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過冬至,天道日短。剛交酉時,街麵上就黑糊糊地啥也看不清。金學曾坐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忽忽悠悠從戶部衙門回到家來,突然看見門洞裏瑟瑟縮縮蹲了一個人。這是誰呀?他正納悶,那人見他走下轎來,立忙站起身踱了過來,雙手抱拳一揖,笑著問道:

“你可是金大人?”

“在下正是。”金學曾聽出這聲音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是誰,便快走兩步,走近前來臉對臉辨認。一看來者瘦削的臉龐和下巴上幹枯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免大吃一驚,嚷道,“啊,是李大人,你怎麽突然來了?”

這位李大人不是別個,正是金學曾在荊州稅關任職時結識的遠安縣知縣李順。在揭露荊州知府趙謙貪贓枉法的事情上,李順幫過他的大忙,從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萬曆六年,金學曾升任湖廣學政,兩人就極少見麵。萬曆八年,金學曾奉調進京再次升官,任戶部右侍郎,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麵。隻聽說李順六年考滿遷升一級,調到河南當上了南陽府同知。隻不知為何在這歲暮年關之時,他竟突然在北京城中出現。

“金大人,你這家還真不大好找啊。”李順搓著雙手,嘴裏哈出了白氣。

“虧你還找得到,有的人不相信我會住在這樣的陋巷,硬是不肯到這窮人堆裏找我。”金學曾苦笑著說。又問,“李大人,你既找上門來,為啥不進屋?”

“咱進得去麽,你看看,鐵將軍把門。”

金學曾一看,大門上果然落了鎖。他便從牆縫兒裏掏了一把鑰匙出來,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我家那個蒼頭,大概上街買東西去了。”說著把李順讓進屋裏。

待金學曾掌了燈,李順四下一瞧,這裏雖然也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大大小小有七八間房屋,倒有一多半是空的,裏裏外外瞧不著一些生氣,不免狐疑地問:

“金大人,你的家眷呢?”

“都在老家。”

“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員,怎麽還像過去那樣,屋梁上掛棒槌,獨打獨一個?”

“當官在外,帶著家眷多累呀。”

金學曾雖然說的是玩笑話,在李順聽來,倒有一多半是實情。金學曾打從萬曆三年出掌荊州稅關,一直處在風波之中,每次調任新職,雖然都是升官,但等著他的差事卻沒有一件是輕鬆的。待他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把一大堆麻煩處理完畢,還沒有鬆心幾天,又有新的苦差等著他。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金學曾是張居正最為賞識的幹臣,卻也最苦最累,一天到晚忙得腳打腚子。所有得罪人的事,張居正都巴不得他掛紅胡子扛大刀在前頭衝衝殺殺。在這種情形下,金學曾哪裏有心思想到家眷的事。眼下看到金學曾的“官邸”這般窮酸,李順簡直懷疑走錯了地兒,這兒怎麽可能是戶部右侍郎這種有權有勢的高官的住宅?李順還注意到,金學曾身上穿的是一領青色的棉布袍子,而不是讓人眼饞的三品孔雀官服,當下心一沉,急切地問:

“金大人,你怎麽穿這身衣服?”

“我已不是朝廷的命官了。”

“什麽?”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看著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便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家母半個月前去世,我接到噩耗,就立刻向皇上呈了手本,懇請丁憂守製。”

“皇上批準了?”

“丁憂是常例,皇上有何不批準的,”金學曾臉上充滿憂戚,“昨日我已到吏部辦妥回籍手續,今日到戶部辦了交接,明天一早就離京,回家奔喪。”

李順聽此消息,一方麵為金學曾大孝在身而悲痛,另一方麵又為他的前程因此受阻而感到難過,想了想,問道:

“首輔張大人準你離開?”

金學曾淒然一笑:“他不讓我回家守製,未必讓我奪情?”

“那……”李順一時無話可說。

金學曾喟然一歎,言道:“從萬曆元年開始,這幾年來,該做的事我都做了。這一年多來,我感到特別累,現在,也該歇息歇息了。”

李順默然不語,他聽出金學曾的話中似乎有幾分頹唐,正猜疑間,金學曾問他:

“李大人,你還在南陽府供職?”

“是的。”

“這次為何來京?”

“吏部谘文召咱進京,說是讓咱覲見皇上。”

“哦,我知道了,”金學曾一拍腦袋,仿佛突然記起了什麽,言道,“南陽府的土地清丈,是由你這個同知負責。十月間,首輔把吏、戶兩部當事官員叫到內閣交代,說是要在全國範圍內找出十個在清丈田地中功勞最大的官員,把他們請來北京,由皇上親自接見並給予褒獎。我在戶部分管此事,因此在議定名單時,就特意把你列上。”

李順一聽,連忙搖了搖頭,自嘲地說:“咱就尋思著,這樣的好事兒,怎麽會輪到我這個窮措大身上,原來是你開了個後門。”

“這哪是開後門,你李大人的確做得不差嘛。聽說南陽府田地清丈之後,新增了一萬多頃。”

“增是增加了這麽多,”李順眼光一閃,瞅著金學曾歎氣言道,“但我李某,真的不想得這個褒獎。”

“這是為何?”金學曾頗為詫異。

李順低眉落眼半晌不說話,看他那樣子,倒像是裝了滿滿一肚子牢騷。

卻說萬曆六年首先在山東開始,繼而推及全國的土地清丈,曆時三年終告竣工。經過勘察核實,總計天下田畝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上一次弘治年間的清丈竟多出了三百萬頃。這多出的部分,勢豪大戶之詭寄、隱匿的莊田差不多占了大半。勳戚豪強以權謀私大肆鯨吞土地,數量如此之大,連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張居正也深感意外。為了防止這些權貴伺機反撲日久生變,他讓戶部立即製訂配套的法令,加以限製,並說服萬曆皇帝頒旨允行。這道法令是由擔任戶部右侍郎的金學曾起草,張居正最後改訂,其中有這樣一段:

萬曆九年議準,勳戚莊田,五服遞減。勳臣止於二百頃,已無容議。唯戚臣,如始封本身為一世,子為二世,孫為三世,曾孫為四世,曾孫之子為五世。以今見在官品為始,以今見留地數為準。係二世者,分為三次遞減;係三世者,分為二次遞減;至五世,止留一百頃為世業。如正派已絕,爵級已革,不論地畝多寡,隻留五頃,給旁支看守墳塋之入。

又題準,勳戚莊田,有司照例每畝征銀三分,解部驗訖。如有縱容家人下鄉占種民地,及私自征收田賦,多勒租銀者,聽屯田禦史參究嚴辦。

這道法令一經頒布,立刻在勳戚豪強間引起一片喧囂。大明開國兩百多年來,勳臣貴族一直是土地的最大擁有者。這些人自恃有朝廷庇護,在地方上擾民害民橫行霸道,老百姓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張居正親自主持製訂的法令,對這些天潢貴胄不僅限田,而且還要逐代減田。如若有誰膽敢以身試法再行橫征暴斂,一定嚴懲不貸。如此嚴厲地對待權貴,可以說是前所未有。正因為張居正義無反顧地堅持推行“不辨親疏,不異貴賤,一致於法”的治國主張,萬曆王朝終於大幅扭轉了嘉、隆以來的頹敗之勢,瀕於崩潰的國家財政獲得根本好轉。僅清丈新增田畝帶來的收益,每年都可為國庫增加九百多萬兩銀子的進項,真可謂物阜民豐,國力強盛!

在此基礎上,張居正認為推行賦稅改革的時機已經成熟,於是再次請得萬曆皇帝的詔旨,在全國統一推行“一條鞭”法。所謂“一條鞭”法,就是將一州一縣的所有田賦、徭役以及各種雜差和貢納,統統並為一條,折成銀兩交納,並官收官解。此前,農民交繳田賦,均是穀麥實物,按田畝所攤的徭役,也必須由種田人親自出差。所以,以至繳賦之日,糧船糧車不絕於道途,各地官倉滿溢為患,由鄉及縣,由縣及府,由府解運各地廒倉,其間不知要耗去多少運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損耗,層層盤剝,糧戶平白增加多少負擔!實行“一條鞭”法之後,一改曆朝曆代實物納賦為銀錢交稅,既便於民眾又利於朝廷,這實乃是劃時代的改革之舉。

最早提出“一條鞭”改革設想的,是嘉靖九年的內閣大學士桂萼。他構想“以一切差銀,不分有無役占,隨田征收”。第二年,屯田禦史付漢臣正式疏陳:“頃行‘一條鞭’法,十甲丁糧總於一裏,各裏丁糧總於一縣,各州縣總於府,各府總於布政司,通將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嘉靖皇帝當時準旨先行在南直隸的寧國、應天、蘇州等府,湖廣長沙府,山西平陽、太原二府以及廣東瓊州府的感恩縣等地先行試點。茲後經半個世紀,“一條鞭”法的推行時斷時續,讚同者稱為善政,反對者稱為“農蠹”。不遺餘力的推行者,在嘉靖及隆慶兩朝有蘇州知府海瑞、應天府尹宋儀望、浙江巡撫龐尚鵬以及江西巡撫潘季馴等封疆大吏,最後這些人幾乎全都因為堅持“一條鞭”法而被參究革職。反對者多半都是當道政要,遠的不說,就說萬曆改元後的首任左都禦史葛守禮,就是一個堅持不懈的反對者。他認為施行“一條鞭”法是“工匠及富商大賈,皆以無田免役,而農夫獨受其困”。隆慶二年,葛守禮在擔任戶部尚書期間,曾給皇上寫了一道奏章,要求在全國停止施行“一條鞭”法,竟得到了隆慶皇帝的批準。此後,“一條鞭”法不行於天下州縣達數年之久。早在嘉靖年間,張居正就是“一條鞭”法的熱心提倡者,宋儀望、龐尚鵬、潘季馴等人,也都是他的政友。海瑞於隆慶二年任南直隸巡撫都禦史,因行使“一條鞭”法引起了官紳的惶恐和刻骨仇恨,以至被言官戴鳳翔等人攻擊為“沽名亂政”而被迫致仕。當時張居正已是內閣次揆。即使在這樣顯赫的位子上,他也無法為海瑞辯誣,隻是在海瑞免官回到老家之後,他去信表示歉意,言道:“三尺法不行於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能堪也。訛言沸騰,聽者惶惑。仆謬忝鈞軸,得與參廟堂之末議,而不能為朝廷獎奉法之臣,摧浮**之議,有深愧焉。”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張居正當時的憤懣和無奈。他出掌內閣之後,便有心重新推行“一條鞭”法。但他總結前朝教訓,深知若不先行丈量土地清查田畝,“一條鞭”法的推行的確存在葛守禮所指出的增加小戶農家負擔的問題。所以,在萬曆四年,當朝中的當道大臣再也沒有掣肘人物,他決定重新起用宋儀望與龐尚鵬兩人,在反對“一條鞭”法最為劇烈的應天府與福建省兩地再行推廣,積累經驗。到了萬曆九年初,一俟清丈田畝宣告結束,他便立即請旨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從此,這一爭論了半個世紀的賦稅改革,因張居正的鐵腕手段終成為萬曆王朝的正式製度。在中國已經實行了兩三千年的實物田賦,也從此永久地退出了曆史舞台。在經曆了裁汰冗官、整飭吏治、整頓驛遞、子粒田征稅等一係列改革之後,再加上清丈田畝和“一條鞭”法的實施,萬曆新政已大見成效,而張居正的聲望亦因此達到了巔峰。從朝廷到民間,從江南到漠北,隻要一提到張居正的名字,人們莫不肅然起敬。縱然是村夫野老,也都知道當今聖上萬曆皇帝對他的師相張居正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自大明開國以來,沒有哪一位首輔,能夠像張居正這樣真正握有重整社稷扭轉乾坤的攝政大權。皇上給予他的榮譽和地位,使他達到了人臣之極。比如說,他的二兒子嗣修與三兒子懋修,參加萬曆九年的秋闈大典,兩人均中進士。廷試中,皇上親自拿筆圈點,將懋修擢拔為狀元,嗣修為探花。一家兩魁,這是千百年來科舉中未曾發生過的事,士林輿論一時嘩然,然皇上欽定,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緊接著秋闈大典之後,便是例行的京察。張居正以九年考滿功績卓著,又被皇上晉為太師,上柱國。兩個勳職均是一個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褒獎。特別是上柱國,在張居正之前的明朝首輔中,有三個人獲得過這種榮譽,但都是在死後得到,唯獨張居正生前受封。因此有位阿諛奉承的官員寫了一副對聯,做成金字送到他的府上,聯曰:“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狀元榜眼,二難登兩弟,學冠天人。”張居正得到這副對聯很是高興,將它掛在客廳裏,以便前來拜謁的人觀看。

作為張居正最為信任的循吏,金學曾從萬曆元年的戶部九品觀政,在九年時間裏,竟平步青雲,躍升為三品的戶部右侍郎。許多人都羨慕他攀上了一個最好的靠山,手握靈蛇之珠前途未可限量。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就是不發生家母去世這樣的大事,他的官也做到了盡頭。他今日從戶部衙門辦完工作交接,與同僚們作別之後,轎子抬出戶部所在的富貴街,他忽然有了一種走出樊籠的感覺。他想找個僻靜地兒痛哭一場,或者找個朋友一訴衷腸,想想又都覺得不妥。正怏怏地走回陋巷家門,冷不丁碰到李順來訪,他既是驚喜又含悲傷。從談話中,他感到李順閃爍其詞,便斷定他有難言之隱,因此起了念頭要和他秉燭夜談。

天色黑盡寒氣逼人,兩人坐在堂屋裏凍得皮猴兒似的。這時聽得大門一響,隻見蒼頭肩背手拎大一袋小一袋的雜貨回來,原來他奉主人之命,出門置辦明日離京路途所用的物品去了。回家一看來了客人,連忙放下東西,先在客堂裏生火取暖。然後,到廚房置辦飯菜。這蒼頭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弄出了幾樣菜肴,恭請主客二人用膳。

因為大孝在身,金學曾不能飲酒,兩人胡亂扒了幾口飯,飽了飽肚,複又回到堂屋坐下。金學曾用火鉗撥了撥盆中的炭火,複接了先前的話頭,問李順道:

“召你來京覲見皇上,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兒,你為何不高興?”

李順並不急著回答,而是將隨身帶來的一張弓遞給金學曾,略含一點詭譎地問道:

“你在戶部負責土地清丈,應該認得這個吧?”

早在門口見麵時,金學曾就見李順背上斜挎著的這張弓,當時他就產生了好奇,隻是一時還來不及問,現在見李順主動提起,便疑惑著問:

“怎的不認得,這不是丈量田地專用的量弓嗎?大老遠的,你背張弓來幹什麽?”

李順皺了皺眉頭,說道:“你不是問我為啥不高興嗎?為的就是這張弓!”

“為它?”金學曾又把量弓仔細看了一遍,看不出什麽破綻來,於是問道,“怎麽為了它?”

“你沒看出這張弓有什麽不同?”

“沒有。”

“咱且問你,戶部頒下的弓樣,是個啥尺寸?”

“三尺五寸。”

“可是這張弓呢,你量一量。”

金學曾用手拃了拃弓弦,說:“好像短了點兒。”

“短了三寸,”李順接過弓,彈了一下弓弦,說道,“這張弓的長度,隻有三尺二寸。”

“啊?”金學曾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你們南陽府用這種小弓丈量田畝?”

“是的,”李順晃著他幹瘦的指頭說,“一弓克扣三寸,你想想,這是多大的一筆虛假。”

丈量土地之初,戶部曾製定出合理的度量製,即以三尺五寸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改用小弓,即三尺二寸為一步,如此丈量下來,一畝田竟變成了一畝一分多,金學曾暗自盤算這筆賬,氣憤地問:

“這是誰的主意?”

“咱們知府大人呀。”

“他怎麽能這樣?”

“他怎麽不能這樣?”李順冷笑一聲質問道,“楚王好細腰,後宮多餓死。首輔張大人要清理天下土地,目的肯定是要增加田畝而不是減少,各地官員也就投其所好。這樣一來,既有政績,又能得到首輔青睞,何樂而不為?”

“如此說來,你們南陽府多量出的一萬多頃土地,裏頭有虛假成分?”

李順點點頭,答道:“咱南陽府,勢豪大戶本來就不多,最大的就是一個唐王,多查出七百多頃。”

“也是用小弓?”

“對他哪敢用小弓,”李順連連搖頭說,“唐王名下詭寄隱瞞莊田,本來就多。就是正常丈量,人家也不滿意,這些小弓,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丁門小戶人家。”

“真是豈有此理!”金學曾憤憤不平地罵了一句。

李順苦笑道:“咱若是想發財,通過這回丈量土地,咱好歹也賺得回一大把黑心銀子。”

“是嗎?”

“就因為咱手裏有兩張弓,清丈田地是千家萬戶的事兒,誰家不想自家的田地少報一點,因此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紛紛使銀子讓咱高抬貴手用大弓丈量,因此隻要你肯用大弓,就會財源滾滾。”

“沒想到,這麽簡簡單單的一件事,裏頭也藏了這麽多的貓膩。”

金學曾的感歎,被李順看做是少見多怪,他說道:“你這個戶部右侍郎,管的是全國的土地丈量,隻是動口督辦,卻並不做具體事,你哪裏知道這裏頭各種各樣的鬼把戲。”

“這也就是你們南陽。”

“用小弓可不是咱南陽的發明,”李順提了提嗓子,加重語氣說,“咱南陽知府大人,是從別處取經學來的。”

“他從哪裏學來的?”

“浙江湖州府。”李順接著介紹道,“湖州府的知府是咱南陽知府的同年,清丈土地一律用三尺二寸的小弓。”

“湖州府清田,畝數溢出一萬六千多頃,想必這小弓幫了不少忙。”

“若再追查下去,湖州也不是始作俑者。金大人,全國土地,哪些地方溢額最多?”

“南北直隸,湖廣,浙江,山東,山西大同、宜府等地,當然,還有你們河南。”

“不信你查一查,這些地方用的全是小弓。”李順說著又歎了一口氣,“朝廷推行‘一條鞭’法,新征的賦稅根據新的田畝而定,你方才說的這些省份,不知要平白增加多少負擔。”

李順所言之事,也算是一個驚天黑幕。金學曾此時心裏頭倒海翻江。他問李順:

“你把這張弓背到北京來,打算怎麽辦?”

“覲見皇上,咱把這隻弓背上。”

“你想幹什麽?”

“向皇上說明真相。”李順擺出一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架勢。

“李順,你不能這樣做。”金學曾心裏頭一急,竟直呼其名,“你不要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此話怎講?”

“你這不是讓首輔張大人難堪嗎?”

“怎麽讓他難堪,他又不知道大弓小弓的事。”

“他是不知道。連我都不知道,他更不可能知道。但你不要忘了,清丈田畝是他的決策,也是他給萬曆王朝立下的最大功績。”

“啊?”

“而且,你所要揭露的事,與清丈田畝的實際意義相比,畢竟隻是枝節問題。”

“金大人,你這句話,愚職不敢讚同。”

金學曾眼看李順臉色漲紅要同他抬杠,便伸手製止他,心平氣和地問:

“李大人,你說,這次全國清查田畝,受到打擊最大的是哪些人?”

“當然還是那些豪強大戶。”

“這不就對了!”金學曾一邊給李順續茶,一麵說道,“全國新增土地三百萬頃,據戶部統計,其中屬於勢豪大戶的土地,占了兩百四十多萬頃。依你的說法,地方州縣衙門,不敢對這些人的莊田使用小弓丈量,那也就是說,此次新增土地的五分之四,還是過得硬的。”

“這個咱李某也不反對,”李順仍在強嘴,數落道,“但你金大人不要忘了,勢豪大戶的大宗田地,是用來收取租課積累財富的,而丁門小戶的農家,幾畝薄田卻是用來養命的。窮人的田地本來就少,如此增重負擔,影響的不是少數,而是千千萬萬戶人家。”

“這的確是一大隱患,但也不是所有丁門小戶的百姓吃虧,也有的窮人,在這次土地丈量中得到好處。”說到這裏,金學曾頓了頓,又問,“江陵縣的那個陳大毛,你還記得嗎?”

“記得,不就是萬曆四年在玄妙觀前,與巡欄段升打起來的那個人嗎?”

“就說他家,就得了清丈田畝的好處。他家原有十畝水田,被水打沙壓五畝,隻剩下五畝水田,但因戶部的魚鱗冊上載著他家的水田仍是十畝。因此,他家仍得按十畝交稅。這回清丈田地,便給他家減了五畝。從此就可以少交五畝水田的賦銀,像陳大毛家這種情況,在全國也不在少數。”

金學曾舉出的兩個例子都很有說服力,李順駁不倒他,隻咕噥道:

“咱不是說清丈田畝不好,通過清丈田畝懲抑豪強,咱李某舉雙手讚成。但難就難在底下一幫小和尚,把首輔的一本正經念歪了。”

“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金學曾感慨係之,勸道,“李大人,無論如何,這大小弓的事情,這次你千萬不要捅到皇上那裏去。”

“不捅上去,誰還能替小老百姓申訴冤屈?”

“你就是捅上去,小老百姓的冤屈一樣解決不了。相反,你還給首輔幫了倒忙。”

“首輔對貪官滑吏,不是一貫深惡痛絕嗎?”

看著李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金學曾是又好氣又好笑,對這樣一位迂夫子,他隻有耐心開導:

“首輔痛恨貪官滑吏不假,但對於那些給他使絆子打橫炮的人,他整起來也絕不留情。”

金學曾這句話已是說得非常露骨,李順不免心裏頭一震,訥訥地問:

“你是說?”

“你隻要把小弓帶上金鑾殿,最高興的,恐怕是那些勢豪大戶,他們早就一個個虎視眈眈盯著首輔,隻愁找不到機會把他扳倒。”

“這……”

“李大人,你千萬不要做那種令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何況你這樣做,也是把自己推進了萬丈深淵。”

“咱說實話,何罪之有?”

“李大人,官場上的事情,你難道還沒有看透嗎?”金學曾拿著火鉗使勁戳了戳地,“說真話的人,有幾個能升官?倒是那些滿嘴假話的人,一個個平步青雲。”

李順怎不懂得這個道理?他隻是不願接受這個現實罷了,他故意扯橫筋說:

“你金大人始終說真話,不也升了大官嗎?”

“我,隻是碰運氣。首輔改革之初,希望有人衝鋒陷陣,當冤大頭,所以選中了我。”

李順覺得金學曾今日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心想他可能是因為喪母亂了心誌。既然話不投機,他便賭著一口氣,要起身告辭。金學曾剛剛打開話匣子,哪肯放李順走,他一把將李順拽住重新坐下,言道:

“我的話才說到一半,你怎麽能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