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雪紛飛,從民國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一直下到三十日,天地換了新顏,整個長沙看不到焦黑的斷壁頹垣和枯樹野草,全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除了士兵,街上難得見到人,也辨不出哪裏是街道,哪裏是住房,城東城南城北三個指揮部和嶽麓山上算是長沙最熱鬧的地方,不時可以看到士兵跑來跑去,都帶著大戰在即才有的緊迫之色。

大雪也掩蓋了所有氣味,將整個世界還原成淡淡的腥甜,那是鮮血的味道,自二十四號開戰以來,整個長沙城就彌漫著這個味道,從最初的雨加雪到這三天茫茫的大雪,仿佛都是帶著血腥味從天而降,使得百姓愈發驚惶。

因為經驗不足,湘湘並沒有派上前線,在長沙城南的戰地醫院任職。雖然離家還算近,源源不斷的傷兵從前線運下來,她哪裏有時間休息,累了就在休息室囫圇打個盹,才幾天工夫就憔悴下來。

這一次前線下來的大多是20軍的士兵,20軍是川軍,裝備最差,一人隻有一身夾衣,平時還能扛過去,偏偏趕上這種惡劣天氣,前線不能烤火,一個個凍得死去活來,除了戰鬥負傷的,大多就是凍傷,許多人要截肢,戰地醫院條件差,截肢能活下來的也隻能完全靠運氣。

奶奶放心不下孫女,頂風冒雪來過一次,那天剛好一個十七八歲的川娃子抬下來,因為久久趴在戰壕裏,兩條腿失去知覺,而左腿完全青紫,必須馬上截肢。

奶奶等不到人,老著臉皮求人帶她進去,結果老遠就聽到那娃兒的慘叫,而後湘湘端著盆子出來,神情有些恍惚,竟沒有認出她來。奶奶掉頭就走,從此再沒來過,再不嚷著要湘湘回家。回去後,她一邊罵老天不長眼,一邊誇老天凍得好,最好凍死幾個鬼子,每天一家家去敲鄰居的門收集棉花,並把家裏所有積存的棉花都取出來,拆了最結實的土布衣服,叫上胡劉氏和秀秀一起做棉衣棉褲,再要小滿送到湘湘的醫院。

在小滿眼裏,湘湘穿著臃腫的棉衣,外麵罩個護士服,端個托盤走來走去處理傷員,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一直不肯相信,那老是黏著他的嬌滴滴小姑娘成了獨當一麵的護士,做起事來恍若變了一個人,沉穩大氣,端莊大方,當然,還有說不出來的美麗——他家的湘湘不美誰美!

小滿帶著幾分驕傲削尖了腦袋要加入,用肉丸子臘肉等等賄賂了紅十字會的某位負責人,成了一名光榮的擔架隊員。有他八麵玲瓏的功夫,沒幾天就和這些醫生護士和傷兵打成一片,當然,他的目的也達到了,人人都知道他和湘湘是雙胞胎,對兩人另眼相待。

湘湘拿這個好出風頭的家夥一點辦法也沒有,見他能真正幫點忙,也就聽之任之。小滿一入人堆簡直像裝了機關,根本不知道累,成日裏插科打諢,讓沉悶的醫院笑聲不斷。

小滿覺得四川話裏“湘湘”的發音好聽,竟然也跟著一起叫,把“湘湘”兩字叫得悠揚婉轉,他一叫大家都起哄,湘湘氣得直冒煙,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小滿最喜歡跟老兵交朋友,聽他們講打仗的經曆,收集不少情報後,儼然比顧清明這個參謀還要厲害,講起打仗來頭頭是道。顧清明有天深夜偶爾來看過一次,被他嘰嘰嘎嘎纏了一陣,氣得拂袖而去,湘湘追出來沒見到人,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把小滿打得滿地爬,不過從此她得了個“惡婆娘”之名,無人敢惹。

出乎意料,一貫懶得出奇的小滿這一次堅持下來,而且幹勁越來越足,抬擔架跑得最快,累了縮在哪個滿身汙血泥水的兄弟身邊就開始呼嚕,渴了抓起雪就往口裏塞,熱水都省著給傷病員,若不是這家夥還是整日嬉皮笑臉,湘湘哪裏肯相信這是自己那嬌生慣養的兄弟。

左腿截肢那川娃子這兩天情況不太妙,湘湘多長個心眼,得閑就去看看。跟其他鬧鬧嚷嚷的兵不同,小兵知道她們很忙,非常乖巧,痛起來也不出聲,不過小兵最喜歡跟她聊天,說她像自己的姐姐,他姐姐嫁人嫁得早,上次家裏來信說已經生了娃娃,是他姐夫家三代單傳的獨苗苗,金貴得很,他一直惦記著早些回去看看,給娃娃取個小名,以後好養活。

已經半夜了,小兵似乎有些犯困,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湘湘哪裏有這麽多時間,眼看聊不下去,隻得將正在迷糊的小滿拎過來,小滿跟抽了筋的蛇,就勢軟在小兵身邊,撐著腦袋傻笑。

小兵還當他在聽,立刻來了精神,得意洋洋道:“小滿哥,我老家有諸葛亮的紀念堂,我姐姐帶我去過,私塾老師也帶我去過,要我們在那裏背《出師表》……”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小滿隨口接下來,不過統共就記得這麽一句,摸摸自己滾燙的腦門,朝他扯扯嘴角,昏沉睡去。

小兵反反複複念著這一句,帶著兩行清淚,慢慢閉上眼睛。

旁邊一個兄弟見兩人情形不對,連忙叫湘湘過來,看到小滿通紅的臉,湘湘這才明白他剛才迷蒙的眼神從何而來,急得跳腳,連忙叫人把他拖到休息室治療。還好有個熟練的護士接手,她鬆了口氣,出來看那小兵的情況,發現大家神色有異,立刻醒悟過來,眼前一陣眩暈,探視確認之後,召人將小兵抬走,即使這些天見慣這些場麵,語氣仍有幾分哽咽,見大家都定定看著自己,隻得收斂心神,迅速著手消毒,防止交叉感染。

前方正在激戰,傷兵陸陸續續送進來,沒有一個能看清楚身上軍裝的顏色,除了血就是泥水,慘不忍睹。終於熬到溫暖的房間,許多傷員精疲力竭,一睡不醒,發現這個問題,湘湘叫上一批傷勢較輕的士兵,一個個去拍他們肩膀,讓大家接受診治再休息,即使如此,仍有許多人歪過去就起不來了。

湘湘一邊張羅東西,一邊強打精神和他們說笑,提到戰況,他們才算來了勁,原來鬼子已經打到了汨羅江北岸,連日風雪,河水不斷上漲,水流湍急,對抵抗鬼子進攻來說雖然是好事,對迎敵的37軍和99軍將士來說也是一場災難,將士們在泥水裏摸爬滾打,渾身濕透,加上飲食不定,有的竟生生凍到暈厥倒斃,沒有死在炮火中,反被惡劣天氣奪去性命。

隨著戰事推進,傷病員早就人滿為患,醫生護士一個個累得人仰馬翻,有兩位老醫生堅持不住,連做幾天手術後當場昏厥,醫院更缺人手,老院長到處申請支援,吼得嗓子都啞了。深夜,支援的人手終於到來,這次是一批受過戰地救護培訓的女學生,顯然大家都已見慣這種場麵,處變不驚,迅速治療輕傷傷員,重傷者則排隊手術。

這時,湘湘才找到機會去看小滿,情況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麽樂觀,雙胞胎在娘肚子也有較量,小滿生下來比她個頭大,健康得多,她一路病懨懨地長大,做了女人後反倒精神了,而他不然就不生病,一病都是大病。

聽說小滿高燒不退,大夥兒都急了,連那些老傷病員也撐著不睡覺,時不時來打聽消息。湘湘的事情大家都接手過去,讓她守在小滿身邊,她一遍遍用酒精擦拭他的身體,看著他滾燙的臉,積壓多日的恐慌如潮水般襲來,欲哭無淚。

大雪漸漸停了,外麵透進熹微的光,從窗戶一眼望過去,天地仿佛純淨無暇,而高高低低的,不正是紀念死者的雕塑,沉默而淒愴。時隔多日,她第一次覺得累,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想到小滿所說的,她死了,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她也想到了最壞的結局,他死了,她要怎麽辦,奶奶父母他們要怎麽辦。

小滿是獨子,是全家的寶,第一個受不了的肯定是媽媽。雖然大家一直沒說,從媽媽蒼白的臉色和家裏濃濃的中藥味道,她已經得出不好的消息,養活五個孩子不容易,媽媽為了趕活身子早就熬壞了,還有奶奶,小滿出了事,老人家哪裏活得下去。

她已經不敢想象,思緒卻由不得她,撒出去就無法收回。她突然想起,這些四川小兵其實跟小滿差不多年紀,死在他鄉,他們的姐妹和父母爺爺奶奶怎麽辦,他們也是家裏的寶啊!

不止是中國的士兵,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異國他鄉,他們的父母姐妹要怎麽辦?

而且,同樣是人,同樣是血肉之軀,他們為什麽會把中國人當成牲畜屠宰,連沒有讀過書的鄉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們的文明和中華民族同源同根,為什麽他們就不知道,非要用槍炮打開中國的大門,揮舞屠刀,大開殺戒!

迷迷茫茫間,她仿佛又回到幾年前,那時她不懂這場戰爭,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還是沒有明白這場戰爭,還是有逃跑的衝動。

那不是對死亡的畏懼,進護校學習以來,她根本就是在死人堆裏打滾,一路跌跌撞撞撐到如今,老師說過,人都有一死,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還有不可預知的未來。

一瓶酒精用完,她還恍若未覺,拚命想倒出什麽。小滿仍然滿身滾燙,呼吸接近虛無,她定定看著,愈發覺得他的樣子真好看,跟看她自己一樣,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覺新鮮,她的人生原本和他連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連痛苦也毫無二致。

他沉睡的模樣更好看,眉頭舒展,嘴角上揚,還是天塌下來也不怕,標準的長沙男人。隻是,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會醒,跟那麽多四川小兵一樣。

她停止無謂的努力,抱著空空的瓶子,淚珠終於斷線般落下來。

老院長不知何時推門進來,在門口看了一氣,見她絲毫沒有反應,輕歎一聲,去自己房間打了個電話,抖擻精神出來指揮,讓堅守幾天的醫生和護士輪班休息。有個年輕護士看到人手不足,不想離開,老院長眼睛一瞪,低喝道:“勞逸結合懂不懂,都累趴下誰做事!”

“是嘛是嘛,不漂亮了哪個喜歡嘛!”兩個川軍老兵擔心小滿,一直守在外頭,見狀也來湊熱鬧,“以前大家的臉蛋是花骨朵,現在都成醃菜了!”

老院長哭笑不得,那年輕護士滿臉通紅,剜了他們兩眼,引得兩人嬉笑連連。年輕護士端著托盤還在猶豫,女學生的負責人上前一步接過托盤,悶聲不吭進了病房。

負責人是個中年護士,據說男人剛犧牲不久,把繈褓中的孩子送到鄉下就帶著女學生前來支援。她雖然滿臉慘白,目光卻不見絲毫怯弱之色,背脊永遠堅挺,讓人信心倍增。年輕護士目送她的背影遠走,紅著眼眶進了休息室,顧不上看小滿和湘湘一眼,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聽到外麵抑揚頓挫的呼喚,湘湘終於回過神來,隨口應了一聲,又開始為他擦腋窩,一邊探視他的脈搏呼吸等情況。突然,休息室的門被人踢開,她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就吃了一記,頓時耳朵嗡嗡作響,還沒起身,眼前就是一片昏天暗地。

她殘存的意識裏,一隻恐怖的大手將她拎起來拖出休息室,遭遇同樣命運的還有小滿。在川音的怒罵聲中,兩人被人拖出醫院,用被子包在一起,囫圇塞進車裏,風馳電掣而去。

“這兩個小化生子,一天到頭就會添亂!”聽到薛君山熟悉的罵聲,湘湘終於清醒了幾分,下一秒已經看到奶奶焦急的臉,所有委屈擔憂湧上心頭,咬著唇低低嗚咽。

秀秀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二話不說,將小滿徑直背進小滿住的廂房,湘君也將湘湘背了進去,脫下鞋子並頭放在**。

廂房裏燈火通明,奶奶拿出一包銀針,將他翻過身,顫巍巍地找出三棱針,在大椎穴上點刺,過後再拔罐放血,再在少商等處刺出血。胡劉氏則不停地為湘湘按摩肩背胸口等處,不多會,湘湘抽噎聲停了,頭往媽媽懷裏一歪,立刻昏睡過去。

婆媳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秀秀在一旁眼巴巴看著,不敢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奶奶有意讓她學習,讓她挑亮燈過來看穴位。

秀秀一一記下,奶奶淡淡道:“以後這些事情就是你的,小滿平時沒有小病小痛,隻是燒起來就是三四天,你看緊點,不要讓他燒壞了腦子。”

記憶中,小滿確實大病過兩場,秀秀放下心來,轉頭看看湘湘,用蚊蚋般的聲音道:“媽,小姐姐這是怎麽啦?”

奶奶冷哼一聲,“也不掂掂自己什麽斤兩,在家裏醬油瓶子倒了也不會扶,出去逞什麽強。她才學了點皮毛而已,那麽多人,救得過來麽,現在倒好,沒指望她救人,到最後還要別人救,她姐夫說的沒錯,兩個小化生子就會添亂!”

秀秀親眼見過湘湘做事,很佩服她的盡職盡責,有心反駁又不好接口,撇開臉不說話。奶奶瞪她一眼,冷冷道:“你別湊熱鬧,以後看住小滿,把家裏的事情做好就行,我可不想給你們幾個收屍!”

胡劉氏強笑道:“怎麽能這麽說呢,鬼子已經打過來了,孩子們出力是應該的,他們都跑得動,總不能坐在家裏等死吧。”

看到湘君和秀秀猛點頭,奶奶察覺勢單力孤,滿腹的惡言出不了口,一心一意繼續對付小滿。湘君接過煤油燈,秀秀趕緊去燒水,說實話,聞到兩人身上的醫院味道,她胃裏上下翻騰,已經一分鍾也忍不下去了。

門突然被人撞得砰砰響,在客廳守著的薛長庭拄著拐杖去開門,手還沒搭上門閂,就聽到胡長寧的怒罵,“你們是去幫什麽倒忙啊,快點開門,老子要打死你們!”

薛長庭搖搖頭,一邊開門一邊慢悠悠道:“不用你打,他們還真的快死了!”

胡長寧一個踉蹌撲進來,根本來不及看他,跌跌爬爬往最亮堂的廂房衝去,惶恐不安道:“孩子啊,你們怎麽啦,別嚇我啊……”

“沒死!吵什麽!”奶奶一聲斷喝將胡長寧的聲音攔腰截斷,胡長寧定下心神,頗有幾分赧然,打打身上的雪,輕手輕腳走進來,壓低聲音道:“是老毛病犯了吧,嚇死我了!”

“什麽老毛病,是累過頭了!”奶奶幹笑一聲,“你也是幾十歲的人了,怎麽還是毛毛躁躁的,要是我死了,小滿送回來不也是死路一條!”

“怎麽會,怎麽會,您老人家長命百歲……”胡長寧稀裏糊塗應著,頭也不敢抬,到底還是擔心兩個孩子,硬著頭皮湊到床邊看,見兩人這個淒慘模樣,一陣烈火燒心,恨不得趕走這些“閑雜人等”,像雙胞胎小時候那般,一手抱著一個,柔聲安撫。

時間仿佛定在一片冰寒裏,胡長寧有心緩和氣氛,扯了扯嘴角,強笑道:“這兩個,從小病痛都要一塊發作,一個倒下去另一個準跑不了,雙胞胎之間的關係還真是神奇。”

無人回應,胡長寧幹笑兩聲,頓時失去全身力氣,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捧著腦袋悶悶道:“剛剛聽小女婿說,君山被上頭罵得很慘,敵人已經開始行動,他竟然擅離職守,從金盆嶺的陣地跑去戰地醫院,雖然花的時間不多,打完仗,處分一定少不了。”

湘君柔聲道:“爸爸,是我讓他把人帶回來的,反正家裏近,小滿的病奶奶最有經驗,醫院藥品金貴,不要白白浪費。而且那裏傷病員太多,死的人也多,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他們也該休息一下了。”

“打完仗我跟會小顧說清楚!”奶奶憤憤不平道,“你別聽風就是雨,他不是我們胡家的人,自然不會跟我們一條心,不管立功還是受處分,對我們來說都是人命大過天,特別是我家幾個孩子的命!我清楚得很,他正是求表現的時候,怕我們拖後腿,打完仗我一定會告訴他,升官發財可以,不要拿我孫子的命開玩笑!”

胡長寧賠笑道:“媽,您千萬別誤會,小顧沒這麽說,就讓我回來看看情況,他也是擔心自己妻子啊!”

“我的眼睛沒瞎!”奶奶冷冷丟下一句,再也懶得理他們,抱著小滿開始不停念叨,“乖孫啊,快醒來哦,快點好啊……”

敵人比胡家上下想象的到得還要快,仿佛一個眨眼的工夫,敵人已經逼近長沙,從元旦上午8點,開始向長沙城防發起猛攻。槍炮聲裏,整個長沙頓時被硝煙吞沒,即使風停雪住,天空晴朗,那種置身煉獄般的恐怖氣氛還是迅速席卷全城。

然而,不管外麵如何,胡家自始至終一片安靜平和,薛長庭拋棄了伴隨多日的火盆,把棋盤搬到梧桐樹下,仍然左右手捉對廝殺,下到得意處笑聲震天。閑來無事,他的煙抽得更凶,滿院子都是煙霧嫋繞,連一貫對他不吭聲的奶奶也嘟噥了兩句,因為胡劉氏前幾天照顧湘湘也受了寒,咳嗽得厲害,有他在隻能躲在自己房間歇息。

有了家人的悉心照看和娭奶奶的人參雞湯,湘湘第二天就活蹦亂跳地趕去醫院做事,臨走還不忘把秀秀做的糯米粑粑搜刮一空,拿去犒勞傷病員。

小滿就沒有那麽幸運,跟往常一樣,一連燒了三天才清醒過來,潮紅褪去後,整張臉慘白如紙。城中炮聲隆隆,他一顆心猶如坐上秋千,忽悠悠地怎麽也下不來,奶奶端了一碗肉羹過來,他吃飽喝足,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趁奶奶去了後院,迅速挪到胡長寧身邊,悄聲道:“爸爸,我好了,我去看看情況好不好?”

湘君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他身後,手裏抱著大捆白布,胡長寧略微掃了一眼白布,隻覺陽光太刺眼,眼睛澀澀地疼,朝兩人做個手勢,壓低聲音道:“早點回,不要讓你奶奶擔心!”

小滿如蒙大赦,搶過白布抱在懷裏,風馳電掣而去。

薛長庭但笑不語,用力抽了兩口煙,還沒吐出來,兩人連同秀秀已經不見蹤影。虛掩的大門在劇烈搖晃,薛長庭和胡長寧都看得有些失神,良久,薛長庭幽幽道:“親家,你養出了幾個好孩子啊。”

“有什麽好不好的,要是他們一直不懂事還省心了。”胡長寧過去關上門,回來時腳步竟有些蹣跚,薛長庭一口煙噴出去,慢慢轉向南方的天空,笑得無比詭異。胡長寧瞥了他一眼,隻覺滿心淒惶,背脊發寒,一刻也待不下去,正好聽到胡劉氏的咳嗽聲,連忙倒了一杯熱水送上樓。

湘君三人自然是徑直找有湘湘在的地方,此時此刻,炮聲聽來反倒給人安全感,因為懸於頭上的刀已經落下來,好歹就拚這麽一回,不用鎮日提心吊膽。

戰事一天比一天激烈,城裏設的四個醫院全部人滿為患,醫院住不下,加上人手奇缺,傷病員一直排到路口,最後連擔架和棉被也沒有,隻能找些門板應付,或者讓他們在冰冷的地上躺著,這樣一來,許多重傷員根本撐不到醫護人員來就靜靜地死去,死者和生者混雜,讓醫護人員更加手忙腳亂。

到了這個時候,長沙姑娘媳婦的不怕事表現得淋漓盡致,四處硝煙濃濃,許多人跟湘君一樣帶著白布前來,蒙住一個個沒有呼吸的將士臉孔,給死者尊嚴,再一個個抬走,來不及埋葬,就暫時堆放在一處,回頭幫忙搶救生者。

小滿仍然負責抬擔架,累出一身汗後,精神倒是好了許多,又開始跟幾個川軍士兵鬧騰,苦中作樂。

雪過天晴,銀裝素裹的嶽麓山和滔滔湘江相互輝映,美得驚人,顧清明領了任務,一路急匆匆來到愛晚亭,望遠鏡還沒舉起,竟在炮聲中露出一絲笑容。

確實,麵對如此美景,哪個不是心曠神怡,連薛嶽百忙之中也要出來走上幾步呢。

他從小隨同父親走遍大江南北,直到駐紮長沙才有心安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成為了長沙女婿,還為這觸目所及的壯美景色。

這種心安說出來其實很不可思議,敵人就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複。他甚至可以設想到結局,他能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父親不能,在敵人打過來之前,父親一定會施壓弄走他,這次要不是快刀斬亂麻把終身大事定下來,讓自己的命運和長沙捆在一起,隻怕現在他早已被逼回重慶,成為富貴閑人。

家有一老父,他就成了上了緊箍咒的孫猴子,在那強大的幹擾下痛苦不堪,這次亦然,父親對湘湘頗為不滿,若不是自己的堅持和生對漂亮雙胞胎的強烈執念,隻怕早就為他把妻子找好了送到長沙。

北風撲麵,他揉揉酸澀的眼睛,拿起望遠鏡遠眺戰場,那方原本晴朗的天空早已黯淡無光,即使隔著湘江,隆隆槍炮猶如響在耳際,震耳欲聾。而戰區獨立炮兵旅正駐紮在嶽麓山,支援長沙守軍的作戰,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味,連嶽麓山漫山遍野的大雪消融也無法減弱半分。

看了一會,視線漸漸有些模糊,他放下望遠鏡,抓起一把雪狠狠擦在臉上,臉幹淨了,人也精神了一些,他下意識回頭看看司令部指揮所的方向,搖頭苦笑。

趙子立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在他肩膀狠狠拍了一記,一改連日來的陰沉,黑黢黢的臉上有一絲戲謔之色,“別擔心你家的漂亮夫人,南邊是方先覺在守,肯定丟不了!”他頓了頓,悄聲道:“據可靠情報,日軍彈藥不足,這場仗打不了多久了!”

顧清明驚喜交加,拉著他就往指揮所跑,趙子立笑眯眯道:“別著急,司令已經安排好了,別忘了,截他們補給線我們最有經驗,前兩次都起了重大作用。話說回來,你還是別小看了遊擊戰術,關鍵時刻,那些熟悉地形的家夥就是比正規軍強!”

“我哪裏敢小瞧,上次不就是他們幫了大忙!”想起過去的奇談怪論,顧清明頗有些尷尬,趙子立也不多說,笑道:“我還一直沒問呢,做長沙女婿的感覺如何?”

顧清明腳步一頓,回頭指著硝煙彌漫的長沙城,以前所未有的鄭重道:“以前在各地跑來跑去,沒有什麽歸屬感,現在我的家就在那裏,保衛長沙的心情更加急切,你明白嗎?”

趙子立也抓了一把雪狠狠抹臉,仰頭哈哈大笑。

暫時的放鬆並不代表戰場形勢的立刻扭轉,回到指揮部已是下午一點,趙子立扔下他去找薛嶽,讓顧清明徑自回來。

作戰室內,幾個作戰參謀齊聚一堂,皆是神色冷峻。顧清明剛剛得到好消息,尚有一絲興奮,率先開頭說了一下剛剛看到的情況,末了笑著加了一句,“李軍長把所有軍用民用船隻撤走,其實大可不必,有了方師長等人,還不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呢!”

無人回應,大家目光都直直盯在作戰地圖上,猶如他是局外人。

因為重慶方麵有人“關照”,一直以來,大家對他的態度都有些不冷不熱,連薛嶽等上峰也是惹不起躲得起,後來他做了長沙女婿,加上盡心盡力做事,這種情況才算好了一些,如今像這般刻意的閃避,倒是好久未見。

他很快想到了緣由,前兩天薛君山又犯了事,方先覺一狀告到他這裏,一點情麵也不給,把他罵得半死。方先覺治軍嚴格是出了名的,算是看在他的麵子上才收了那土匪一樣的薛君山,犯了事他自然脫不了幹係。

想起胡家那些蠻不講理的老老少少,他不禁有些頭疼,護犢子的他見得多,像胡家護得那麽厲害的還是聞所未聞,那真是一點虧也吃不得,住進他們家,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麻煩事等著他呢!

他沒來由地灰心,往凳子上一坐,電話催命般響起,一人接了,輕輕應了兩聲,將電話拿到他手邊。

他頗有些驚奇,很快又轉為鬱悶,作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參謀,打過來找他的幾乎沒有,有也是胡家又出了什麽狀況,他接過來一聽,果不其然,不是方先覺是哪個!

情況緊急,方先覺沒一句多話,用嘶啞的聲音道:“小顧,2營的官兵大多數陣亡,派兵增援已經晚了,金盆嶺守不住,戰況將十分危急,剛剛我下令炸了整個陣地,對不起,這場仗打完,我自去向胡家奶奶請罪!”

“你炸了金盆嶺跟我說什麽對不起!”話沒說完,對方已經火急火燎掛了,他還在發呆,一個參謀將話筒接過去放好,用力拍拍他肩膀,埋頭繼續看地圖,一邊研究討論。

“完了!”從頭到尾,他隻說了這兩個字,一巴掌打在額頭上,打得眼睛都紅起來,眾人目不轉睛看著他,滿麵肅然,沉默不語。

他迅速鎮定心神,霍然而起,加入他們的行列,飯菜送來也沒動一口。

對秀秀來說,外麵的事,包括戰爭和政局變化,都離自己非常遙遠,能不打聽就不打聽,要不是哥哥和姐姐拖著,她絲毫不會想到出來幫忙,從父母到湘泉和湘水,她小小年紀看夠了死亡,她也害怕。

用白布蓋了幾個戰士僵硬的屍體,她頭暈目眩,腿肚子打顫,竟是一步也邁不動了。好在一位不相識的姐姐解救了她,讓她跟著去家裏拿白布,於是,持續很久的暈眩之中,她得到一個壞消息。

秀秀不知道如何告別好心的姐姐,也不知道如何回來,走到家時日頭已經開始偏斜,薛長庭正在打盹,頭一點一點,嘴角掛著口水,十分好笑。

秀秀笑不出來,慢慢走到他腳邊蹲下,聲音輕得如同自言自語,“親家伯伯,要是姐夫陣亡了怎麽辦?”

薛長庭不再點頭,微微睜開眼睛,慢騰騰起身,昂首向天詭異地笑了笑,竟不理會她,負手踱進自己房間。

看著他佝僂的背影,秀秀哭都哭不出來,她本不是一個有主意的人,遇到這種事更是神思恍惚,隻覺每個人的臉都在腦海裏繞,既舍不得看到姐夫破碎的屍身,更舍不得讓這個家毀了。

奶奶笑眯眯地走回來,用細細的麻繩拎著一塊肉,看到秀秀,高高舉著肉向她炫耀,笑得滿臉皺紋成了花。

秀秀最怕見的就是她,奶奶疼男孩,對孫子孫女婿好得讓她妒忌,要知道薛君山沒了那還了得。來不及對她在戰爭中神奇的覓食本事表示讚歎,秀秀擠出一絲笑臉,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

剛一轉身,奶奶笑容立刻僵在臉上,手慢慢放下來,壓低聲音道:“秀秀,出了什麽事?”

秀秀渾身一震,猶如中了定身咒,恨不得縮成小小的一團。

啪地一聲,肉掉了下來,奶奶扶著門慢慢癱坐在地。秀秀飛奔過去,又不敢驚動別人,咬著唇顫聲道:“我也不能確定……應該是大姐夫……您別著急……節哀啊……”

奶奶眼睛一瞪,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如箍,幾乎一根根掐進她肉裏,秀秀疼得冷汗直冒,連連倒吸涼氣。奶奶將她迅速往外推,壓低了聲音嘶吼,“把你大姐叫回來,把你哥叫回來,把小滿叫回來,把湘湘叫回來,還有小顧,都叫回來,都叫回來……”

在她語無倫次的淒厲餘音裏,秀秀撒腿就跑,卻也不知道先去哪裏,先叫誰,一直跑到腳步虛軟,猛地撲倒在地,呆呆看著杳無人跡的大街和破敗不堪的城市,不禁悲從心起,嚎啕痛哭。

最後,她還是去了醫院,隻跟湘君說奶奶找人回家。幸好湘君並沒有奶奶的眼睛那麽毒,根本沒看出來她已經有點語無倫次。湘君目光飄忽一陣,嘴角彎了彎又垂下來,忽而再次彎了彎,伴隨著幹澀刺耳的笑聲,摸摸她雞窩一般的頭發,拉著她慢慢往家裏走,越走臉色越白。

磨磨蹭蹭回到家,天色已有些陰沉,奶奶竟然把案板搬到院子裏,剁得驚天動地,那一點點肉剁得粉碎,連肉色都看不出來。胡長寧目光如同粘在棋盤上,手裏攥著一枚棋子,攥得骨節發青。

看到兩人,奶奶橫眉怒目道,“養你們有什麽用,每天都叫我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照顧你們, 我現在還能動,要是做不了怎麽辦,難道你們想餓死我老人家!”

配上剁肉聲,奶奶的威嚇著實讓人膽戰心驚,兩人僵在當場,秀秀想去接手,胡長寧突然手一鬆,棋子骨碌碌滾過來,秀秀連忙撿起來送過去,胡長寧和和氣氣道:“仗要打,日子還是要過的,湘君,奶奶確實身體不行了,你媽媽更吃不消,以後你來當家吧,等下我就把家裏的底交給你,你好好計劃,不要怠慢了幾位老人家。還有,等打完仗把平安接回來,你好好管教,不要讓他在鄉裏玩野了。”

奶奶順勢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砍,氣咻咻道:“養你這個兒子真是沒用,糊塗一世,到現在才想起要讓小輩接手,也不想想你媽有多累,以後我凡事不管,夥食不好都找你大女兒算賬!”

說完,她掉頭就走,一邊把心愛的圍裙脫下來,找不到地方放,竟就勢砸到地上,將自己房間的門關得震天響。

秀秀把刀拔出來,悶頭剁肉,湘君遲疑半晌,慢慢抬頭,目光一一掃過這棟大屋,笑得無比虛幻,讓人心底發毛,胡長寧的手又不自禁地顫抖,隻得藏在袖中,用力握緊拳頭。

湘君看了一氣,拖曳著腳步走向薛長庭的房間,胡長寧開口叫住她,強自鎮定心神,用最平淡的語氣道:“湘君,你跟親家公講一下,以後不要把飯菜拿到房間裏吃,還把房門關那麽死,都是一家人,沒必要這麽見外。”

湘君輕輕應了一聲,敲了敲門,沒聽到任何回應,還當自己敲門聲太輕,用力捶了一記,門應聲開了,薛長庭穿得齊齊整整躺在**,看起來睡得很沉,而床榻上放著許多大碗,全都堆得滿滿的。

艱難的守衛戰打了兩晝一夜,開始還不時從傷兵口裏傳來守某個陣地的某個營全營覆沒,又或者傷亡太多,新兵當班長,其他的普遍升官的消息,隨著傷員越來越多,槍炮聲越來越急,這些消息漸漸絕了蹤跡。醫院一天比一天安靜,醫護人員連同來支援的女學生和年輕市民全都疲於奔命,連最愛鬧的川軍老兵也成了封了嘴的葫蘆,以奇特的肅然神情在腦海裏捕捉槍炮聲的位置,對於戰事絕口不提。

根本不用說大家也明白,前線已經到了最危急的時候,敵人一路打過來,雖然消耗甚多,卻一直保持猛烈攻勢,上頭還有飛機助戰,大有閃電攻下長沙之勢。而守城的預10師乃至第10軍傷亡慘重,肯定抵擋不住,一旦前線崩潰,從以往日軍的經曆,抵抗越強報複越重,長沙城中的老少隻怕難以幸免,要知道這次打長沙的日軍第6師團是有名的屠夫,個個身上都背著好些中國老百姓的性命。

戰線一步步推進,大家都心急如焚,許多好得差不多的傷病員徑直去找隊伍,要求收容整編,重回戰場,不願坐以待斃。

傍晚,又一批死者被抬走,重傷員送進醫院診治,而輕傷員歪歪倒倒坐在街邊台階上,剛來的全都是滿身血汙和泥水,除了血紅的眼睛,根本看不清臉。

除了傷病員的呻吟和隆隆槍炮聲,那麽多人在場,竟然一片岑寂,所有人都一個表情,咬著牙憋著淚水,有個不懂事的孩子嚇哭了,隻嗚咽兩聲就被大人喝止帶走。

女學生畢竟經驗不足,單憑能否說話或者傷口外觀來判定重傷輕傷,抬進去的兩個重傷員還沒捱到手術台就落了氣,兩位來支援的美國醫生懊悔不已,決定親自排查一遍,領著那位最有經驗的中年護士,順便抓上了能說英文的湘湘。

這個四人組合迅速成為街上的焦點,氣氛活躍起來,傷兵們都抓起雪擦擦臉,圍攏來看病,嬉笑著對外國人和護士的樣貌評頭品足,美國醫生似乎早就習慣被人當猴看,帶著疲累的微笑一個個處理傷員。

看到身邊有人被蒙上白布抬走,一個小兵淚珠大顆大顆落下來,咬著唇不敢哭出聲。湘湘還當他疼得厲害,趕緊為他處理肩膀上的傷,輕聲道:“別哭,這隻是皮肉傷,很快就好了。”

她的聲音沙啞,小兵聽來卻如天籟,抽抽搭搭道:“我表哥陣亡了,我舅就這麽一個獨苗啊,他媳婦是剛娶的,是我們村裏最好看……”一個三十來歲的斷臂老兵狠狠敲了他一記,把他後麵的話打了回去。

一會,天已經全黑了,有人出來替班,美國醫生帶著兩人去吃飯。湘湘搜尋一圈,沒有看到經常來幫忙的湘君,沒來由有些發慌,很想回去看看,饑腸轆轆地在路口站了一氣,還是轉頭回來,畢竟醫院是最缺人手的時候,不能莽撞行事。

還沒走回醫院,小滿淒厲的喊聲從身後遙遙傳來,“湘湘,姐夫陣亡了!”

湘湘一個趔趄,一頭栽倒在地,兩個傷兵連忙將她扶起來,正色道:“護士姑娘,節哀!”

兩人剛鬆手,她仿佛是想逃避什麽,匆忙向前走了幾步,又軟軟跪了下去,正跪在剛剛打人的老兵麵前,老兵將她一把拎起來,厲聲道:“起來!還不是倒下的時候!”

湘湘回過神來,將小滿扶起來,一個字都不想問,將他一個勁往那頭推,啞著嗓子道:“快回去看住姐姐,她要是出了事我饒不了你!”

猶如被人一錘子打在頭頂,小滿隻覺滿頭金星,悶頭就往家裏跑,跑出兩步,他又衝回來,將一把糖果塞到她口袋,哭喪著臉道:“你好好的,不要有事!”

不等她回答,他又跑開了,留下帶著嗚咽的淒厲嘶吼,“日本鬼子,給老子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