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自從抓了何心隱後,武昌城中爆發了幾次大的騷亂。第一次是洪山書院的六百名學生發動,全省就近私立書院的大批學生蜂擁而至,就連城裏省府兩所官學的學生也都響應參加,約莫有上萬人,將大成路上的學政衙門圍得水泄不通。城裏頭的一些地痞流氓等不法分子也趁機起哄搗亂,砸搶了幾家店鋪,甚至放火燒毀了一些房屋。陳瑞一看這緊張局勢大有蔓延之勢,便當機立斷采取措施。除先前調入的二百名軍士外,又將駐紮在孝感衛所的一千名兵士迅速調入省城進行彈壓。城中各大衙門以及主要街道都有兵士日夜巡邏。局麵雖然控製住了,但問題並沒有解決。

卻說數千名學生圍困學政衙門的那一天,金學曾不聽陳瑞勸告,硬是要火急火燎往回趕。斯時學政衙門前人山人海,平素溫文爾雅的莘莘學子,這時候早把子雲詩雲溫良謙讓等書生功課一股腦兒拋諸腦後,隻見他們在火辣辣的日頭底下,有的捶胸頓足看似瘋漢;有的齜牙咧嘴如同怒目金剛;有的呼天搶地如喪考妣;有的攢眉擰目,倒像是吃了幾鬥黃連水。總之是“狼奔豕突”群情激憤。這些人打聽到抓捕何心隱是學台大人金學曾的主意,便互相串聯邀齊了前來學台衙門找金學曾興師問罪。他們中也不乏潑皮式人物,一來就擺開架勢要往學衙的儀門裏衝。省裏的三台衙門都是密勿重禁嚴守之地,平常都有兵士站崗。這會兒見有人要以身試法,值守的兵士一個個如臨大敵一起橫槍護住大門,領頭的哨官喊道:“誰敢往前一步,老子一槍戳了他!”秀才們雖然有心鬧事,但見了橫肉麵生的兵爺,心裏頭還是懼怕三分。數十人衝上了儀門前的台階,又都嚇得退了回去。衙門既不敢衝,他們也決不甘心就此散去,便吵吵嚷嚷要金學曾出來回答為何要抓何心隱——他們並不知道金學曾不在衙門裏,衙門裏的人更不會據實奉告。

正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不知誰嚷了一句:“看哪,學台大人的轎子抬過來了!”學生們回頭一看,果然見一乘油絹雲頂大涼轎從東麵的玉馬街匆匆而來。頓時,圍在衙門前的學生們,又像潮水般朝轎子那廂湧去。此時坐在轎子裏的金學曾麵對萬頭攢動的場麵,心裏並不驚慌,他吩咐轎夫把轎子抬到廣場中間停下,他抬腿下轎,立馬就有人朝著他大聲喊叫:“你憑什麽抓何心隱?”一言未了,不知誰領頭喊了一句口號:“還我何心隱!”廣場上便響起了一陣一陣的狂吼。待口號聲停了,金學曾環顧周圍一張張憤怒的臉,冷笑著斥道:“你們不好好念書,跑到這裏來吊什麽嗓子,嗯?你們問本學台為何要抓何心隱,這麽亂哄哄的,本學台怎麽回答?你們現在選幾個代表隨我進衙,我給你們竹筒倒豆子,一二三四講個清楚明白。”說畢,金學曾抬腿就往衙門裏走,膽小的學生紛紛給他讓道兒,卻也有幾個捺橫撒潑氣勢洶洶地站出來擋住去路,高聲說道:“憑什麽讓你回衙?要說,就在這裏說清楚!”金學曾瞅著這幾個人,三角眼一吊,斥道:“瞧你們這樣兒,都是存心要和我搗蛋。好哇,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同你們一起熬!”一言未了,便一撩官袍,雙腿一盤坐了下去。他這樣一來,倒叫學生們沒了主張。正當他們嘀嘀咕咕商量下一步對策時,不知是誰殺豬似的號叫起來:“哎喲,我被蜇著了!”眾人循聲望去,一時都大驚失色,隻見頭頂上嗡嗡嗡飛起一大片黃蜂。這些可惡的小飛蟲仿佛著了什麽魔法,見人就蜇,尖利的毒刺一紮入皮肉,立刻就會腫起大包疼痛難忍。本來還同仇敵愾眾誌成城要向學台大人討個公道的學生們,頓時亂了陣腳,左躲右閃抱頭逃竄,廣場上一片嗷嗷亂叫,趁著這一片混亂,衙門前守值的兵士連忙跑過來把金學曾接回了衙門。盡管金學曾眼疾手快,突圍時仍然被黃蜂狠蜇了一口。

此後幾天,金學曾一直待在衙門裏,在這騷亂尚未平息的非常時期,盡管身無鎧甲手不執戈,他仍然有一種統兵打仗的感覺。這天上午,他收到張居正急遞過來的信函,便想送給陳瑞過目,於是鳴炮三聲乘轎出衙,在一隊兵士的護衛下,旗牌森嚴地往撫台衙門威儀而來。

這一回,陳瑞破例挪步到大門口迎接,瞧著金學曾下轎,他迎上去把學台大人上下左右看了個遍,直看得金學曾不好意思,狐疑地問:

“陳大人,你看什麽呀?”

陳瑞說:“不是說你被大黃蜂蜇了一口嗎,蜇哪兒了,怎的瞧不著痕跡?”

“努,蜇的是這兒。”金學曾指了指自己的左臉頰。

陳瑞湊過去看,不相信地搖搖頭,言道:“大黃蜂蜇一口,少說也得腫七天,你那臉上光溜溜的,哪裏蜇過?”

“蜇是真的蜇了,不過,半日就好了。”

“怎麽這麽快?”

“我有奇方。”金學曾擠了擠眼睛,笑道,“不知從哪本閑書上看到一則故事,說的是一個人若遭蜂蜇,就趕緊找來蚯蚓糞,用井水調和敷到被蜇之處,一敷就好,我就試著辦理。”

“閑書上的記載大多荒誕不經,你怎的相信這個?”

“這回還真的不是騙人的。”金學曾摸了摸臉頰說,“我敷上蚯蚓糞後,大約半日就好了。”

說話間,陳瑞領著金學曾穿過前院,走進了緊連著值房的寬敞的客廳,堂役端上西瓜,兩人一邊吃瓜,一邊仍在扯閑話,陳瑞半是責怪半是關切地說:

“金大人,你那日不聽勸阻,執意要回衙門,實在是莽撞之舉。要不是那一群大黃蜂幫了你,還不知那幫無賴要把你撕成個啥樣。”

金學曾接過堂役遞上的麵巾胡亂擦了擦嘴角的瓜水,答話中嚴肅又摻著幾分詼諧:“陳大人,你總要記住那一句話,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話是這麽說,但年輕人腦子一熱,湊在一起互相攛掇,殺人放火的事也不是做不出來。水泊梁山的好漢,不就是這樣鬧出來的?”說到這裏,陳瑞瞅著金學曾,又道,“有一件事,我至今仍覺蹊蹺,你學台衙門前的廣場,空****的連棵樹都沒有,怎麽會突然飛出一群黃蜂來。”

這幾天來,不斷有人問及此事,金學曾總是不置可否。其實,在廣場上蜇人的並不是什麽大黃蜂,而是一群蜜蜂。卻說那天金學曾離開撫衙趕回學台衙門的路上,看到路邊一戶人家屋簷下掛了兩隻蜂桶,便靈機一動,吩咐隨行仆役將其買下,取下桶內歇滿蜜蜂的格扇,小心翼翼地裝進一隻大布袋中,並交代仆役,若是他在廣場遭困,就將這些蜜蜂偷偷兒放出來。一到廣場,仆役見金學曾果然被學生們團團圍住不得脫身,便依計行事,將布袋口朝下猛地一抖,已是悶了半天的蜜蜂正在焦躁之時,突然重見天日,頓時四散而逃。學生們猝不及防,突見蜂群飛來,便揮手驅趕,蜜蜂受此挑釁,便狠命蜇人,頓時間一場人蜂大戰便爆發開來。現在,麵對陳瑞的提問,金學曾覺得對他沒什麽好隱瞞的,就據實講了事情的經過。不過,他還是隱瞞了一點,沒有說自己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而將一切“功勞”歸之於仆役。陳瑞聽了,咧嘴一笑言道:

“你那個仆役倒是有捷才,借蜂救主,也算出了奇兵。這種人應該提拔重用,不過,即使沒有蜂群救你,本撫緊急調派的兩百名軍士也趕到了。”

金學曾回道:“對學生們,弄一群蜜蜂嚇唬嚇唬就足夠了,完全用不著請那些兵爺來。”

“你這話本撫不同意,”陳瑞反駁道,“鬧事的是學生,但鬧起來了就不僅僅是學生的問題。那幾天,一些歹徒趁騷亂之際青天白日搶劫商家店鋪。若聽其發展,這幫烏龜王八蛋,就該風高放火,月黑殺人了。”

金學曾明顯感到陳瑞對待學生滋事生釁的態度同前幾次談話相比,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過去是優柔寡斷不肯擔當責任,如今卻是大打出手殺氣騰騰,他覺得這其中必有原因,又想著自己前來會揖的要務,便道:

“陳大人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終是封疆大吏的氣度,在下欽佩。今天上午,在下收到了首輔的來信,便想著趕緊送過來請撫台一閱。”

金學曾說著打開隨身帶來的護書,從中取出張居正的來信,陳瑞接過來展開一讀:

學曾見字如晤:

六月初三急件收悉,何心隱以聖人自居,終是狂狷一流。講學隻當平居講明,朋友切磋,至於招延黨羽,創設書院,徼名亂政,罪之尤者。今之講學,舍正學不談,而以禪理相高,浸成晉代之風。若任其泛濫,必成國蠹而遺禍社稷。人在旅途,車駕旋迫,匆草數語以釋爾念。君為朝廷效命,不計利害,深慰鄙念,張居正又及。

讀罷這封信,陳瑞把箋紙小心還給金學曾,又起身走到裏間拿出一封信來遞給金學曾說:

“下官也收到了首輔的來信,你看看。”

金學曾抽出箋紙,一看到首輔行雲流水的墨跡,便覺十分親切,他字斟句酌讀了下來:

藩台陳公如晤:

頃接學台金學曾急件,知公欲除書院弊蠹,力排異議而將何心隱逮捕歸案,此舉祛積習以去頹靡,振紀綱以正風俗,實有利於社稷。

講學之風,誠為可厭,夫昔之為同誌者,不穀亦嚐周旋其間,聽其議論矣。然窺其微處,則皆以聚黨賈譽,行徑捷舉。所稱道德之說,虛而無當。莊子所謂嗌言者若蛙,佛氏所謂蝦蟆禪耳。而其徒侶眾盛,異趨為事。大者搖撼朝廷,爽亂名實;小者匿蔽醜穢,趨利逃名。嘉隆之間,深被其禍,今尤未殄,此主持世教者所深憂也。

明興二百餘年,名卿碩輔,勳業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勁節,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講學者每詆之曰:“彼雖有所樹立,然不知學,皆意氣用事耳。”而近時所謂知學,為世所宗仰者,考其所樹立,又遠出於所詆之下。將令後生小子何所師法耶?

我朝以來,講學之風湖廣尤烈,歎我桑梓士習人情,深被其害。公以雷霆手段,先於湖廣禁毀書院,功莫大焉。

不穀此番回籍扶櫬,公率僚屬前來會葬,在此致謝。公在江陵麵告,稱不耐武昌苦熱,欲求遷轉於北地。待不穀回到北京,再與吏部商量,一俟京職出缺,當為公謀之。

與寫給金學曾的寥寥數語相比,張居正寫給陳瑞的這封信,可謂洋洋灑灑。首輔對於講學風氣的批判,可謂有理有據。兩相比較,似乎張居正對陳瑞更為推心置腹,陳瑞自己也是這樣理解的。但金學曾心底清楚,這正是張居正的高明之處:若要在湖廣禁毀書院,其關鍵人物不是他金學曾而是撫台大人陳瑞。因為在江陵,張居正曾單獨召見金學曾,秉燭夜談麵授機宜,該說的話已經說得很透徹。倒是這位陳瑞,讓張居正放心不下,此人能辦事,但有見風使舵的毛病,因此需得仔細叮囑。

瞧著金學曾讀完了信,陳瑞開口說道:“金大人,今天你就是不來找我,我也要發帖子請你。沒想到,你我同時收到了首輔大人的來信。”

“首輔對於講學的看法,已在兩封信中闡釋明白,”金學曾言道,“陳大人先前總還有點擔心,怕做錯了什麽事,這回該吃了定心丸吧。”

這話如果從別人口裏說出來,陳瑞肯定會生氣。但金學曾又當別論,因為從首輔的來信中,可以推測得出,金學曾在給首輔的信中,替他講了好話。因此他隻是得意地一笑,回道:

“咱們為官之人,辦任何事都講究一個有法可依。不瞞你老兄說,抓了何心隱後,引起這麽大的騷亂,咱心裏頭直打鼓。心想上頭如果不體貼下情怪罪起來,你我便吃不了兜著走。有了這層心思,咱做事就甩不開手腳。現在好了,有了首輔這封信,咱們就去了後顧之憂,該怎麽幹就怎麽幹了。”

“那你說,現在該怎麽幹?”金學曾問。

陳瑞眉毛一擰,惡狠狠地說:“我已下令調集了營兵,今夜裏,就把洪山書院封了。”

“好,”金學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接著又問,“那,何心隱怎麽辦?”

“這個嘛,本撫也有一個主意。”

陳瑞詭秘地一笑,在書案上拿了一張紙遞給金學曾。隻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瘐”字。

“瘐?”金學曾不解地問,“這是什麽意思?”

“臾之字義,是片刻的意思,須臾之間喻時間之短,臾從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

“你的意思是,讓何心隱……”

金學曾欲言又止,他已明白了陳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陳瑞猜著了他的心思,笑道:

“怎麽,金大人,你不敢說出來?幹脆,我來說明了,我的意思是,讓何心隱瘐死獄中。”

金學曾急切地說:“陳大人,讓何心隱死掉,恐怕也非首輔的本意吧。”

“是的,首輔沒有在信中交代如何處置何心隱。但我可以斷定,首輔決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人逍遙於世。”

“你怎麽知道?”

陳瑞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問道:“金大人,你知道當年嚴嵩是如何下台的嗎?”

“不是徐階策劃讓人寫本子彈劾嗎?”

“大家都這麽說,其實並不是。”陳瑞一咬嘴唇神秘言道,“據我所知,這事與何心隱有關。”

“啊,這個我倒沒聽說。”金學曾驚訝說道。

“官場上多的是蹊蹺事,你哪能樣樣都能聽到,”陳瑞說了句擺譜的話,接著言道,“嚴嵩在嘉靖皇帝麵前獲寵二十年而不衰,這是個奇跡。多少人想扳倒嚴嵩,結果如何?從夏言到楊繼盛,一個個都被斬首西市。提起這些冤案,至今都讓人心驚膽戰。何心隱本是一介布衣,但他好談國是,因在家鄉建立‘和萃堂’,糾集族人合力抗稅,結果被江西巡撫派人前往捉拿歸案打入監牢,偏偏這巡撫又是嚴嵩的親信。那是何心隱的第一次牢獄生涯,後經友人營救,雖然出獄,但他從此就和嚴嵩結下冤仇。他悉心研究朝廷中那些倒嚴官員的經曆,認為這些官員都是意氣用事,是拿腦袋撞南牆,而不善於使用四兩撥千斤的智慧之方。何心隱看準嘉靖皇帝酷愛齋醮,迷信方術的弱點,花重金買通了深得嘉靖皇帝寵信的道士藍道行。一日,嘉靖皇帝就榆林關外的虜患把藍道行請來扶乩。藍道行預先已知道嚴嵩也要就此事前來覲見,便道:‘待會兒會有一個身穿蟒衣的花白胡子老漢要來與陛下談這件事,此人雖幹練有才,但下巴翹起,有克君之相。重用此人,恐怕對皇祚不利。’嘉靖皇帝聞聽此言,心下悶悶不樂。半個時辰後,太監來報嚴嵩求見,嘉靖皇帝準他進來,當嚴嵩進來跪下磕頭時,嘉靖皇帝定睛看這嚴嵩,果然是身著蟒衣胡子花白,下巴翹起來如危崖聳峭。嚴嵩在內閣待了二十多年,三天兩頭就會入宮覲見,嘉靖皇帝雖對他了如指掌,偏偏卻忽略了他這個下巴。想起藍道行的促膝密談,嘉靖皇帝頓時心下駭然,一聲不吭揮手讓嚴嵩退了下去。就從那一天起,嘉靖皇帝就下了誅除嚴嵩的決心。當時的次輔徐階察言觀色,發現嚴嵩已經失寵,遂密囑手下趕緊上本彈劾嚴嵩的兒子嚴世蕃。這麽做原也是投石問路,若皇上還寵著嚴嵩,大不了就損失一個手下。誰知道本子一到嘉靖皇帝手中,他立刻下旨將嚴世蕃抓進詔獄,最後也被問成死罪棄首西市。兒子一死,老嚴嵩即刻就被削職,然後抄家,清剿嚴黨。在內閣慘淡經營二十年的嚴嵩,就這樣吹氣泡一樣完了。”

陳瑞講的這個故事,特別是藍道行一節,金學曾從來沒有聽說過。雖是陳年舊事,聽來仍不免驚心動魄,金學曾歎道:

“嚴嵩倒台,大家都把功勞歸之於徐階,卻沒想到起關鍵作用的,竟是這個何心隱。”

“是啊,”陳瑞深有感觸地評論道,“徐階雖是當今首輔的恩師,但平心而論,耍手腕鬥心機,他還不是嚴嵩的對手,若不是嘉靖皇帝信了藍道行的話,縱然有十個徐階綁在一塊兒,也不可能扳倒嚴嵩啊!”

“這倒是,”金學曾點頭承認,又問,“這麽絕密的事情,你怎麽知道?”

“沒有不透風的牆嘛。”陳瑞不肯說出消息來源,故賣了個關子。

“首輔知道嗎?”

“徐階知道,首輔就一定知道。”

陳瑞今日一改平素說話閃爍其詞的毛病,每句話都口氣篤定。金學曾這才感到往日輕看了這個陳瑞。此公平常前怕狼後怕虎,做事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看上去像個草包。卻沒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城府如此之深讓外人半寸也不得窺伺,金學曾自歎弗如,遂又討教問道:

“你是說,首輔想除掉何心隱,不是因為他講學,而是因為他這段秘聞。”

陳瑞脫口答道:“至少兼而有之。”

“何以見得?”

“金大人,你還記得去年冬天發生的棉衣事件嗎?”

“記得。”

“處死了什麽人?”

“邵大俠。”

“你知道邵大俠這個人的來曆嗎?”

“知道,傳說高拱下野以後,又東山再起重登宰輔之位,就是邵大俠設計的奇局。”

“這就對了,”陳瑞一拍大腿,意味深長言道,“邵大俠製造棉衣以劣充優,致使戚繼光部的兵士凍死十九人,僅這一條,就該殺。何況他以一介布衣混跡朝廷,竟能在宰揆任免這樣的大事上縱橫捭闔,就更該殺。何心隱的情況同邵大俠一樣,論講學,他可殺可不殺,論幹涉朝廷政事,就一定要殺!”

“陳大人言之有理,”金學曾讚同陳瑞的分析,但又言道,“不過,這何心隱畢竟是首輔年輕時的朋友。”

“李世民為了當皇帝,連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殺,別的就不用說了。”陳瑞越說越來勁,“這就叫政壇無朋友可言。金大人,將心比心,如果換成你我坐在首輔的位子上,你願意讓別人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中嗎?”

金學曾答道:“以首輔之才,何心隱與邵大俠都不可能對他造成威脅。”

“但這兩人,的確是廢掉了一個宰揆,又扶起了一個宰揆。這種人留著終是禍害。如今,有大俠之名的那一個已經命赴黃泉,有聖人之名的這一位,也該打發他上路了。”

“取他性命,首輔信中並沒有暗示啊!”

“響鼓不須重捶,”陳瑞說著又從茶幾上拿起張居正的信,在金學曾麵前晃了晃說,“首輔的信上,有‘講學之風,誠為可厭’這八個字,有這句話就夠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隱,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這次除掉何心隱,卻輪到我催你了。怎麽樣,今晚上送他上路?”

金學曾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咕噥道:“何心隱與邵大俠,正好一文一武,到了地獄聯起手來,說不定可以再做一個奇局,把閻王弄下台來,自己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