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思溪煙水
玉衡坐不慣長途客車,托酒店前台代訂了出租汽車,連旅館也提前聯係好,就在村口橋頭。兩層磚瓦樓,屋頂高高的,雖然不比酒店,但也窗明幾亮,衛浴齊全,最難得的是窗口望出去正對著那座古老的廊橋。
哦,通濟橋。這就是青花瓷瓶上的小橋流水人家了,對麵,即是楚雄家的老房子。高高的院牆上飛起層層角簷,是徽派建築裏五鳳樓的標準格局,粉牆黛瓦,黑白分明,別說盜賊了,連鳥兒飛過都要使一點力氣呢。
玉衡淚盈於睫。從來都不知道楚雄的老家原來是婺源思溪,更沒想到,不是由他帶她來,而是在他身後,她才有機會拜訪他的故裏。
來之前她在賓館上網查過資料,知道這橋建於明代景泰年間,已經有六百年曆史了,常被拿來與瑞士琉森湖上的廊橋相比,但實際上除了同樣是橋且有頂廊外,實在沒什麽相似。長度寬度都遠遠不及外,梁上也沒有那些宗教彩繪。最關鍵的,是河道太窄,隻有河魚,沒有天鵝。
玉衡是去過廊橋的。還在蜜月時,她與楚雄遍遊歐洲,在琉森湖畔,她支起畫架畫天鵝,楚雄為了讓天鵝不要走開,一直撕麵包喂它們,滿眼柔情,那脈脈的神情,到今天想起都會讓她渾身一陣酥麻。
想起往事,那壯麗的廊橋,橋下的天鵝,水上的遊艇,對岸的建築,遠處的阿爾卑斯山,甚至山頂皚皚的積雪,就仿佛都累累重現眼前。耳邊又響起琉森湖畔的鍾聲,甚至舌底泛起巧克力的甜香。瑞士是鍾表之國,到了五點鍾,全城所有的鍾會一起敲響,學生放學,工人下班,到處是樂滋滋的笑臉。
彼時有多麽快樂,現在便有多麽傷心。
玉衡向房東打聽:“對麵房子住的是什麽人?”
“沒人。老葉家的兒子去了昌南,這房子一直空著,村委會統一管理,門是開著的,你進去逛逛。”
“葉家?”玉衡一愣,“這家的兒子不是叫楚雄嗎?”
“楚雄?”房東要想一想才能回答,“啊,你說的是葉家二兒子啊。這家原是雙胞胎弟兄兩個,老大叫葉英,老二叫葉雄,後來過繼給姓楚的人家,就改名楚雄了,難得回來。現在這房主是屬於大兒子葉英的,娶了個漂亮的城裏媳婦,結婚後也跟著搬到昌南了,隻有逢年過節祭祖時才回來一趟,收收房租什麽的。”
楚雄還有個大哥?玉衡呆住了,越接近真相,就發現自己對楚雄越陌生。她簡直不能相信眾人口中的楚雄,就是她最最親愛的丈夫。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子的耳鬢廝磨朝夕相處,她怎麽竟會對他全無所知,甚至連他真正的名姓都不知道?世上還有比她更失敗更滑稽的妻子嗎?
她走過通濟橋,走向葉家宅院,隻覺每一步都需要千鈞力氣,又軟綿綿地如踏綿絮,仿佛做夢。
思溪是明清時著名的儒商古鎮,十年前列為旅遊景點,幸喜沒有過度開發,不但原汁原味地保留著古村落形貌,且並不特別設立收費景點,所有宅院——無論主人已經搬離或是仍然住人的,都一例敞開或虛掩大門,任遊人行走其間,隨意參觀,就仿佛一座開放的民間生態博物館。
徽派建築的老房子動轍兩三百年曆史,裏巷幽深幹淨,雞犬相聞,青石子鋪路,各家門牆上釘著牌子,注明房子的建造時期與原始主人,康熙、道光字樣隨處可見,每一扇門推開,都仿佛翻開一頁曆史。
而玉衡麵對著的這一扇,尤其沉重,因為裏麵封鎖的不僅有曆史,還有真相。
厚重的深黑色院門虛掩,玉衡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隻聽得“吱呀”一聲,幽黯的堂屋就在眼前了。
正堂裏供著祖先牌位,前麵照例是八仙桌和太師椅,兩邊的紅對聯已經褪了色,仿佛時間在這裏停止了;院牆斑駁爬滿青草,青石板路上的苔蘚暗綠如銅鏽,連天井鎮宅缸裏的水看上去也都是有了年月的。
玉衡站在空曠的老屋裏,黑乎乎借著天井漏下來的一點天光,感覺連歎息都是有回音的,越發像做夢,又像是誤闖進了別人的夢,氣氛十分詭異。
她在堂屋中央跪下來,對著祖先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這是楚雄的祖先,那也就是她的,原來楚雄真正的姓氏是葉,她是葉家的媳婦兒。
葉裴氏。玉衡自嘲地笑,扶著八仙桌坐下來,覺得自己成了穿裙褂的古人,隨時可以在此石化。
牆上掛著明朝程十發的《薰籠仕女圖》,錦衣的仕女斜倚著薰籠閑望,庭院裏有個女侍在看兒童撲蝶,顯得十分閑適優雅。玉衡本能地注視良久,雖然隻是一幅不值錢的贗品,但配合屋中幽黯的光線和陳舊的味道,益發有種如真如幻的意味。
另一麵牆上是幾幅照片,攝於不同時代的全家福,人物不同,姿勢不變,永遠是長輩坐中間,兒女排列身後,膝下是孫兒簇擁。玉衡仔細辨認著,看得出葉家曾經是大族,但是人丁越來越少,最近的一張照片上隻有一對中年夫妻抱著兩個一模一樣的男孩,看上去最多三四歲的樣子,該是英、雄兩兄弟吧?
那是最後一張照片。所有人定格在鎂光燈閃亮的瞬間,沒有再長大。
依稀有笑聲,玉衡回頭,看見兩個圓圓腦袋長長眼睛的小孩子,穿著百蝶穿花的棉襖棉褲,戴著金絲銀線的虎頭錦帽,彼此追逐著從後門跑進來,對著玉衡嘻嘻一笑,追追打打,又迅忽在前門消失不見了。
玉衡悚然醒悟,那就是兒時的葉英、楚雄吧?她撫摸著屋裏的桌椅,不禁悄然落淚。這就是楚雄童年時生活過的家啊,一桌一椅都有著他最真實的印跡,他從這家裏抱出去的時候哭了嗎,他在養父母家中的歲月會難過嗎,他從來沒提過自己還有親生父母,是因為怨恨他們曾經放棄他嗎?
楚雄,楚雄,原來他是一個領養兒,為什麽從未對她說起?他把這秘密藏在心裏,是因為一直心懷怨懟嗎?他們兩個,一樣的孤獨,本應該同命相憐的,她對他毫無保留,他卻一直在心裏打著個死結,陽光照不到。她的關愛並不能撫慰他。她真是一個失敗的妻子。
玉衡靜靜坐了很久,以至於重新起身時覺得雙腿有些發麻,她在後院找到笤帚簸箕,一絲不苟地打掃起屋子來。掃過之後,又找了水盆抹布。水喉好久未開,先“空通空通”咳了幾聲,方“嘩”一下流出水來。玉衡將牌位一一拿起揩拭,每揩過一個名字,就仿佛又得到了一位長輩的認同。
這是楚雄的祖屋,是她可以為夫家做的惟一的事。她剛剛已經看到了楚雄,那麽楚雄,也會看見她嗎?
這天接下來,玉衡在村裏不住遊走,穿過一條巷又一條巷,推開一扇門又一扇門,仿佛在尋找楚雄兒時的足跡。這麽小小的一座村落,相信每座院子楚雄都曾經來過,那麽她也至少要走過一遭。這些宅院有的已經人去屋空,隻在堂屋陳列些本鎮特色點心或是真舊作舊的小玩意兒供遊客購買,內容大同小異;也有的還住著人家,婦人坐在庭院裏摘菜洗菜,小孩子嘻鬧啼哭,犬兒貓兒挑釁吠叫,是最真實最瑣碎的現世生活。
玉衡走在那些院牆斑駁的老房子中,就仿佛穿越在曆史中,隨時推開一扇人家的門走進去,觸摸舊時的故事,窺探人家的生活,這本身就像一個夢。忽然之間,看到一扇開著的門上用粉筆清楚地寫著兩行字:“此門不要關,抓到罰款100元”,又忍不住莞爾,仿佛黃粱夢醒。
經過一間有禦賜匾額的人家時,正遇見導遊揮著小旗帶領一隊遊客過來,玉衡退後一步,聽導遊介紹:徽商們最信“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的經商之道,各家各戶的雕鏤裝飾都以此為素材,或是供奉八仙的塑像,或是在門板畫梁上雕繪人物故事,且有“明八仙”與“暗八仙”之說——明八仙即為實供八位道家仙長,暗八仙則是以八仙的法器喻其身份,即張果老的魚鼓、呂洞賓的寶劍、韓湘子的笛子、何仙姑的笊籬、鐵拐李的葫蘆、漢鍾離的扇子、曹國舅的陰陽板、藍采和的花籃。這些人物圖案,多半會雕鏤於廂房門窗上。
玉衡饒有興趣地聽著,第一次知道門窗也有這麽多講究,徽派房屋的門窗高挑細長,從上至下分為“頭格、門身、束腰、裙板、束腳”幾部分,聽上去就像一個嚴妝重裹的女子;而那些精致細美的門扇也的確有種女子般的靜美婉孌,通常一連六扇,就像是六姐妹一字排開,聯袂而立。
原來婺源現在雖然歸了江西省,但在古時卻隸屬徽州,是徽商的發源地,出過許多著名儒商。那些商人賺了錢,就回來蓋房子,精雕細鏤,美侖美奐。徽商建房的風水講究“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裏外院落都有天井,一為采光,二為聚福。正堂天井下方是水槽或石板,有些人家會在石板下養烏龜,好令它們爬來爬去疏通淤泥;後院天井下方則是一隻大陶瓷缸,叫作“鎮宅缸”,專用以接無根之水以示天人合一。據說這些缸雨天不滿旱天不幹,而且不管多久都不生異味,且會預報天氣——雨前則渾,晴天則淨。
一個女遊客探頭看了看,笑道:“這水現在是渾的,是不是等會兒要下雨啊?”
男伴取笑:“就那麽一說,你還當真啊,水渾是因為髒的。”
遊客管自指指點點大驚小怪,房主無視地當當剁肉自行其事,旁邊擱著一盆已經摘好洗淨的韭菜,大約是打算包餃子。那情形,就仿佛無意中闖入了電影布景,影片裏的人家在過著自己的生活,遊人是誤闖進來的觀眾,各自獨立,絲毫不影響劇情的發展。
忽然一陣風起,天上瑟瑟地下起雨來,眾人驚歎:“神了,真下雨了!”嘻嘻哈哈擁出門去,主人跟出來下閂,“吱扭”一聲,仿佛曆史在身後關上了門。
玉衡在細雨中獨自徜徉,想象自己是跟楚雄在一起,他一邊走,一邊為自己講解著哪是糧倉,哪是銀庫,興泰裏的三座房子怎樣分配,養頤軒的花花草草如何打理,“七葉衍祥”的匾額由哪位皇帝禦賜,“百壽花廳”的別院於何年何時重修。每一步都是風景,每一處都是故事。
田梗邊的敬序堂是曾經租給劇組做過《聊齋》拍攝景地的,左右抱廈,回廊環繞,月洞門外小花園枝葉扶疏,果然一副花妖樹怪留連出沒的樣子。最獨特的是小花園壁上,向內挖著個葫蘆狀的爐龕,上書“敬惜字紙”四字,顯示出優雅謙遜的儒商本色。
玉衡遍遊古村,又在橋頭食攤上吃了碗鱔糊麵,仍不舍得回房,獨自坐在橋廊上看雨。
對岸黑白分明的老房子在雨中朦朧抑鬱,牆上原有的潮濕痕跡晴天時隻是一種歲月的符號,如今在雨中則顯得格外新鮮真實,仿佛這房子隨時都會隨水化開。
在雨中,所有的色彩都不再分明,整個天地都變成一幅水墨丹青,不管橋上的行人走得有多麽匆忙,仍然給人一種緩慢的感覺,仿佛在看無聲電影,而刷刷的雨聲就是老電影固有的雪花音。
玉衡看到年少的楚雄背著行囊走在橋上,經過橋中央的河神閣,忽然停下來,對著河神祝禱了幾句方才離開。他是剛剛同親生父母稍作團聚,又趕回城裏對養父母承歡膝下嗎?一個過繼兒,有兩對父母,還有一個孿生兄弟,這些和他至親至愛的人,她全都沒見過,不認識,甚至有的都沒聽說過。她這三年婚姻,也如同一場夢。她甚至都不知道,哪怕是幻覺裏看到的楚雄,會不會也是一個誤會。
她打了個電話給李望:“原來,楚雄還有個孿生兄弟。”
“你已經知道了?”李望替玉衡難過,“你看到的那個跟楚雄一模一樣的人,叫葉英,他已經被帶到局裏接受調查了。”
“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我們在畫坊街的時候,我的同事已經開始調查了。我沒告訴你,是因為還沒有調查清楚。”
“跟蹤我的人是葉英?”
“是的。還有那天你在錄相帶裏看到的那個酷似楚雄的人,也是他。”
“他到過酒店?”玉衡吃驚,“他是凶手?是他殺死了楚雄?為什麽?他們是親兄弟啊。”
“他說自己是無辜的,他隻是去找楚雄,進房時就發現楚雄已經遇害,他害怕惹禍上身,就從秘道逃走了。”
玉衡隻覺腦子裏亂轟轟一片,完全不能分辨,這一天裏她得到的信息太多了,如何知道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電話裏,李望的聲音變得很遠:“我昨天下午去瑤裏了,今天一早趕回昌南的。蔣隊說,葉英的說辭跟穀好問、陳升等人的供詞相符,沒有可疑,法醫科的鑒證結果也支持他的說法,所以今天已經將他放回了。案子已經可以封卷,死者遺體會直接送往火葬場焚化,日期定下來後通知你。”
“我想見見葉英。”
李望報出電話號碼,接著說:“你和他見麵之前,有件事要先告訴你,好有個心理準備——葉英的妻子,就是何玲瓏。”
“何玲瓏?她是葉英的妻子,那也就是楚雄的嫂子?”玉衡覺得哪裏不對,“之前她跟我見麵的時候,一句也沒有提起,還說跟楚雄不熟。”
“還記得你曾經說過她是黑天鵝嗎?”李望歎息,“你說對了,她跟楚雄,在大學時談過戀愛。”
裴玉衡忽然失聰。何玲瓏,葉英,楚雄。天啊,楚雄到底還瞞著自己多少事?他不僅有個孿生哥哥,還有一位前女友,而這位女友成了他的嫂子,並且在見到自己時,對過去一字不提。
他們三個人,合夥製造了一個巨大的鼓,隻把她一個蒙在鼓裏,或者說,排除在外。
她忽然想起他在琉森湖畔喂天鵝的樣子,那脈脈的神情,原來並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另一個懂得跳天鵝湖的女子。他一再堅持說生個女兒要學跳芭蕾,也是因為懷念何玲瓏,那個會跳芭蕾擁有高貴氣質的天鵝女。
從頭至尾,她都是活在他外圍的一個人,從沒有真正走進他的生活,他的內心。她不但對他在婚前的曆史一無所知,即便婚後,她與他也是如同陌路。甚至在蜜月裏,她緊緊依偎在他身邊時,他心裏想的也不是她。
如果連他對她的愛都不是真的,如果連最甜蜜的回憶都不過是誤會,那她到底還擁有些什麽?
玉衡默默地掛掉電話,她什麽也不想說,不想問了。
李望掛掉電話,也是滿心惻然。這些天的相處,他清楚地看到玉衡對愛情有多麽執著,然而現在,他卻要親口告訴她:她的丈夫對他不忠,不但一直隱瞞前女友的消息,而且直到臨死還跟前女友有聯係。她曾經親眼看著玲瓏在她麵前做戲,當真相慢慢浮出水麵,讓她如何麵對?
他忽然很希望自己這一刻陪在她身邊,承接她的眼淚。
李母和方方端出飯來,招呼著:“吃飯了,給誰打電話呢?”
李望含糊地應付了一句,坐下來吃飯,卻食不知味。
方方不滿:“唉,你怎麽回事啊?上次請我吃飯你半路下車,我已經不怪你了,今天好心買了菜來燒給你吃,你倒一臉不情不願,臉色比服毒還難看。”
李望笑:“太誇張了吧?服毒那是什麽臉色,能有我這神采飛揚滿麵紅光嗎?你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接的那個案子,妻子給丈夫下毒,那男人死的時候,瞪著眼張著嘴臉色發黑口吐白沫……”
話沒說完,早被李母打斷了:“吃飯呢,說什麽呢?惡心巴拉的,你倆這是存心不讓我吃飯,是吧?”
方方不好意思,忙搛了一口菜給李母:“伯母說得對,是我不懂事亂說話。伯母您嚐嚐,這鴨腳板還真不錯,口味兒特別清爽,我還第一次知道江西有這種野菜呢,名字也好玩兒,鴨腳板,哈哈,伯母吃過沒?”
“吃過,吃過,李望第一次去瑤裏時,帶回來的就是這個菜,我說好吃,他每次下去都帶。”
“兒子孝順,是伯母的福氣。”
“他哪裏是孝順啊,分明是野菜便宜。”李母也難得幽兒子一默,回手也給方方搛了塊豆腐,“他們瑤裏這苦竹豆腐也不錯,你嚐嚐。”
老少兩個女人一唱一和,宛如婆媳般親熱。李望埋頭吃飯,心裏很清楚母親三天兩頭找方方來家吃飯的緣故,自己越是對青花放不下,母親就越是急於撮合他和方方。可是,青花的事剛剛有點眉目,讓他如何放得下?
絮絮一回,李母倒又好奇起來:“那女人為什麽給丈夫下毒?”
“家庭暴力。”
“夫妻打架也不用下毒啊。”
“據女人交代,他打她不是一次兩次了,下手越來越重,已經危及她和兒子性命。她說她不殺他,母子倆早晚會死在他手裏。”
“為什麽不離婚呢?”
“所以真正要怪的還是她自己。她沒有工作能力,有勇氣給丈夫下毒,卻沒勇氣獨自活下去。”
“也可能是為了兒子。”李母猜測,“她要是沒工作的話,離婚後兒子是要判給男方的吧?當媽的都受不了這個,她先下手為強了。”
“是的,下毒前她給丈夫買了高額保險,受益人是她兒子。她想用丈夫的死來騙保,但這也正好讓她暴露了。”
“都是為了孩子。這女人也怪可憐的,法院怎麽判的?”
“死刑。”
“死刑?”李母嘖嘖歎息,“一點情麵也不講?”
李母和方方聊得十分投機,李望仿佛看到十年後,在座的三個人還和現在一樣,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方方講些局裏的故事給母親下飯,生活就此打上句號,不,是省略號,一個句點接一個句點,日複一日,永不翻新。
他忽然食不下咽。
吃過飯,李望送方方下樓,方方趁機問:“你去古鎮,是查青花的事吧?有消息嗎?”
“十年了,沒一點新消息。可是我不死心,我總覺得,那個花瓶的出現,是青花在向我傳遞某種信息。”
“這種失蹤人口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過了兩個月沒音信,就很難再找到有效線索了,半年後更是沒人提起。青花已經失蹤十年,連她家裏人都放棄了,你何苦太執著?”
“我覺得,老麥一家人十分可疑——那隻瓶子是楚雄跟他買的,他起初不承認,後來瞞不過去了又說不記得;他兒子小麥明明從小跟他學燒瓷,兩父子見了警察卻都一口咬定沒學過,顯然在隱瞞什麽。”
“就算有隱瞞,也可能是他們家的家醜,不一定跟青花有關啊。”方方不以為然,“你現在是杯弓蛇影,關心則亂,把什麽線索都往青花身上扯。”
“可是青花的弟弟青鬆說,那小麥是追求過青花的,可是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卻一口咬定跟青花不熟,這還不可疑嗎?”
“追求過就可疑?情敵就一定是壞人?追求過,沒追上,所以不願提起,很容易理解啊。你覺得可疑,是因為先入為主,這不是典型的情緒影響判斷嗎?”
李望發現,雖然方方是警察,可是跟她討論案情還不如跟玉衡有商有量思路清楚。他可以想象得出,如果自己真娶了方方,結婚後的對話也就會是這樣,他說一句她嗆一句,永遠南轅北轍。
人人都說伴侶需要共同語言。其實,共同語言不一定要源自共同的愛好或事業,而更是一種交流的方式,甚至談話技巧或氛圍。
也許有人會把夫妻間沒完沒了的拌嘴抬杠當成一種情趣,但是李望不行,他自幼隨寡母長大,隻喜歡安靜平和的談話方式。方式對了,一個說一個聽也可以語洽情濃;方式錯了,則話不投機半句多。
他在這一刻下定決心,不能再裝聾作啞拖延下去了,不能再給方方虛無的希望,他不想她越陷越深,弄到無法轉寰的地步,會更加怨恨他。
“方方,我有件事要跟你說清楚。”李望小心地措詞,“我一直當你是好同事,好朋友……”
“李望你什麽意思?”方方陡然變色,“我們當然是同事,這還用你說?難道我們還有別的關係不成?”
“你覺得沒有,那就最好。”李望也有點惱,方方的態度就像個乍起刺的刺蝟,不等別人把話說完,第一時間先想著反擊。不過,這也是女人自尊心的本能反應吧。他平了平氣,說,“我送你回家。”
“不用!”方方甩下一句,轉身就跑。
李望本能地追了兩步,又停下。已經攤牌,多說無益,就讓她獨自冷靜一下也好。李望歎了一口氣,已經把話說清楚了,可是為何他一點輕鬆的感覺都沒有?
方方奔跑在路上,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從臉上飛出去。她真心委屈,自己到底做錯了哪一點,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冷淡她,嫌棄她?
聽說了青花的故事,她也替他難過,還特地找到專門負責失蹤人口調查的朋友翻出十年前的案宗,從頭細讀,可是再三推敲後,確實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她為李望感到悲哀,更擔心他一直糾纏在這宗十年前的舊案中走不出來,這已經注定是宗沒有結果的調查,她希望他能夠放棄。隻有放棄過去,才能建造未來。
她是真心為了他好。可是,他卻這樣傷害她!
忽然,她和一個人迎麵撞了滿懷,抬起頭,卻發現那人劍眉星目,不是別人,正是死者楚雄!
方方撕心裂肺地驚叫起來。
對方抓住她的肩大力搖撼,聲音卻很沉穩:“方警官,我是葉英!”
她鎮定下來,怔怔地看著他。葉英微笑:“把我當楚雄了吧?”
他完全曉得她為什麽失態。
方方有些驚訝,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話,此前在警局照過麵,但審訊他的人是蔣洪,她沒想到他會記得她。
“抱歉嚇到你了。”葉英微微頷首,態度彬彬有禮,完全不像一個貨車司機。他指一下旁邊的咖啡屋,“不如我們到裏麵坐坐,算是向你賠禮。”
方方心裏有個小小聲音說:他是疑犯,雖然已經澄清嫌疑,也是死者家屬,應該回避才對。可是想起李望對她的傷害,又覺得賭氣:他可以與死者妻子來往,自己當然也能跟死者的哥哥聊天。而且,她心裏有一個老大的謎團想弄清楚,實在也無人可以請教。
在咖啡屋坐定,她暗暗打著腹稿,努力想措辭婉轉些,最終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那天在警局,何玲瓏說:她見到你第一眼時,就知道你是她要找的人。可是,怎麽會知道呢?怎麽知道自己選的對不對呢?”
“玲瓏這麽說?”葉英的眼神溫柔,“她還說了什麽?”
“她說她見到你的時候,呼吸會發緊,心髒會停跳。你見到她時也是這樣嗎?”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是九月,風裏有桂花的香味,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提著個簡單的行李箱來報到,一進校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主動走上前要幫她提箱子,我們從桂花樹下走過,一陣風來,花碎落滿肩頭。我開玩笑問她:什麽寶貝這麽沉?她很神秘地說:真的是寶貝呢。到了她宿舍才知道,全是書。”
“你好像說的是大學生報到的情形。”方方疑惑,“可是她說第一次見到你,是跟楚雄回思溪探親啊。”
“哦,是嗎?”葉英楞了一下,接著說,“是玲瓏記錯了,第一次見麵是我送楚雄去大學報到。不過,我不是大學生,所以我記得她,她不記得我。在思溪,是我們第二次見麵了。”
“那這樣還能叫‘一見鍾情’嗎?”方方有些困擾,“你的第一次,和她的第一次,竟然不是同一次呢。”
葉英沒有回答,長歎一聲問:“我弟弟什麽時候可以下葬?”
“後天,星期四下午四點鍾火化。如果你們要開追悼會什麽的,自己商量安排吧。”
“這個……我弟妹怎麽說?”
“你是說裴玉衡?你們見過麵嗎?”
“沒有。”葉英斷然答,但想一想又改口說,“見是見過的,但沒說過話。你大概也知道,我跟蹤過她,但沒有打招呼。”
“為什麽?”
“這個問題在警局我已經回答過了,楚雄畢竟是我親弟弟,我不可能不關心他的遺孀,但又實在不知道跟她說什麽,又怕受牽連,所以……”
“對不起,這不是在警局,我又犯職業病了。”方方道歉,“我這人就是這樣,說話太衝,動不動就把人得罪了,其實心裏挺後悔的,可就是改不了,好好地聊天,一下子就把話說擰了。”
“你這樣也挺好的,單純,正直,又爽朗,真正的好朋友是不會計較你說話方式的。”
好像有一陣暖風吹過,方方真心感謝,她現在明白何玲瓏怎麽會舍楚雄而嫁葉英了,這男人的確有他的魅力。她忍不住想幫他做點什麽,回報這份知遇之恩。
“裴玉衡現在婺源思溪,要安排你們見個麵,商量一下追悼會的事嗎?”
“玉衡在思溪?”葉英一震,“她去思溪做什麽?”
“我也是聽李望說的。原來裴玉衡對楚雄的過去了解很少,連楚雄不是昌南人而是婺源人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楚雄原來姓葉,有你這麽個親兄弟……要說當老婆,裴玉衡也夠失敗的,真不知道該說她是太笨還是太可憐。不過,也許女人就是要笨一點才有人喜歡,才讓男人特別有保護欲,是不是?”
葉英沒有回答方方的問題,卻反問:“那她現在都知道了,她怎麽樣?”
“她說要重走楚雄的過去,所以到處找楚雄的老同學、老鄰居談話,還特地去拘留處探訪了穀好問,聽說之前也找過你老婆吧?”
葉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半晌才說:“楚雄對不起她,我見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不見了。追悼會的儀式,你讓她決定就好,確定後麻煩通知我一聲,星期四火化時我跟玲瓏一定到場。”
方方點點頭,一心掛住自己的問題:“你們兄弟倆都那麽喜歡何玲瓏,是因為她漂亮嗎?她最吸引你們的原因是什麽?男人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女人?是不是有藝術氣質、會畫畫、會跳舞的女人會特別吸引男人?”
葉英瞪著方方,似乎有點忍無可忍,終於語帶諷刺:“男人喜歡女人的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們要懂得在什麽時候沉默。”
方方一愣,停了停說:“我去趟洗手間。”
再出來時,看得出臉洗過了,眼睛有點腫。葉英又覺得不忍,真心道歉:“對不起,我話說得重了。”
“沒有,你說得對,李望總說跟我無法好好談話,我想,是我太想配合他說話,又太喜歡評價,不懂得沉默,也不會適可而止。”
方方非常真誠。在葉英麵前,她沒所謂掩飾,反而會好好思考他的話。她說:“謝謝你的晚餐,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我想自己走一走。”
“但……”
“女人要懂得沉默,男人也要學會讓步。”方方莞爾,“我知道你找我出來,是想打聽裴玉衡的事。我不怕被你利用,因為剛才我也利用了你。但是現在,我謝謝你。”
她還是忍不住說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