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之決戰情場
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莫過於成功地嫁給了賈寶玉。
寶玉並不是有多麼好,但他是許多女人追逐的目標,尤其是林黛玉的夢中情人──就憑這一條,便足以讓我有理由殫精竭慮非他不嫁的了。
我和黛玉是閨中密友,本市十二名媛前兩位,但到底誰是冠軍呢?各人自有一批擁護者,唇槍舌劍口誅筆伐多年,始終不能得出結果──也許結果是有的,隻是我不肯承認──我從不承認我不如她,雖然沒有一條她比我差。
論貌,我們是春花秋月各擅勝場;論才,彼此惺惺相惜半斤八兩;論風頭情趣,她住的瀟湘館和我住的蘅蕪院都上過時尚雜誌的家居彩頁;論聲名地位,全城的小開們都以結交我倆為榮,比如櫳翠庵的妙玉吧,初來本城,想躋身名媛之列,第一件事就是下帖子請我們兩個一起去她家喝茶,當然,也請了寶玉,因為她和這城裏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同樣對鑽石王老五的賈寶玉居心叵測。
隻是每個女人模仿秀的版本都不同,好像黛玉最常見的POSE是西施捧心,偶爾也來場飛燕泣殘紅;我呢,是楊玉環和樂羊子妻的FANS,文有停機之德,武有撲蝶之姿;而妙玉,她自知無法在身世相貌上與我們兩個相比,所以另闢蹊徑,扮清高,扮潔癖,裝冷美人小龍女,然而見到寶玉,立刻一團火似的,把自個兒的杯子遞給男人用,什麼架子也都忘了──現在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得到寶玉而後快了吧?
一個女人最大的成功,不在於她自己是什麼樣的女人,而在於她嫁了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元春大姐不去說她了,做了皇帝的二奶,位高權重,偶爾回趟家,親娘老子見了她都要下跪;鳳姐姐出名潑辣,但如果她的丈夫不是璉二哥,誰理她?秦可卿豔名遠播,原因還不是腳踩兩隻船,並且是鐵達尼號那樣的豪華輪船──賈珍和賈蓉父子,當然,她後來玩火自焚,結局也像鐵達尼號一樣──沉了。
我要嫁的人,可以不完美,但不可以不出名。我永遠要成為人群的重心,不能忍受任何冷落。如果我不能憑自身條件證明我比林黛玉棋高一著,那麼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嫁給她最想嫁的人,讓她明白無疑地成為我手下敗將。
也許你會問,既然我這麼恨黛玉,為什麼還口口聲聲說她和我是好朋友。其實這很簡單,我欣賞她也是真的,而且,除了她之外,這城裏也沒第二個人可以和我並駕齊驅,不是說,看一個人的品味就看她的朋友是誰嗎?像妙玉那樣的村姑我才看不上呢,那樣的朋友,我隨便一揮手就會有十個八個撲上來,但是林黛玉隻有一個。同人聊天時閒閒地帶出一句「我和黛玉挺熟的……」,是件有麵子的事。
贏林黛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寶玉雖然不專一,但是他的情中至少有百分之六十是給了黛玉的,這一點,瞎子也看得出來。其餘的百分之四十,分配方式大致如下:百分之十給了我,百分之十給史湘雲,百分之十給妙玉,還有百分之十給他公司裏一幹女職員,如襲人晴雯之流均分,今天你多一點,明天我多一點,沒個準數兒。
怎樣才能成為他心中的最愛呢?這個並不是我要考慮的第一課題。因為明知道不可能。畢竟,初戀是最難忘記的,誰讓黛玉她比我先到呢?
我的捷徑是走上層路線,討好他的媽媽和奶奶,以及他那個來頭挺大的姐姐。寶玉是孝子,而且是個沒主見的孝子,如果他奶奶和媽媽取中了我,他不同意也沒用了。戀愛自主婚姻自由這種話是說給小市民們聽的,像我們這樣的富家子,婚姻第一準則永遠是父母之命集團之利,一切向錢看。
賈府公司一直惦記著成為上市公司,最近正在申請貸款,公司執行董事鳳姐姐和璉二哥為了這件事,光是請客賄賂就不知花了多少錢了,可是貸款的事還是連個影子也沒有。於是,我找個機會,在席上誠懇地請教賈璉:「我哥哥最近升了銀行投資部主管,其實他哪裏懂什麼投資呢,璉二哥有空多指點他才是。」
賈璉大喜,當晚就到我家指點去了,和我哥哥在一家桑拿院裏指點了整個晚上,第二天一早,賈府董事會上便通過了兩項決議:一、賈府公司上市;二、賈薛聯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挑起蓋頭的那一刻,我第一眼看的並不是新郎寶玉,而是在人群中尋找我那個失敗的情敵林黛玉的身影。
我們的眼光在半空中對撞,發出「啪」的一聲。
開始我以為是幻覺,但是接著,我看到她胸前的玉飾。那是寶玉自出生起便沒有離過身的玉墜子,如今正蕩在黛玉的胸前,然而就在我們對視的一刻,那塊玉裂了,鮮明的裂痕如瓷器上的冰紋,裂而不碎,是一個女子無聲的哭泣。
黛玉站在宮燈前,燈光在她四周形成一道炫目的光圈,使她看起來彷彿一個發光體。可是這個發光體的本身卻灰敗黯淡,儘管她錦圍玉繞,儘管她花容月貌,儘管她亭亭玉立,儘管她儀態端方,但她的眼睛是灰黯的,她的神情是灰黯的,她整個人通身上下,都帶著一股灰黯的氣息。
像她那樣一個女子,遊手好閒,除了一點小才情小聰明外別無所長,成天隻以戀愛為第一事業,有什麼樣的力量可以承受這樣的失敗?
她終於敗給我,敗得一點餘地都沒有。
第二眼我才去看寶玉,他衣著光鮮地站在我的麵前,與我肩並肩手挽手,但是他的眼中沒有我。他也正空洞地望著黛玉,望得失魂落魄。
那麼空,那麼空的眼神。在那一片茫茫如雪般的空白中,我清楚地讀到了兩個字:愛情。
也許就在那一刻,寶玉在一生中唯一地一次,全情傾與,孤注一擲,完完整整地隻愛一個人。
那個人,不是我。
我忽然很想笑。電影裏失戀的女子流著淚說:我愛的人結婚了,而新娘不是我。
年輕的影迷們把這句台詞重複一次又一次,以為這便代表了愛情悲劇中極致的絕望。
然而我要說,不是的,那不是人間的至痛。真正讓一個有愛的人心死的,是我做了人家的新娘,但卻永遠失去他的愛。
在我的婚禮上,在萬眾矚目的時刻,我一生中唯一地一次,看到愛情的存在。存在於情敵的失敗中,存在於我的夫君的眼裏。他的眼神,如此空洞,隻為他的心,在那一刻呼嘯著死去,撲向那個曾經愛著他也曾經被他愛著的失敗的人。在他成為新郎官的那一刻,他終於知道,最愛的人是林黛玉。
蜜月開始了。
我在論壇上懸出一道問題:蜜月中最常見的對白是什麼?
答案有很多,位列前三位的分別是:你愛我嗎?你最愛的人是不是我?你會愛我到多久?
然而這樣的對白,從不曾在我的婚姻中出現一次。
我最常說的話,是明天我在飯局上應該穿什麼衣裳?
寶玉雖然不事稼穡不擅經營不懂管理不學無術,但他的審美眼光是一流的,他會煮最香的咖啡選最新的影碟挑最美的衣裳,經過他包裝的我,比婚前越發閃亮耀眼,不需要問魔鏡我也知道,自己已經明明白白毫無疑問地成了本城最炫的女子。
至於林黛玉,在我結婚的第二天,便遠走他鄉,銷聲匿跡了。如果你在異鄉,看到一個女子常做蹙眉捧心之狀,雖然衣飾鮮亮,卻總是神情鬱鬱,似乎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她的胸前,永遠戴著一塊有裂紋的寶玉,沒事便走到公園去掃落花——那便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