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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日,回籍葬父的張居正又車馬喧闐地回到北京,此次離京三個月零四天,張居正沿途會見地方官吏,考察風土民情,雖然累一點,但心裏感到充實。畢竟看到了許多在京城裏想都想不出來的實情。通過五年來的整飭吏治與財政改革,各府州縣的政事民情已是大有改觀。這次回家,他原計劃將老母接來北京奉養,但因六月正值盛夏,年過七旬的老母不耐旅途炎熱,張居正便想把歸期往後推兩個月,待秋涼後再陪母親上道。畢竟有二十年沒有回家了,有多少山川風物想從頭看過,又有多少父老鄉親延門佇望,想與他暢敘闊別之情。他向皇上寫了條陳請求延假,皇上不允,要他按原定時間返京。北京南京兩都的部、院、寺卿、給事、禦史等上百名大臣都看皇上眼色行事,紛紛上本請求張居正及早還朝視事。即便這樣,皇上還放心不下,除了命代表他前往江陵參加張文明祭葬的太監周佑留下來護送張母秋涼起程來京外,另派錦衣衛指揮使翟汝敬馳傳往迎張居正登程。此情之下,張居正隻得倉促上路。到達京南驛後,奉皇上旨意在此居留一宿。第二天一早,五軍都督府大帥朱希孝便趕來京南驛,恭請張居正前往正陽門外閱兵。五千名京營的兵士早已在那裏束裝待命,各部院大臣也都早早兒在那裏候著了。張居正換上繡蟒吉服登上閱兵台,觀賞將校們步陣與馬戰的精彩表演。按理說,隻有出征將帥班師回朝或皇帝出行歸來,才可舉行閱兵儀式。現張居正享受這一殊典,實乃也是萬曆皇帝特賜的殊榮。閱兵式結束後,皇上特遣大使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設宴為之洗塵,兩宮太後亦各遣大璫宣諭慰問,賜八寶、金釘川扇及禦膳餅果醪醴茶物。酒足飯飽,張居正便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浩浩****鼓吹導引回到了紗帽胡同。到家不一會兒,又有太監前來傳旨,皇上念他旅途勞累,讓他在家休養十天再入閣值事。
說是在家休息,張居正卻是一天也不得閑,畢竟出去了三個多月。他首先需要了解的是這期間的朝局有哪些變化,一方麵他要找人詢問了解,另一方麵主動前來向他稟報的官員也不在少數。因此,每天到他家來拜謁的人,就像是走馬燈似的去了一撥又來一撥。這一日晚間,內閣輔臣張四維登門造訪,因是要緊的客人,張居正便吩咐在書房會見。
張居正離京這幾個月,張四維實打實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頒發和尚度牒。因為要奉送人情並從中謀利,張四維讓呂調陽領銜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個名額。此事雖然已經辦成,但張四維害怕張居正回京過問此事,查出其中的貓膩來,因此心裏頭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決定先來張府,一來向首輔表示離別渴念之情,二來——如果能逮著機會,就把度牒的事當麵解釋清楚。
內閣四位輔臣,那天都一齊去正陽門外迎接張居正歸來,但登門拜謁,張四維還是第一個。張居正因此格外顯示出親熱來,他命遊七給張四維泡了一杯從老家帶回來的綠茶。張四維品了一口,讚道:
“這茶真香,茶湯綠油油的,也極好看。”
張居正說道:“這是不穀老家夷陵州產的鄧村茶,鄧村地處高山,終年雲霧繚繞,因此,這茶味清香厚實。”
“是呀,”張四維其實不懂茶,但此時不得不裝內行,“咱品這味兒,倒是覺得強過西湖龍井。”
“難得你喜歡,”張居正笑道,“不穀這次帶了不少,待會兒讓遊七拿兩罐給你。”
“多謝首輔。”
張四維是嘉靖三十一年的進士。父親是山西富甲全省的大鹽商,舅父王崇古、同鄉王國光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他自己庶吉士出身,辦事通達幹練,也是一位能臣,高拱任首輔時,就對他非常器重。論年齡,他隻比張居正小三歲,但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看上去倒像是個晚輩。張居正見怪不怪,扯過閑話後,便破題兒問道:
“聽說呂調陽給皇上遞了本子,請求致仕?”
張四維沒想到張居正一上來就問這個,閣臣之間向來關係微妙,他隻得謹慎答道:
“確有其事,首輔離開的這三個月,呂閣老向皇上遞了兩道手本。”
“他的決心挺大嘛!”
“呂閣老有病,往常是冬天才犯的哮喘,現在大熱天也犯,坐在那裏就像扯風箱似的,每每開口說話,先聽得喉嚨裏一陣痰響。”
“呂閣老有六十二歲了吧?”
“大概是。”
“依我看,呂閣老請求致仕,原是有心病。”
“心病?”張四維眼神裏露出驚詫。
“是啊,心病!”張居正臉上雖掛著笑容,射向張四維的目光卻是火辣辣的,“去年十月,不穀父親去世,皇上要不穀奪情,惹起一場風波。不穀在家守製,翰林院那幫年輕詞臣,穿著大紅袍子擁到內閣,要呂閣老坐上正位取代不穀。這是一場鬧劇,責任在那些詞臣而不在呂閣老。但這件事發生之後,呂閣老見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穀從來就沒有責怪他。呂閣老是老實人,我猜他請求致仕,當由這件事而引發。”
張居正一番表白,張四維心裏頭不敢讚同,他知道翰林院詞臣擁戴呂調陽取代首輔的事,張居正聽說後非常震怒。在家守孝三七之後來到內閣,見了呂調陽還是臉色鐵青,幾天都不說話。嚇得呂調陽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申,想表明心跡又找不到辦法。但首輔現在卻如是說,這也是一種姿態——大凡勝利者,對無力反抗的弱者總是表現得寬宏大量。從內心來講,張四維同情呂調陽,但他審時度勢,覺得與其得罪張居正,還不如得罪呂調陽。想了想,他趁機挑撥說:
“首輔對呂閣老的評價,極為允當,但依下臣看來,呂調陽此次請求致仕,還另有所因。”
“啊,還有什麽原因?”張居正問。
“這次首輔回鄉葬父,呂閣老猜想可以臨時執事,那幾天,看他臉上還掛著些喜氣兒。後來,皇上給內閣發來聖諭,一應大事仍須首輔酌處裁定。呂閣老聽了,什麽也沒說,就寫了奏本,申請致仕。”
“皇上要這樣做,並不是不穀本人的意思,呂閣老又何必多心?”張居正蹙著眉頭,言語中頗有責怪之意,接著又說,“呂閣老不肯值事,在外人看來,也有推卸責任之嫌。皇上要從太倉調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這是明顯不合規矩的事,不單呂閣老,就是你們餘下三位輔臣,也都不置一詞,難道這也是無章可循的大事?也得我親自處理不可?”
張居正唇槍舌劍,雖然責備的是呂調陽,卻把張四維等另外三位閣臣也捎了進去,張四維臉紅紅的,低聲支吾道:
“呂調陽是次輔,他不表態,咱們站出來說東道西,豈不有越俎代庖之嫌?”
張居正聽了這句話,半晌不吭聲。通過幾天的了解,對於三個月來京城發生的一些大事,他多少心裏有底。四位閣臣中,呂調陽倒有一多半時間不入閣當值,餘下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三位,雖然每日準時到閣辦公,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碰到稍稍有些棘手的事情,要麽六百裏加急把公文傳到江陵,要麽就暫時壓置等待他回來處置。張居正雖然對閣臣們擅權始終抱有警惕之心,但對他們這種遇事推諉不擔責任的做法卻是更為惱火,他決定趁機將張四維敲打敲打,便言道:
“這三個多月來,內閣真正辦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你主持的度牒發放了。”
一聽到“度牒”兩個字,張四維眼皮子一跳,幹笑道:“這是件小事兒,下官做起來,倒也不費周折。”
“周折倒不費,但卻壞了朝廷的規矩,”張居正口氣嚴厲起來,“你們說大事須得由我裁奪,一下子增加一千份度牒,這件事情大不大,為何事先不讓我知道,嗯?”
張四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增加度牒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已經六年沒有發放度牒了,各地擁到京城來希望得到度牒的僧人,怕有上萬人。不少當路政要幫著說話,原定度牒數額實在不夠,下臣便就近請示次輔呂閣老,由他具名上奏皇上,皇上也就開恩,準了呂閣老所請,多給了一千個名額。”
張居正冷笑一聲,言道:“你不是說呂閣老不肯擔責任嗎,這一回怎麽如此積極?”
“呂閣老大概想著這是件小事。”
“你呢,你也認為是小事嗎?”
“是的。”張四維聲音很低。
張居正雖然對這件事不高興,但在他急需要處理的事情中,這的確是一件拈不上筷子的小事。他之所以要在今晚上特別提出來,目的是給張四維一個訓示。此刻他瞅著一臉緊張的張四維,語重心長地說道:
“入閣之前,你也當過禮部尚書,應該知道發放度牒究竟是不是小事。自古以來,僧道兩教,既不可絕情剿滅,也不可慫恿提倡。我大明開國的洪武皇帝,雖然當過三年和尚,但柄國之後,對和尚道人梵緇之輩采取的國策是限製。唐宋元三朝,基本上都有大和尚或大道士被皇帝聘為國師。唯我明朝,絕沒有這類怪事發生。龍虎山道教,在前朝被奉為張天師,這名號被洪武皇帝革掉,改為真人。他說:‘天至高至貴,安得有師?’這一問真是振聾發聵洞徹肺腑。自洪武之後,和尚道士各有一個得到了一品人臣的崇隆之位。和尚是姚廣孝,他位極人臣並不因為他是和尚,而是因為他是永樂皇帝的軍師,是第一號靖難功臣。第二個是道士陶仲文。世宗皇帝晚年好齋醮,不但滅佛,還把道教捧到天上。陶仲文以丹符方術取得世宗信任,竟然當到了禮部尚書,並襲一品少師勳銜。這陶仲文是湖廣黃州府人,說起來,還是不穀的同鄉。他得寵時,不穀正在國子監任司業,曾同他見過幾次麵。他那時極得世宗信任,就連首輔嚴嵩都畏他三分,多少無恥官員都紛紛巴結討好他,想他在世宗麵前幫忙說好話,以圖升官。不穀則對這個人沒有任何好感。心想此等妖孽列於公卿之上,實乃是朝廷的不幸。世宗去世前兩年,這陶仲文病死在任上。世宗皇帝居然給了他賜祭九壇的殊榮,並繼續寵信他的黨羽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之流。直到世宗駕崩,時任首輔的徐階才把這五個人緝拿歸案問成死罪,一時間士林莫不拍手稱快。穆宗皇帝即位,便降敕收了前朝皇帝賜給龍虎山張真人的二品銀印,改為六品提點。去年,張真人跑來北京活動,希望恢複二品待遇,連李太後都被他說動,不穀則向太後陳述利害,不同意更改穆宗旨意,此事遂罷。”
說到這裏,遊七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張居正便停下話頭問他:“你有何事?”
遊七答:“湖廣學台金學曾有急信送來。”
“信呢?”
“在這裏。”遊七說著走進來遞上一封信劄。
“知道了,你去吧。”張居正隨手把信放到書案上,看到遊七躡手躡腳離去,他瞄了瞄一直在凝神靜聽的張四維,又接了方才的話頭繼續言道:“不穀舉了前朝的兩個例子。其意是說明釋道兩教,若能善於引導,則有補於國事;若任其泛濫,勢必成為大患。姚廣孝雖享有國師之名,但他外釋內儒,從沒有以一己之權而為緇衣羽流之輩謀取任何私利。因此,後世當道者仍對他尊崇有加。陶仲文則不一樣,此人以邪術進讒,惑亂聖主,把一個垂治天下的朝廷搞得亂七八糟。古言道,‘楚王好細腰,後宮多餓死’,就因為陶仲文攛掇著世宗皇帝燒灶煉丹,導致整個一座京城烏煙瘴氣。不單鍾鳴鼎食的王侯將相之家,就是一些升鬥小民,為了向皇上看齊,也都爭相仿效。一時間,不單酒樓茶肆,就是部院衙門廟堂之上,人們津津有味談論的,都是荒誕不經的齋醮之術。一心為民勤於政事者得不到拔擢重用,而那些迎合世宗皇帝呈獻祥瑞探研青鳥之術者,反而都能服蟒腰玉。那些年,大明王朝真是露出了衰敗之象。
“好在穆宗警醒,在徐階、高拱等幹練大臣的主持下,一掃妖氛,釋道兩教才恢複正常。不穀吸取前代教訓,認為這世道既不可無和尚道士,又不可太多和尚道士;既不可作踐和尚道士,又不可追捧和尚道士。總之得有一個度。所以,我們既不學世宗滅佛,亦不學唐肅宗佞佛。做到這一點,首先要控製的,便是和尚道士的人數。不穀出掌內閣之後,改度牒發放三年一次為六年,每次隻發度牒兩千份,這本來已成定規,你們照辦就是。誰知道這第一次的度牒發放,就讓你們破了規矩,一下子增加了一千名!”
張居正大處著眼一番宏論,張四維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但也隻能呆著臉癡嗬嗬地聽,待張居正住了口,他連忙屈一屈身子說道:
“下官督辦度牒的事,原隻想人情太多,各省都有人幫著說情,故向呂閣老請示,能否上本奏明皇上多要一千個名額,卻沒有想到這裏頭牽扯到朝廷的大政方針。首輔方才高屋建瓴的一席話,讓下官如灌醍醐。說起來,這事也不能全怪呂閣老,下官也有責任,跟著首輔辦事,下官每每感到力不從心,常有綆短汲長之虞。”
張四維明裏是承擔責任,暗裏卻是向張居正表示忠心。張居正看穿了他這點小把戲,言道:
“在世人眼中,你張四維也是一個能臣,綆短汲長之虞,你倒不應該有。你主要的問題是患得患失,心裏頭小九九太多,不穀這麽說,也許言重了。”
“不重不重,”張四維紅著臉答道,“下官將度牒的事辦砸了,愧對首輔的信任。”
“這事情若是認真追究,你倒沒有主要責任,上有呂閣老,下有褚墨倫,這也是你張四維的精明之處,點子是你出的,但責任卻由別人來擔,”張居正談笑之間說出了問題的要害。在張四維癱了氣性如坐針氈之時,他又話鋒一轉言道,“不過,這件事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飯,拿了度牒的和尚們已回到各省,若是推倒重來難度太大。如果糾錯,也隻能等到六年之後,下一次頒發度牒了。因此,你盡可放心,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不過,你要轉告褚墨倫,叫他好生辦事,再有差錯,必定新賬老賬一起算。”
最後這幾句話,明裏點的是禮部度牒司主事褚墨倫,實際上是說給他張四維聽的。張居正采用軟硬兼施又拉又打的辦法羈縻人心,讓跟著他的人既有盼頭又有怕處。如此一來,身邊的閣臣縱然經綸滿腹,卻也隻能唯唯諾諾。
一番談話,張四維悶出了一身臭汗,他感到見皇上也沒有這麽緊張過,好在首輔終於有了個態度——度牒之事不予追究。他心裏如釋重負,剛說站起來告辭,張居正把他攔下,說道:“不穀約了萬士和來,你幹脆多坐一會兒,一同見見。”
萬士和是新任禮部尚書,他原是南京禮部堂官,北京禮部尚書馬自強入閣後,張居正便將他調來北京接任。張四維猜想張居正約見萬士和是為湖廣學政金學曾捕捉何心隱一事,此事在北京已是傳得沸沸揚揚。但張居正既不挑明,張四維也不敢多嘴來問。這時,小書童端上兩小碗蓮子羹請兩人品嚐。張居正一邊喝著,一邊漫不經心言道:
“呂閣老看來是鐵了心要致仕了,子維兄,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
張四維正要誇讚蓮子羹,卻沒有想到張居正談這麽緊要的話題。他頓時一愣,琢磨著該如何回答:呂調陽比他早入閣三年,因此論資排輩坐在次輔的位子上。如果呂調陽一致仕,那麽這次輔就非他莫屬了。再往下推理,一旦首輔有個三長兩短,接替首輔的第一人選便是次輔。當年嚴嵩取代夏言,徐階取代嚴嵩,高拱取代徐階,張居正取代高拱,莫不都是從次輔的位置上扳倒首輔而代之……從內心深處講,張四維巴不得呂調陽早一天離開京城,這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登上次輔之位。但這樣一種心情又怎能在張居正麵前表露?他咽下一口蓮子羹,擺出一臉為難的神色,言道:
“首輔,容下官冒昧提一個建議。”
“你說。”
“千萬不要讓呂閣老致仕。”
“為何?”
“呂閣老這六年來協助首輔辦事,總還是盡心盡意,加上他生性淡泊,從不招惹是非,僅這一點就為他人所不及,實屬難得。”
張居正眼神裏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許,他隨便拈出這個話題,本是想試試張四維的心術。“看來,他還不是那種過河拆橋見利忘義之人。”張居正心下忖道,遂悠悠一笑說:
“呂閣老是書生意氣,他既然患病,就讓他在家多療養一段時間,致仕的事,皇上是何態度?”
“皇上把呂閣老的奏本留中,據下官推測,皇上也是等首輔回來處理。”
“呂閣老不能致仕,至少我不能同意。”張居正回答得堅決。
“首輔寬宏大量,”張四維說著拿眼覷著張居正,見他臉色和緩已不似方才那般嚴峻,便鬥膽說起“體己”話兒來,“首輔,有一件事情下官一直想告訴你,卻又難於啟齒。”
“什麽事,值得你這麽神神道道的?”張居正笑著問。
張四維車過腦袋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通連書房與花廳的過道上寂寂無人,他才小聲言道:“下官聽到了一點關於玉娘的消息。”
“什麽,玉娘?”張居正一聽玉娘這個名字,頓時渾身打了一個激靈。去年秋天,玉娘不辭而別,張居正曾令積香廬主管劉樸到處尋找,均無結果。奪情風波發生後,玉娘曾托人送來祭奠的哀詩一首,也是來無影去無蹤。玉娘初初離開的那段日子,張居正真正品嚐到了唐玄宗那種“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淒苦之情。隨著時間推移,他才逐漸擺脫頹廢的心緒。但一人獨處時,玉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嬌羞身影總還是在腦海裏浮現。這份時間愈久發酵愈濃的思念之情,他很難與別人道及。現在,張四維竟然主動說起他的“隱私”,怎不讓他大吃一驚。
“下官也是偶爾聽說玉娘的消息的,”張四維一副討好的樣子,莊重地說,“她已離開了京城。”
“去了哪裏,是不是回到了江南?”張居正急切地問。
張四維點點頭,答道:“今年春上,有人在應天府丹陽縣見到了她。”
“丹陽縣,她跑到丹陽縣幹什麽?”
“去年因棉衣事件被處死的邵大俠,就是丹陽縣人氏,”張四維說著頓了頓,見張居正表情無甚變化,又接著言道,“邵大俠死後,他的家人將他的遺骸運回丹陽老家安葬,玉娘去那裏,就是為了去邵大俠的墳前祭奠。”
張居正半晌默不做聲,忽然長歎一聲言道:“玉娘雖為小女子,卻不避利害知恩必報,真乃有巾幗英雄之風。”
關於玉娘和邵大俠的關係,張四維早有耳聞。此時見首輔的樣子似乎有些傷心,便勸慰道:
“玉娘畢竟是小女子,雖知恩必報但不識大體。邵大俠將她在青樓贖身,這是恩。但首輔以一人之下、萬民之上的顯赫身份,對她如此珍愛,更是結草銜環也難以回報的大恩。玉娘為了報邵大俠的小恩,而辜負了首輔的大恩,這於常理上說不過去,再說,邵大俠是朝廷的欽犯,她前往祭奠,豈不是與首輔作對?”
張居正不同意張四維的議論,駁道:“子維兄剛才數落了玉娘一大堆的不是,豈知這正是玉娘的可愛之處。她的腦子裏麵隻有情,隻有恩,卻沒有首輔、欽犯這些概念。比起官場的勢利眼來,玉娘才算真正的超凡脫俗。”說到這裏,張居正情緒激動起來,他起身踱到窗前,眺望深邃的夜空,仿佛要從茫茫河漢裏找到玉娘的行蹤,“玉娘出走,是因為不穀傷了她的心。她聽說邵大俠被抓,曾央求我設法救他,不穀知道邵大俠是玉娘的恩人,但我怎麽能因私情而廢公理呢?因此斷然拒絕了玉娘的請求。後來,她聽說邵大俠已被明正典刑,於是對我徹底失望,顧自離開了積香廬。”
往常,首輔的這份“隱私”雖然有不少官員私下議論,但多半隻當是緋聞。今天,張四維眼見到張居正對玉娘一往情深的表情,內心不免受到了感動,他言道:
“首輔,要不,下官派人去把玉娘找回來。”
張居正猛地一轉身,目光灼灼盯著張四維:“玉娘如今像浮萍一樣,你能找得到她嗎?”
“一個弱女子,能跑到哪裏?”張四維笑道,“順藤摸瓜,沒有找不到的道理。”
張居正垂下眼瞼,撫了撫飄然長須,不無惆悵地說道:“李商隱寫過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玉娘既然絕情而去,也許,我和她的緣分就到此結束了。從此天各一方,重逢又有什麽意義!”
“玉娘可能是一時衝動,下官相信她對首輔肯定還有刻骨銘心之愛,隻要能找到她,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
“不必了,”張居正搖搖頭,“既然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張四維仔細看時,隻覺張居正的表情,已從“柔情丈夫”變成了“鐵麵宰相”,他越發感到張居正的高深莫測。兩人一時無語,正當書房陷入難堪的沉默時,遊七又匆匆進來稟告:
“老爺,禮部大宗伯萬士和大人到了。”
“走,子維兄,我們去客廳見萬大人。”
張居正說著,從書案上拿起那封金學曾急遞來京的信函。張四維瞅了瞅信封上赫然蓋著的湖廣學政衙門的關防,便趁機小心問道:
“首輔,見了萬大人,咱們議什麽?”
“議一議查禁全國私立書院的事。”
張居正回答得輕描淡寫,但張四維卻感到驚雷貫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