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聽到毛毛奶聲奶氣的聲音,湘湘腳步一頓,抿著嘴笑了笑,將短發捋在耳後,輕手輕腳推開虛掩的門,準備嚇他們一跳,不過門後突然冒出一張鬼麵,倒把她嚇得慘叫連天。

毛毛坐在梧桐樹下的小板凳上,抱著一本《三字經》衝門後嚴肅地歎了口氣,哼哼唧唧道:“小姨,你快兩年沒回來,我想你了!”

說話間,他還伸出兩根指頭比了比,忽而嘻嘻笑道:“外公說還過四天,太外婆就七十二歲了!”可惜這回他怎麽也比不出那麽複雜的數字,掰著手指頭左右為難。

經過胡長寧仔細查訪,毛毛進胡家的時候已經快四歲了,隻不過長期營養不良,看起來較小。兒女不在身邊,胡長寧這兩年閑得無聊,把所有精力都傾注到教育毛毛之上,毛毛天資聰穎,倒也不負眾望,成了大家的開心果。

湘湘哈哈大笑,抱著他狠狠親了一口,看到鬼麵人又湊上來,一把揪下麵具扔出大門,抱上毛毛去找奶奶。

“湘湘!你都沒問我生意做得好不好!”“鬼麵人”小滿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她回來,沒想到連聲招呼都沒有,頓時有些氣鼓鼓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你那叫做生意,純粹就是好玩!”奶奶端著一碗肉羹慢騰騰走出來,走路已經有些不穩當,湘湘把毛毛一放,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重重跪在她麵前,哽咽道:“奶奶,我回來了,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奶奶被她嚇了一跳,將碗交給毛毛,扶著她的肩膀細細打量。剪了頭發,她一張臉顯得更小,下巴尖了許多,臉上的紅潤也沒了,目光沉靜,確實像大風大浪裏過來的。奶奶心疼不已,無比輕柔地將人抱在懷裏,含淚笑微微道:“虧你還記得,這麽遠的路,還打仗,你跑回來做什麽。學校的夥食不比家裏,嘴巴不要那麽刁,有什麽吃什麽,瞧你瘦成這個樣子,你叫我們怎麽放心得下……”

兩年前長沙打完戰,湘湘為了跟顧清明賭一口氣,也為了真正做點事情,由金鳳牽線搭橋,加上薛君山和胡長寧的大力支持,考入湘雅護校學習。湘湘到了沅陵才知道後悔,大家都像拚了命一樣,上課的時候無比用心,下課放假就隨同老師進軍隊,在戰地救護講習班繼續學習,疲累交加之時,她也打過退堂鼓,被金鳳狠狠罵了一次,想想回來沒臉見人,她隻得咬牙挺過來,受了同學們的感染,之後再也沒打過主意,所以今天還是第一次回家。

以從未有過的耐心聽奶奶嘮叨完,湘湘一顆心才算定下來,吃吃笑道:“我們吃得好住得好,比起遷到貴陽的湘雅條件好太多了,他們吃的是黴米,睡的是大倉庫,一邊放屍體,一邊睡覺,想想看吧,我們應該慶幸才對。”

奶奶敲她一記,顫巍巍往後院走,毛毛終於逮到機會,將香噴噴的肉羹高高舉到她麵前,一本正經道:“好吃的,不騙你!”

“你喂我就吃!”湘湘心頭一酸,好整以暇坐下來逗弄他。毛毛也不含糊,一勺勺喂她,那嚴肅的表情似在完成一項重大任務。

隻是湘湘無福消受這種服務,喂不到三勺,淚珠斷線般落下來,這一年的辛勞怨懟,都在孩子純淨的目光中悄然消散。她突然發覺,就算為了這些可愛的孩子,青年人也該豁出命去拚一場,不讓鬼子踏進長沙。

小滿有心引開話題,嘻嘻笑道:“湘湘,你那位有沒有聯係你?”

湘湘斜他一眼,撇開臉不理他,小滿還滿心期待兩人能抱頭痛哭一場,順便找機會炫耀一下自己的豐功偉績,沒想到她是這種冷冷淡淡的樣子,真有說不出的失落,抱著頭坐在小板凳上發傻。毛毛還當他也饞嘴,很好心地把勺子送到他嘴邊,他看都沒看,連勺子一口咬下來,毛毛非常無奈地搖頭,那神情真讓人忍俊不禁。

薛長庭拄著拐杖出來,湘湘連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禮,薛長庭頗有興趣地打聽她的學習情況,讚歎不已,湘湘什麽都沒做,倒有些不好意思,薛長庭話題一轉,正色道:“又開戰了,你也上過戰場,你說說這次能不能打勝?”

湘湘微微一怔,苦笑道:“打仗的事情我哪裏知道,不過顧大哥說他們進行模擬作戰演習,推算出完全可以打退敵人。還有,部隊進行了整訓,工事也修得好,他們這些參謀都沒閑著,全部派下去視察,演習了無數次,應該要比上一次還要打得好。”

小滿擠眉弄眼道:“哎呦,什麽時候跟顧大哥約會啦?”

兩人確實常有鴻雁來往,顧清明還千裏迢迢去看了她幾次,隻是湘湘記仇愛麵子,心裏雖早就放不下這個人,表麵上還是十分生疏客氣,冷冷道:“別把我們扯在一起,我跟他沒有關係!”

小滿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非常鬱悶地繼續抱著頭發愣,薛長庭笑吟吟道:“你別操心她,她現在有正事要做,這事慢些談也成。趁著湘湘回來了,把你和秀秀的事情辦了吧,省得那個叫陳楚的後生惦記。”

湘湘被嚇了一跳,成心冷淡他,看他憋屈的樣子好笑,終於放過這可憐的家夥,撲上去擰他耳朵報仇,嗬嗬笑道:“連媳婦都看不住,怎麽回事!”

“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我還沒玩夠,哪能成家!”

“我不要結婚啊……”

小滿嗷嗷怪叫一陣,開始絕地大反攻,兩人你來我往打作一團,毛毛大驚失色,連忙去搬救兵。奶奶正在配菜,聽毛毛手舞足蹈說完,撲哧笑道:“去叫你媽媽。”

毛毛隻好往回跑,衝進房間,撲到正在沙發上發呆的湘君懷裏又是好一通比劃。湘君回過神來,神情恍惚地走出來,兩人已經一路打到湘湘房間說悄悄話去了,湘君把毛毛推給薛長庭,一步步往湘湘房間走去。

自從湘湘走了,小滿百無聊賴,開始正正經經學做生意。不過,小滿豈是能安生的人,有好吃的沒人分享,做出成績來也沒人讚賞,根本提不起勁頭,私心裏還真想誘拐她回來幫忙看鋪子。在他攛掇之下,湘水賊心不死,也想跟他去找人,但是胡家看得緊,兩人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借口要去找沅陵新開的榨油廠做生意,不過剛走出湘潭就被長庚追回來,湘水被打得皮開肉綻,他也跪了一天祠堂,這才打消這個念頭。

聽她說的都是護校的好話,毫無埋怨,小滿突然有些泄氣,抱著膝蓋戳腳趾頭玩,悶悶道:“你一去就是兩年,連封信都沒有,真沒良心!”

湘湘也學他的樣子戳腳趾頭,苦笑道:“才不要寫信,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半死,一寫信就想哭。”

在他麵前,根本沒有必要掩飾這些脆弱的情緒,她正好手癢,他要是敢嘲笑自己,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頓出出氣。

有了她的心裏話,小滿這才滿意,狡黠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個絨布袋子,嘩啦倒出來六七個金戒指,捉過她的手一個個往上戴,壓低聲音道:“出門在外什麽都不方便,要留點東西傍身,這世道還是金子管用,這些你先收著,我再想辦法去撈點。”

湘湘一個個戒指扒拉下來捧在手心,百般辛苦委屈湧上心頭,靠在他肩膀無聲哭泣。小滿揉揉她的發,強笑道:“哭什麽,以後當護士啦,救死扶傷,真好啊!”

“那些兵,有的比我們還小……”湘湘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來,泣不成聲道,“根本不是什麽熱血報國,好多人是為了吃飽飯當兵,還有人是被拉壯丁抓來的,一個地方來幾百個,剩下的頂多十幾個。什麽救死扶傷,缺醫少藥,哪裏能救,都是聽天由命,醫院裏死的人更多……還有好多長官克扣糧餉,士兵根本吃不飽飯,一個個瘦骨嶙峋,真是慘不忍睹。大家餓著肚子打仗,怎麽能打贏,這場仗怎麽打啊!”

小滿心頭一緊,真不知道該怎麽勸慰,他跟著薛君山見識得多,這些事也司空見慣,軍中弊端確實很多,遠沒有報紙電台吹噓的那麽厲害,顧清明去年好不容易接觸到實質性的東西,整個成了爆發邊緣的獅子,在司令部找不到人發泄,竟然開車去湘潭老家堵他,倒黴的他成了出氣筒,眼睜睜看著顧清明拍壞了兩張桌子,打碎無數杯碟。

沒想到這次之後,胡大爺真正看上了這個孫女婿,極力要他邀請顧清明到鄉下玩。他哪裏敢去捋虎須,反正顧清明為了爭表現忙得一塌糊塗,整天撲在前沿陣地,倒是小穆因為瘦小留下來,經常打著顧清明的旗號去胡家騙吃騙喝。

小滿突然有些後悔,以前真的把她保護得太好,以至於她養出這個別扭脾氣,一來和顧清明兩人好事多磨,二來根本不能麵對殘酷的現實。然而,他突然想起那年中秋鬼子轟炸時的一幕幕,又對自己的想法產生懷疑,腦子裏一團混亂,愣怔無語。

趁他走神,湘湘將鼻涕眼淚全擦到他肩膀,竊笑連連,毫不客氣地將金戒指全部塞進貼身的兜裏,大大咧咧道:“雖然我不在家,以後有好事不準忘了我!”

小滿咧嘴一笑,終於放下心來,頗為得意地在心裏嘀咕:到底是自己的妹妹,比起那顧清明心理要強悍許多,真是白為她操那麽多心!

湘湘仿佛看出他的心思,低頭輕聲道:“既然是我自己選的路,是錯是對都要走下去,你好好做生意,以後一家老小就靠你了!”

小滿胸膛一挺,立刻開始顯擺,“大爺經常誇我,說我是奇才,算盤珠子撥得快,腦子轉得更快,湘潭街上的米鋪子我經營得很好呢!”

湘湘正要好好損他一頓,一抬頭,和湘君幽幽的目光對個正著,心不由得一陣緊縮,疼痛難當。湘君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麵容蒼白憔悴,發鬢已經染上銀絲,這哪裏是她那美麗如花的大姐,明明是一個老嫗!

“大姐,跟我們聊天吧!”湘湘擠出笑容,緩緩起身用最輕柔的聲音呼喚。

湘君長久以來都喜歡待在自己房間,甚至連飯也要送進去,這兩年小滿見她的次數也是寥寥無幾,並未在意。看到她的眼神,小滿猛然醒悟到哪裏不對,心頭狂跳不已,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她身邊,克製住全身的顫抖,慢慢伸手搭在她肩膀,如小時候一般軟綿綿道:“大姐,坐吧!”

不由分說,他把湘君按在藤椅上,下意識看向湘湘,見她還在發傻,狠狠瞪她一眼,就勢蹲在湘君身邊,仰著臉柔聲道:“大姐,別擔心,姐夫這次一定能打勝仗!”

湘君摸摸他的發,嘴角很努力地勾了勾,卻在半途掉落下來,使得唇角的紋路更難遮掩。湘湘在一旁清清楚楚看到,幾乎痛哭失聲,也湊到她身邊跪下來,拉著她的手輕輕地蹭,希望能讓她得到安撫。

湘君左看看右看看,死水一般的眸中終於有了漣漪。小滿證實了猜測,隻覺一顆心沉沉墜下來,不敢讓她開口,嬉笑道:“大姐,我在老家學了好多好玩的歌謠,我唱給你聽啊!”

他熟門熟路從湘湘櫃子裏翻出一條紗巾,捏出蘭花指搖搖擺擺唱歌,令人啼笑皆非。

院中站的人越來越多,胡長寧和胡劉氏都回來了,歲月不饒人,何況是在戰火紛飛之中,胡長寧兩鬢斑白,比起兩年前要老了十歲不止,而胡劉氏還是一團和氣的樣子,隻是遠沒有以前的豐腴,臉色蠟黃,似剛剛大病一場。兩人的身後,湘水探出個腦袋,笑容靦腆地衝湘湘招手。

小陳也來了,再不是以前那見人就點頭哈腰的模樣,衣服換了呢子的好料子,腰杆也挺得筆直,身後還跟著挑著籮筐的長工,籮筐裏堆得滿滿當當,一塊塊紅紙十分紮眼。

秀秀倒沒怎麽長高,倒是有了少女的玲瓏線條,這樣一看,竟然眉眼裏有幾分胡劉氏的影子,溫婉而美麗動人。秀秀緊緊拉著毛毛的手,不讓他去湘湘房間湊熱鬧,毛毛眼巴巴掃來掃去,選擇了最好說話的胡長寧,輕輕喚了他一聲,胡長寧傾身將他抱起來,毛毛摟著他的脖子故作深沉地歎氣。胡長寧會意,微微一笑,對那彩衣娛親的小子用力搖頭。

奶奶慢吞吞挪出來,才露出個臉,小陳立刻疾步上前扶住她,笑眯眯道:“聽說湘湘要回來,正好湊熱鬧,早點來給您老人家拜壽啦!”說著,從懷裏掏出個玉鐲子要為她戴上,奶奶哪裏肯受,推讓一番,小陳撲通跪下來,哽咽道:“我也不跟您老人家繞圈子,今天我是來求親的。我都快三十歲了,大家都說三十而立,可我父母都沒了,沒人為我做主,薛大哥答應幫我,可他軍務繁忙,一直拖到現在。您老人家可憐可憐我,我喜歡秀秀好多年了,您就為我們做這個主吧,我來世做牛做馬報答您老人家!”

奶奶吃了一驚,定定看向秀秀,秀秀卻似置身事外,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滿的方向。奶奶心中歎了又歎,搖頭道:“孩子,不是奶奶不為你做主,秀秀跟小滿早就定親了,這次湘湘回來正好準備把事情辦了,你也算來得巧,順便喝了喜酒再回去吧!”

小陳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癱坐在地。小滿滿頭大汗衝出來,嘻嘻哈哈道:“陳哥,我小妹又瘦又不好看,肯定生不出大胖小子,你別浪費時間了,趕快去找個大屁股女人,包準你兩年抱三……”

“閉嘴!”奶奶怒喝道,“你多大的人了,還沒胡鬧夠嗎!小陳是個好孩子,比你靠得住,你要不是我孫子,我會把這麽好的秀秀嫁給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陳低低嗚咽,恭恭敬敬給奶奶磕了三個響頭,將禮物留下來,離開時始終沒有直起腰來。

秀秀臉上血色頓失,死死咬住下唇,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胡劉氏將她輕輕抱住,正色道:“小滿,我們不逼你,你也不要得寸進尺!趁湘湘回來,趕緊把事情辦了,辦酒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秀秀是自家人,又是非常時期,一切從簡,先把秀秀的名分定下來,你再慢慢去玩!”

小滿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胡長寧,見他低頭沉默不語,跺腳道:“長幼有序,湘湘還沒嫁人,哪裏輪得到我!”

秀秀再也忍不住了,在胡劉氏懷裏輕聲哭泣。小滿撓撓後腦勺,也覺得這個借口十分蹩腳,回頭向湘湘和湘君求救,隻是這回連湘湘也倒戈相向,低聲道:“小滿,別鬧了!”

小滿更加覺得委屈,憤憤道:“我哪裏在鬧,你自己都說婚姻自主,和顧大哥鬧了幾年,輪到我怎麽就不成!”他轉身指著胡長寧道:“爸爸,你自己讀了那麽多書,什麽道理都懂,為什麽還要給我養童養媳!還有奶奶媽媽,我跟秀秀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你們老是跟秀秀灌輸這種觀念,害得她根本不敢談戀愛,你們哪裏是幫她,明明是害了她一生!”

話音未落,隻聽秀秀一聲驚呼,胡劉氏已經軟倒在地,奶奶二話不說,顫巍巍地去摸雞毛撣子,隻是身體不如以前,沒等雞毛撣子到手就被胡長寧搶了過去。胡長寧怒目圓睜,將小滿摁在窗台死命地抽,小滿抱著頭也不知道閃避,不停嗚咽道:“你們根本不講道理,你們根本不講道理……”

大家都有些傻眼,湘湘仗著自己得寵,過去拉胡長寧,誰知引火燒身,胡長寧正好捉到罪魁禍首,將她拉到一起抽打,悶吼道:“都是你帶的好頭,認識幾個字就了不得,家裏的事情根本不理,還一肚子歪門邪道,你奶奶說得好,我送你去讀書真是浪費,你要有秀秀一半好,我們至於這麽操心麽!”

兩人抱頭蹲在一起,任憑雞毛撣子劈裏啪啦落下來,湘水在薛長庭身邊繞來繞去,看他一派淡定,眯縫著眼睛吐煙圈,急得快哭出聲來,隻得另外想辦法,出門將一個麻布袋背進來,解開紮口的細麻繩,一點點往外掏臘肉臘魚臘雞,試圖引誘大家。

關鍵時刻,門外響起車聲,湘水幾乎是飛撲而去相迎。小穆滿臉焦急地衝下來,大聲叫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們怎麽還這麽人齊,快走快走,鬼子打過來了,這次長沙有危險!”

這一次確實要感謝小穆,前線傳來消息,鬼子明裏猛攻大雲山,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集中兵力兩個小時就突破新牆河防線,小穆第一個就想到了胡家,因為聽小滿念叨了許久,奶奶要做壽,湘湘總算要回來了,而且大家都會來拜壽。

所以,在薛嶽將指揮部南遷到朱亭之時,他連忙去找顧清明。顧清明在軍隊裏混得久了,也學會罵娘,而且正是焦頭爛額,一聽這事就罵開了,要他趕緊去送信,把那倔老太婆弄到鄉下去。

小穆的任務隻完成一半,倔是改不了的毛病,回來湘潭的還是隻有一群孩子。有了胡家姐弟,加上一個開心果毛毛,村裏頓時熱鬧許多,毛毛第一次出遠門,對一切都很好奇,時常有驚人之語,讓大家樂不可支。

正是秋高氣爽,高低起伏的山全部換上五顏六色的衣裳,田裏也是一點點一層層染過去,金色和青黃交相輝映,田埂上野**和無名的小花到處都是,屋前屋後的桂花也悄然綻放,果園裏更不用說,沉甸甸的橘子柚子壓彎了樹枝,讓人垂涎欲滴。

前幾天炮聲一響,大家立刻開始搶收,胡大爺連煙也不抽了,天天抄把鐮刀去田裏幫忙,等那幫小孩子回來,立刻分派了任務,統統去果園和菜園裏打下手。

胡大爺一貫是最早起來的一個,天蒙蒙就出去走了一圈,看著幾塊綠油油的田地,頗感為難,不過該收的已經收得差不多,現在要做的是將收好的趕緊送進大山裏的秘密糧倉,不能讓鬼子撿了便宜。

從東北到長沙,軍隊一路敗退,他活了一大把年紀,軍隊看得多了,對那些人從來沒有多大的指望,在他看來,不管哪裏的軍隊,都跟土匪沒兩樣,都是搶老百姓東西的賊,隻不過有的搶得斯文些,有的粗魯些而已。

走進祠堂,他上了一炷香,慢慢跪了下來,愴然道:“祖先有靈,保佑胡家子孫平平安安!我教導無方,葬送了那麽多孩子,等百年之後,一定下去給祖先請罪!”

他一生做的最大錯事莫過於讓孩子們進了新式學堂,學堂裏學的東西雖然有用,卻有致命的新思想,孩子們一個二個走出家門尋求救國道路,回來的都隻是僵硬的屍體,甚至連屍體也沒有。他一次次白發人送黑發人,心已經麻木了,隻想保住胡家剩下的血脈,這才千方百計引誘小滿學做生意。

他也想安享晚年,卻又不得不操心,以他的經驗,已經看到了湘君和湘湘的悲劇,戰場上槍炮無眼,不管是顧清明還是薛君山都是在賭命,胡十奶奶潑辣一世,也無法跟命鬥,隻能跟自己一樣白發人送黑發人,含恨而終。

這個混亂的世道, 有幾個能平平順順走到最後呢?他迷迷登登從祠堂走出來,各家各戶屋頂已經炊煙嫋嫋,仿佛給整個村子蒙上一層絢麗的紗幕。遠處的鳥鳴和近處的雞啼遙遙相應,一條條溪流從群山環繞間叮咚而來,注入中間的大池塘……美景如畫,幾十年,幾百年,始終不會變,變的是人。那一刻,他甚至有種瘋狂的想法,把村子封起來,不讓這些孩子走出去,那就不會對不住祖先!

一個人影由遠及近而來,他還在細細辨認,那人大笑道:“大爺,怎麽連我都認不出來啦?”

原來是他的得力助手胡小秋,胡大爺心頭一輕,等他來到麵前,壓低聲音道:“山裏頭你多費點心,千萬不要受潮,盡量多運點過去,這場仗看來還要打很久,到時候就全靠它了!”

胡小秋還是那副萬事不愁的樣子,樂嗬嗬應下來,輕聲道:“毛毛那麽聰明,要不要讓他進胡家算了,反正他老子不一定回得來,再說,這個也不是他薛家親生的,不存在什麽傳宗接代的事情。”

胡大爺怒道:“那大姑娘精神不對,以後不準提這種事情,家裏已經有了一個三奶奶,難道你還想多一個!”

胡小秋連連告饒,哼著“朗格裏格郎”走進山裏,很快就消失無蹤。胡大爺輕歎一聲,想起毛毛人小鬼大的樣子,不由得露出笑容,自言自語道:“說得也沒錯,正好家裏沒小孩,圖個熱鬧也好。”

湘湘這次回來本想見見顧清明,好好出一口惡氣,向他證明自己不是吃幹飯的,沒想到一回來就打仗,頗有些鬱悶,一心想去學校多學點東西,加上擔心湘君真正清醒過來,心事重重,哪裏睡得好,一大清早就爬起來做事,把一些簡單的急救方法記下來,讓小叔長庚得空的時候教大家。

槍彈傷口的護理,她寫得特別詳細,長沙和湘潭唇寒齒亡,長沙淪陷,下一個自然就是湘潭,既然免不了炮火的洗禮,那就做好最壞的打算,好好迎接考驗。

不知什麽時候,湘君也起床了,默默站在她背後,不時看看她緊蹙的眉頭,嘴角漸漸勾出弧度,笑容很淺,還帶著一絲說不出的惆悵。湘湘猛一回頭,不覺有些失神,回抱住她纖細的腰身,如兒時一般輕輕蹭來蹭去。湘君也不開口,無比溫柔地撫著她的發,把歎息竭力憋進心裏。

小滿一腳跨進來,不覺有些尷尬,果然,湘君的嘴角立刻沉了下來,回頭坐在床邊的藤椅上為毛毛改衣裳。小滿委屈極了,慢慢走到湘湘麵前,探頭看了看書桌上的紙,突然來了興致,正色道:“湘湘,你趕快寫個清單,我去采購東西,到時候肯定用得上!”

湘湘來了興致,二話不說就開動。等她寫好,小滿抓起紙就往外衝,手舞足蹈地向胡大爺比劃,胡大爺連連點頭,還牽頭驢出來套上。小滿坐上驢車,有說不出的得意勁頭,朝屋簷下的湘湘遙遙揮手告別,鞭子一甩,叮叮當當上街去了。

湘水趿拉著鞋子衝出來,急得嗷嗷怪叫,埋頭猛追而去。

小滿趕著驢車滿大街逛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許多黑洞洞槍口的目標,湘潭街上的藥店少之又少,加上前線吃緊,藥材缺得厲害,藥店沒生意可做,幹脆關門大吉,剩下兩三個都是賣些狗皮膏藥之類,籌點租金度過難關。

長久以來,長沙的年輕男子有一種神奇的本事,天塌下來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加上湘江水養人,年輕人一般來說都皮膚白皙,容貌清俊,無端端就有些風流倜儻的派頭。小滿便是個中的佼佼者,即使什麽也沒尋到,在明裏暗裏的漂亮姑娘矚目下,那風流姿態當然不能丟,隻見他春風滿麵,眼角帶鉤,哪裏是在趕驢車采買東西,活脫脫一個在高頭大馬上招搖的尋芳客。

從最後一家藥店走出來,小滿終於犯了難,倒不是因為沒買到藥為未來擔憂,而是怕又被長著刀子嘴的湘湘嘲弄,他辛辛苦苦建立的光輝形象豈不是毀於一旦。

然而,他很快就不用操心這種小事了,因為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將他堵在中間,一個牛高馬大的黑大漢非常利索地將他捆得結結實實,隨手丟上驢車。

湘潭的第九戰區司令部內,彌漫著一種能讓人窒息的緊張氣氛,作戰室裏煙霧繚繞,全是血紅的眼睛,小穆屏住呼吸走進來,在死死盯著作戰地圖的顧清明背上拍了一記,顧清明悚然一驚,小穆連忙附耳道:“警衛團抓了個胡家的少爺!”

顧清明腦子一熱,一拳砸在地圖的汨羅江上,起身就走。走出作戰室,小穆長長籲了口氣,也不多說,徑直將顧清明往審訊室帶。

看到顧清明,被堵住嘴的小滿嗚嗚直喚,從地上滾過來。小穆三言兩語交代了緣由,一個黑大漢把從小滿身上搜出來的單子遞給顧清明,皺眉道:“多大的人了,真不懂事,還想大張旗鼓囤藥,把我們當成什麽!”

因為薛君山不遺餘力的宣傳,加上顧清明有心用“長沙女婿”的名號爭取更多任務和重視,大家都知道胡家和顧清明的關係,給他留了幾分麵子。

說話間,小滿已經滾到顧清明麵前,顧清明一腳踩住,看到藥單上熟悉的字跡,簡直氣炸了肺,對這對雙胞胎佩服得五體投地——搗亂的本事,他們真是數一數二!

小滿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危險,見顧清明看到單子,就著顧清明的腿將口裏的東西蹭出來,嘿嘿笑道:“顧大哥,湘湘可有本事呢,這些都是她開的!”

顧清明頭頂已經開始冒煙,腳下用了幾分真力。小滿還不知死活,泥鰍一般扭來扭去,嗷嗷叫道:“顧大哥,回去看看湘湘吧,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

小穆的眼睛因為使眼色過度已經在抽搐,很不忍地轉頭走了。小滿還在得意洋洋地嘀咕,顧清明用力踩下去,小滿看到他紅通通的眼睛,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在慘叫聲中結束了敘舊。

話說湘水追追停停,一到街上就聽說小滿被抓了,立刻知道壞了事,趕緊回去報信,沒走幾步,隻見湘湘跌跌撞撞而來,臉色倉皇,抓著他的手低吼道:“小滿在哪裏?”

原來,小滿一走,昨天晚上回來的長庚也起床了,說起戰區指揮部遷到湘潭,街上全是壯漢,湘湘這才想到此舉太不妥當,後悔莫及,拔腿就追。

小老百姓哪裏知道指揮部在哪裏,兩人搜尋一氣,什麽也打聽不出來,隻得循著驢車離開的方向走,在臨近大道的一片密林裏找到驢車,車上還躺著一個被打暈的胡家小夥計。

把小夥計搖醒,他幾乎哭出聲來,胡大爺到底還是擔心這個孫子,派了人暗中盯著,人沒了,小夥計自然沒法交差。

湘水氣急敗壞把小夥計丟下,將驢車趕出密林,沒想到驢子脾氣也上來了,強著不肯走,三人費了牛鼻子力氣才成功,在路邊直喘粗氣。

一輛吉普車風馳電掣而來,帶著漫天塵土穩穩刹在三人麵前。湘水剛來得及把湘湘拉到身後,一個捆成粽子的人被人從車上扔下來,跌落在他腳邊,而後,顧清明黑著一張臉跳下來,徑直從湘水身後揪出湘湘,將一張紙啪地一聲打在她臉上,惡狠狠道:“前方缺醫少藥,一天要死多少人,你們倒好,隻想著往自己家裏摟!前線撐不住,你買再多藥有什麽用,你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湘湘受了欺負,湘水第一個紅了眼睛,湊上來氣勢洶洶捋袖子,大吼道:“你們打仗有什麽了不起,憑什麽不給我們藥!”

“閉嘴!”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湘水不敢置信地看著湘湘,嘴巴一癟,剛捋起的袖子垮了下來。

然而,這個時候,湘湘根本不會想到安慰他,隻見兩人目光似乎長了鉤子,死死糾纏在一起,湘湘眼中先是滿是悲憤,而後這種悲憤漸漸褪去,透出一絲哀傷,竟然還有隱隱的羞澀。

姓顧的打了人,竟然還有理了!湘水沒來由地心疼,又把袖子捋了上來,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梗著脖子小小聲叫道:“你憑什麽打人!”

“閉嘴!”兩個聲音再次同時響起來,顧清明紅通通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溫度,隨手撥開湘水,一手扣在湘湘的後頸,泄憤一般擦那張花貓臉。

不知道是害羞還是他的力氣太大,湘湘一轉眼就滿臉通紅,顫聲道:“你等我!”

“廢話!”顧清明眼睛一瞪,手指已落在她唇上,用力擦了擦,掉頭就走,丟下冷冰冰的一句,“好好學,不要三心二意,我等你!”

一上午就這麽鬧鬧哄哄過去了,回到村裏,一直耷拉著腦袋的小滿仿佛重見天日,終於來了精神,站在村口的曬穀坪裏慘叫,“胡大爺,有人欺負你寶貝孫子啊……啊……啊……”

無人回應,大家都在田間地頭忙碌,除了撿稻穗的幾個孩子附和幾聲,眾人竟然連頭也沒抬,笑容滿麵地繼續做事。

不明不白被顧清明揍了一頓,湘湘還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幫那壞蛋,小滿哪裏吃過這種虧,顧清明再有理也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不過,他倒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跟顧清明無法對抗,隻能繼續嚎叫泄憤,“胡大奶奶啊,有人欺負你寶貝伢子啊……啊……啊……姓顧的打我啊……啊……啊……你要為我做主啊……”

湘水也是滿腹鬱悶之氣無處發泄,隨同小滿一起大吼,“爺爺,顧大哥欺負我們啊……”

湘湘很想當作不認識這兩個,一人踢了一腳,轉身就走,丟下他們繼續發神經。沒走兩步,又在兩人殷切的目光中回頭,嫣然一笑道:“誰送我去沅陵讀書?”

原本滿臉沮喪的湘水立刻眼睛放光,躍躍欲試。小滿還在跟她生氣,恨鐵不成鋼,在湘水屁股上補了一腳,恨恨道:“你個蠢蛋,一腦殼的鋸木屑!”

“不送算了!”湘湘冷哼一聲,掉頭就走,湘水連忙高高舉起手,“我去我去!”

小滿氣得又補了一腳,繼續嗷嗷怪叫。

很快,兩人盼到了胡大爺,和他吃人的眼神對上,兩人渾身直打顫,脖子一縮,自動自覺往祠堂走。胡大爺早被兩人氣得沒了脾氣,懶得再理,扭頭就走,倒還是沒忘了要胡小秋偷偷送點吃的過去。

小穆熟門熟路地走進祠堂,兩人正躲在祠堂旁邊的花園大快朵頤,花園很小,除了幾盆**什麽都沒有,中間的石桌石凳是固定的,上麵長滿了青苔,看起來久無人跡。

小滿還在生氣,懶得招呼,湘水厚道一些,賠個笑臉,看看小滿的臉色,識趣地噤聲。

小穆氣呼呼道:“都是你,害得我們又挨罵了,前線打得一塌糊塗,大家都快急死了!”

小滿臉色瞬息三變,賠笑道:“小穆,你知道最前線的歐震那軍情況怎樣?”他鬼使神差又補了一句,“他們是鐵軍,打過好多大仗,應該守得住新牆河吧?”

小穆哭喪著臉道:“別提啦,鬼子兵力太集中,根本抵擋不住,聽說他們軍部被鬼子咬住了,所有人到現在都是生死未卜!”

小滿眼睛直翻白,頓時癱坐在地,湘水訕笑道:“你問這個做什麽,不會是姐夫剛好又在最前線吧?”

說著,為了加強這個笑話的感染力,他還誇張地打了兩聲哈哈,小滿正愁沒地方出氣,惡向膽邊生,撲上去飽以老拳。

小穆哭笑不得,趕緊拉開兩人,正色道:“不跟你們胡鬧了,我趕著弄吃的回去。參謀長知道胡小姐肯定著急去學校,要你們路上小心些。還有,株洲鎮撤空了,河岸邊埋了好多地雷,你們千萬別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