了很多遍,之後都寫得非常順利。我在寫到一些地方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又在某些地方輕輕垂下眼簾歎息,直到最後一個字敲完,我伏在幽暗台燈照亮的書桌上,輕輕聆聽自己的呼吸聲。
突然覺得仿佛見到了寂靜的夜晚,坐在狹小溫暖的臥室裏寫日記的你。
八年時光凝結成一個隱形的通道,連接你我。
這就是我最希望達成的目的。
可以了,我想。我給綠茶發微信,告訴她我完稿了,並且已經毫無保留,竭盡全力。
最後,要感謝為這本書付出許多心力的綠茶,沒有她每一次堅定的鼓勵,以我的糾結症大概還會修改很多遍導致上市延期;還要感謝幫我爭取到寫這本“八周年主題書”機會的詞詞,雖然我已經私下裏跟她講了很多遍,但還是要再說一次:謝謝她的信任,謝謝她認為這本書“非我不可”;也要感謝為這本書傾心作序的小短,我很喜歡她寫的故事,向往她性格中的灑脫自由,敬業的她在寫序之前特意看完了全文,其間與我商討修改了幾處細節,讓我受益頗多。
是你們的加持,使《我曾記得那男孩》如此美好。
這是我的第八本書,但是,如果以後你的閨蜜請你為她推薦一本簡蔓的書。我希望,這一本會成為你的首選。
我相信,我們會有這種默契。
簡蔓
2017.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