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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過罷萬曆六年的春節,北直隸真定府的知府錢普就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忙倒不是為國計民生,而是為了迎接當朝宰輔張居正的過境。

奪情風波之後,遭到廷杖的艾穆、沈思孝、吳中行、趙用賢、鄒元標五人被逐出京師,流徙邊疆蠻荒之地,京城的局勢又漸趨平靜。在張居正的一再請求之下,李太後同意待皇上大婚的儀式舉行之後,準假三個月讓他回湖廣江陵老家葬父。皇上的婚期定在二月十九日,照此推算,張居正回老家的行期,最早也得到三月份。錢普從邸報上看到這則消息,心裏頭就開始盤算:京城通往湖廣的官道,從保定府經真定府,再過順德府入河南境。南北官道在真定府境內有三百多裏路,走得快也得四天時間。四品知府在地方上雖然是人抬人高的青天大老爺,但想見一次首輔也是難上加難。即便進京覲見,也是公事公辦,兩隻手擱在膝蓋頭上,挺著身子把幾句幹巴巴的官話說完,就得拍屁股走人,自始至終宰輔都不拿正眼瞥你一眼,縱想巴結討好也找不著機會。錢普想著自己與張居正之間,既無鄉黨之情,又無師生之誼,從裏到外都找不著一根線和宰輔牽上。這年頭,椅子背後沒人,想在官場上呼風喚雨晉級升遷真是比登天還難。錢普是嘉靖四十二年登榜的進士,萬曆三年,由揚州府同知升任現職。與同儕相比,他的遷升不算快,但也不算太慢。他卻總覺得自己屈才,其因是無法攀緣當道政要,尤其是張居正——這可是大明王朝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當今皇上稱他為“元輔張先生”,不但口頭上這麽叫,還每每見諸聖旨文字,這也是史無前例。錢普決心利用張居正南下經過真定府境內的四天,好好兒地巴結一番。

主意既定,他便把門下的幾位師爺找來商量對策。這些挖窟窿生蛆的“智多星”們紛紛獻計:

“首輔入境之日,凡他經過的路途,一定要打掃幹淨。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花子,讓各村的糧長負責,把叫花子都弄到空屋子裏關幾天。”

“首輔入府城,走的是北門。從北門到南門,街兩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裝飾,讓首輔感到真定府的升平景象。”

“首輔的隨從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門前七品官,這些人千萬不能得罪。閻王不收禮,不等於小鬼不要錢,咱們一定得對症下藥。”

錢普一肚子小九九,身邊人抬舉他,說他眉梢兒都是空的,這也不是假話。此刻聽了師爺們的發言,他哧的一笑,說道:“諸位都有好見識,建議都不差,但依本官來看,都還隻是表麵文章。這樣一些事體,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聽說保定知府吳顯煥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輔的事兒了。因此,咱們真定府,一定要製定出別人打破腦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絕活兒。咱們做出來了,不單讓保定府吃驚,就是咱們的下一站順德府、廣平府,乃至河南的開封府、南陽府,湖廣的襄陽府、漢陽府等,都無法超越,也無法仿效。隻有這種獨一無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眾師爺一聽,知道錢普已是胸有成竹,於是附和道:“東翁識見高超,想必早就有了非凡之計,還望東翁明示,我們下頭照辦就是。”

錢普於是眉飛色舞一二三四子午卯酉神侃一通,師爺們莫不心悅誠服,依計領了各自的差事,分頭料理去了。

不覺已到二月底,北直隸衙門給轄下的五個府移文,通報首輔歸鄉葬父,定於三月十一日從北京起程,凡南北官道經過的府縣,務必認真接待,從吃喝住行到安全保衛,都不得出半點差錯。不幾日,由禮部、兵部和錦衣衛三大衙門派員組成的打前站的人馬,來到了真定府城。這些人挑剔得很,就接待細務一件一件和錢普仔細磋商,直到他們覺得事事放心,再無一點犯頭,才又打馬前行,到下一站檢查去了。錢普其實留了一手,他隻揀人家想得到的場麵事向打前站的官員稟報,真正的絕招兒卻瞞下不說,他生怕讓別人搶了他的先機。知道了首輔離京的具體日期,他又安排幾路探子到京畿和保定府打聽沿途的接待情況,從起止住行,首輔的好惡,甚至膳食的菜單,凡能弄到手的情報,每日都有快馬向他具稟。從京城到真定府城是六百裏,入真定府境是四百五十裏地,錢普決定到保定府與真定府交界處迎接。三月十七日,他聽說首輔的車駕已到保定府的慶都縣,他便帶著屬下的官員浩浩****來到了慶都縣與真定縣交界之地。

官道一入真定縣,便有一個小小的驛站。驛站前頭是一座亭子,供過往行人歇肩飲水。如今這亭子修葺一新,年久失修已經破舊的驛站不但重新整理粉刷過,裏頭的供張設備也全部更新。錢普帶著人馬趕來這裏已近午時,打從三月十一日張居正離京南下,這七天時間錢普就沒睡個囫圇覺,這會兒剛說歪在炕上打個盹,隨他一道來的錢糧師爺孫廣路像踩了風火輪似的跑進來,忙不迭聲喊道:

“老爺,快,來了!”

“來了,在哪兒?”

錢普睡意全消,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門去,孫廣路跟在他屁股後頭,一邊顛著碎步一邊氣喘籲籲回道:

“大約隻有一二裏地了,喏,你看,前頭的儀仗旌旗,明晃晃的都看得見。”

說話時,二人已登上幾步台階走進了亭子裏頭,錢普手搭涼棚瞭望,隻見西北方向的官道上,馬蹄踏踏彩旗飄飄,冠蓋如雲車駕如簇。這支隊伍差不多有一千好幾百人,擺成長蛇陣,迤迤邐邐朝這邊走來。

“好威勢!”

錢普在心裏頭豔羨地讚歎了一句,習慣地舔了舔兩片薄薄的嘴唇,扭頭一看,方才還空****的官道上,忽地站出來百十名官吏,好像都是從地縫兒裏鑽出來的。這些都是他的屬官僚吏,先前都貓在各處房子裏打尖歇息,聽得動靜,都一齊跑出來看熱鬧。錢普掃了他們一眼,像塾師訓誡村童一般嚷道:

“各位記住次序,在官道兩側跪迎首輔入境,千萬不可亂了條理,明白了?”

“下官等明白了。”

眾官員亢聲回答。亭子兩側,早已鋪好了紅氈,官員們在孫師爺的安排下,都各就各位,一刷兒挺身跪起。

這時,首輔的導行隊伍斧鉞儀仗令旗牌扇已逼近真定縣境。錢普慌忙跳下亭子,站在路中間朝兩廂一揮手,早已訓練得滾瓜爛熟的鑼鼓班子一齊敲打擊奏起來。一向冷僻的縣界處,頓時間鍾呂高鳴喧聲震耳。鑼鼓鞭炮聲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嗩呐嗚哩哇啦奮力吹響,明耳人一聽便知,嗩呐班子演奏的是恭迎聖人出行的《引鳳調》。

坐在十六人抬的明黃圍簾大暖轎裏的張居正,看了一個多時辰的書,感到眼睛有些疲乏,正說閉目養一會兒神,忽聽得前頭喧天鑼鼓,他感到轎夫的步伐也慢了下來,正欲詢問,護衛班頭李可拍了拍轎杠隔著轎簾向他稟報:

“大人,前頭就是真定縣境,真定府知府錢普率眾前來迎接。”

“這個錢普,為何要如此興師動眾?”

張居正小聲咕噥了一句,遂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做好下轎的準備。

論節令,穀雨已過了幾天,一眼望不到邊的華北平原上墒情已動,蔥蔥的麥色一天變一個樣。柳條兒滾綠,榆錢兒綻青,融化的雪水流入滹沱河中,變成翡翠樣的春浪,把遼闊的北國滋潤得更加嫵媚。萬物昭蘇生機勃勃,牛歡馬叫春光如酒,如此良辰美景,怎不叫人心曠神怡。事實上,打從春節一過,張居正遇著的就盡是喜氣事兒。首先是春節之前,從江南各處糧站裏兌運來京的一百多萬石糧食,都一粒不差地足額運抵通州倉。自永樂皇帝遷都北京後,南方的稅糧都是分春秋兩次解運。斯時運河水豐,容得下千石大漕船的航行。但禍福相倚,一年中,最讓人提心吊膽的也是春洪與秋汛。船行河中,若連遭**雨,洪水滔天,船毀人亡的慘劇每有發生,糧食損失少則十幾萬石,多則二三十萬石,從未足額收繳過。一二百年來,這個矛盾始終不能解決。張居正上任後,起用水利專家吳桂芳出任漕河總督,三年時間,江淮漕河的治理大見成效,通過疏浚與閘站的修建,增強了水係的調節功能。去年夏秋之交,吳桂芳大膽上疏,建議改春秋兌運為冬運。冬天本屬枯水季節,有些河床地段水淺僅沒腳踝,不要說大漕船,就是淺幫船也斷難通過。但經過吳桂芳的三年治理後,多處蓄洪湖泊可開閘放水,保證漕河運糧的必需水位。這一舉措更改了朝廷二百年的祖製,如果處置不當稍有差錯,勢必會引起反對派新一輪攻擊。張居正雖然慎之又慎,但仍力排眾議采納吳桂芳建議。如今冬運成功,一百多萬石糧食安全運抵京師,沒有沉沒一條船,傷亡一個人,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張居正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他迅速奏聞皇上,萬曆皇帝一高興,下旨永久廢除春秋兌運,將冬運著為永例。美中不足的是,實現冬運的第一功臣吳桂芳因積勞成疾,於正月間死在任上。水利乃國家經濟命脈,漕河總督不可一日或缺,張居正力薦另一位治河專家、現任工部左侍郎的潘季馴迅速接任此職。這一安排,得到了士林的普遍讚許。

冬運的成功,所有當事官員都得到了嘉獎,或升官晉級或封妻蔭子,這幫子人樂得還沒醒過神來,第二件大喜事又接踵而至。正月元宵節期間,皇上與萬民同樂,還在午門前看鼇山燈的時候,遼東方麵六百裏加急傳來捷報。卻說遼東巡撫張學顏與總兵李成梁探得情報,蒙古韃靼部落欲趁邊疆關城歡度春節之際,長途襲掠搶劫牛羊。這二人遂將計就計,誘敵深入迂回包抄,團山堡一戰,將進犯的虜敵合圍掩殺,大獲全勝,自酋長以下,斬得虜級八百餘首,這是多年都未曾有過的大捷,不但國威大震,對鼓舞九邊將士的士氣也大有裨益。小皇上當即采納張居正的建議,迅速派遣乾清宮值事太監魏清代表他前往遼東前線犒賞三軍論功行賞。晉總兵李成梁祿爵一級,命張學顏出任遼東戎政總督——這也是張居正的主意。北方九邊治民為之政,由巡撫負責;守土之軍,由總兵掌控。為了便於轄製,張居正決定創設戎政總督一職,掛三品右都禦史銜,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張學顏是擔任這一職務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件大喜事墊底,第三件大喜事——即萬曆皇上的大婚,更是把京城的吉慶氣氛推到極致。早在萬曆四年,由兩宮皇太後主持,就為萬曆皇帝選定了皇後——京城一個千戶所鎮撫王偉的女兒。千戶所鎮撫是一個從六品的武官,在京城,人們譏笑這等官是“啄木官”。唯其如此,才合了李太後的心意。她自家出身卑微,因此一心要尋個小戶人家的女兒來當自己的兒媳。依她的觀點,小戶人家的閨女賢淑,懂得艱難,不會胡攪蠻纏不識大體。王偉是浙江餘姚人,世襲軍職,為人厚樸謹守本分;其女溫婉端莊,雖小鳥依人卻無半點狐媚。兩宮皇太後從上千名待選的淑女中單單挑中了她,第一是她的福報,第二也有某種偶然性。這李太後抱孫心切,一經選定皇後,就巴不得她馬上與萬曆皇帝成親。她的意思是把佳期定在萬曆五年秋。命馮保前去與張居正商量,張居正就此事上疏曲折提出反對意見。他認為皇上才十七歲,皇後才十五歲,兩人都還太小,鸞鳳和鳴的吉慶日子是否應該往後挪挪?李太後采納張居正的建議,但也不肯把佳期挪後太多。經多方磋商,終於確定了二月十九日作為大婚吉日。皇上成親,自有非常繁雜的規儀,李太後委托張居正全力操辦。過罷春節,就賜給他大紅錦袍一襲,要他換下守製的青布袍子。穿上這件明晃晃的緋衣入閣辦事,不免又引起清流們的腹誹。張居正一心要辦好皇上的婚事,對那些風言風語早已棄之不顧。到女方家裏提親,英國公張溶被任命為納采問名使,張居正被任命為納采問名副使。前前後後忙乎了近一個月,終於完成了這一盛大的慶典。

萬曆皇帝大婚後三天,張居正再次向皇上告假,請求回老家葬父。皇上這次準了他,並把他請到雲台親切會見。說道:

“元輔張先生,朕準你三個月的假,你要遵守這個時間,屆時回京,履職不誤。”

“臣謹遵聖命。”

“先生走之前,內閣公務要妥為安排。”

言及內閣,張居正心裏頗犯躊躇。按朝廷規矩,內閣不可一日無首輔,他回家這三個月,理應請出一個人來臨時擔任首輔一職,他因此把在野在朝的閣臣都仔細剖析一遍。隆慶朝中的閣臣,尚有三人在世。他們是徐階、高拱、殷士瞻。如果要挑選臨時首輔,首先要從這三個人中物色。張居正反複權衡,覺得這三個人都不合適。徐、高二位都任過首輔,高拱與他是政敵,一旦坐上這位子,豈有再讓出的道理?徐階是他前輩,複登宰揆之位,他三個月後回京,又怎麽好意思讓他歸山?至於殷士瞻,此公亢急任性,但中官裏頭有不少人喜歡他,一旦獲薦來京,無異於引狼入室。至於現任閣臣呂調陽、張四維二人,雖唯他馬首是瞻,但誰又能保證他們久後不生二心?思來想去,張居正不肯臨時讓出首輔之位,而且還想在離京之前再增加兩位閣臣,以對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老閣臣形成牽製。但能否達到這一目的,還得看皇上的態度,眼下皇上主動談到內閣,張居正也就順風順水引上話題:

“按規矩,臣乞假三月,應尋一德高望重的資曆大臣臨時替代臣之空缺。”

“這個就不必了,”小皇上似乎想都沒想,就立即懇切回道,“如今天下士林中,還有誰可比先生?”

“皇上過獎,臣不敢當。”

“朕並非溢美,這是實際情形。朕現在是一天都不想你離開,但葬父事大,朕不能攔你。你離開內閣這段時間,大致公務,布置妥當就是。”

“臣謹遵聖命。”張居正覺得時機已到,趁勢言道,“內閣事務繁雜,臣一旦離開,恐呂調陽、張四維二人忙不擇事,難以及時處置,造成延誤。”

“先生的意思是?”

“臣請求皇上,能否增加閣臣?”

“這有何難,既然先生認為必需,增加就是,閣臣新增人選,還望先生提出。”

此次會見之後不幾天,大約三月初,張居正趁熱打鐵正式向皇上提出增補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馬自強,吏部左侍郎、東閣大學士申時行二人為閣臣。皇上很快批準,批諭是“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馬自強在“奪情事件”中,對張居正頗有微詞,這次卻得到張居正的推薦入閣,不但讓部院大臣們吃驚,他自己也深感意外,感情上頓時對張居正親近了幾分。申時行本是張居正執掌翰林院時的門生,為人溫文爾雅謙虛衝和,所以一直得到張居正的信任和提攜,此次入閣也在情理之中。

經過這一次人事安排,張居正解決了宰位不受覬覦的後顧之憂,也就放心大膽地回家葬父了。三月十一日動身那天,皇上命百官到郊外真空寺班送,並詔遣司禮監太監張宏代表皇室舉行郊宴為張居正餞行,兩宮太後也都派隨堂太監前來賞賜金幣賻儀。皇上還親自授意,安排錦衣衛管轄的禁兵千餘名隨張居正南行,沿途蹕護。戚繼光聞訊,更是派來一百名鳥銃手作為前導以壯聲威。首輔南歸,享受的待遇規格如此之高,直與帝王無異。但這一切都是來自萬曆皇帝的旨意,上行下效,凡張居正經過之地,官員們莫不全力以赴誠惶誠恐安排接送,生怕有所疏忽被好事者奏本上去,惹怒聖上吃罪不起。

離京七天,每日酬酢應付場麵,張居正已心生厭煩。加之他歸鄉心切,每天趕路都在八十裏以上,所以對各地的接待,他滿意者甚少。有的地方,官員們苦等幾天,好不容易盼得他來,他卻連轎也懶得下,隻撩開轎簾兒同當地官員打個招呼就招搖而過,把官員們晾在那裏一個個呆若木雞。現在,聽李可說已入真定縣境,因在轎子裏坐的時間長了,想下來活動活動腿腳,便吩咐停轎。當他踩著轎凳下了轎,在那座金碧輝煌的六角亭子前站定時,震天價響著的鑼鼓嗩呐突然間戛然停止,錢普跑步上前當麵跪下,高聲稟道:

“真定府知府錢普,率其屬下五州知州,二十七縣縣令恭迎首輔張大人入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