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薛君山在長沙也算有頭有臉,挑的人家自然不會差,盛老板就是長沙天福綢莊的第三代掌門人,相傳其祖父與曾國藩頗有淵源,當年在長沙很有名望。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盛老板的父親是獨子,受了姨太太的蠱惑,偷偷吸食福壽膏,盛老爺子對他失望透頂,一手將盛老板培養出來,才不至於讓綢莊敗落。不過,在盛家諸事不順之時,長沙各家綢莊紛紛崛起,湧現出八大家,八大家以大盛綢莊為首,而盛家老字號天福綢莊竟被擠出八大家,幸虧盛老板勉力維持,才不至於被打垮。

薛君山知道湘湘的個性,自然不會讓她受委屈,盛家大兒子死在戰亂中,小兒子承誌就是唯一的傳人,其他家族雖然生意做得大,但都是關係錯綜複雜,而且那些女人爭權奪利多年,都是成了精的主,湘湘哪裏鬥得過。不過,真正讓他下決心的是盛承誌的早熟,為了讓盛承誌早日繼承家業,盛老板從小就把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他聰明伶俐,學得很快,小小年紀已經能獨當一麵,而且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比起湘湘那個炮仗脾氣,不知好上多少倍。

盛家父子看過湘湘,都十分滿意,此時也不是講究的時候,回去準備了豐厚的聘禮,第二天就吹吹打打上門了,兩家的事草草定了下來,去玉樓東好好吃了一頓,大家都似乎鬆了口氣。不過,湘湘又鑽了牛角尖,覺得一家人都急著把自己趕出家門,這個家真是一刻鍾也待不下去。

第三天,盛承誌又上門了,這次是收到父親的指示,邀請湘湘回家參觀。看著湘湘懨懨的神情,小滿放心不下,準備跟著去,還沒走出門就被奶奶一頓笤帚打了回來。

盛承誌看得好笑,拉拉湘湘的袖子,附耳道:“奶奶打不打你?”

盛家人皮相都不錯,也難怪盛老板進門的時候幾人誤會。盛承誌雖然年紀比湘湘小兩歲多,個子已經比她還高,加上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和長長的睫毛,無端端就有幾分風流倜儻的影子,湘湘想起跟他的關係,心亂如麻,紅著臉低聲道:“連我爸爸她都打,你說呢?”

秋日明晃晃的光線裏,她臉上似乎覆蓋著一層細細柔柔的沙,又似乎蒙著一層輕輕淡淡的紗,還像鋪子裏最華麗的緞子,流光溢彩。盛承誌倒也知道這位姐姐好看,加上孤單長大,渴望找個玩伴,對於爸爸的決定一百個樂意,心裏像喝了蜜一樣,下意識地捉住她柔軟的手,湘湘微微掙了掙,盛承誌哪裏肯放,朝她嬉笑道:“以後我一定好好對你,像我爸爸對我媽媽一樣!”

從家人閑談裏,湘湘知道他母親早逝,父親深愛妻子,再未續弦,一手將兩人帶大,也對其父深為敬重,聽他這麽一說,心頭酸疼得厲害,朝他擠出一個羞澀的笑容,倒是再沒有掙開。

盛承誌心頭怦怦直跳,秋高氣爽的天氣出了一身大汗,走路更加沉穩,愈發顯得像個男子漢大丈夫,比起那個猴子脾性的小滿不知道好多少倍,讓湘湘越看越喜歡。

兩人拉著手上了車,湘湘難以忍受這種尷尬氣氛,扭頭看向窗外,盛承誌還沒看夠自己的漂亮姐姐,擠在她身邊盡情觀賞,笑得近乎癡呆。

湘湘隻覺渾身都燒起來,看到窗外成群結隊的人,顧左右而言他,“城裏什麽時候多了這麽多人?”

盛承誌終於挪開目光看向窗外,擰緊了眉頭,透露出不合年紀的肅然。司機歎了口氣,“鬼子已經打過來了,聽說正在打嶽陽,隻怕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你去看看火車站,現在已經亂套了,傷兵源源不斷,車根本開不出去,滿地都是人。最可憐的是那些傷兵,人手不夠,又缺醫少藥,好多人疼得在地上打滾,太慘了!”

大家都沉默下來,盛承誌輕聲道:“別怕,到時候我帶你去國外避避,爸爸說在美國有朋友。”

司機欲言又止,湘湘心頭一動,手上緊了緊,盛承誌得到回應,立刻將她的手緊緊捉住,笑容又起。

八角亭也是一團混亂,各家各戶門口都圍滿了人,把貨物抬上各種各樣的交通工具,汽車、板車,連獨輪車都來湊熱鬧,眼看沒辦法進去,盛承誌和湘湘早早下車,一路招呼著往自己家的鋪子走。

看到兩人手拉手過來,眾人開始起哄,將兩人圍在中間七嘴八舌戲弄,湘湘哪裏見過這種陣仗,羞紅了臉直躲,好在盛承誌見慣了大場麵,把湘湘護在身後,架勢十足地高高抱拳道:“我們剛剛定親,大家別急,成親的時候再請喝喜酒!”

眾人哄堂大笑,一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拍拍他肩膀道:“小老板,急的是你吧,剛定親就手拉手帶回來,生小孩可不是拉拉手就行的,快要你家姐姐喊聲叔叔,叔叔好好教你們!”

盛承誌生怕湘湘生氣,慌忙捉住她的手訕笑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家行行好,高抬貴手,等生了小孩我一定提公雞去各家各戶報喜。”

一個白胡子老人一個煙袋鍋子敲在他頭上,笑罵道:“都說你聰明,怎麽這都不懂,我們又不是你嶽父,要你公雞做什麽,還不快回去,你爸爸等好久了!”

有白胡子老人開路,眾人這才放過他們,回去各自忙活。白胡子老人正色道:“承誌,局勢這麽緊張,你們怎麽還不把貨搬走,趁著現在有人幫忙,趕快搬到鄉裏去,城裏太不安全了!”

盛承誌賠笑道:“謝謝劉大爺,我回去跟爸爸再商量一下。”

劉大爺瞪他一眼,上下打量著湘湘,臉上笑開了花,“什麽事都不急,討媳婦就跟火燒屁股一樣,趕快生個小孩出來給我玩,不然我見你一次敲你一次!”

想起未來的“悲慘”前景,盛承誌一張臉立刻垮了下來,轉頭看了看湘湘,輕輕歎了口氣,小心翼翼拽住她袖子。還好,湘湘並沒有生氣,朝他嫣然一笑,悄然把自己的手塞入他手心。

街上店鋪大部分都關了門,幾家開著的也在搬運貨物,現在隨時小命不保,賺不賺錢已經並不重要。奶奶小時候經常帶雙胞胎來八角亭,一是采買東西,一是炫耀一下自家的雙胞胎寶貝,湘湘看過這條街的繁華,不禁有些黯然,盛承誌也是玲瓏心肝,拉著她的手悄悄緊了緊,認真道:“別怕,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會回來,但是也許已經白發蒼蒼,或者客死他鄉。湘湘突然莫名傷感,對自己一直堅持的信念有了懷疑,自己的家在這裏,根在這裏,即使出國逃避,這一切如何放得下?

見她又是滿臉愁容,盛承誌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盛老板開門做生意講究笑臉迎人,最忌諱愁眉苦臉,何況今天是她第一天上門,大家都眼睜睜看著……盛承誌不敢想下去,強打精神,湊到她耳邊用唱花鼓戲的調調笑道:“你莫愁,你莫慌,萬事我都有主張,不少你的吃,不少你的穿,生一堆小孩把你煩……”

跟他接觸了兩天,湘湘再不會把他當小孩子,但也還不至於愛上他。不過,想起這就是要相伴一生的人,她心中有些奇妙的情感悄然破土而出,眾人勸她的時候都說女大三抱金磚,她所看到的事實也是如此,媽媽比爸爸大了三四歲,把爸爸照顧得妥妥當當,而她未見過的爺爺也比奶奶小兩歲,到頭來支撐全家的還不是奶奶一人,如果她嫁給他……胡思亂想間,她踢到什麽東西,腳下一個趔趄,盛承誌眼明手快,將她穩穩當當接到自己懷裏,街上哄笑聲又起,還有人拚命打口哨,兩人都鬧了個大紅臉,目光閃避,手卻沒有鬆開。

遠處突然平地響起一聲驚雷,“兔崽子,你還不快點回來!”

兩人慌忙鬆開手,盛承誌閃身擋在她麵前,對飛奔而至的盛老板笑道:“爸爸,我們把貨搬到鄉裏去吧,城裏太不安全了,趁著現在人手還夠,我們的貨兩三天搬完了,鋪子關一陣子也行,我正好跟湘湘去玩。”

盛老板忍住火氣,冷哼道:“你就知道玩,又不讀書,又不管鋪子,都不知道你想做什麽!都到這時候了,你也該收收心,以後把盛家這攤子接下來!”

盛承誌耷拉著腦袋,全然沒了剛才的精神勁頭,湘湘抿嘴一笑,悄悄扯扯他袖子,盛承誌收到這無言的安慰,仿佛漂流許久的小舟找到港灣,順手捉住她的手,朝她粲然而笑。

他的眼睛很亮,情意很真,一笑起來仿佛所有的星星都落了進去,讓人挪不開視線。湘湘第一次見到這般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比他大的事實,生怕被他小瞧了去,梗著脖子瞪他,不知不覺滿臉染成嫣紅。

盛老板眼睜睜看著這小兒女在麵前眉來眼去,雖然有些憤懣,心中到底還是歡喜,大步流星朝天福綢莊走去,兩人拉拉扯扯跟上,盛老板腳步一頓,回頭看看兩人,搖搖頭,終於露出燦爛笑容。

天福綢莊門麵隻開了一半,鋪子裏空無一人,夥計們走得幹幹淨淨。盛老板連叫了兩聲,幫傭的李婆婆才從廚房跑出來,笑吟吟道:“老板,什麽時候開飯?”

盛老板交代一聲,引著兩人來到後院一個小小的房間,就著微弱的光亮點亮油燈,撩開長衫下擺跪在正中。眼睛習慣黑暗後,湘湘才發現這是一個供奉祖先的地方,一抬頭,前方全是牌位,還沒等她看明白,盛承誌已經拉著她跪下來,顫聲道:“爺爺奶奶、媽媽、哥哥,我帶湘湘來看你們了,你們看她好不好看?”

湘湘醒悟過來,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

咚咚的聲音還在回響,盛老板突然厲聲道:“你自己看看,盛家還剩了幾個!”

盛承誌渾身一震,哽咽道:“爸爸,你不用說,我知道的,盛家隻剩我們兩個,我一定會好好經營,不會讓綢緞莊垮了,更不會斷了香火!”

盛老板滿臉黯然道:“你知道就好,不要跟外頭那些人摻和,他們命賤,每個都是一大家子,死他一個兩個也不至於沒人繼承家業,再說也沒什麽家業可以繼承。我們盛家不一樣,家大業大,人丁單薄,稍有閃失就能萬劫不複,而我盛天富就是天大的罪人!”

也許是這屋子的氣氛太陰森,也許是他的話太沉重,湘湘幾乎喘不過氣來,下意識地將身體縮了縮,仿佛這樣就能逃避一切。

“聽說你不喜歡打仗,不喜歡跟著其他學生鬧事,是吧?”對著自己選定的新兒媳,盛老板的臉色還是和緩許多。

湘湘連連點頭,輕聲道:“鬼子打過來了,我真的很害怕,想趕緊走。”

盛老板正中下懷,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會,根據自己多年經驗,覺得這個女子值得信任,壓低聲音道:“沒錯,我也是這個意思,這裏的生意我來看,你們趕快成親,在鬼子打過來之前離開長沙。”

他長長籲了口氣,笑得無比淒楚,“等你們回來,隻怕我都做爺爺了,錢的方麵你們不用管,我會安排好。你呢,別的也不要想,趕快跟盛家生個帶把的,雙胞胎最好!”說完,他仿佛看到兩個抱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家夥的景象,自顧自笑起來。

感受到他的好心情,盛承誌悄悄鬆了口氣,想把他扶起來。盛老板用力打開他,含笑斜他一眼,“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要你扶什麽!以後對你妻子好點,胡十奶奶我老早就聽說過,是個能幹人,他們胡家出來的姑娘我信得過,以後盛家就指望她了!”

兩人相視而笑,盛承誌連忙扶起湘湘,跟盛老板招呼一聲,樂嗬嗬牽著她往外走,盛老板目送兩人的背影遠走,回頭又跪了下來,滿麵悲愴。

帶著幾分得意,盛承誌帶湘湘參觀了整個綢緞莊,這裏前麵是鋪子,後麵住人,中間有個小小的天井,**開得正好,香氣四溢。

胡家有奶奶在,所有花都沒存留之地,全換上了菜,看到這麽多花盆,湘湘暗暗歡喜,蹲在一朵盛放的墨菊前,托著那碩大的花左看右看。盛承誌嘿嘿直笑,順勢蹲在她身邊,撈起長長而彎曲的花瓣去撓她鼻子。

湘湘鼻子聳了聳,朝他做個大大的鬼臉,盛承誌從來沒見過她這調皮的一麵,隻覺眼前豁然開朗,有種找到同類的感覺,呆了半晌,突然賊笑兩聲,附耳道:“堂客,你別告密,我以後經常帶你出去玩!”

雖然名分已定,這兩個字還是有些刺耳,湘湘暗自磨牙,將花拉到麵前,瞄準他的臉彈了回去。花中仍有水,盛承誌滿臉狼狽,嗷嗚一聲,撲上去報仇。湘湘和小滿鬥了十多年,早就鍛煉出敏捷身手,怎麽可能被他捉到,在花盆之間繞來繞去,還信手拿出手帕在他麵前揚啊揚,簡直就像在逗貓玩。

這隻“貓”被盛老板看得死緊,從小到大哪裏有過跟同齡人玩耍的機會,脾氣也不算好,追了一會就炸了毛,滿臉漲得通紅。

這可不是小滿,隨便怎麽鬧都會讓她,湘湘見勢不妙,捉住他的手輕輕拍了拍,笑眯眯道:“不跑了,我好累啊!”

她的笑容太美,她的聲音真溫柔,盛承誌滿肚子氣煙消雲散,又有些落不下麵子,搶過手帕想砸到地上,見她滿頭是汗,心中一軟,輕輕抬頭,如對待一個絕世珍寶,一點一點為她擦拭。

湘湘滿臉羞赧,撇開臉看著一朵盛開的白菊,待他的手久久停在自己麵上,輕輕嗯了一聲,提醒他的唐突。

盛老板躲在暗處含笑看了一場小兒女嬉笑追逐的好戲,臉色忽而黯然,拖曳著腳步回到廂房,在祖先牌位前長跪不起,低低悲泣。

民國二十七年十一月,政府發出撤離的動員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公館請的幫傭都被子女接回鄉下,家裏更加安靜,而胡劉氏也恢複原來的忙碌,裏裏外外收拾得一塵不染。

早晨起來,奶奶走到門口探頭看了看,聽到後頭窸窸窣窣的聲音,定定看著一片枯黃的葉子,不知在想些什麽,腳步愈發沉重。

門吱呀一聲開了,薛君山拖曳著腳步走進來,顯然許久沒睡好,滿臉灰敗。奶奶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上去,拉著他急吼吼道:“君山,到底怎麽樣?日本鬼子打到哪裏了?我們能打贏嗎?你在忙什麽,怎麽這麽久沒回來?”

在房間門口沙發上迷糊的湘君聽到動靜,拉開虛掩的門猛衝出來,又不敢在此時攪亂他的心神,猶如定在台階上,咬了咬唇,向他擠出一個燦爛笑臉。

薛君山無從應對奶奶的發問,和湘君四目相對,無聲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她打橫抱起,閃進房間一頭栽進沙發,將臉貼在她胸前,一句話都沒說就沉沉入睡。

湘君輕輕把他放下,端著盆子打來熱水,絞好毛巾,用無比輕柔的手勢為他擦幹淨,又拿著刮胡刀過來,把他的臉清理出來。他滿臉胡子的時候根本不能看,簡直跟土匪惡霸差不多,即使清理幹淨也是黑無常的模樣,怎麽看怎麽嚇人,然而,湘君從來沒有像現在感覺平靜和安全,也第一次覺得他實在是好看,嘴角一彎,把冰冷的唇輕輕落在他唇上,猛然想起,這是婚後第一次主動親他,雖然有莫名的羞赧,還是不忍心放棄,一點點挪過去,直到他唇上嘴角所有地方都親遍。

夢鄉裏,薛君山咧了咧嘴,笑得像個傻子。

湘君發了一會呆,臉色一紅,趕緊去端了熱水過來,為他把鞋子脫下,被那臭氣熏得差點窒息,打開門透透氣,又滿臉笑容閃進來,打上香皂給他洗腳,一連洗了三遍才收工。

即使動靜這麽大,薛君山仍然未醒,也難怪他累成這樣,到處都是一團混亂,他要安排人員疏散,要調派人員維持秩序,要照顧富商巨賈和官老爺,已經連續幾天幾夜沒合眼。

湘湘在門縫裏看了一會,懨懨地回到**,從枕頭下拿出手表捧在手心,看著指針一格格移動,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門響了,小滿閃身而入,徑直坐在床榻上,兩人好些天沒這麽親密,竟都有些尷尬,小滿挪開視線,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太過分了,有了小男人就不理我!”

湘湘不知該說什麽,直接給他一個響亮的爆栗,小滿捂著腦門慘叫一聲,兩人相視而笑,湘湘把小滿拎到**,靠在他背上沉默不語。

感覺到自己背心濕了大塊,小滿反手摸摸她的頭,輕聲道:“你們什麽時候走?”

無人回答,濕的範圍悄然擴大。

小滿輕歎一聲,也不去管她,將手表捧在手心,仿佛第一次認識這玩意,盯著指針數數,數到五十的時候,湘湘突然把臉在他背上蹭幹淨,嬉笑道:“哥,跟我們一起走吧!”她頓了頓,又急急忙忙道:“姐夫也是這個意思!”

小滿歪著頭想了想,苦笑道:“傻瓜,你自己想想,姐夫一忙起來就是好幾天不歸家,如果我走了,家裏老的老小的小,半個出力的都沒有,要真有什麽事該怎麽辦?”

湘湘撇撇嘴道:“真奇怪,湘水來的時候不是說過了嗎,湘潭老家有房子住,奶奶怎麽不肯答應,害得湘水孤伶伶回去,隻怕少不了一頓家法,好可憐!”

除了奶奶的記仇和強脾氣,小滿哪裏想得出別的解釋,笑道:“你跟你男人怎麽樣了,天天泡在一起,就是沒感情也泡發了!”

在小滿麵前,湘湘根本不用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怎麽樣,我就喜歡他,他比你好看多了!”

小滿怪叫一聲,掐著她脖子拚命搖晃。奶奶拖上晾衣杆氣勢洶洶殺進來,見這陣仗,臉上泛起一絲笑容,朝小滿劈頭蓋臉打去,“兔崽子,敢掐死我乖孫女,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電話突然催命般響起,守在薛君山身邊打盹的湘君猛地驚醒,正要推醒他,薛君山突然驚叫一聲,以猛虎下山之勢撲過去接了電話,沒聽兩句,身體竟悄然戰栗。

電話已經發出嘟嘟的聲音,薛君山仍然拿著電話,仿佛中了定身咒。湘君看出端倪,一顆心怦怦直跳,一步步挪過去,從他手中拿過電話掛上,一句話也不想說,一句話也不敢說,輕輕靠在他寬厚的胸膛。

下一秒,她被人死死勒在懷中,她第一次知道,他的手臂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仿佛能把她的骨肉揉碎。

“嶽陽淪陷了!”

他的聲音仿佛晴天霹靂,讓她腦中轟隆隆地響,渾身近乎癱軟。

恍惚間,她還想問個究竟,落在麵頰的一大顆淚立時讓她失去了開口的勇氣。事已至此,也沒有問的必要了,她強自鎮定心神,輕輕為他擦擦眼睛,一句話在心中繞了又繞,終於衝出喉嚨,“我要跟你一起!”

薛君山渾身一震,幾乎嚎啕痛哭,連忙憋住一口氣,死死將她按在懷裏,恨不得讓她成為自己胸口的一部分,永遠不離不棄。

“我去收拾一下,早點把大家送走,你去洗個澡,臭死了!”湘君仍然在笑,輕輕捶在他胸膛,他也露出笑容,在她臉上蹭來蹭去,“臭死你臭死你!”

兩人仿佛心意相通,相視而笑,見他仍然沒有動作,湘君隻得親自動手一顆一顆給他解開扣子,他輕輕抓住她的手,深深吻了一記,顫聲道:“我喜歡你,你要記得啊!”

“都老夫老妻了,說這個做什麽!”湘君撲哧笑出聲來,把他推進浴室,一直強忍的淚終於潸然而下。

湘君走出房間,和院子裏忙碌的胡劉氏的目光對上,腳步踉蹌,朝她狂奔而去。胡劉氏心頭一緊,張開雙臂把她接住,焦急地盯著她的眼睛。

湘君壓低聲音道:“媽,快去收拾東西,鬼子打下嶽陽了,很快就來了!”

胡劉氏頓覺天旋地轉,深深吸了口氣,一言不發地往樓上走,湘君緊走兩步趕上她,拉著她的手臂想叮囑幾句,胡劉氏苦笑道:“不要說,我心裏有數。”

湘君緩緩把手放開,聽到薛君山在房間裏嚷嚷,連忙跑了回去,胡劉氏再也堅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滿心迷茫。

胡長寧到處轉了轉,慢騰騰踱回來,疾走兩步把她扶起,兩人交換一個眼色,胡長寧攙扶著她往樓上走,長歎道:“媽不走,我們怎麽走得掉,趕快把湘湘的事情辦了,要小滿送兩人離開這裏,他們兩個保住,我也就沒什麽牽掛了。”

胡劉氏哽咽道:“我再去勸勸媽,她一直都聽我的。”

胡長寧搖搖頭,苦笑道:“別勸了,你不知道大伯當年是怎麽對她的,差點動用家法把她沉塘,要不是後來你生了對龍鳳胎,大伯興奮過度,不停派人送東西來,幫我們度過不少難關,她死都不會跟胡家有來往。”

胡劉氏歎了又歎,兩人沉默著走進書房,胡長寧負手走到大書櫃前,也不拿書,一本本看過去,仿佛在跟它們做最後的告別,滿臉淒然。

胡劉氏從房間裏拿出一個手提箱,把箱子裏的兩本書拿出來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胡長寧愣住了,探頭看了看,頷首笑道:“你都收拾好了,手腳真快!”

“你以為都像你不管事!”胡劉氏啐他一口。

要是往常,胡長寧又要扯出一連串的之乎者也,不過,今天他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女人,目光近乎定在她臉上。胡劉氏被他看得發慌,摸摸自己的臉,胡長寧突然笑起來,拉住她粗糙的手,用從未有過的輕柔聲音道:“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你真是……”胡劉氏話剛出口,已然泣不成聲。

時間過得飛快,一家人忙忙碌碌,天很快就黑了。夥計都回去了,盛承誌要看鋪子,今天並沒有來找她玩,湘湘也知道局勢如何緊張,隻得收拾忐忑心情,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最後時光。

薛君山洗完澡又出門了,奶奶不知道發了什麽狠勁,在廚房忙了一整天,一個人硬是張羅出豐盛晚餐,簡直就是辦酒席,除了肉丸子,還有湘湘最愛吃的蓮子羹,胡長寧下酒的肚絲,而且一改過去的吝嗇計較,每一碗都堆得滿滿的,湘湘和小滿偷了好幾個肉丸子也沒罵人。

飯菜做好,一家人齊聚在客廳,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眸中都有濃濃的哀愁,隻有剛剛睡醒的平安不知人間疾苦,在飯桌邊繞來繞去,口水橫流。

聽到電話鈴響,湘君慌忙衝去接聽,嗯了兩聲,放下電話,對上幾道灼人的目光,強笑道:“君山說有兩個朋友要來吃飯。”

“吃飯啦吃飯啦!”平安終於等到這句話,抱著自己的小板凳坐下來,眼巴巴看著眾人。刻意的大笑聲裏,胡劉氏趕緊進去拿碗筷,奶奶哄孩子,胡長寧捧著報紙裝模作樣地看,湘君進房間換衣裳,而湘湘和小滿再也忍受不住這種壓抑的氣氛,互相使個眼色,悄悄挪到院中梧桐樹下,跟小時候一般,背靠著背,仰望黑沉沉的蒼穹。

“小滿,我們一起出生真好,小時候你偷偷去湘江玩水,我突然就心裏恐慌,最後還尖叫出來……”

“是,那次我差點淹死,還是表哥及時找過去把我救起來。”小滿嬉皮笑臉道,“要不是你,我這頓打可跑不了!”

“還說,每次你挨打,我都要陪著疼,以前爸爸還老以為我護著你,那時候我真想掐死你算了,你就不能老實點!”

“可憐哦……”小滿拖著長長的尾音笑,並沒有聽出絲毫同情之意,湘湘有些氣苦,撈過他的手準備狠狠咬一口,想想又放棄了,把臉挨進他手心,笑得無比淒然。

小滿輕歎一聲,正色道:“你在外頭要自己保重,別逞強,你那小男人也是吃不得虧的主,你讓著他一點。”

他突然抿嘴一笑,湊近她耳朵道:“別以為隻有你倒黴,我比你還倒黴,每次你來女人家那個事,我都要難受幾天。”

湘湘惱羞成怒,撲上去掐他脖子,兩人久未鬥法,都是手腳發癢,心頭蠢動,下手再沒客氣之說,頓時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小滿耳朵尖,聽到隱約的車聲,疏於防範,被湘湘按在地上一頓猛捶。

湘湘出了氣,正要大笑三聲嘲笑這個手下敗將,猛一抬頭,薛君山橫眉怒目,徐權口歪眼斜,而正中間那個好整以暇看戲的高個子英俊軍官,不是顧清明是哪個!

湘湘慘叫一聲,落荒而逃。小滿覺得丟了麵子,一個掃堂腿過去,把她絆倒在地,這回她也顧不上臉麵,就地爬過來,還想報仇雪恨,薛君山怒吼一聲,一手拎住一個提到後麵,要湘君拿了兩塊洗衣板來,幹脆利落地分配給兩人,還不解恨,又各踹一腳逼他們跪下,這才把兩位客人帶進來。

被兩個小鬼一攪和,大家凝重的麵色終於和緩,胡長寧滿臉尷尬的笑,把客人引到飯桌,奶奶怕平安鬧,正要帶他離開,被徐權笑著製止,顧清明探頭探腦往後看了看,竟以玩笑的語氣跟兩人講情,薛君山還當自己請錯了人,狐疑地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到底還是要給他這個麵子,把兩人喚來吃飯。

湘湘和小滿灰溜溜出來,徐權忍俊不禁道:“小姑娘,馬上要嫁人了,你這樣子可不行,那盛老板要知道你欺負他獨苗,不找你拚命啊!”

顧清明微微一愣,剛要將探詢的目光投向湘湘,半路又硬生生收回,垂著眼簾若有所思。

胡家的人看著這對冤家胡鬧長大,知道兩人雷聲大雨點小,越打感情越好,也懶得去管,沒想到被外人看了好戲,都有些訕訕的,薛君山賠笑道:“大家愣著做什麽,趕快坐趕快坐!”

薛君山一落座,斜眼看向胡長寧,胡長寧不情不願轉身,匆匆走進儲藏室。原來胡長寧好喝兩口,家裏凡事不問,隻掌管兩個大權,一個是書,一個就是酒。

薛君山知道胡長寧的脾氣,暗中踢了小滿一腳,笑眯眯道:“我們辛苦了好久,讓爸爸拿點好酒來。”

小滿立刻蹦起來,一溜煙衝進儲藏室,果然看到胡長寧手執兩瓶酒,舉棋不定。小滿撲哧一笑,奪過胡長寧最不喜歡的洋酒,撓撓腦袋,又作勢放下來,胡長寧生怕他打別的主意,慌忙抱起一瓶綿竹大曲往外走,小滿拽住他的衣袖,胡長寧為了保住自己的寶貝,什麽風度都顧不上了,甩開他惡狠狠道:“這些當官的就會享福,讓鬼子一口氣打到這裏來,不給他們喝,就是砸了也不給!”

小滿悶頭大笑,指著洋酒神神秘秘道:“那是留過洋的,用這個打發就行了,好酒你自己留著喝吧。”

胡長寧放下心來,把自己的寶貝放好,見小滿還是嬉皮笑臉等著,這才有些不好意思,搶過洋酒急匆匆出門。

薛君山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一眼看到洋酒,露出果不其然的淡定笑容,招呼大家喝酒。

徐權也不客氣,一邊吃一邊連連誇獎奶奶的好手藝。出乎意料,顧清明並不挑剔,也能吃辣,一改上次那副冷臉,讚不絕口。

奶奶引以為傲的就是自己的好手藝,笑得嘴巴都合不攏,薛君山悔得腸子都青了,知道奶奶要大展手腳,今天送走蔣委員長和何應欽一行,得意洋洋之餘,隨口跟徐權提了一下,沒想到這個饕餮自己吃還不夠,還要帶一個討厭的人來,真是有苦難言。

一頓飯熱熱鬧鬧結束了,除了湘湘和小滿,大家都吃得很飽,由胡長寧提議,上樓到小茶室泡茶賞月。

茶是今年的君山銀針,泡出來茶色杏黃明亮,根根茶葉猶如標槍劍戟,著實壯觀。顧清明嘖嘖稱歎,抱著杯子左看右看,臉上滿是討人喜歡的好奇之色。大家解開心結,幡然醒悟,脫去軍裝,這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玩心和童心同樣未泯。

一個為了難得拿出來的君山銀針,一個為了奶奶做的美味點心,湘湘和小滿硬著頭皮來陪客,見到顧清明另外一麵,都坐在遠處的角落看直了眼。顧清明有所察覺,衝昏暗光線裏的湘湘擠擠眼睛,勾著嘴角無聲地笑。

湘湘臉上頓時火燒火燎,幾乎縮成一個小小的蝸牛。小滿擰著眉頭看來看去,突然有不好的預感,頓時食不知味,坐立不安。

緊繃了多日,難得有一天放鬆,言談間,眾人不約而同避開時事,胡長寧從君山銀針的曆史扯起,旁征博引,滔滔不絕,顧清明是書香世家,也不時插上兩句,隻有徐權和薛君山兩員跟聽天書一般,在一旁隻能幹瞪眼。

花盆裏的花寥寥,大部分種上了蔥蒜辣椒,湘湘的目光像兩隻慌亂的兔子,在各個花盆上亡命逃奔,顧清明追了一會,暗暗好笑,打趣道:“奶奶真會過日子,種了這麽多好東西。胡先生,以後如果沒飯吃,可不可以到您家裏來叨擾?”

胡長寧笑道:“這是我們莫大的榮幸,當然歡迎!”

小滿忍無可忍,狠狠抓在湘湘的手腕,拉著她貼著牆角往外溜。顧清明自然瞧見,欲言又止,用杯子遮了半邊臉,笑得杯中的水差點濺出來。

今天的顧清明跟前些天簡直是判若兩人,薛君山滿腹狐疑,向徐權遞去詢問的眼神,徐權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薛君山瞥見偷溜走的雙胞胎,腦中靈光一現,捕捉到模糊的念頭,心中笑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