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葬禮

裴玉衡看見自己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泥濘的山路上。

是的,她看見她自己,就像是《倩女離魂》裏的張倩女,她有兩個自己,靈魂飛在半空,肉身陷於泥淖,守望而不能相助。

不得已,魂靈向肉身擺一擺手,飄進一幢房屋。是葉家的老屋,庭院裏有個男人在掃地,從背影看不清是葉英還是楚雄。

玉衡呆呆地望著,看到那男人一下又一下,把落葉慢慢掃進後院的溝渠,層層覆蓋住一具屍體,看真了,竟然是玉衡的肉身!她已死,可是一雙眼睛瞪得銅鈴般大,炯炯有神,與另一個自我四目相對。

醒來時,一身冷汗,心髒陣陣抽緊,她捂住胸口,仿佛召喚自己的靈魂歸位。看看掛鍾,才淩晨五點多,窗外黑漆漆,連鳥兒都還沒開始叫。

她再也睡不著,索性披衣起來,沿側樓梯爬上屋頂,等待日出。

這是全村的一個至高點,從樓頂望出去,整個村落盡收眼底,古老的廊橋,蜿蜒的小河,彼岸的老屋,狹窄的街巷,層層飛起的鬥角樓簷,粉牆黛瓦,一路鋪疊過去,隱映著遠處的竹林和山巒,此時都籠罩在一層縹緲輕柔的淡青色紗霧裏,一陣風過,整個村莊像是盛在巨碗中的牛奶般微微晃**,美不勝收。

好久沒有拿起畫筆了,玉衡藝術家本能發作,對著晨光畫起速寫來。

做畫使她的心安靜下來,沉入那風煙山巒的牛奶碗中微微**漾,幼兒睡在搖籃中一般安然。

案發以來,她第一次感到寧靜安恬。

畫完,已經天光大亮。玉衡收起畫筆,又忍不住落淚,再也沒有機會同楚雄一起看日落了,她終於來到他的老家,卻隻能一個人看日出。

何玲瓏呢?何玲瓏曾與楚雄一同看過思溪的日出嗎?玲瓏是楚雄的初戀,卻嫁給了他的孿生哥哥葉英,而楚雄為此遠走西安,不但從不與家人聯絡,且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這其間又埋藏著怎樣的秘密?

她想起李望追憶青花的口吻,唇角噙香,無限依依,周邊世界忽然不存在,隻全心全意膜拜著記憶中的圖騰。何玲瓏之於楚雄,也是有著這般的魔力吧?

記憶中的初戀情人,總是穿著一襲雪白的衣裙,在微風中緩緩跑來,舞動一身香氣。初戀是無瑕的美玉,即使有缺點,也隻會覺得可愛,是玉上的飄翠,更見珍貴。玲瓏深藏在楚雄的心底,已經同他的離去一同化為永恒。

是否每個男人,心裏麵都藏著一個屬於自己的青花玲瓏,玉瓷般通透,花朵般嬌豔,檀香般馨渺?

樓下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豆腐車碌碌地推過甬巷,人家的屋頂冒出炊煙,老板娘在橋頭擺出長條桌子,等待第一批吃早餐的客人。新的一天開始了。

玉衡下樓來吃了一碗米粉,不論怎麽樣難過,隻要活著,飯還要吃,日子還要過。思溪不是世外桃源,她還要回到昌南,去辦楚雄的身後事。

離開前,她再次去葉家老宅獨坐片刻。屋子空****的,卻又好像很滿,昨天剛打掃過,今天又積滿了灰,有種沉甸甸的味道。她覺得自己可以這樣子一直坐到地老天荒,成為老房子的一部分。

太陽光漏過天井斜斜照著,分明在為“光陰”這兩個字做注腳。疑心生暗魅,依稀仿佛,耳畔總是聽到小孩子嘻笑聲,覺得英雄兩兄弟隨時會推門而進。惹得她回頭一次又一次。

老房子都是有故事的,這家的故事特別多。

離開思溪時,玉衡覺得自己已經再世為人。

楚雄追悼會的儀式相當簡單。

雖然總經理王博一直滯留昌南,但是玉衡並沒有照慣例請領導講話,連她自己也沒有致悼詞或感謝親友,隻是沉默地守在遺體旁,任誰都看得出她在心裏同丈夫說話。

來人寥寥,隻有幾位特地從西安趕來的楚雄的同事和昌南的客戶。再就是葉英夫妻,還有李望。

主家既然無語,來賓也都不想多話,圍在遺體旁湊不足一圈,連排隊繞棺都省了,隻將手中鮮花輕輕放在棺中,沉默著聽完了整支哀樂便算禮成。

然後就火化了。故人化一縷青煙,從此人鬼殊途,陰陽陌路。

李望留意到,自始至終,何玲瓏的眼神未曾在死者身上停留,她緊貼著葉英站立,可是總落後一步掩在身後,像是擎著一麵盾努力遮住自己,又仿佛在躲避什麽。但當屍體送入焚化爐時,她卻篩糠般顫栗起來,整個人倚在葉英身上。而葉英望著楚雄的眼神則是百感交集,好像不相信那裏躺著的是他親兄弟。

這也難怪,照鏡子般看著一個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躺在棺材裏,那感覺會否像是埋藏另一個自己?都說雙胞胎會有特殊心靈感應,一個摔跤,一個背痛。那麽此時一個身入煉爐粉身碎骨,另一個會否如被火炙百竅生煙?

接著是親人撿骨時間,七尺之軀,轉瞬白骨,收進小小一隻匣子裏,就此了卻一生。

葉英直到這時候才走過來對玉衡說了句“節哀順便”,玉衡抬起頭,渾身一震,忍不住脫口而出:“楚雄。”傷心的淚蒙住了她的眼睛,這半日她竟然沒有細細打量過他,然而一握手,卻覺得被電流擊中一般,幾欲昏倒。

“對不起,我是他大哥葉英。”葉英試圖縮回手,卻被裴玉衡緊緊握住了不放,隻好用下巴示意,“這是你嫂子玲瓏,你們見過麵。”

裴玉衡被迫鬆了手,眼睛卻仍然死死盯住葉英,那熟悉的五官輪廓如刀削斧鑿一般刻骨銘心,這分明就是她最親的丈夫楚雄啊。

剛才還含蓄得恨不能把自己當一團煙霧那樣藏起來的何玲瓏,忽然挺身而出插到兩人中間:“弟妹,已經認了親戚,以後多走動,有時間到家裏認個門兒吧。”

玉衡敵意地看著玲瓏,不久前她專程找過她的,可是她卻半字不提她們的親戚關係。如果不是李望拆穿了葉英的跟蹤,到現在他們都不會認她這個“弟妹”吧?

想到李望,她忍不住回頭尋找,李望立刻接住了她的目光,走上前說:“玉衡,我送你回去。”

“我想請大哥大嫂吃頓飯,你一起來吧。”

“好。”李望一口答應。

然而葉英卻猶豫了一下說:“弟妹,實在對不起,我下午還要出車,改天在家裏請你吧。”

“今天出車?”玉衡注視他,仿佛一直要看到他的眼底裏去,“警官早通知過你楚雄今天火化吧?之前聯係過你,一直說沒空,你是楚雄的大哥,關於楚雄的下葬,我還要同你商量。”

“我的想法早已托方警官轉達過:你是他妻子,由你全權做主。”

“楚雄一直忘不了思溪老家,我想送他回去。”

葉英一呆,眼睛忽然泛紅,半晌說:“我沒意見。”

“但是思溪沒人認得我,楚雄認祖歸宗,得要大哥主持。”

這時候王博也走過來招呼:“這位是楚雄大哥?真是跟楚雄長得一模一樣啊。這要是在路上遇見,還真會把人嚇一跳。”

“他們是孿生兄弟,當然像了,不過仔細看還是有分別的。”玲瓏息事寧人地拉一拉葉英的衣襟,“要不還是打電話到車隊,找個人替你一下吧。今天好好陪大家吃頓飯。”接著反客為主,招呼眾人一同去飯店。

那種過分的殷勤讓李望不禁愕然,之前何玲瓏給他的印象一直是冷淡而疏遠的,充滿戒備,同周圍所有人隔開一道無形的牆。此刻卻一反常態,熱情熟絡得像個茶館老板娘。雖然案子已經了結,然而他本能地研判著何玲瓏的言行顰笑,斷定這位大嫂隱瞞的事情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多。

他再次想起裴玉衡關於黑天鵝的比喻。在王子的舞宴上,她究竟念了什麽樣的咒語?

王博做慣領導,收到通知就已經準備好了發言稿,在葬禮上沒有機會講話,到了飯桌上終於找到契機,沉痛而不失克製地表示了哀悼之情,又向裴玉衡再三敬酒,極力稱讚她對穀好問的大度寬容,說得玉衡好像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第一個名媛賢婦,隻可惜生錯年代,沒能上得了《列女傳》。

楚雄的幾個同事齊齊露出苦笑,任誰都看得出上司這場演講的良苦用心,是希望玉衡也能放他一馬,將來調查宣德瓶掉包事件時,可以幫他摘清瓜蔓。他們同樣知道,別看現在王博說得漂亮,到了調查時,他一定會盡可能把所有過錯都推在楚雄頭上,讓死人背黑鍋。固然楚雄掉包是為了公司,包括為了他王博,但是上頭動嘴下頭跑腿,暗地裏說的話做的交易隻要沒落成白紙黑字,他說不承認就可以不認;隻有換掉的瓶子是鐵證,這楚雄死了也死得不清白。

那樣子蠅營狗苟,不過為了爭取升上半級,每月多賺一千幾百。然而轉過身一頭撞倒在桌子下,就此撒手人寰,所有威風跋扈全不見,徒留下身後瘡痍讓人指指點點。到此時再回首從前種種經營設計,終有何益?

然而活著的人始終看不透。幾個辦公室主任、人事部幹事都是做油了的,跟風使舵地敬酒說些現成話兒,看著王博眉毛眼色行動,一如提線木偶。

隻見玉衡不卑不亢,來者不拒,敬一杯就喝一杯,對所有的客套話卻始終不置可否,好像沒聽見,又好像不在意。直到王博再三問及遺屬有何意願,方溫婉回答:“請設法聯係,將玉壺春真瓶歸還穀先生。”

李望暗暗喝一聲彩,益發敬重。

王博麵皮再老,也不由脹紅,隻得借酒蓋臉,哈哈數聲,又轉向葉英敬酒。

葉英卻是淺嚐即止,謙遜說:“貨車司機,跑長途最忌的是喝酒,一向沒什麽酒量。”

王博幹笑著沒話找話:“這點你可不如你弟弟,楚經理那可是海量,千杯不醉的。我們公司沒人能喝得過他,年終慶功會上,大夥兒輪流給他敬酒,三輪過去,他沒事人一樣。”

那些客戶也都稱是,紛紛說:“每次喝酒,楚經理把我們所有人都喝趴下了,他還周到地一個個安排送客,腦子比誰都清醒。誰想到這麽聰明一個人,竟然會有腦瘤呢。”說著都唏噓起來。

李望看一眼玉衡,她麵容沉靜,無悲無喜,隻是靜靜地聽著眾人說話,眼光始終不離葉英左右。他知道,雖然是葬禮,可是當著眾人的麵,玉衡是不會像尋常寡婦那樣號啕大哭的。

裴玉衡說過有事同葉英商議,但是坐下後,從頭至尾與葉英並無交談。而葉英也不曾主動寒暄。倒是玲瓏不住挾菜勸食,做足嫂子的麵子活兒。

李望有種感覺,何玲瓏拉上這許多人作陪,正是為了製造這樣的效果,不給兩人談話機會。而葉英不主動提起,裴玉衡也不會願意再同不相幹不關心的人討論楚雄。

整個席上,除了裴玉衡,沒有人真心為楚雄難過,包括他的同胞兄弟。

李望忽然可憐起楚雄來,他真是一個孤獨的人,死了,也是一隻孤獨的鬼。他看一眼裴玉衡身後的骨灰盒,她說要帶他去思溪安葬呢。然而葉家的孩子已經改姓了楚,魂歸故裏後,還能認祖歸宗嗎?

他想自己真要對母親孝順,無論她怎麽艱難,都一直把他帶在身邊,半生不曾改嫁,不讓他喊別的男人“爸爸”,不讓他改姓別的姓氏。

中國人,就是這點計較。

席散後,李望送裴玉衡回青花酒店。

他沒有上樓。

關上房門後,玉衡會大哭一場。他存心讓她發泄。

他為自己對玉衡的了解而吃驚。真的,他了解她,比他對任何一個女人都更了解,就好像他一直都生活在她周圍,已經默默觀察了她二十多年。

回家時,李望特地在樓下買了母親最愛吃的火龍果才上樓,卻看見方方正在沏茶。這方方最近就像長在他家了一樣,每次都拂袖甩門不歡而散,可是隔一天又沒事人一樣出現。這樣大方不計較的女孩子也許難得,但李望還是喜歡女孩子矜持。

他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一聲:“來啦?”

方方解下圍裙笑:“你回來得可真是時候,飯剛熟茶正香,就差你這兜水果了。”

坐下來,李母不免要打聽葬禮情況:“聽方方說,那死者家屬還很年輕,好在沒有孩子,不然寡婦的日子可不好過啊。”

李望十分刺耳,不願母親用這樣的口吻談論玉衡,悶聲說:“她很堅強,會沒事的。”

“你懂什麽?男人堅強是銅胳膊鐵腿兒,隻要能挑能抬能走能跳,就沒什麽事難得倒;女人不一樣,女人再強,也是紙糊的燈籠蠟點的亮兒,一陣風就破了滅了,全是虛的。”

“所以媽最能幹,媽是千年鐵塔,醒世明燈,風大浪大都不怕。”李望半真半假地說,“媽,要是我把你的話都記下來,說不定能弄成一本語錄,多少至理名言啊。”

“你少拍我馬屁。”李母趁機念經,“你要真心疼我,就早點成家,找個媳婦兒,讓我死了也閉得上眼。”

李望不想忤逆,可是這套媽媽經聽得實在耳窩起繭。他不禁如坐針氈。

難得方方肯主動轉移話題:“伯母這味三絲炒肉最難得,我平時很怕吃肉的,可是這菜吃起來一點也不膩。”

“傻孩子,那是用醃臘肉的法子略微醃過才下鍋的。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講究節食,都不喜歡吃肉,特地過了油才炒的。”

“這法子可不能隨便跟人說,不然飯店師傅會偷師的。”

方方舌燦蓮花,哄得李母十分高興,吃完飯且主動起身收拾碗筷:“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我得早點走。伯母,改天再來看你。”

李望忙說:“我送你。”

李母大樂:“方方幫我忙了這半天了,哪裏還用你收拾?你們走吧,我慢慢收拾。”

兩個人終於又並肩走在路燈下,燈光把他們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李望見方方半日無語,反倒不習慣,主動找話說:“下午局裏沒什麽事吧?”

“上頭有文件,說最近省裏組織優秀警員搞特訓。”方方扮淑女小見成效,心中大樂,卻還是忘不了賣關子,故作神秘地說,“你猜蔣頭會推薦誰去?”

“不知道。”

依方方的脾氣,原本要說“讓你猜你就猜嘛”,轉念想起葉英的話,覺得還是話少為貴,遂簡截說:“是你。”

“我不去。”

“為什麽?你不是一直喜歡研究那些微表情微反應啊,罪犯性格側寫啊,還有什麽基本演繹法之類的東西嗎?現在有機會了,據說這次特訓會請到多位美國犯罪專家來講座,別人爭還爭不到的好事兒呢。”

“那就把名額讓給別人吧。我有事,離不開。”

“什麽事比特訓還重要?你知道,凡是有機會特訓的人,那就是十九要升職了。”

“我不想升職,就想當個小警員。”

“你……”

一大串話湧到了方方嘴邊,什麽“癩狗扶不上牆”、“人拉著不走,鬼攙著倒退”、“十三點拎不清”……但到底都生生給咽了回去。葉英說女人最重要的美德是善解人意,如果理解不了,就要學會適時沉默。

想理解李望那是強人所難了,他的想法作為選擇理念統統跟正常人不一樣,她是沒辦法理解他了。那剩下來的惟一選擇,就隻有沉默。

方方幾乎是咬緊牙關才沒有再追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