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毛毛坐在梧桐樹下的小板凳上,大聲背誦剛學到的古詩,胡長寧探頭招呼一聲,將一本畫報扔下來。顧清明從窗邊看去,回頭對**迷迷糊糊的妻子笑道:“這小家夥以後一定能成大器!”

湘湘翻過身,聽顧清明還在絮絮叨叨,將被子蒙過頭,顯然累極了。顧清明回頭一看,哭笑不得,對著**那小山包握了許久拳頭,還是悻悻然出門,和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氣,毛毛率先偃旗息鼓,帶著沉重的表情歎了口氣,繼續看畫報。

這一家真沒一個正常人!顧清明再次感歎,慢騰騰踱去後院打水洗漱。小穆回家過年,別人用不順手,也懶得弄些閑人進來看笑話,隻得凡事自己動手。

秀秀從廚房探出頭笑道:“姐夫,新年好!”

聞到香氣,顧清明興致勃勃道:“今天中午吃什麽?”

“你該問今天早上吃什麽!”奶奶穿著圍裙走出來,手上是一大碗麵條,秀秀吃吃直笑,顧清明連忙擦幹臉,帶著諂媚的笑接過麵條,一翻開,底下除了剁得碎碎的瘦肉,果然還有兩個荷包蛋。

這時,小滿一溜煙衝進廚房端了碗麵條出來,湊過來一看,哇哇大叫,“奶奶偏心!”

秀秀嗤笑一聲,“奶奶一直偏心你,以前怎麽都沒人吭聲!”

顧清明得意洋洋地將荷包蛋挑出來放在麵上,丟個你奈我何的眼神過去,準備回房間炫耀一下。

小滿氣得跳腳,麵條也懶得吃了,抓了一把紅薯片就走,一路嘎吱嘎吱,當顧清明的肉咬。

聽到顧清明的通風報信,湘湘頓覺解恨,立刻來了精神,隨手披了件棉袍,準備去嘲笑那個手下敗將。顧清明連忙拉住她,敲敲她腦門道:“今天是除夕!”

湘湘一拍頭頂,開始翻箱倒櫃,顧清明看得頭疼,站在門口對著小滿的方向唏哩嘩啦一頓猛吃,三下五除二吃完麵條,當然,還不忘將兩個荷包蛋舉得高高的,慢條斯理地咬。

他終於明白雙胞胎老是鬧騰的原因,一成不變的生活多麽無聊,不嬉笑打罵,互相拆台,哪裏會有樂趣。

毛毛左看看右看看,把畫報放下來,蹦蹦跳跳跑來,把手舉得高高地要接顧清明的空碗。顧清明不好拂他好意,將碗交給他,目送小家夥寶貝一般送走,回頭笑道:“真不知道他是誰的兒子,簡直是天才!”

湘湘還在衣服堆裏折騰,大冬天裏忙得滿頭是汗,顧清明實在看不下去,隨手翻了件藕色棉襖,將湘湘一把扯過來,掏出手帕抹去汗水,囫圇往上套。湘湘滿臉通紅,眼睛亮晶晶的,似燃著兩團小小火焰,顧清明心頭一熱,雙手扣在她手臂將她帶到麵前,以無比魅惑的嗓音附耳道:“這些天想我沒有?”

自從顧清明主動申請調動到方先覺的部隊,上個月便跟著第10軍去了衡陽修整,兩人經常分離,這一次卻是最難受的一次,畢竟家裏缺了那麽多人,而且兩人也算新婚燕爾。顧清明在方先覺手下如魚得水,卻也忙得厲害,到昨天晚上才得空回來過年,而湘湘也因為要值班,半夜才回來,兩人都是倒頭便睡,連話都沒說上半句。

湘湘順勢靠在他胸膛,聽著那如雷的響動,笑得無比甜蜜,顧清明立刻打蛇隨棍上,用最溫柔的語氣道:“既然想我,就跟我一起走吧,你不在日子真難熬。”

湘湘到底沒被他的甜言蜜語衝昏頭腦,小心翼翼道:“我學業還沒真正完成,許多國外援助的醫生也需要我,你等等我,行嗎?”

顧清明如同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又不能發火,隻得拿衣服出氣,將藕色棉襖扯下來,隨手撿起一件青色呢子大衣丟給她。湘湘看到內襯,大笑道:“你怎麽知道我在找這個,太謝謝啦,打令!”

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顧清明心頭怦怦直跳,渾身似有一把火騰騰燒起來,為了掩飾自己的情緒,將衣服奪過來一看,登時明白過來,迅速將衣服折起來,湘湘還想來搶,顧清明一把將她拉進懷裏,壓低聲音道:“如果我死了,絕不會讓你天天睹物思人,痛苦一世!”

湘湘還想再辯,顧清明捂住她的嘴,喝道:“家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你不要作亂!”

湘湘悲從中來,哽咽道:“你又不知道,姐姐白天沒事,天天晚上哭,這樣下去不行的!”

顧清明恨恨道:“真不明白她怎麽回事,明明也是湖大的高材生,嫁了人就成了廢物,那麽多女人死了男人和孩子,怎麽不見她們去尋死,這種世道活著多不容易,有這個尋死覓活的勁頭,不會去孤兒院做事,教教那些可憐的孩子讀書!”

門沒關,一身黑色的湘君閃進來,將短發捋在耳後,淡淡道:“妹夫,謝謝你提醒,過完年我就去孤兒院聯係做事。湘湘,衣服你不用還給我,我真的用不著。”

說著,她把頭上的白花取下來,苦笑道:“湘湘,不要怪你男人,確實是我一直在鑽牛角尖,硬把自己憋成廢物。我讀過大學,又有爸爸的關係,應該能聘上。毛毛太懂事了,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我也不能老在家裏打轉,還是為那些戰爭中的孤兒多做些事情吧!”

顧清明和湘湘麵麵相覷,目送她挺直的背脊遠走。顧清明在湘湘瞪得渾圓的眼睛上親了一記,湘湘眨巴兩下眼睛,突然滿臉通紅,顧清明輕歎道:“我還是那句話,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找個好男人照顧你……”

湘湘用力捂住他的嘴,當四目相對,兩人都紅了眼眶。

劉明翰提著箱子走進家門,多日不見,臉又黑亮了幾分,小滿和毛毛驚喜交集,齊齊衝上去搶他的箱子,最後當然是小滿搶到了,劉明翰抱起毛毛,目光似長了腿,徑直飛向湘君門口,看到窗上白花,不由得呼吸一窒,滿臉黯然。

小滿興衝衝提進他的房間,用手做成喇叭大聲吆喝,“大哥回來啦,小的們出來迎客,過時不候啊!”

雖然見麵不多,毛毛對他一點生疏感都沒有,湊到劉明翰耳邊道:“大舅,小舅舅怎麽老是這樣子,真是傷腦筋!”

劉明翰對這個小家夥的驚人之語早有耳聞,撲哧笑出聲來,揉揉他的“鍋蓋頭”,用跟大人說話的語氣正色道:“小舅舅幼稚,那你就得多長個心眼,不要讓壞人鑽了空子!”

毛毛第一次得到如此重要的囑托,神情頗有些激動,非常認真地點頭,又覺得自己在他懷裏的應承不能讓人信服,掙紮著下來,一本正經道:“大舅,你放心,有我在,大家都會好好的!”

“你到底在忙什麽,非要到除夕才回家,你眼裏還有沒有我們!”胡長寧攙著胡劉氏下樓,飛快地迎上來,雖然嗔怪的話不少,那笑容可沒有半點假,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胡長寧把毛毛抱起來,滿臉自得道:“這孩子跟你小時候一樣聰明,簡直過目不忘。能教兩個這麽好的學生,還都是自家的孩子,我真是不枉此生!”

看他興致勃勃的樣子,劉明翰滿腹話語堵在喉頭,跟著嘿嘿笑了兩聲。胡長寧拉著他頭也不回地招呼,“小滿,把桌子搬出來,我要跟你大哥下棋,泡點好茶出來,還有點心!”

顧清明和劉明翰不在,小滿一直是家裏的寵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今接連遭受打擊,再沒有過春節的興奮,嘟噥一聲“偏心”,坐在小板凳上托著下巴看天,把他的話當耳邊風。

湘君搬出桌子,又在客廳門口設了一張大桌放茶水點心,來個有備無患。毛毛跟前跟後幫忙,胡長寧看得眼熱,再看自家那沒皮沒臉的小兒子,恨不得打死作數。

劉明翰知道他的心思,趕緊拉他下棋,兩人剛剛開始,顧清明和湘湘一前一後走出來,顧清明高高抱拳,嗬嗬笑道:“大哥,新年好啊!”

劉明翰連忙起身回禮,毛毛已經從客廳搬靠背椅出來,顧清明愛得不行,抱著他狠狠親了一口,回頭認認真真道:“夫人,照這個樣子生,生錯了我可不認賬!”

湘湘紅著臉瞪他,小滿正找不到人泄憤,嗤笑一聲,“她生得出來才有鬼,臉大屁股小,腦殼裏都是草!”

湘湘也承襲了奶奶的剽悍勁頭,二話不說,一拳頭砸了過去。小滿自知不妙,抱頭鼠竄,正碰上胡小秋挑著擔子進門,小滿猶如撞上銅牆鐵壁,跌了個四腳朝天,引得大家哄笑連連,胡長寧也悄然鬆了拳頭,無奈地苦笑,“小滿,你也快成親了,收斂一點,別一天到晚貓彈鬼跳!”

小滿今天委屈受夠了,出醜也出夠了,哭喪著臉幫忙把擔子弄進來。胡小秋笑道:“家裏殺了豬,大爺要我挑了整整一隻過來給大家拜年,還要我向湘湘姐和姐夫致謝,長庚小叔叔來信說到了重慶山洞,正在顧家住著,進行強化訓練,準備進陸軍大學。”

大家齊齊看向顧清明,他頗有幾分尷尬,下意識地揪揪毛毛肉嘟嘟的臉,訕笑道:“我也是剛得到消息,家父十分感激胡家對我的照顧,找到了胡家兩個孩子,知道他們在軍隊裏混得不如意,詢問過他們意見之後,安排湘寧去桂林報考由中國航空委員會代招的飛行員,並且親自把長庚帶在身邊,正好我家在重慶山洞,不遠就是陸軍大學。”

湘湘滿心感動,也有隱隱的驕傲,笑眯眯地走到他身邊逗毛毛玩,顧清明和她目光交接,皆是情意難掩。毛毛早就受不了別人把自己當玩具戲弄,跳下來跑出老遠,又舍不得這其樂融融的氣氛,蹲在一旁笑微微地看來看去。

胡長寧默默看著兩人,將感謝的話收了回去,在心中長長歎息。不管學什麽,上了戰場,槍炮無眼,隻怕有去無回,謝他有何用!

眼見他們都有了大作為,小滿更加心裏不平衡,在樹下撓了半天頭,根本想不出來能大展拳腳的辦法,胡家隻剩下自己一個,他們想盡辦法都會將自己留下來,頓時泄了氣,憤憤然道:“中國早就該建空軍,滿天都是小日本的飛機在飛,到處扔炸彈,真是可恨!”

聽到“飛機”兩個字,毛毛眼睛一亮,這才有了孩子特有的童稚笑容,搖頭晃腦念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拉粑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嗡嗡叫。”

湘湘突然想到什麽,心頭一陣抽搐,正色道:“爸爸,跟你們學校的孩子講,不要撿飛機丟下來的餅幹和鋼筆,還有穀麥豆子什麽的,反正飛機丟下來的千萬碰不得!日本鬼子真不是人,竟然打細菌戰,這次在常德丟了一些帶病菌的東西,常德爆發了大規模的疫病,他們是想讓百姓死絕啊!你記得我那個同學金鳳嗎,她就在常德支援,許多家一轉眼就都死光了,火葬爐子燒都燒不過來,太慘了!”

奶奶早就出來,有心加入這歡樂的氛圍,聽了一會,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全身的力氣不知何時卸去,隻得靠著牆站定,顫聲道:“你說的是不是發瘟?”

湘湘沉默下來,重重點頭。

“作孽,作孽,他們會遭報應的……”奶奶搖頭長歎,轉身就走,胡劉氏疾步上前,想攙她一把,奶奶慢慢推開她,苦笑道:“活了一輩子,我算是開眼了,丟炸彈算什麽,殺人放火算什麽,他們會遭報應的,我等著,我等著……”

有鄉下送來的新鮮魚肉,今天的供品十分豐盛,擺了滿滿一大桌子。大家梳洗完,依次拜祭祖先,看著毛毛在薛君山遺像前長跪不起,一板一眼地叩拜,眾人無不掩麵離開。

拜祭之後,年夜飯才算正式開始,大圓桌擺得滿滿當當,全都是奶奶一手打理。最中間是早上就做好的扣肉,為了年年有餘,魚自然少不得,肉丸子擺在毛毛麵前,他正襟危坐,目光有些發直,口水橫流。

這種好日子,酒自然少不了,胡長寧再次把助手小滿排除在外,牽著顧清明進了儲藏室。顧清明對他的寶貝早就有些好奇,進來一看,在心裏悄然嗤笑,這些酒送給他都不要,何必每次搞得這麽神神秘秘!

胡長寧從底下一個箱子裏抱出一瓶茅台,無比溫柔地撫摸著瓶身,笑微微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一門心思殺敵報國,沒顧上家裏,你父親千裏迢迢送來許多東西,包括這些東西,我故意不告訴你,讓你對我們心懷愧疚,對湘湘態度好一點。”他突然哽咽起來,“大女婿對湘君好,對我們也好,把這些都交給我保管,可我窮慣了,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而且又自私自利……”

“爸爸!”顧清明猛地向前一步扶住他,一字一頓道,“別說了,我明白的……”

胡長寧推開他,深深吸了口氣,強笑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是個膽小怕事的悶葫蘆,難得說一次,你好歹讓我說完吧!”

顧清明悄然退後,重重跪倒,滿麵黯然。

胡長寧也不去扶他,仍然撫摸著酒瓶,輕笑道:“我的兩個女婿都是好樣的,值得世上最好的酒,這些留給我都是浪費,你讓小穆全拉走,讓你們那些打鬼子的英雄好漢壯壯膽。”

顧清明默默點頭應下,胡長寧又抓了一瓶茅台塞到他手裏,樂嗬嗬走了出去,腰杆前所未有的挺拔,簡直就像得勝回朝的將軍。

當兩瓶茅台上了桌,小滿眼睛一亮,衝劉明翰擠眉弄眼,笑得嘴巴都合不攏。

胡長寧笑道:“我們還得謝謝親家公,千裏迢迢送來這種好酒,湘湘,以後好好替我謝謝他。”

“還有那麽多布料首飾怎麽沒算!”胡劉氏歎道,“小顧,你得空帶湘湘回去看看,老人家隻有你一個兒子,不要光想著打仗,家人也要顧好啊!”

顧清明笑容僵在臉上,多年來漂泊在外,和父親家人聚少離多,他極力擺脫父親的束縛,卻忘記了老父膝下空虛,這種團圓的時候更是淒涼。今年本想帶湘湘回家,又怕父親手眼通天,借故生事,將湘湘羈留下來要挾自己,真是左右為難。

湘湘拉拉他衣袖,他轉頭一笑,低聲道:“醜媳婦也要見公婆,不過我家規矩不少,我得好好教教你才行!”

湘湘臉頓時垮下來,將一大塊肥膩的扣肉夾到他碗裏,朝他得意地哼哼兩聲。隻要不是辣椒,一切都好說,顧清明按捺下各種情緒,手立刻朝酒伸去,不過被小滿搶了過去。

小滿給大家斟滿酒,老人孩子誰都沒落下,奶奶將最後一碗青菜端出來,秀秀幫她解了圍裙,推她坐下,劉明翰連忙為她放好碗筷,湘湘沒搶到事情做,夾了一個大肉丸子放在奶奶碗裏,奶奶顯然累壞了,笑眯眯地看了一圈,話都說不出來。

胡長寧輕聲道:“媽,家裏這麽多幫手,你何必自己找罪受,以後這些事都是她們的,你好好歇息吧!”

奶奶端起酒杯,輕歎一聲:“我現在是做一天算一天,動不了你再嘮叨也不遲啊!”

“奶奶,您怎麽能自己喝!”顧清明連忙舉杯湊上來,胡長寧搖頭苦笑,起身高高舉杯道:“第一杯,要祭我的大女婿和兩個侄子,保家衛國,死得其所!”

“第二杯,要祭我的親家公,千裏迢迢而來,與兒子一同赴死,何其壯哉!”

“第三杯,為我們早日把鬼子趕出中國!”

三杯下肚,顧清明意猶未盡,幹脆吆喝想喝酒的湊一塊,劉明翰積極響應,兩人一左一右湊到胡長寧身邊,小滿也躍躍欲試,隻是早就滿臉通紅,被奶奶拎走。

胡小秋也搬過來,一聲不吭連喝幾杯,臉不變色心不跳,還能加入他們的話題,侃侃而談。

小滿咋舌不已,也不敢湊這個熱鬧,稀裏糊塗吃了一肚子東西,撐著腦袋看著四個酒鬼傻笑。湘湘正好無聊,支使毛毛去泡茶,挪過來撩撥他,吃吃笑道:“你的榆木腦袋什麽時候開竅,突然想起來要成親?”

秀秀的筷子啪地掉下來,劉明翰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滿,你可別欺負小妹,你們這是一輩子的事情,不是鬧著玩的!”

經過一番商量,奶奶把好日子選在四月初八,也就是雙胞胎二十歲生日的那天,大家都在扳著手指頭算日子,都盼著早早綁住這個混世魔王。

小滿打個飽嗝,看著麵前那亮晶晶的眼睛嘿嘿直笑,“我不成親行嗎,大家都走了,都去報效國家,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被幾位老人家當廢物養,我知道,你們怕胡家絕後,我就天天,一下子生他十個八個,根本死不完……”

“啪!清亮的巴掌聲後,小滿愣在當場,秀秀捂著臉衝了出去,劉明翰兩步就跨過來,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拳頭緊握,渾身顫抖。

打了小滿一巴掌,湘湘也滿心悔恨,看到劉明翰這個陣勢,心裏有些發怵,撲上來抱著他的手臂不肯放,毛毛也衝過來,拉著小滿的手拚命往後拖。

小滿摸了摸火辣辣的臉頰,嬉皮笑臉道:“你看,以前大姐夫二姐夫能打我,現在表哥也能打我,連你都混出本事,能夠管教我,毛毛也成天說我沒用,秀秀有你們老人家撐腰,動不動甩臉色給我看,我在這個家裏什麽都不是,吃飽喝足播種,凡事不管,這不正如了你們意!”

“混蛋!我們這麽待你,你到底還有哪點不滿意!”奶奶撐著桌子顫巍巍站起來,指著他氣得直喘粗氣。

劉明翰甩開湘湘和毛毛,撲通跪在奶奶麵前,哽咽道:“奶奶,我明天要去延安,以後顧不到家裏。請您老人家做主,不要讓小妹嫁給小滿。小妹命苦,您多費點心,跟她找個實實在在的男人,您知道的,小妹肯定是個賢妻良母,不會沒人要!”

奶奶流淚長歎,“你起來,我答應你。是我有私心,想把秀秀留下來照顧家裏,這個化生子真的配不上她,她也是我養大的孫女,我也不忍心看她受委屈啊!”

小滿慌了,梗直了脖子喊道:“不準嫁給別人,她是我們胡家的!”

從來沒脾氣的湘君也火了,柳眉倒豎,隨手抄起身邊的凳子朝他砸去,湘湘嚇了一跳,閃身去攔,被凳子砸中,和小滿跌成一團。

當劉明翰開口,胡長寧和顧清明都從這團混亂中抽身,擰著眉頭袖手旁觀。毛毛憋足了勁把湘湘和小滿拉起來,被湘君冷著臉抱了出去。

胡長寧冷冷道:“明翰,你剛剛說要去哪裏?”

劉明翰眼見躲不過去,胸膛一挺,正色道:“爸爸,我要去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明天就走!”

奶奶連忙將他拉起來,拊掌道:“抗日?打鬼子的學校?好啊,學好了早點回來!”

胡長寧已經不敢看顧清明的麵色,壓低聲音道:“你知道現在的局勢嗎?”

劉明翰緩緩點頭,顧清明突然拍案而起,喝道:“你難道還沒看出來,國共兩黨勢同水火,遲早會爆發大戰,你這是想拆我的台麽?”

劉明翰毫不畏懼地迎向他的目光,沉聲道:“妹夫,軍中的弊端你知道得還少嗎,將領們高高在上,派係鬥爭激烈,互相猜忌,互相掣肘,隻有他們給我展示了不同的麵貌。他們平易近人,每到一處,都是先融入當地的民眾之中,發動所有力量一同抗戰。孰優孰劣,你難道不知道!”

顧清明冷笑道:“就是因為他們會鑽空子……”

“你的話不對!”劉明翰急了,“‘發動民眾,消滅敵人有生力量,不計一城一地的得失’是葉劍英教我的……”

“表哥,”顧清明打斷他“你想參軍報國跟我說一聲就是,你文化水平高,一定是前途無量,如果繼續赤化,很讓我為難呢,延安還是不要去了吧,我們是一家人,不要到時候兵戎相見才好!”

他雖然滿臉笑容,聲音卻無比森冷,劉明翰大笑一聲,轉身就走,顧清明惱了,一拳砸在桌上,厲喝道:“不怕告訴你,一山不容二虎,你不要執迷不悟!”

劉明翰頭也不回道:“這是一場實力不均等的戰爭,我的看法很悲觀,然而,是他們的做法讓我重新得到信心,隻要老老少少都投入抗擊外侮的鬥爭,他們就沒有辦法占領並統治中國!”他長長籲了一口氣,一字一頓道:“就我所知,即使長沙陷落,至少沒有辦法拿下整個湖南,這是民心,其實跟黨派無關。我去延安就是想好好探究一回,到底民眾中潛藏著怎樣的力量,如何把這種力量收為己用。”

四周一片沉寂,顧清明啞了,眉頭擰成了深深的川字,定定看著他挺直的背脊,奶奶拍案而起,喝道:“大孫子,你給我回來,好好陪你爸爸喝酒!我辛辛苦苦忙了這麽多天才做出這一桌菜,你們就不能別吵架,讓我老人家過個安生年!”

劉明翰邊往外走邊笑道:“奶奶,我不是要走,人有三急嘛!”

在刻意的哄笑聲中,剛剛劍拔弩張的氣氛煙消雲散,捕捉到湘湘焦急的眼神,顧清明下意識走向她,一手扣著她肩膀上下檢查,柔聲道:“摔疼了嗎?”

湘湘茫然搖頭,悄悄捉住他的衣角,像捉住救命的稻草。顧清明一個個指頭掰開,瞪了小滿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徑直把她拉到身邊坐下,繼續和胡長寧喝酒,席間談笑風生,仿佛一切從未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