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醒來的紫唇

那些鬼魂。

那些鬼魂從街道的不同拐角裏走出來,或哭,或笑,或歌,或舞,都神情迷茫,腳步飄搖,攔住每一個經過的人問路或邀舞。然而那些人連自己在哪裏也不清楚,如何可以給別人答案呢?

紀天池揮別那些鬼魂,繼續向前走。她獨自走在雪裏,走得很辛苦。雪落在頭發上,不等融化已經結成了冰。她穿著這冰雪的鎧甲,舉步惟艱,踽踽獨行,卻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去。

有風吹來,帶來一些依稀的香氣和聲音,含糊的,聽不分明,但那是春的氣息。雪一點點地融了,天池停下腳步,聽到後麵有人喚她。

她回過頭來,夢就醒了。

風從窗戶裏細細地吹進來,柳葉清新,丁香縹緲,是個萬裏無雲的豔陽天。

極目望出去,遠遠地可以看到星海的影子,煙波浩渺,帆船疏淡。由遠及近,是會展中心的廣場,人家的屋簷,街道,街道上的車,臨街的小區,小區的花園,電線杆,電線杆下的男人。

咦,那男人,那個男人又來了。他的身材英挺,衣著也講究,可是不知為什麽,他的周身,都散發出一種蕭索的意味,舉手投足,哪怕是抽一支煙的姿勢,都帶著說不出的蒼涼感傷。讓她的目光隻要投向他,就覺得傷心,想流淚。天池猜測著他與自己的關係,固執地認為她是認得他的,該不該下樓去主動問候他一聲呢?

“紀姐姐。”琛兒從客廳裏進來,問:“你在看什麽?”

“那個男人,他又來了。”天池指點著,然而就在這轉身的瞬間,那男人已經不見了。她失笑,“怎麽像變了風似的。”

“總聽你提起一個站崗的男人,怎麽我一次都沒有見過。”琛兒笑著,把水杯放在窗台上,“你該吃藥了。”

“怎麽每個人見我都是這句對白?程之方是這樣,核桃是這樣,你也是這樣。”天池苦笑,“琛兒,現在我已經可以自理了,怎麽你還當我是病人,什麽都要替我做?”

“習慣成自然吧。”琛兒拉天池坐到椅子上,繞到身後,拿起梳子來替她梳頭。曾經,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當琛兒有了想不開的心事,天池就會幫她梳頭,甚至洗頭,使她的心境慢慢平和下來。

梳頭,仿佛成了兩個女孩子交流友誼的一種獨特方式。隻是,以前都是天池照顧她,現在卻顛倒來做了。

琛兒歎息。她仍然習慣地叫天池“紀姐姐”,可是心裏,卻有些當她是妹妹般來照料。替她梳頭時,心裏總有一種肌膚可親的痛。隻為,她清楚地記得天池的一頭長發,記得她剪發的經過。

大把的頭發剪落下來,像蝴蝶告別春天,了無生意。而曾經,它們靈動於天池的肩上,是那麽佻脫,瀟灑。

如今短發的天池讓琛兒看著很不習慣,每次走近她,都忍不住想扳過她的肩喂她吃藥。

也許,什麽時候天池的頭發長過披肩,什麽時候琛兒才能徹底地認回她的紀姐姐吧。

因為天池初醒,琛兒為了方便照料,又像婚前一樣搬到紀家來與天池同住。天池深覺抱歉:“其實有核桃照顧我已經足夠了,怎麽好叫你和小峰分居?”

“都老夫老妻了,怕什麽。”琛兒不在意地說,“反正白天上班還不是要見麵?早也見晚也見,其實挺煩的。”

“對了,公司現在怎麽樣?”天池問,“雪霓虹還賺錢嗎?”

雪霓虹電腦製版公司,由天池一手創立,為大連第一家私營性質的電腦製版公司。恰逢琛兒自原單位辭職,一時找不到合心水的工作,天池強拉她入股,其實是將公司一半利益拱手相贈。兩人一動一靜,將公司打理得風生水起,最輝煌時候雇著十幾個員工,有三輛車。然而兩年前天池一睡不醒,琛兒獨力難支,不住地裁員又賣車,公司一度瀕臨倒閉,幸虧許峰從美國歸來相助,才使得公司支撐下來,一直到今天。兩人因著這一份同甘共苦而終於結合,卻也為著這份艱苦創業,夫妻感情日趨稀薄,走向式微。

琛兒歎息:“現在滿街都是電腦高手,幾乎所有的廣告公司雜誌社都有了自己的電腦設計人員,用不著到製版公司來做版了,隻怕這一行支撐不了多久。”

“那怎麽辦?”

“做一天算一天吧,能怎麽辦?”琛兒不願就這個問題多談。“雪霓虹”是天池的一番心血,但是現在的天池早已今非昔比,以前的天池,不論多麽艱難都絕不會問出“那怎麽辦”這樣的問題。因為她一定會自己想出辦法來的。不求人,是天池做人的第一原則,從來都隻有別人向她討主意,斷沒有她向別人求助的。可是現在,天池變得如此柔弱,就像一個大學剛畢業毫無社會經驗的小女生——不,哪怕是在大學時代,天池也不曾像現在這般天真過。

隻聽天池又問:“梁祝和小蘇仍在雪霓虹嗎?”

“都在。”琛兒驚訝,“你記得他們?”

“這些天,我記起了很多事。可是,都是一個點一個點的,連不成一條線。”

“比如呢?”琛兒熱切地問,“你還記起什麽了?”

天池搖搖頭,忽然問:“我和程之方,以前,是什麽樣的朋友?”

“好朋友。”琛兒明白地回答,“但,僅止於朋友。”

“那就好。”天池釋然。

“你好像很怕老程似的。”琛兒非常了解天池的心思,“你怕自己以前和他是情侶?”

“我不知道。”天池望著琛兒。她對琛兒的記憶比對自己的多,同樣的,她相信琛兒也比相信自己更甚。

“紀姐姐,別有負擔,你在生病以前,沒有虧欠過任何人。”琛兒幹脆明了地說,一邊攏起天池的頭發,手勢熟練地替她按摩兩邊太陽穴,一邊自嘲地笑,“如果我有一天失業,可以應聘特別護士。”

“琛兒,”天池試探地問,“我想上班,你覺得怎樣?”

“什麽,上班?”

“我不能一直睡在家裏等你拿錢回來呀。這兩年,你過得一定很緊張。”天池抱歉,“都是我累了你。”

“你我之間,何必說這個?再說,‘雪霓虹’本來就是你的,如果你肯出山,我巴不得呢。”琛兒停了手,想一想,猶豫地說,“要不等晚上程之方來了,我跟他商量一下。”

然而程之方一口反對:“我不認為天池已經康複得足以出社會工作的程度了。她太虛弱,不適合見太多人。”

“雪霓虹的人際並不複雜。”琛兒反駁,“雪霓虹由天池一手創立,員工大多是老臣子,連我加許峰統共那五六個人,有什麽複雜的?天池久病初愈,正該出來走走,學習和人家接觸。總好過你讓她見記者吧?”

程之方聽琛兒的語氣裏分明有諷刺他借天池做宣傳的意思,大不高興,甩手說:“她現在這樣不好嗎?每天彈彈琴,學學畫,我又不是養不起她。”

這樣說話,分明已經是把天池視為囊中物,認為她非他莫嫁了。琛兒更加不服氣,尖銳地說:“可是她這樣,還是紀天池嗎?你把她關在家裏,當成一隻鸚鵡那樣養著,不讓她和社會接觸,不讓她認識新朋友。你表麵上說是為了她好,實際上,是你自己在害怕,你怕她認識了新的人,就不再理你了。你想占有她!”

“盧琛兒,你太過分了!”

“我沒有。過分的人是你!”琛兒指責,“你算什麽心理醫生,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心理變態!”

“現在女人回家並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難道所有的家庭主婦的丈夫都是心理變態?”

“但是他們的老婆不是紀天池!”琛兒針鋒相對,“天池精明能幹,她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婦,你這樣子把她關在家裏,對她太浪費了。”

“天池工作那麽多年,已經很累了。她自己也很願意休息一段日子。”程之方不愧是心理醫生,懂得攻敵攻心,發動反擊,“盧琛兒,如果可以選擇,難道你不願意回家做個相夫教子的好太太嗎?我記得,你自己也親口說過疲憊,不願意再出來拋頭露麵的。難道我說得不對?”

琛兒默然了,她雖然伶牙俐齒,但是僅限於生意場上的交際,對付專以攻心為上的心理醫生,卻還是稍遜一招。

不錯,身為職業女性,誰的內心深處又不會覺得疲憊,誰在午夜夢回之際不曾想過金盆洗手,衣錦回家呢?在天池沉睡而許峰還沒有回國的那些日子裏,每一天晚上琛兒睡到**,都不想再醒過來。不知道多少次,她對著電腦屏幕,苦到流不出淚來,隻希望世界末日在下一分鍾來到,讓她再不必麵對什麽客戶,什麽賬單,什麽合同,又是什麽營業虧損。她累過,實實在在地累過,想過回家,想過休業,想過嫁入豪門不問生意。

程之方的話,的的確確打進了她的心裏,她無話可辯。她低下頭,說起另一件事:“吳舟回來了。”

吳舟?程之方心裏也是一震,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盧越還在糾纏不休呢,這廂吳舟倒又從英國回來湊熱鬧,簡直陰魂不散。他統共也沒有見過吳舟幾次,但是一提起他的名字,那個人就活生生站在他的麵前,一身霸氣,令人窒息。不可以簡單地用漂亮或者英俊來形容這個人,他就是有那麽一種氣質,讓天下男人都在一麵之下自動自覺地要麽以他為尊,要麽與他為敵。

據說領袖氣質有兩種:一種是令人親近,一種是令人懼畏。而吳舟,他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令女人親近,讓男人懼畏。

程之方頗為心虛,硬著頭皮問:“什麽時候到的?”

“今晚的飛機,你要不要去接機?”

程之方想一想,說:“我就不去了,沒那麽熟。替我問候他吧。說我改天給他接風。”

琛兒心道,哪個用你接風?卻又不得不忍著氣說:“他這次回來,當然還是為了紀姐姐……”

程之方不等她說完,早已打斷:“現在還不是見麵的時候,你勸他千萬忍耐一時,為了天池,還是不要刺激她的好。”

琛兒幾乎又要發作,轉念想了想,到底還是忍住了。是她自己沉不住氣把這個消息告訴程之方的,其實在此之前,她早就想過程之方不會答應天池見吳舟,也曾想過幹脆瞞著他,自己安排天池與吳舟見麵。可是事到臨頭,她還是告訴了他。畢竟程之方是專業人士吧?

或者,她自己也不願意天池見到吳舟?

天池在對著鏡子練習化妝。

手仍然有些抖,握不穩眉筆,塗不勻唇膏。但是,急什麽呢?她有的是時間。她已經睡了兩年,不在乎用兩個小時畫一條眉毛。當年上海名伶阮玲玉那麽忙,畫一條眉毛還用四個鍾頭呢。

天池發現自己對這些瑣碎離題的小事倒都還有記憶,就好像對麵電視裏放著的故事,雖然從半截看起,但是天池隻聽到兩個熟悉的名字已經知道了,這是根據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改編的。她甚至認得出片中兩個女主角的扮演者,梅豔芳和吳倩蓮。醫生說自己患了失憶症,可是自己卻記得起看過的每一本書每一部電影。忘記的,偏偏是些真正切膚相關的人和事。

天池苦笑,繼續對著鏡子描了又擦擦了又描,她這樣饒有興趣地不厭其煩地毅力卓絕地做著這樣一件小事,視它為自己新生的開始。

唇膏是亮紫色,塗上去有種異樣的魅光。紫唇?天池又有些出神,仿佛想起什麽。

紫唇,在她睡著以前的那些日子,她一直是塗著紫色唇膏的是嗎?打開化妝盒,裏麵十幾管口紅,居然都是一個牌子,一種顏色——雅詩蘭黛的紫色唇膏。曾經的她,如此執著於紫唇,為什麽?

核桃站在身後讚不絕口,她自天池醒來後,一日比一日變得多話,饒舌:“紀小姐打扮起來,真是一個美女呢,又高貴又大方。盧小姐說,以前您是一頭長發,因為生病給剪了,怪可惜的,現在好了,您醒了,頭發也可以重新留起來了。”

是嗎?自己以前曾經有一頭很好的長發?天池撫摸自己的發梢,腦子裏有一點印象,好像是這樣的,從小到大,自己一直是長發,長可及腰,從中間分開,直直的,又黑又濃。這是因為,有一個人,喜歡女孩子留長發。那個人,那個人是誰?依稀記得自己後來又剪了短發,為什麽?

頭發剪下來,妖嬈地,依戀地,不等落地已經死了。萬縷青絲如情思,女人剪頭發,是萬念俱灰的一種象征吧?但有時,也用來表示從頭開始。自己的頭發呢?為了誰留?又為了誰剪?

梳妝盒裏累累層層,都是飾頭發的物事:琺琅扣針、梳子、蝴蝶發夾、藍絲帶、釵……這時代,還有什麽人會用釵?

可以想見自己從前有怎樣豐厚的一頭長發。如絲如瀑,挽起時,可以墜一枝最古老的鳳頭金步搖,步態娉婷,回首時,綠鬢如雲,媚眼如絲。

天池愣愣地想著,有一個名字含在嘴邊,呼之欲出,卻猶抱琵琶半遮麵。隨著一天天好轉,她的頭腦裏漸漸充滿許許多多無頭無緒的印象,然而,她分不清那些影像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是夢境的回顧,還有哪些,是她的臆想。說不定,那些飄渺的影子,根本就不是她的思想,而是來自她夢中那些鬼魂的斷章。

她想起那些夢中的鬼魂。她們是否也都是在沉睡中迷了路,找不回自己的軀殼?

那些鬼魂,是她幽冥世界裏的好友,她們出現在她的夢裏,正好像她出現在她們的夢裏一樣。不肯斷的魂,又找不到回家的路,離開了自己的身體,隻好在天地間四處遊**。

其中有多少像她這樣迷途知返地醒來,又有多少永遠地迷失,焚身以火,灰飛煙滅?

天池苦笑,反正閑著無聊,便對核桃說:“我幫你化妝吧。”

“真的?”核桃驚喜,生怕天池反悔似的,立刻滿口答應下來,“好啊。”

潔麵乳、爽膚水、精華素、遮瑕膏、粉底液、散粉、定妝粉、閃光粉、眼影、眼線液、睫毛膏、唇線、唇膏……唇膏!

天池在十幾支唇膏裏挑挑揀揀,選了一支未啟封的撕開封口,輕輕塗抹在核桃嘟起如桃花的唇上,心神陣陣恍惚。曾幾何時,何人何地,為自己,做過同樣的一個動作——揀一支雅詩蘭黛的紫色唇膏,為自己點染雙唇?

《點絳唇》,《點絳唇》,那本《點絳唇》,並不是什麽摘抄筆記,而是自己一段心路曆程的留影,那個人,叫吳舟。吳舟。吳舟哥哥!

琛兒在機場見到吳舟,幾乎有種隔世相見的感慨。她隻哽咽了一句:“紀姐姐醒了。”便忍不住哭出聲來。

吳舟與她深深擁抱,當她是自己的親妹妹一般。

曾經,他也當天池是妹妹,那時,天池隻有九歲,剛剛成了孤兒,第一次到他家裏來,眼淚未幹,可是眼神剛毅。他的父母提出要收養她,可是她說:“我要自己領養我自己。”

他震撼。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卻擁有常人不及的毅力與堅強,這使得比她大了近十歲的他也不能不為之敬服。他牽著她的手,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保護她,結果,他隨手拾起一管唇膏,不知道是哪個女朋友丟下的,對她說:“哪裏來的小姑娘,好漂亮,來,讓哥哥為你打扮打扮。”

他替她塗上人生的第一抹色彩,然後把她拉到鏡子前,鏡子裏的女孩子,妖嬈,精靈,帶著魅惑驚奇的笑容,好像一個誤落人間的小精靈。他並不知道,就是這管口紅改變了她的命運,更沒有留意,從此這個小姑娘就一直塗著這種牌子的紫色唇膏。當他知道她的心意時,已經晚了,她變成了一個植物人,留給他一本叫作《點絳唇》的日記,或者準確地說,是一本她寫給他的發不出的信。

信由盧琛兒轉交,卻令他不忍卒讀。到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錯過了一段怎樣難得的癡情。他放棄了英國的工作,離開了新婚的妻子,獨自回到國內,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天池。但是那昂貴的醫藥費不是他那些兼職零工可以解決,甚至也不是琛兒那間小小“雪霓虹”能夠支撐的,於是,他隻有接受妻子的提議,再次回到英國,真應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在外國賺錢,在中國花錢。

現在,他終於又回來了,終於聽到“天池醒了”,但是同時聽到的,卻是“程醫生說希望你不要見她”。

吳舟失望至極,但仍然理解地點頭:“他怕天池受刺激?”

“是的。”琛兒抱歉地看著吳舟,仿佛自己才是那個阻止他和天池見麵的無情人,“天池失憶了,程醫生說還要觀察一段時間,這期間,凡是會讓她心情激**的人和事,都最好回避。”

“我明白。”吳舟疲憊地點頭,“我在英國,也谘詢了有關的醫生,他們的說法和這也差不多。”

“謝謝你體諒。”

吳舟苦笑:“你忘了,我也曾經是當事人?”

是的,天池今日的一切,幾乎就是吳舟當年的經曆重演。

事實上,自從九歲時天池遇到吳舟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在追隨他的腳步。

他大了她八歲,這幾乎是個不可能逾越的距離。九歲的小女孩,仰望十七歲鄰家大哥的那種絕望,非言語可以形容。他英俊,他聰敏,他博才多藝,他風流瀟灑,他幾乎隨時隨地都會有新的豔遇。她跟著他,看著他走馬燈一樣地換女朋友,等著自己快快長大,有一天成為他的下一任,最後一任。

然而她沒有等到。

她還來不及長大,他已經有了固定的女友。他決定結婚。

於是,她換了一種方式追隨,離開大連,沿著他曾經流浪過的足跡去流浪,輾轉在不同的城市裏打工,同時逃避他的婚禮。

可是,就在結婚的前夕,因為一場車禍,他陷入昏睡,整整一年。未婚妻按照原定計劃獨自飛去了英國,陪護在吳舟身邊的人,是紀天池。她開創建了“雪霓虹電腦製版公司”,將所有的收入都拿來支付吳舟哥哥的醫藥費,每天為他擦身,喂食,推他散步,給他讀報,練就了一雙舉重若輕的鐵臂,可以輕易地將身高一米八的吳舟抱起抱落。

每一個夜裏,她跪在他的床前祈禱:“天地神明,請幫助我,幫助我喚醒吳舟哥哥。隻要他能重新醒來,我願意以身替他,吃一切的苦,受一切的難。”

她的誓言最終成為現實。他醒來了,而她,卻相繼倒下,再次走上他曾經走過的路,變成了一具植物人……

天池打碎了玻璃杯。

她剛剛給自己衝了一杯綠茶,就在拿起的一刻,忽然脫手,茶杯應聲而碎。

而心靈深處,分明有個男子的聲音對她說:“我最喜歡看到綠茶舒展的樣子,就像一個細腰長發的女子在舞蹈。”

細腰,長發,以及紫色的唇。天池站在碎片和茶水間失神。很多年以前,她為著一個男子,束腰,留發,畫紫唇。為著他,流盡今生的淚,許下來世的緣。那個男子,叫做吳舟。

文字如流水,滔滔流過天際——

“若使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可是月亮不會永遠圓,而你我,永遠不會圓。聖誕夜,請讓我祈禱一個來生的約會吧。

來生,我願仍為一個女兒,如雪般溫柔,卻無雪的清冷,依然是黑的長發白的衣裳,為的是讓你不費力地在人群中將我認出。

來生,希望你仍是男兒,還是那麽英俊那麽冷靜,可是求你別再急著同別的女孩締結姻緣,而要仔仔細細地把我看清。

來生,我將帶著使命再世為人,從呱呱墜地的一刻就注定要風雨兼程追尋你的所在,撥斷心弦也要同你合奏一曲。

來生,你可以忘記許多,忘記唐詩宋詞元曲清文,但請你不要忘記我的名字,細雪飄拂的日子,請你輕聲呼喚,給我指引一個方向。

來生……”

那是自己寫下的文字,寫給吳舟的,發不出的情書。曾經,她那樣地深愛著他呀,不僅渴望今生,而且預訂來世。可是她與他,到底有過一些什麽故事呢?

天池心悸如潮湧,整個人仿佛坐船,身子軟軟地隻想找個地方躺下來,好好地細想回頭。他,是她心上的那個人,用一根細細的頭發絲牽連著,就算隔得再遠,也感受到最細微的牽動。

她分明覺得,他正在向自己走近,近在咫尺,隻要她一回身就可以見到。

可是,當她回過身來,她看到的,不過是程之方。

程醫生體貼地問:“你怎麽了?在想什麽?”

接著核桃跑進來,看到碎了的茶杯,一言不發,立刻蹲下身去收拾。

天池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道歉,也蹲下身幫著撿。程之方忙拉住她,體貼地說:“你有些恍惚,小心割傷手,休息一下吧,讓核桃再給你泡一杯好了。”

他拉著她坐在床邊,欣賞她攤開在床頭幾上的畫作,問她:“課程進行到哪兒了?老師教得好嗎?”

“已經在臨摩吳道子,對了,還要托你幫我買宣紙呢。”天池像小學生對家長匯報功課一樣溫順地複述講義,“老師說,吳帶當風,吳道子的畫是白描中最有神韻的,臨摩好了吳道子,才可以學習顏色。”

“好好學,我們程家就要出一個女畫家了。”程之方哈哈笑。

天池心裏一動。程家?她可還沒答應要嫁入程門呀。她有些不安,卻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對程之方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呢?依賴,信任,親切,崇拜……這些加在一起,足以構成愛情。可是,不等於愛情。天池想,愛情,那是一種怎樣激烈的感情呢?愛一個人,是不是就像她對程之方這樣的,親切,親切得如同自己的左膀右臂;依賴,依賴他就好像依賴氧氣。

但是,她不覺得這就是愛。真正的愛,應該是一種更加強烈更加深刻更加燃燒更加無怨無悔的感情。那樣的感情,她曾經曆過,付出過,也得到過……咦,她什麽時候付出並得到過愛情呢?無疑她曾經深深地愛過吳舟,但是,那些信劄中的情意如此纏綿悱惻而含蓄隱忍,分明記錄著一份不曾見光的愛,她有機會付出過嗎?更何曾得到過?該不該告訴程醫生自己已經想起了吳舟這個人,卻想不起關於他的故事呢?

天池癡癡地出神,思想飛到另一個世界去,不能回來。

程之方黯然地看著她,作為心理醫生,他清楚她甚於她自己,他知道她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麽,卻沒有想分明,他要助她一臂之力嗎?助她去想念另一個她愛過的人?去想念自己的情敵?

他看著她,麵容清秀,眼神茫然,舉止間自有一種不可方物的高貴氣質,不禁深覺吸引。紀天池不能算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美女,但是卻有凡人不能企及的清貴高華,她的神情中有一種傷感的意味,雲淡風微,抱著輕輕的痛楚,如同蚌抱著它的珠。

程之方有些不安,他記得這是天池寫在《點絳唇》裏的話,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記得這麽深。為什麽他對於天池的愛情,竟好像一天比一天更深,卻隨著她的日漸清醒而一天比一天更渺茫了呢?

晚上,琛兒回來,見到核桃,一愣:“誰替你化的妝?”

核桃立刻羞得滿臉通紅,做錯了事似地兩手扭著衣襟,一個身子擰來擰去,話擠在嗓子眼裏哼哼嘰嘰嘰,也擰麻花似地隻是出不來聲。許峰見她發窘,喝一聲采解圍:“看不出來,核桃原來是這麽一個大美女呢!以後就照這樣子化,漂亮!”這下子核桃臉上的紅一直燒到脖子上了,身子益發使勁一擰,打著旋兒擰到廚房裏不出來了。許峰不禁與琛兒相對大笑。天池也笑著,說:“是我替她化的妝,好看嗎?”

琛兒微微驚訝。天池向來不喜濃妝,從前上班,隻是為了禮貌會有適當的淡妝,除了紫唇,臉上鮮有色彩。現在恁地好興致,或者說,恁地無聊,倒喜歡替人化妝了。

晚飯後,許峰照舊獨自開車離去,琛兒打開電腦來畫設計圖。

天池忽然輕輕吟誦:“我懷抱著這樣一段隱秘的愛情,宛如蚌抱著她的珠,痛楚而晶瑩。你看到珠的澤潤光華,卻不了解它的傷痛,那一種幽深的柔軟的磨礪,無時無刻,愈久彌堅。”

琛兒聽見,隨口問:“多麽美的句子。誰寫的?”

“我。”天池納悶地說:“我在一本叫作《點絳唇》的信劄裏寫的,寫給吳舟哥哥。”

“《點絳唇》。吳舟。你知道吳舟?”琛兒猛地旋身,“你都記得什麽?”

“我記得自己愛過他,是嗎?可是我想不起他的樣子,也想不起我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些什麽故事。會不會,他就是那個站在樓下的男人呢?”天池微微惆悵地歎息,“那個人,好像有些日子沒來了。”

琛兒看著天池,一時心中不辨悲喜,小心翼翼地問:“你記不起吳舟的樣子?你想不起來他是誰?”

“我給他寫了那麽多情書,應該是很愛他的吧?可是,我腦子裏一點印象也沒有。”說到“愛”這個字眼,天池有些遲疑,忽然沒頭沒腦地問:“琛兒,愛,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愛?琛兒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看看天池,卻是一臉正經,很困惑的樣子,忽然間腦子裏電光石火,已經有了一個主意,笑嘻嘻地說:“吳舟呢,是你小時候的鄰居哥哥。你父母雙亡後,有位姓吳的鄰居做了你的監護人,吳舟是這家的獨子。他們一家人很照顧你,日久生情,你就喜歡上他了,還偷偷給他寫過許多信,但是沒有發出去過,他結了婚,出了國,你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也沒有戀愛,隻是小女孩的青春夢罷了,不當真的。”

“是這樣?”天池若有所思,好像想起來,卻又說不清。

琛兒安慰:“都是以前的事,已經過去了,想不起來就算了。其實就算沒失憶,你也未必記得很清楚。如果你想知道什麽叫愛情,很容易呀,我替你介紹男朋友吧。你試試自己喜不喜歡他,喜歡就是愛,不喜歡就是不愛,那你不就知道答案了嗎?”

“介紹男朋友?”天池吃了一驚,卻也有幾分渴望,猶猶豫豫地問,“那我要不要告訴人家,我患了失憶症?”

“你放心,這些我會提前告訴他的,不叫你為難就是了。”

不用說,琛兒心中最理想的人選自然是親哥哥盧越。這會兒,她反而慶幸程之方沒有答應她讓天池和吳舟見麵了。這簡直就是給哥哥留的好機會。

自己有這個幸運為哥哥製造第二次機會嗎?

當年是她促成了哥哥和好友的婚姻,卻又傷感地看著他們分離。

婚姻,並不是一個好人和另一個好人結合就會得到幸福。大多的幸福都得不到同行,即或片時交叉,亦終會分道揚鑣。

但是琛兒一直渴望有機會彌補。也許天池的失憶,就是哥哥最大的機會;而“介紹男友”,便是這段緣份的新開始。

當她將這個計劃告訴哥哥時,盧越隻覺匪夷所思,仿佛聽到天方夜譚:“你要當介紹人,把我介紹給我自己的妻子做男朋友?”

琛兒不以為然:“有什麽不可以?你可別忘了,天池對你完全沒印象,你當她是前妻,她可隻當你作陌生人。”

盧越吃一悶棍,頓時啞了。

許峰卻興高采烈地說:“我覺得這方法不錯,是越哥和天池重新開始的好機會。”

琛兒又說:“如果天池一直都記不起以前的事,可以通過和哥哥交往重新開始一段情緣,她當年會愛上哥哥,現在雖然失憶,可畢竟還是紀天池,說不定會再次愛上哥哥;如果她在交往過程中把往事想起來了,那麽就一方麵幫她治了病,另一麵呢,也許是緩解她和哥哥矛盾的一個好方法,也許她會原諒哥哥以前所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一切重新開始。”

盧越漸漸被說動了心,終於點頭:“好,就照你說的。我明天就去約會天池。妹妹,幫我設計設計,我明兒穿什麽衣裳?”

“就穿你第一次見到天池時的衣裳好不好?”

“第一次?”盧越想起那個炎熱的夏天午後天池來敲門的情形,不禁笑起來,“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沒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