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民國二十八年十月十日,勝利的爆竹聲喚醒了沉睡的長沙,運爆竹的車隊連跑了兩天,終於趕得及在今日把長沙的熱情重新點燃。

晨曦裏,公館仍然一片寧靜,開戰的時候掛心親人的安危和戰局,無人睡得安穩,等鬼子終於撤退,大家難抑激動,晚上湊在一起鬧個不停,過了午夜才被奶奶趕回去睡覺。

奶奶一個晚上反反複複地做夢,直到黎明時分才真正睡去,聽到爆竹聲,飛快地爬起來,用手指隨便扒了幾下頭發,也懶得拜菩薩老爺了,抱著昨天收拾好的爆竹走出來,興衝衝地打開大門,用竹竿掛起爆竹,就聽到小滿在房間裏叫喚,“我來點我來點!”

奶奶懶得理他,點燃了爆竹捂著耳朵就走,爆竹炸到身上,又有點心疼衣服,看到小滿光著腳板衝出來,抄起笤帚就追,“化生子,凍病了誰會伺候你!”

小滿也有心跟她鬧騰,在院子裏好一陣瘋跑,她追得氣喘籲籲,隻好投降,坐在台階喘粗氣,小滿詭計得逞,得意洋洋地跑去點爆竹。

大家也都起床了,胡長寧和胡劉氏趕著去政府做事,叫秀秀先弄點吃的。湘湘剛打著嗬欠晃出來看熱鬧,胡長寧臉色一沉,高聲道:“湘湘,你做姐姐要有個做姐姐的樣子,不要什麽事都讓妹妹做,這幾天你先教弟弟妹妹和毛毛讀書,探探他們的底。”他斜眼看到湘水也賊頭賊腦出現,笑道:“湘水,我已經要人送信回去,你別走了,一來大家一起讀書也熱鬧些,二來過了這陣子我可以督促你們的學業!”

湘水沒法回去交差,加上心有所屬,很痛快地答應下來。小陳昨晚摸進胡家後院庫房歇宿,聽到吵鬧聲也扶著牆根摸出來,湊到秀秀麵前,嘿嘿笑道:“小秀秀,別讀書了,跟我到鄉下玩去,給你建一棟大屋子!”

秀秀早被他沒皮沒臉的話訓練得波瀾不驚,飛個眼刀過去,繞開他走了。

奶奶聽出幾分真意,憂心忡忡地看著小滿,小滿咧嘴一笑,繼續放爆竹,奶奶被這混小子氣得頭疼,把兒子兒媳送走,守在廚房為毛毛做蛋羹。

一掛爆竹炸完,在濃濃的煙霧裏,小滿朝北方大吼,“早點滾蛋,不然叫你們有來無回!”

“好小子,膽子粗了不少嘛!”

門口傳來一個嘶啞的聲音,大家都呆住了。發現薛君山一身軍裝殘破不堪,血汙斑斑,明顯就是剛下戰場,小滿最先反應過來,驚喜交加,近乎瘋狂地撲了上去,紅著眼睛抱著他手臂上蹦下跳,薛君山看得眼暈,一巴掌拍下去,環顧一周,戲謔道:“怎麽,幾天不見,都不認識我了?”

“姐夫……”湘湘拖著長長的哭音走來,又不敢靠近他,隔他幾步遠就停下來一個勁抹淚,薛君山一手罩住小滿的天靈蓋,將兩人撥弄到一塊兒對撞,笑吟吟道:“一點長進沒有,就會流貓尿!”

薛長庭顫巍巍走出來,略帶矜持地挺直身體站定,隨後,薛君山房間的門開了,一個小小的腦袋瓜探出來,大眼睛撲閃撲閃,試探著發出兩個清晰的字:“爸爸”。

這呼喚如此熟悉,仿佛在腦海裏響過千遍萬遍,在炮火前沒有低頭的人突然低了頭,在滿地血肉滿地戰友的屍首前沒有落淚的漢子突然熱淚盈眶。

小毛頭見無人答應,苦著臉思考幾秒,又小心翼翼叫道:“爸……爸……”

湘湘急了,拉拉薛君山的衣角,薛君山抬起頭來,似乎怕驚醒誰的美夢,輕輕地應了一聲。

小毛頭欣喜若狂,打開門搖晃著雙手撲了過來,隻是腿太短,下台階的時候險象環生。不等眾人反應過來,薛君山遙遙伸出雙臂,三步並作兩步向他走去,穩穩當當將他接到懷中。

“君山,你太過分了,怎麽把平安藏起來,還餓得這麽瘦!”湘君打開門看到是他,眉頭一擰,滿臉嗔怪走出來。與前些天相比,她情況好了許多,現在不用別人幫忙也收拾得十分齊整,今天換了件十分合身的織錦緞旗袍,花色豔麗,看起來神采飛揚。

薛君山眼睛一亮,卻立刻察覺不妥,見小滿和湘湘目光閃躲,一人頭上敲了一記,擠出滿臉笑容迎了上去。湘君打開他的手,憤憤道:“別老是去抓共產黨,那都是些好學生,做人要有點良心!瞧你髒成這樣,快去洗幹淨,不然不準進房間!”

薛君山終於明白哪裏不對,她的記憶已經完全混亂,始終不敢麵對那慘痛的往事。他略一失神,看到奶奶慢騰騰從後院走出來,強笑道:“奶奶,我回來了!”

奶奶板著臉道:“還不快去洗澡吃飯,難道等我們跟你開慶功會麽!”

薛君山尷尬地笑,“怎麽敢勞煩您老人家,我就是不想開會才早早溜回來。這次真是窩囊,鬼子已經退回去了上頭才反應過來,我們追著鬼子屁股打還給他們溜了,有個旅明明追過新牆河,正打得痛快,上頭又要他們撤回來。我看薛嶽也隻是喊得凶,真正打仗還是要用湖南蠻子這套。”

想起這場勝利的來之不易,想起長眠地下的親人,誰也高興不起來,湘湘坐在湘水身邊,給他無言的安慰。湘水怔怔看著她凹下去的臉頰,突然有種碰觸的衝動,叉開五指,把雙手死死絞在一起,將腦袋擱在膝蓋上,看著自己的淚珠大顆大顆沒入塵土。

難得被人真心仰視崇拜,薛君山腦子發熱,還在大放厥詞,薛長庭冷冷打斷他,“你也知道自己是湖南蠻子,除了蠻勁什麽都不懂,就不要質疑上頭的話,他們打的仗比你過的橋還多,你不過打過一次就敢吹牛皮,都三十幾歲了,怎麽還不知天高地厚!”

薛君山脖子一縮,悻悻地脫下象征勝利的軍裝,溜到後院雜屋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又收拾得清清爽爽出來,發現小陳正等在門口,心下十分不快。當初為了找個靠得住的人護送湘君母子,他才臨時認了這個兄弟,隻是小陳並沒有把人照看好。雖然這事怪不到他頭上,有這麽個人老是在眼前晃晃,提醒自己的愚蠢,實在不是件痛快事。

小陳慣於察言觀色,也很少惹他,然而現在趁他凱旋而歸,正是拍馬屁的好時候,他自然不會放過機會。

“大哥,這次論功行賞,你能升個什麽官?”

剛開了個頭,薛君山不耐煩了,甩甩濕淋淋的頭發,冷冷道:“別提升官的事,我不是為了升官才去打仗!”

小陳笑容僵在臉上,連忙換上正正經經的模樣道:“大哥,我存了點錢,想在鄉下買地建房子,你幫我拿個主意吧!”

“你的錢哪來的?”薛君山似笑非笑道,“從死人身上弄的錢,還是別大張旗鼓花,會折壽的!”

小陳苦著臉道:“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沒什麽本事,隻有跑這種歪門邪道,我沒有害過人,隻想討個女人好好過日子,你別看我個子小,我都二十六了!”

看到毛毛吃得滿臉糊糊,揮舞著雙手跑來,薛君山心頭一軟,敷衍道:“我這個做大哥的也有責任,這些天我幫你留意一下,你有喜歡的也跟我說一聲。”

小陳滿臉歡喜,還想繼續巴結,薛君山已經把毛毛高高舉起上肩膀坐著,大笑而去。

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小陳下意識地將胸膛挺了挺,似乎想把自己拔高一些,半途又泄了氣,朝廚房看了一眼,垂頭喪氣離開。

吃了點東西,薛君山再也撐不住了,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毛毛玩得正高興,哪裏肯放他幹休,在他身邊繞來繞去,叫個不停。奶奶隻得將毛毛交給湘君,要所有人出去玩,自己則端著小笸籮坐在門口納鞋底,笑容再也遮掩不住,因為時不時冒出來的淚花又添了幾分淒惶。

薛長庭擺出棋盤,一直板著的臉終於鬆緩,兩位老人心照不宣,各自為政。良久,薛長庭落子將軍,抽了一口煙,慢慢悠悠道:“親家奶奶,你眼睛毒,哪天跟我去挑副好棺木,早就該準備了!”

奶奶手一抖,差點紮到,沉默片刻,輕輕地應了一聲。

沉寂了多日之後,長沙城又熱鬧起來,雖然仍然是一片殘破光景,斷壁殘垣裏多了許多鮮花和笑臉,終於煥發出一線生機。

不到九點,整個長沙城的主要街巷都擠滿了人。小滿找人看住湘君和毛毛,帶弟妹在人群鑽來鑽去,又嫌棄人多麻煩,要秀秀和湘水在一個米鋪前等著,拉著和自己配合最默契的湘湘鑽進人群,很快不見蹤影。

秀秀突然有種被拋棄的感覺,抱著膝蓋坐在一旁,呆呆看著對麵一幅標語。湘水定睛一看,還當自己眼睛有問題,嘟噥道:“‘民國二十九年,最後勝利’,鬼子哪有那麽好打!”

秀秀很不屑地斜他一眼,拒絕跟這種笨人溝通。湘水頗為沒趣,蹲在她身邊訕訕道:“他們去幹什麽?”

秀秀苦笑道:“他們一會一個主意,我怎麽會知道。”

湘水長歎一聲,看到街上的兵,沒來由地想哭,自暴自棄地流了一會淚,又羞又惱,頭也抬不起來。

湘水身材單薄,臉色蒼白,長得也不像胡家人那麽亮眼,生來一副畏縮懦弱的模樣,秀秀都有些瞧他不起,懶得跟他廢話,起身準備去看凱旋的英雄,湘水生怕她丟了自己,大叫道:“別走,小滿和湘湘讓我們在這裏等!”

這一聲沒把秀秀叫回來,倒是過路的一老一少兩位男子齊齊回頭,臉色驟變,朝他氣勢洶洶走來。

顧清明一早換上便裝從二裏牌出來,雖然很怕見到某些感人的場麵,車子卻自動朝人最多的地方開,那饞鬼小穆惦記著胡家庫房裏的東西,三句話不離吃的,被他吼了一句才沒了聲息。

並不是不想去胡家,打了差不多一個月仗,他一點力氣都沒出,住在最安全的地方,吃最好的東西,實在愧疚難當,更害怕那些熱情的人問起。他心裏有數,薛君山一直對他不服氣,如今在戰場上大出風頭,定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他。

他也知道自己的“報國”在別人眼裏有多麽可笑,真正打仗的將領都有警衛團,士兵都是精挑細選,槍法奇準,個個壯得像牛,出了事把人背上就走,跑多少裏的路也臉不紅心不跳,而他隻有小瘦雞一樣的勤務兵一個,給多了也是浪費。

不得不承認,他很眼紅,眼紅那些有警衛團的將領,眼紅他們能帶兵的將領,敢對上頭拍桌子,更眼紅他們能得到百姓真心愛戴,他雖然掛著作戰參謀的名號,卻連作戰會議都沒人召喚,一直被父親安置在最安全的地方,張治中、杜聿明、薛嶽……他們都是自己的保護傘,每個人都因他的存在頭疼,當他是擺設,更恨不得拿個香案將他高高供起。

遠遠停下車,他慢慢走上街頭,一路看過去,感慨萬分,滿臉黯然。他們軍裝破爛不堪,神情十分疲憊,目光卻堅定而快樂,這才是真正的勇士,他算什麽呢?站在慶祝勝利的牌坊下,他自嘲地想,自己真有點像過去監軍的太監,隻不過還帶把而已。

小穆見他帶了笑容,又起了小心思,嘿嘿笑道:“薛君山從前線回來了,要不要過去慶功?”

他滿心無奈,懶得再吼,找了個吃包點的小鋪子坐下,胖乎乎的老板娘連忙來趕人,樂嗬嗬道:“今天不做生意,東西都是留給當兵的!”

小穆梗著脖子叫道:“我們也是軍人!”

老板娘嗤笑一聲,“我今天隻招待打鬼子的兵,你們在城裏養得白白嫩嫩就算了,不要跟那些出生入死的英雄爭功!”

顧清明拔腿就走,小穆突然大叫起來,“湘湘,小滿,這裏這裏!”

怕什麽來什麽!顧清明硬著頭皮回頭,小滿已經拖著湘湘衝到麵前,笑得滿臉陽光,讓人花了眼。顧清明斜眼看到湘湘有些不情願的樣子,心裏也有些不好受,靜下心一想,自己確實有點急躁,她隻是脾氣壞點,心腸卻是頂好的,而且她好好的生活毀於一旦,對鬼子心存畏懼,想逃避也是情有可原,而且自己那些姐姐都是從小送到國外留學,十分獨立,湘湘哪裏能跟她們比。

“顧大哥,我們正在找你呐!”小滿豈能讓氣氛冷下來,丟開湘湘神神秘秘道,“顧大哥,我家可熱鬧了,又來了一個小孩,我奶奶天天做肉丸子吃!”

小穆的口水嘩地一聲流下來,眼巴巴地看定顧清明,顧清明刻意忽視他的目光,轉身柔聲道:“湘湘,上次我的話說重了些,你別往心裏去,明天我去李合盛餐館請你吃飯賠罪好不好?”

“發絲牛百葉!紅燒牛蹄筋!燴牛腦髓!” 這回輪到小滿流口水了,湘湘偷偷踹他一腳,小滿開始裝傻充愣,咋咋呼呼道:“妹妹,你踢我做什麽,你不是老戴著訂婚戒指,我還以為你想跟顧大哥好呢!”

湘湘心事被他戳穿,又羞又惱,一張臉漲得通紅,把一直藏在身後的手拿出來,一言不發地拚命往下拽戒指。顧清明毫不猶豫地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是我對不住你,你罵罵我就算了,不要取下來好不好?”

“哦謔!”小滿歡呼一聲,拉上小穆就跑,兩人一口氣跑出老遠,回頭一看,兩人已經分開,顧清明昂首闊步走在前頭,湘湘像個真正的小媳婦,低垂著頭小小步跟著,顧清明走沒兩步就停住等人,裝模作樣地看風景。

小穆拚命撓頭,“小滿,湘湘不是瞧不上他的嗎?”

小滿嘻嘻笑道:“怎麽可能瞧不上,是在鬧別扭,懂不懂!”

“女人真是麻煩啊!”小穆有感而發,“長官也真是奇怪,明明早就喜歡她,為什麽老是這麽折騰呢,剛剛我說要去你家他還吼我,真是氣死人。偷偷跟你說,你們在湘潭的時候他就老是想去看你們,車開出來又回頭,有一次還開到你們村外。這讀過書留過洋的人就是不一樣,要我喜歡一個女人,肯定恨不得整天跟她在一起,才沒這麽多彎彎繞!”

小滿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壓低聲音道:“不懂就不要亂嘀咕!”

兩人循著原路回來找人,在米鋪前轉了一圈,哪裏還有他們的影子,小穆趕緊去開車,小滿回頭看看慢得像是在數螞蟻的兩人,沒來由地覺得孤單,衝進人群對著剛開進城裏的士兵大聲歡呼。

歡呼聲很快匯成洪流,小滿笑得臉上發僵,狠狠把水跡擦幹,興衝衝跑回顧清明麵前,站得筆直道:“顧大哥,能不能行個方便,我也要打鬼子!”

對他湘湘可一點沒有不好意思,從顧清明身後探出個鬼臉,笑道:“就會放馬後炮,鬼子都跑了!”

“話不能這麽說,”顧清明看得好笑,不著痕跡地將她攬住,正色道,“這場戰爭還要打很多年,鬼子可沒那麽容易打跑!”

湘湘渾身一震,將臉塞進他的臂彎,紅得像個煮熟的蝦米。

突然,秀秀從人群裏擠出來,拉著小滿的袖子氣喘籲籲道:“快回去吧,鄉下來客人了!”

顧清明心中一緊,不好耽擱,連忙找到小穆一起回胡家,還沒下車就聽到湘水的哭聲,小滿車沒停穩就蹦下來,大聲道:“誰來了誰來了?”

湘水跪在院子裏,抽抽搭搭道:“爺爺要我們一起回去!”

湘水的父親胡長泰和小叔叔長庚應聲而出,小滿連忙上前問好,胡長泰已經六十多歲了,一直掌管胡家在湘潭的生意,辦事細致認真,親力親為,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十一個半月在湘潭鋪子裏轉,小滿在鄉下住了許久,和他見麵的次數一個手就能數過來。

長庚和湘泉年紀相近,最為親密,湘泉逃婚也是他推波助瀾,今日有這種結局,十分自責,滿心頹喪,連見到小滿也沒有話說,垂著頭站在大哥身後。

小滿想把湘水拉起來,長泰低聲道:“讓他跪著吧,湘泉走的時候讓他追,他故意放跑了人,上次也是,明明是他自己要來找,要是找到了哪裏有這麽多事。”

小滿又去拉長庚,長庚躲過他的手,轉身悶悶道:“不是我們不愛國,胡家打仗死的人太多了,再說政府也有規定,每家出一個就成了。”

小滿回頭看著顧清明,不知為何,總有些怕他不高興,果然,顧清明眉頭擰成川字,目光愈發冰冷。

湘湘羞答答跟著顧清明進來,還在雲端漂浮,腦子裏亂哄哄的,哪裏顧得上那麽多,接觸到小滿的目光,還不分場合地對他做鬼臉。

“人死不能複生,你也看開些!”奶奶還是慢騰騰從自己房間走出來,目光落在腳尖,扶著牆一步步往後院走,似乎在自言自語道,“湘泉是好孩子,我孫女婿說的,他死得值!”

胡長泰呆呆看著她的背影,訥訥道:“你的腿腳不靈便,不要逞強,家裏人這麽多,你就少操點心吧!”

奶奶停下腳步,輕聲道:“你管我做什麽,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要再攬那麽多事情做,幾個孩子都很有本事,讓他們鍛煉鍛煉嘛!”

這兩人,說話就好好說話,為什麽隔得那麽遠,還背對著說。小滿歪著頭看來看去,長庚張開手掌罩在他頭頂,推著他走到顧清明麵前,正色道:“顧大哥,辛苦了!”

湘湘在湘潭住了一段時間,吃準這個小叔脾氣好,疼愛自己,在他麵前一貫沒大沒小,拉著他的袖子嘿嘿笑道:“小叔,你叫錯啦,輩分不對。這些天他都待在指揮所享清福,才沒有辛苦呢!”

顧清明臉色一沉,恨不得掐死她了事,小穆仿佛眼睜睜看著肉丸子長腿跑了,急得拚命朝她使眼色。湘湘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壓根沒看到,還想著在小叔麵前顯擺一下自己的心上人,擠眉弄眼道:“他是參謀,是專門看地圖的,不用上前線,炮彈根本打不著!”

話音未落,顧清明冷哼一聲,“胡湘湘,你兄長剛剛為國捐軀,你倒笑得出來,胡家怎麽會有你這種沒心沒肺的女人!”

湘湘猶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頓時傻了。小穆在心中哀哀長歎,垂頭喪氣地告別肉丸子出門開車,果然,車子剛發動,顧清明就氣勢洶洶出來了,將車門關得震天響。

小滿臉一垮,撲上來抱著湘湘的腦袋瓜拚命搖晃,惡狠狠道:“你能不能少說兩句,他本來就憋屈,你還要戳他的傷疤,我好不容易將你們撮合到一起,你一句話就把人趕跑了,你……”

“別說了!”湘湘終於回過神來,發出淒厲的叫喊,“我不要跟他一起,他根本不尊重我!”

薛君山打著哈欠從房間裏走出來,抖了抖對襟短衫,似笑非笑道:“你憑什麽值得他尊重,憑你會嗲聲嗲氣說話,憑你能寫一點狗屁文章?你白長了個漂亮腦袋,屁事不會,好意思叫人哄著你!你知道一個軍人最大的痛苦是什麽,是鬼子已經打到麵前,還是被人打壓排擠,不能上戰場殺敵!你不喜歡打仗沒人怪你,乖乖當你的千金小姐就是,憑什麽要揭人家瘡疤,你以為你找了個當高官的男人了不起嗎,以為炮彈打不著他很光榮嗎,胡湘湘,你撒泡尿照照鏡子,不要太看得起自己!”

他的話有隱隱刀鋒,進行著最殘忍的淩遲,湘湘心頭的痛一絲絲發散,渾身僵硬,抬不起頭,她的痛也傳遞到了小滿的心裏,他滿臉黯然,下意識地伸手攬住她,給她無言的安慰。

薛君山看著焦不離孟的一對活寶,心頭火起,幹脆一次訓完,雙手抱胸,冷笑道:“胡小滿,你別急著動手動腳,我一個大老粗都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會不懂吧!我問你,你把孩子領回來的時候就沒想過家裏的情況,你奶奶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你爸爸媽媽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大姐糊塗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壓在秀秀身上,秀秀才幾歲,能伺候過來麽?你們算什麽貴公子千金小姐,從小逍遙到大,連頓飯都沒做過,不幫忙就算了,還動不動折騰家裏人,你們的書從哪裏讀進去的,還是腦子裏全灌了屎!”

這回小滿的腦袋也耷拉下來,胡長泰氣得發抖,身體搖搖欲墜,長庚連忙扶住他,強抑怒火,淡淡道:“薛長官,真是久聞大名,有長官這種親戚,真是我們胡家莫大的榮幸!不過,我們這是第一次上門,長官這麽訓人,未免太不給我們麵子!長官說得沒錯,小滿和湘湘本來就是貴公子千金小姐,別的不說,胡家隨隨便便一個鋪子就夠他們逍遙一世!再說,我們胡家以詩書傳家,不管是怎麽讀的,倒還不會隨隨便便讓排泄的東西從嘴巴裏出來!”

“還不快賠禮道歉!”薛長庭在房間打個盹就成了這個態勢,氣得不停用拐杖戳地。

“不必!”胡長泰對他高高抱拳道,“老先生,是我們太冒昧,打擾了!”

“收拾東西走,不要討人嫌!”長庚去拉湘水,湘水生怕回去挨罵,賴著不起來。長庚拖死狗一般拽起來,正愁無處泄憤,狠狠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湘水左看右看,知道求救無門,隻得到小滿房間收拾包袱,臨進門的時候回頭哭喪著臉道:“小滿哥,湘湘姐,一起回去嗎?”

無人回應,兩個倒黴的家夥麵對麵站著,頭幾乎耷拉到胸口。

奶奶瞥了薛君山一眼,略微抬高了聲音,“湘湘,小滿,你們聽好,小叔叔沒有騙你們,胡家是湘潭的名門望族,有良田千畝,湘潭街上的鋪子大半是胡家的,你們確實都是貴公子千金小姐!”

“慣吧!繼續慣!”薛君山轉身就走,用力摔上門,湘湘和小滿渾身一震,麵對湘水期待的目光默默搖頭。

長庚狠狠拍了湘水一記,正色道:“十嬸嬸,得空回去看看吧,現在兵荒馬亂,活著都不容易,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奶奶用顫抖的手摸摸頭發,強笑道:“我老了,走不動了,等我百年之後,你們記得把我帶回去,我在下麵保佑你們早點把鬼子趕出去!”

“好好地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做什麽!誰百年後不會回去,還用你囑咐!”胡長泰冷冷打斷她,和她哀傷的目光交匯,這一次,無人再躲閃,胡長泰道聲“保重”,黯然轉身。

看著大家都要走,薛長庭急於挽回什麽,叫道:“胡先生,請留步,你們不是來找湘水他哥哥的麽,等找到再走也不遲啊!”

胡長泰腳步一頓,走得更急,長庚臉上肌肉顫了顫,頭也不回道:“不必了,我們已經打聽過了,他在比家山最前線,那幾百號人全炸沒了,沒有一具完整的屍體,全葬在福臨鋪。”

時間仿佛停滯,在低低的嗚咽聲中,一行人很快消失在熱鬧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