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散班後,高拱回到家中,沒想到又出了一件事令他心神不安。
進得家門,高拱卸去官袍換上便服,剛在書房坐定,高福就喜滋滋地拿過一封信,雙手遞給高拱,低聲說道:“老爺,這是邵大俠派人送來的信。”
“哦!”
高拱答應一聲,立馬將那封緘口的密劄拆開,抽出一張信箋來看,上麵隻有簡簡單單的兩行字:
李花南嶽謝去
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已約略猜出這兩行字中的“玄機”,但心中仍不敢肯定,便問高福:“邵大俠人呢?”
高福答道:“聽說他已回到南京,隻是派了一個人送來這封信。”
“送信人呢?”
“也走了。”高福看出高拱心情焦急,又趕緊補充道,“送信人說,李延已在衡山福嚴寺後頭的極高明台上自盡了。”
“什麽?你說什麽?”高拱連連追問,他仿佛沒聽清楚,或者說聽清楚了不敢相信。
高福又重複了一遍。高拱一時驚得合不攏嘴,愣了半晌,又撿起案台上的那張信箋看了看,說道:“李花南嶽謝去,大概指的就是這件事了,送信人說,李延是怎樣自盡的?”
高福略作遲疑,答道:“送信人並未詳細敘說,隻說是吊死在一棵老鬆樹上。”
“什麽吊死的,我看八成是被邵大俠幹掉的,這個邵大俠,做事也忒狠毒。”
說這話時,高拱一臉沮喪。他不由得回憶起那天晚上在死牢裏與邵大俠秘密會見時的情景。當他說明請邵大俠幫忙時,邵大俠就明顯流露出殺人滅口的意思。他雖然表示了反對,但因沒有想到邵大俠這種江湖人士的行事風格,故釀成今日這種後果。一想到自己可能成為殺害李延的間接凶手,高拱的心頭便一陣陣發緊。這其中許多謎團隻有與邵大俠見麵時才能解開,高拱便問:“這個邵大俠,為何不肯來京見我?”
高福答道:“我問過送信人,他說他家主人離家時間太長,擔心南京方麵的生意,故從衡山下到嶽陽後,從那裏雇了一條船,直接回南京了。”
“哦,是這樣。難怪信上還有一句話,遊子歸去來兮。”
高拱說罷,便把那張信箋揉皺燒了。人既然已經死了,怪誰也都沒有用。何況高拱心底也清楚,邵大俠這麽做,也是為了他的徹底安全。心裏頭經過一陣痛苦的煎熬,高拱又恢複了平靜,一門心思又回到了現實:打從隆慶皇帝駕崩,宮廷內外局勢已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隆慶皇帝在位時,凡事都依賴高拱。現在情形卻不一樣,新登基的小皇帝還不能單獨問政,凡事都得要母後李貴妃裁決。這李貴妃對馮保甚為依賴,而馮保又是他高拱的死對頭。如今馮保已出掌司禮監大印,這無疑使得高拱暫處下風。他最擔心的是,馮保與張居正聯手,這樣就使得他這位“天字一號樞臣”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想到這裏,高拱便記起了隆慶皇帝去世後三日,他與高儀在內閣值房裏的一次談話。
那天下午,大約未牌時分,高拱正在閱處禮部送來的恭請太子登基即皇帝位的《勸進表》,大理寺卿穀正雨前來求見,向高拱報告,刑部張榜通緝的妖道王九思,早被馮保手下暗中捕獲,如今關在東廠牢裏。一聽到這消息,高拱心裏頭酸溜溜的,於是踅進高儀的值房,把這消息告訴他。高儀聽了,半晌不做聲。過了許久,才輕聲問道:“首輔打算怎麽辦?讓刑部和大理寺去東廠要人?”
高拱歎一口氣,答道:“捕緝之事,理歸刑部,問讞斷案之責,在大理寺。像王九思這樣轟動朝野的欽犯,理該交三法司處理,隻是馮保搶了這個頭功,斷不會放人的。”
“首輔所言極是,”高儀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蹙著眉頭說,“我看這個馮保,早就派人把王九思盯死了,他這麽做,主要還是衝著孟衝來的,朝廷內外都知道,是孟衝把王九思這個妖道引薦給皇上的。”
“偏偏張居正……”
高拱欲言又止,高儀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說:“我知道首輔要說什麽,偏偏張居正當街捉拿王九思,又是你首輔下令放了。”
“這可是皇上的旨意。”
“如今皇上賓天,還有誰能夠證明呢?”
高儀與高拱是多年的同事朋友,所以說話不存芥蒂。高拱也意識到自己在這件事的處理上有些窩囊。如今被高儀戳到痛處,臉色不禁難堪起來,不由得咕噥一句:“豫南兄,你是知道的,我素來不喜歡妖道神漢這一類人,像綠頭蒼蠅一樣,在皇上身邊旋來旋去。”
高儀點點頭,答道:“首輔的人品我是知道的,隻是這種辯解已毫無意義。依在下看,你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處理與馮保的關係。”
“馮保?”高拱像被蠍子蜇了一口,厭惡地說,“我為何要和他處理關係?”
高儀苦笑了笑,說道:“難道首輔你真的沒有看出來,馮保是登極幼主多年的大伴,他取代孟衝出掌司禮監,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高拱哪能看不出這個趨勢,他隻是不願意接受罷了。高儀這麽一說,他的心情越發變得沉重,愣了一會兒,不由得感歎道:“皇上英年早逝,把社稷風雨,留給了你我兩個顧命大臣。”
高儀沉默良久,歎口氣說:“天道六十年一個輪回,此言不虛也。”
“豫南兄這感慨為何而發?”高拱問。
高儀緩緩道來:“六十年前,正是正德初年,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劉瑾,深得武宗皇帝的信任。那時的內閣也是三位大臣,一個是河南人劉晦庵,一個是浙江人謝木齊,一個是楚人李西涯。那三個內閣大臣的籍貫,竟然同我們三人的一模一樣,你說巧也不巧。更巧的是,那個楚人李西涯狠毒非常,他與劉瑾內外勾結,狼狽為奸,一年之內,竟把首輔劉晦庵、次輔謝木齊全部排擠出內閣。”
標榜“以史為鑒”的高拱,對這段曆史也是相當的熟悉。高儀話音一落,他就補充說:“天道輪回,也有不盡相同的地方。那時,武宗皇帝繼位時十五歲,而當今太子才十歲。那個李西涯勾結劉瑾,卻還曉得掩人耳目,這個人,”高拱指了指張居正的值房,“與馮保沆瀣一氣,卻是明目張膽的。我在內閣說一句話,馮保那邊立刻就知道了,你說可恨不可恨。”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高儀感歎道。
“依老兄之見,現在應該如何?”高拱試探地問,接著歎一口氣說,“我真想上本乞休了。”
高儀沉思了一會兒,說:“先皇龍馭上賓,幼主尚未登基,你若上本要求致仕,則有負於先皇之托,這是不忠,做不得。繼續當首輔,又因內外掣肘,難免大權旁落,你也難濟國家大事,做這種官也就沒有意思,你也不肯做。這叫進不得,退不得,兩難啊!”
高拱見高儀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頓時強性又發了,說:“公大概不會忘記顧命之時,老夫的慷慨陳詞。我所言‘生死置之度外’,就是看到勢不可為,準備以死報效先皇。”
“元輔既有這等決心,實乃皇上之福,國家之幸。不過,古人明哲保身之訓,元輔還應記取。”
“張居正與馮保勾結之勢已成,老夫要據正理,存正法,維護朝綱,又怎樣能夠明哲保身呢?”
高拱這股子勇於任事的氣概,倒是令高儀敬佩,但他也感到高拱的褊狹,如此行事肯定要吃大虧,故委婉地說:“元輔,你和張居正也曾經是誌同道合的密友啊!”
高拱長歎一聲,說:“過去的事,還提它幹什麽?”
“你現在一掌擋雙拳,很難應付,若能和太嶽重歸於好,單隻中宮作梗,事情就要好辦多了。”
高拱當時沒說什麽,但事後細想,覺得高儀的話很有道理。不管怎麽說,張居正畢竟和自己曾經是風雨同舟的盟友。現在,若要兩人捐棄前嫌,修複友誼,看來並非易事。但對張居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心存顧忌,不敢和馮保聯盟,卻還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在這幾天,他一改僵硬的態度,又開始籠絡張居正。不管收效如何,至少又恢複了和好如初的形象。安頓好張居正這一頭,他正在想如何盡快拔掉馮保這顆眼中釘,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中旨頒到了內閣。
明代的內閣與司禮監,本來就是一個互相製約的關係。如果說內閣大臣是皇帝的私人秘書,那麽司禮監掌印及秉筆太監則是皇上的機要秘書。各府部衙門進呈皇上的奏本到了司禮監後,按常規都會轉到內閣,內閣大臣拿出處理意見,另紙抄寫再呈上禦前,這個叫“票擬”,也叫“閣票”。皇上如果同意內閣的票擬,再用朱筆抄下,就成了諭旨,俗稱“批朱”。司禮監名義上的職權是掌理內外章奏及禦前勘合,照內閣票擬批朱。事實上他們的職權,可以無限地擴大。對於內閣票擬的諭旨,用朱筆加以最後的判定,這本是皇帝自己的事,但若碰上一個不負責任的皇帝,“批朱”的大權就落到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的手中。這樣,內閣的票擬能否成為皇上的諭旨,則完全取決於司禮監掌印。高拱任首輔期間,司禮監先後有陳洪、孟衝掌印,由於他們都是高拱推薦,加之隆慶皇帝對他這位在裕王府擔任了九年侍講的舊臣倚重甚深,所以內閣的票擬,都能夠正常地得到“批朱”。現在卻不同,馮保本是高拱的死對頭,加上新登基的皇帝又是個孩子,馮保完全有可能為所欲為。高拱因此又聯想到武宗皇帝時的那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由於他深得武宗信任,獨擅“批朱”大權,甚至把章奏帶回私宅,和妹婿孫聰、食客張文冕共同批答。一時間內閣竟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劉瑾成了事實上的皇帝。天下官員與他的關係是順者昌,逆者亡,賣身投靠者飛黃騰達,誰敢對他言一個“不”字兒,輕則貶斥到瘴疫之地,重則杖刑棄市。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高拱意識到馮保有可能成為第二個劉瑾。與其聽任發展,坐以待斃,不如趁他立足未穩,奮力反擊,這樣或可為社稷蒼生除掉一大隱患。
思來想去,高拱決定給新登基的小皇帝寫一份奏疏。他吩咐書童磨墨抻紙,自己則在書房中負手踱步,考慮文句。俄頃,書房裏墨香彌漫,高拱也大略打好腹稿,回到案前,拈起那管精致的羊毫小楷,在專用的內閣箋紙上開了一個頭:
大學士高拱等謹題:為特陳緊切事宜,以仰裨新政事。茲者恭遇皇上初登寶位,實總覽萬機之初,所有緊切事宜,臣等謹開件上進,伏願聖覽,特賜施行。臣等不勝仰望之至,謹具題以聞:
寫到這裏,高拱擱住筆,他的腦子裏浮出新皇上一張孩子氣十足的臉。昨日在文華殿接受群臣的勸進時,竟不知如何答對。每逢必須答話時,便從袖子裏掏出一遝紙條,一張一張翻揀,找出一張合適的來,像背書一樣念出,這些條子上的語句,一聽都是馮保的口氣。高拱覺得這是首要解決的問題,於是寫道:
一 祖宗舊規,禦門聽政,凡各衙門奏事,俱是玉音親答,以見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預也。隆慶初閣臣擬令代答,以至入主玩愒,甚非事體。昨皇上於勸進時,荷蒙諭答,天語莊嚴,玉音清亮,諸臣無不忭仰。當日即傳遍京城,小民亦無不欣悅,其所關係可知也。若臨時不一親答,臣下必以為上不省理,政令皆由他人之口,豈不解本若無?今後令司禮監每日將該衙門應奏事件開一小揭帖,明寫某件不該答,某件該答,某件皆某衙門知道,及是知道了之類。皇上禦門時,收拾袖中,待各官奏事,取出一覽,照件親答。至於臨時裁決,如朝官數少,奏請查究,則答曰:“著該衙門查點,其糾奏失儀者,重則錦衣衛拿了,次則法司提了問,輕則饒他。”亦須親答如此,則政令自然精彩,可以係屬人心。伏乞聖裁。
這一段寫下來,高拱的思路才通透。他決定就衙門聽政,設案覽章,事必麵奏,按章處事,章奏不可留中,這五件要緊事逐一闡發觀點。由於想到新皇上是個十歲的孩子,他一反過去奏疏那種咬文嚼字的文體,而改用平易的口語。寫到按章處事這一節時,他又想到今天下午的那道繞過內閣的“中旨”,不禁再次怒火攻心,於是奮筆疾書:
三 事必議處停當,乃可以有濟,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經議處,必有差錯。國朝設內閣之官,看詳章奏擬旨,蓋所以議處也。今後伏乞皇上,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票擬上進,若不當上意,仍發內閣再詳擬。上若或有未經發擬徑自內批者,容臣等執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當而亦可免假借之弊。其推升庶官及各項陳乞與一應雜本,近年以來,司禮監徑行批出,以其不費處分而可徑行也。然不知推升不當,還當駁正。或事理有欺詭,理法有違犯,字語有乖錯者,還當懲處。且章奏乃有不至內閣者,使該部不複,則內閣全然不知,豈不失職?今後,伏望皇上命司禮監除民本外,其餘一應章奏,俱發內閣看詳。庶事體歸一而奸弊亦無所舛矣。伏乞聖裁。
這一節的內容,明眼人一看就知,就是要剝奪司禮監的權力,不給馮保幹政留有餘隙。
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多時辰,高拱終於寫完了一篇數千言的奏疏,又反複看過兩次,覺得所要表述之事盡在言中,這才放下心來,在淡黃的絹絲封麵上,恭恭敬敬題上了“陳五事疏”四個字。
把這一切做完,不覺已到了戌牌時分,高拱感到手臂有些酸累,站起身來甩甩手,這才發現高福一直站在身邊。
“你怎麽還待在這兒?”高拱問。
“老爺這一晌太累,今兒個回來,晚飯都來不及吃,又伏在桌上寫了這一兩個時辰,老夫人不放心,著我來看看。”
高福說著,把一直捧在手中的一杯參茶遞了上來,高拱接過呷了一口,這才感到饑腸轆轆。放下茶盅,伸了個懶腰說道:“你去招呼廚師,炒兩個菜,弄一壺酒,就送到這書齋裏來。”
“是。”
高福躬身退下,不想被從外麵跑進來的書童撞了個趔趄。
“何事這麽慌張?”高拱問。
書童也為自己的冒失感到不好意思,避過一旁,向高福表示歉意。高福一把扯住書童往門外拉,書童拗不住,隻得扭過腦袋望著高拱。
“慢著!”
高拱一聲喊,已經走出書房門的高福隻好停下腳步,高拱踱到門口,問書童:
“你好像有事?”
“回老爺,”書童畏葸地覷了高福一眼,囁嚅著說,“戶部張大人,在外頭客廳裏,已經坐了一個多時辰了。”
“哦,為何不早說?”高拱有些生氣了。
“這……”書童語塞。
高福趕緊搶過話頭回答:“這個不怪他,是我不讓稟報的,老爺太累。”說著回頭斥責書童,“不是讓你把張大人勸走嗎,怎麽還沒走?”
書童委屈地答道:“他不肯走,說今晚上非見老爺不可。”
兩人還在爭論著,高拱卻已邁出門檻,搡開兩人,徑自穿過內庭走向客廳。
“養正兄,對不起,害你久等了。”
高拱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先已傳了進來。正坐在紫檀椅上百無聊賴的戶部尚書張守直,這時站起來拱了拱手,麵有慍色地說道:“元輔,我唐突造訪,實乃事出有因,你的管家說你很累,不想傳達。我對他說,我就是在這裏等到天亮,也要見到元輔。”
高拱幹笑了笑,歉意地說:“手下人不懂事,多有怠慢,還望養正兄見諒。”
張守直看到高拱一臉倦容,發黑的眼圈裏布滿血絲,一副花白的長髯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心中的那一股子窩火頓時消失,而換為敬仰與憐憫之情。
“元輔,我知道你這些時的確很累……”
“養正兄,”高拱揮手打斷張守直的話頭,“你今夜一定要見我,是不是為那二十萬兩銀子的事?”
“正是,”張守直點點頭,困惑地說,“散班後,雒遵跑來敝舍,說元輔讓他轉告,明日撥二十萬兩太倉銀給李貴妃,用來製作後宮嬪妃的頭麵首飾,此事當真?”
“的確當真,是我讓雒遵急速到你府上轉告。”
高拱回答堅決,張守直吃驚地望著他,思忖片刻,才鼓起勇氣問道:“元輔可還記得前年馬森去職的事?”
“馬森?”
高拱一愣,頓時垂下眼瞼,默不作聲。
卻說前年的元宵節,隆慶皇帝帶著後宮眾位嬪妃一起在皇極門前看鼇山燈。瞅準隆慶皇帝看燈看在興頭兒上,坐在他身邊的李貴妃趁機說道:“皇上,你看看眾位嬪妃戴的頭麵,是不是都太舊了。”隆慶皇帝扭頭朝眾嬪妃掃了一眼,的確沒有一件頭麵是新款,心中也甚為過意不去。這才記起登基四年,還沒有打製頭麵首飾賞賜後宮。第二天,便下旨戶部撥四十萬兩太倉銀購買黃金珠寶,為後宮眷屬打製一批首飾,但這件事遭到了當時戶部尚書馬森的抵製。馬森上疏暢言國家財政的困難,國家一年的財政收入隻有二百多萬兩銀子,支出卻要四百多萬兩,僅軍費和治河保漕兩項開支,就要三百多萬兩。入不敷出,因拖欠軍隊餉銀而引起兵士嘩變的事也屢有發生。馬森在奏疏中列舉種種困難,希望皇上體恤國家財政困難,收回成命。隆慶皇帝雖然不大喜歡理朝,但對於曆年積存的財政赤字心裏還是清楚的。他平常也注意節約,比如說嬪妃們的月份銀子比起前朝來要少得多。他在南苑主持內侍比武射箭,一箭中的者也隻賞了兩個小芝麻餅。武宗皇帝也搞過同樣的一次比賽,得獎者最低是五十兩銀子。兩相比較,隆慶皇帝的小氣也創造了明代皇帝之最。但這次不一樣,隆慶皇帝已在鼇山燈會上向嬪妃們作了承諾,如不兌現,則有失皇帝的尊嚴。隆慶皇帝便駁回了馬森的上奏。馬森實難從命,隻好申請乞休,隆慶皇帝準旨。高拱推薦他的同年,時任南京工部尚書的張守直來北京接任馬森之職。張守直一到任,經過盤查家底,也感到實難從命。於是在征得高拱的同意下,再次上疏,婉轉陳述戶部的難處。這次隆慶皇帝作了讓步,主動減去三十萬兩,隻讓戶部拿出十萬兩銀子來。張守直還想上疏抗旨,高拱勸住了他,說皇上既已妥協讓步,總得給皇上一個麵子。張守直這才遵旨辦理。這筆銀子從太倉劃出之日,也是馬森離京回籍之時。當時在京各衙門官員有兩百多人出城為馬森送行,可見人心向背。
張守直現在又重提這件舊事,弄得高拱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接過侍者端上的茶呷了一口,睨了張守直一眼,慢悠悠問道:
“養正兄,你是不是想做第二個馬森?贏得那些清流派的一片喝彩?”
張守直好像被人踹了一個窩心腳,臉騰地一下紅了,急忙辯解道:“元輔,你不要把在下的意思理解錯了,我倆交情二十多年,難道你還沒看清楚在下的為人?我是那種貪圖虛名的人嗎?如果我想當第二個馬森,今晚上就不會來你的府上,我隻會明天一早,到會極門外去遞辭呈的折子。”
“那你提馬森做甚?”高拱逼問。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張守直喟然一歎,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道,“給李貴妃撥二十萬兩銀子,如果說不出一個正當的名目來,叫天下士人怎麽看待這件事情?”
“下午雒遵也是問名目的事,現在你還是問這個,難道雒遵沒告訴你?”見張守直垂頭不語,高拱又接著說,“曆來新皇上登基,都有一筆開銷,為後宮嬪妃定製頭麵首飾,這是朝廷大法,為官之人,誰不懂這個規矩?”
“正因為士人都懂這個規矩,所以我才擔心,不要讓人看出蹊蹺來。”
張守直平素是有名的和事佬,遇事極少與人爭執,可是今晚上好像成心要和高拱過不去,因此高拱感到別扭。放在別人,他的炮仗脾氣早就發作了,但因顧忌張守直是多年朋友,且也是年過六旬的人,故一味隱忍,接著張守直的話,高拱又冷冷地問了一句:
“養正兄,你這話是何意思?”
張守直體肥怕熱,碰巧這幾天氣溫驟升,客廳的雕花窗扇雖都已打開,卻沒有一絲風吹進來,害得他一直不停地搖著扇子,腦門子上依然熱汗涔涔。這會兒他一邊擦汗,一邊憂鬱地回答:
“元輔,你可別忘記了,今天登基的皇上,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哪有後宮嬪妃?”
高拱心中一咯噔,忖道:這倒是個疏忽。武宗皇帝登基時十五歲,也尚未婚娶,故免了頭麵首飾這一項開銷。當今皇上比他更小,若不找個合適的理由,就會給人留下話柄。他抬起右手慢慢摩挲著額頭,陷入了沉思……
“元輔。”張守直又輕輕喊一聲。
“唔?”高拱抬了抬眼皮。
張守直壓低聲音說道:“不才雖然愚鈍,但還是理解你的苦衷。你是想通過這二十萬兩銀子的頭麵錢,去爭取李貴妃的支持。”
“哦?”高拱勉強一笑,“你是這樣看的?”
“隻要這件事一成現實,京城各大衙門裏頭,都會這樣認為。如今皇上隻有十歲衝齡,今年春上才開講筵,哪懂什麽治國韜略,真正當家的,是皇上的生母李貴妃。在下早就聽說,這位李貴妃,是個極有主見的人。”
“她是很有主見,今兒皇上下的那道中旨,想必雒遵也都告訴你了。”
“講了,馮保出掌司禮監,又兼著東廠,權勢熏天啊,他的後台正是李貴妃。元輔要爭取她,原也是為了社稷蒼生,朝廷綱紀。”
“養正兄能看到這一點,也不枉是我的知友,”高拱蹙起眉棱骨,歎一口氣說,“你已看得清楚,我高拱向你討要二十萬兩銀子給李貴妃,並不存半點私心!至於你剛才說道,新皇上還是個娃娃,沒有後宮眷屬,這是事實。但卻忽略了一點,當今皇上是個孝子,先帝的嬪妃個個都在,為她們定做頭麵首飾,是先帝生前的未了之願。當今皇上定做頭麵首飾賞賜後宮,也是登基儀注題中應有之義。”
張守直收起撒扇一搗手心,說道:“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基業,講求的就是孝治天下。當今皇上定製頭麵首飾賞賜後宮,乃是出於孝道,嗯,這道理講得過去,隻是……”
高拱指望張守直說下去,張守直卻打住話頭,再也不吭聲。高拱隻得問道:“隻是什麽?”
張守直兩手一攤,哭喪著臉說:“元輔,戶部的家底你知道,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又哭窮,”高拱拉長了臉,說道,“一國財政都在你養正兄的掌握之中,就是掃箱子角兒,這區區二十萬兩銀子,也還是掃得出來的。”
“元輔既如此說,在下也沒有辦法。實話對你說了吧,上個月的太倉裏,還有一百八十多萬兩銀子。廣西慶遠方麵的軍費,解付了六十多萬兩,本來隻要四十多萬兩,是你元輔做主,多給了殷正茂二十萬兩。這個月先帝賓天和新皇上登基,兩個大典各項開銷,又花去了六十多萬兩,還有打通潮河與白河的漕運工程,這是為了把通州倉的糧食運來京城的大事,年初就定下來的,第一期工程款就得四十萬兩銀子,這也是先帝禦前欽定的。因為財政拮據,隻預付了二十萬兩,河道總督朱衡上折子催要了多次,定於這個月再解付二十萬兩,這道旨意也是內閣票擬上去的。我這裏說的,隻是幾個大項,還有一些小項開支,這裏幾萬,那裏幾萬,我就不必細說。總之,戶部手上掌握的,大約還有三十多萬兩銀子。如果再撥走二十萬兩,不要說疏浚打通潮白河的工程款無處著落,就是京城大大小小上萬名官吏的月俸銀,也找不到地方開銷出來。”
論及財政,張守直眉心裏蹙起了兩個大疙瘩,除了訴苦別無他話。高拱也知曉這些情況,平素他對財政收支也極為關注。能省的就省,如今年紫禁城中元宵節的鼇山燈,在他的提議和力爭下,就隻花了五萬兩銀子,較之往年的十五萬兩例銀,一下子就省了十萬。但這次卻不同,為了爭取李貴妃,這二十萬兩銀子是非花不可的。事情既然已經攤開來講,高拱也不便硬來,隻得推心置腹,以商量的口吻說道:“養正兄,你的難處我知道,但現在是大家和衷共濟,共渡難關的時候,朝廷的財政情況一年不如一年,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但眼下的政治局勢,比起財政情況,更是亂得一團糟。馮保已經取代了孟衝,還有人對我這首輔之位,也是覬覦既久,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那種地步,我的首輔當不成,戶部尚書恐怕也不會再是你養正兄了。”
高拱如此緩緩道來,張守直卻聽出了話中的弦外之音。他出任戶部尚書兩年多時間,曾有三份折子彈劾他,都因高拱從中袒護,他才有驚無險。特別是最近的一份,是廣西道禦史孫孝先寫的,言李延為了戶部能及時解付軍餉,曾向張守直行巨賄。折子送上之時,正值隆慶皇帝病重期間,高拱票擬,以“查無實據,不可妄奏”八個字把此事了結。張守直因此對高拱心存感激。他何嚐不知道,隻要高拱這個靠山一倒,他張守直立馬就要離開戶部尚書寶座,卷鋪蓋回家了。
“我也知道事態嚴重,”張守直訥訥說道,“方才說了一大堆難處,並不是我張守直搪塞元輔,不肯辦這件事,而是為了讓元輔把事體想得更為周詳妥當,不至於讓奸佞之人雞蛋裏頭尋骨頭,找出什麽岔子來。我明天就開出二十萬兩銀票來,潮白河工程款再拖一些時候,朱衡那邊,還望元輔曉以利害,不要讓他添亂。”
“這個請你放心。”高拱爽快答道,“朱衡那裏由我來說話,其實也拖不過一個月,隻要能穩住李貴妃,趕走馮保,事情圓滿結局,去哪裏找不回這二十萬兩銀子?再不濟,一道谘文下到兩廣總督行轅,讓殷正茂把二十萬兩銀子退回來就是。”
“這個恐怕難!”
“難在哪裏?”
“誰不曉得殷正茂愛錢如命,讓他退回銀票,無異於從猴子嘴裏摳棗兒,行不通。”
高拱不以為然地笑笑,說道:“這個就請你養正兄放心,孫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的巴掌心。”
兩人笑過,張守直起身告辭。
高拱與張守直兩人談話時,高福來客廳兩次,他本意是來催主人吃飯,但見兩人談話分外認真,便不敢從中打攪,直急得耍猴兒戲似的裏外到處亂竄。直到張守直離開,高福這才又前腳趕後腳地走進來,說道:“老爺,酒菜都備好了。”
由於餓過了頭,高拱這時反倒沒了胃口,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都子時了,還吃個啥,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泡個腳睡覺。”
高福嘴中答應“是”,卻是不挪腳,高拱掃了他一眼,說:“你還磨蹭個啥,快去呀?”
高福囁嚅著回答:“老爺,你老這麽餓著,身子骨吃不消哇。”
“你少囉唆。”
高福不管主人煩不煩躁,猶自絮聒下去:“老爺,今晚上這頓飯,是夫人親自做的。”
“哦,老婆子下廚了?”
“是呀,夫人見你這些時操勞過甚,過著饑一餐飽一頓的日子,也是心痛得不得了,所以今夜裏親自掌廚,做了幾樣平日你最愛吃的小菜,暖了一壺酒,就等著你品嚐。”
“老婆子呢?”
“做完菜,夫人感到累,先自睡了。”
高拱覺得夫人的情意難拂,於是吩咐:“既是這樣,就把酒菜搬到書房裏來,我喝上兩杯,解解乏。”
高福歡天喜地地下去。高拱回到書房不過片刻,便見高福提了食盒子進來,後頭還跟了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子。
“這個是誰?”高拱指著女子問高福。
高福避過一旁,朝那女子努努嘴,那女子大大方方走近前來,彎腰向高拱蹲了個萬福,媚聲說道:“老爺,奴家名叫玉娘。”
“玉娘。”高拱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隻是記不起來在哪裏聽到,於是對玉娘說,“你暫且出去一下。”
玉娘退了出去。
高拱問高福:“這位玉娘是哪裏來的?”
高福答道:“老爺,這位玉娘就是上次邵大俠來京時帶來送給你的。”
“哦!”
高拱這才記起那檔事情,邵大俠走後,高福把玉娘安頓在一處尼姑庵裏,每日裏有兩個小尼姑照顧她。高福曾向主人幾次提起,要他抽機會見見玉娘。高拱總是推辭,一來這些時朝廷接連發生大事,的確忙不過來;二來高拱也擔心京城人多嘴雜,在這非常時期,不要招來物議,事情就這麽擱下了。可是萬萬沒想到,玉娘卻在家中出現了。高拱頓時惱下臉來,斥責道:
“高福,你小子膽子也真大,竟敢把玉娘領到家裏來。”
高福急忙申辯:“老爺可不要錯怪小人了,這件事是夫人的主意!”
“夫人?”高拱一愣,“我那老婆子,她如何知道?”
“是,是小人告訴她的。”
高福於是講出事情經過:昨日,高拱離家後,夫人把高福找來,說道:“我看老爺這些時不但忙得腳不沾地,眉心上攢著的那兩個疙瘩也總不見消除,天曉得他有多少煩心事。你跟了他多年,主人並不把你當奴才看,而是情同父子。你總不成眼看老爺活得如此艱難,而不幫著他找些子快樂。”高福聽了也有同感,他冥思苦想一陣,終於鼓足勇氣把玉娘的事向夫人稟告了。夫人一聽,不但不生醋意,反而要高福把玉娘領回家來讓她看看,高福領命,今日把玉娘領進家門,夫人接見說了會子話兒,竟對這玉娘十分的喜歡,便吩咐留在家中侍候老爺。
聽罷原委,高拱笑了起來,說道:“我家這個老婆子真是開通,居然給老公拉皮條,既是這樣,就叫玉娘進來吧。”
高福轉身出門把玉娘領了進來,又把食盒子裏的酒菜拿出來擺好,這才退了出去,小心把門掩好。
高拱家中的書房同客廳一樣大,平素夜裏隻點一盞宮燈,光線不甚明亮。今夜裏書童按高福的吩咐把書房裏的四盞宮燈全都點燃,因此屋子裏明亮得如同白晝。借著亮熾的燈光,高拱仔細端詳坐在眼前的玉娘:隻見她穿著一襲素白的八幅羅裙,腰間數十道細褶,每一褶一道顏色,搭配得既淡雅,又別致,裙邊一二寸寬的地方,滾了大紅的花邊,看上去很醒目,讓人產生愉悅。也許是獨自麵對高拱的緣故,玉娘有些緊張,微垂著白膩如玉的鴨蛋臉,隻讓高拱看到一個梳裹得整齊的用金銀絲線綰成的插梳扁髻。
“玉娘。”高拱喊了一句。
“老爺。”
玉娘抬起頭來,隻見她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脈脈含情,抿著兩片薄薄猩紅的嘴唇,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些許的調皮與天真。麵對這麽一位不勝嬌羞的美人兒,高拱不免心旌搖**,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著玉娘的臉蛋不挪開。玉娘被看得不好意思,香腮上飛起兩朵紅雲,她躲過高拱的目光,站起身來說:“老爺,奴家給你斟酒。”
“好,你陪老夫喝一杯。”
高拱說著,趁玉娘挪步過來斟酒的當兒,伸手把她執壺的手摸了一把,他像摸到了滑膩的牛乳,周身頓時如同遭到電擊。在官場同僚中,高拱以不近女色聞名,可是今夜裏,他也忍不住失態了。
“老爺,奴才敬你這一杯酒。”
玉娘雙手舉著酒杯,半是羞澀半是嬌嗔地送到高拱跟前,高拱有些情不自禁,說話聲調有些異樣:“不是說好,你陪老夫一起喝嗎?”
“這是敬老爺的,您先喝下,下一杯奴家再陪你喝。”
“好,那就一言為定。”
高拱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玉娘又斟酒兩杯,兩人碰杯對飲。一杯酒下肚,玉娘的臉龐更是豔若桃花,光澤照人。高拱也是神采奕奕,興致大發,他吃了兩筷子菜,問玉娘:“你和邵大俠是何關係?”
玉娘答道:“奴家原籍在淮北,十一歲因家境沒個著落,被父親賣給一個大戶人家當上房的使喚丫頭。沒過半年,又被那家主人轉賣到南京秦淮河邊的玉簫樓,認了一個新的幹媽。那幹媽便教我彈琴唱曲,吟詩描畫。五年下來,倒也學了一些糊弄人的本事。幹媽本是把我當做搖錢樹來栽培,指望日後靠我騰達養老。那一日,邵大俠逛到玉簫樓來,不知談了什麽條件,就把我贖出身來,並把我帶來北京,講清楚了讓我服侍老爺。”
玉娘一口氣說完自己的經曆,這倒更引起高拱的憐愛,問道:“你那幹媽可還疼你?”
“疼是疼,可是管教也嚴。”
“怎麽個嚴法?”
“我進玉簫樓,從沒見過一個生人,也從不讓我參加任何應酬。”
“你那幹媽是個精明的生意人,她是想留著你放長線釣大魚。這不,邵大俠就上鉤了。”
高拱說罷,先自大笑起來,又把玉娘斟上的酒飲了一杯,玉娘也陪著笑了。高拱接著問道:“邵大俠是怎麽跟你說的?”
玉娘兩頰飛紅,抿著嘴唇不語。
“說呀!”高拱催促她。
“邵大俠說,他給我尋了個除了皇帝之外的天底下最顯赫的人家,讓我來當偏房。邵大俠說的這個人,就是老爺您了。”
玉娘細聲細氣說完這段話,羞得無地自容,伸出兩隻玉手捂住發燙的臉。這副忸怩不安嬌滴滴的樣子,越發逗得高拱開心。這時他已春心**漾,很想上前把玉娘摟進懷裏親她一親,但他還是克製住了,又尋個話頭問道:
“好多啦,大凡堂會上流行的曲子,奴家都會唱。”
“啊,那你就唱它幾支,給老夫佐酒。”
“奴家遵命。”
玉娘答應,出門去拿了一張琵琶進來,調了調弦,問道:“老爺要聽哪一支?”
高拱平素極少參加堂會應酬,就是偶爾參加,也無心留意曲牌,讓他點唱可真是難為了他,因此答道:“你就揀好聽的給我唱來。”
玉娘點點頭,斂眉略一沉思,便輕揮玉指撥動琵琶。隨著柔曼如撚珠般的弦聲,玉娘唱道: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如果單隻說話聊天,高拱隻把玉娘看成是一個萬裏挑一的美人坯子。及至玉娘開口一唱,高拱才領會到玉娘原來是一個色藝俱佳的豆蔻佳人。聽她慢啟朱唇剛一開腔,高拱便有三分陶醉。他索性閉了眼,靜聽玉娘的一曲妙唱。那聲音媚甜處,讓人可以感覺到懷春少女的似水柔情;嬌嗔處,讓人如置畫樓繡閣,聽紅粉佳人的打情罵俏;緊湊處如百鳥投林,飛泉濺玉;悠揚處如春江花月夜的一支洞簫。字正腔圓,珠喉嚦嚦。高拱聽得癡了,玉娘一曲終了,他尚沉浸其中。
“老爺,奴家獻醜了。”玉娘說道。
高拱醒過神來,連聲叫好。望著明眸皓齒的玉娘,不禁又蹙了蹙眉頭,說道:“你方才唱的是宋代秦少遊的《滿庭芳》,詞是好詞,隻是過於傷感。看看,曲子唱完了,你的眼中猶自淚花閃閃。”
玉娘懷抱琵琶欠欠身子,歉意地說:“這是幹媽教給奴家的第一支曲子,我順嘴唱了出來,沒想到惹得老爺不高興,奴家賠罪了。”
高拱沒想到隨便說一句,竟引起玉娘如此緊張,便故作輕鬆地一笑說道:“我隻不過隨便說說,老夫極少聽人唱曲子,你卻是唱得真好,你再唱下去,唱下去。”
“老爺,奴家唱點詼諧的如何?”
“隨你。”
玉娘又不經意地撥了一下琵琶,定定神,又唱了一首:
提起你的勢,笑掉我的牙。
你就是劉瑾、江彬,也要柳葉兒刮,
柳葉兒刮。
你又不曾金子開花、銀子發芽。
我的哥囉!你休當玩耍,
如今的時年,是個人也有三句話。
你便會行船,我便會走馬,
就是孔夫子,也用不著你文章,
彌勒佛,也當下領袈裟。
唱這支曲子,玉娘好像換了一個人,臉上的憂戚一掃而空,換成逗人發笑的頑皮。二八佳人學街頭耍把戲的那種油腔滑調,這懸殊的反差本身就很出彩。因此把高拱逗得胡子一翹一翹地大笑,笑聲止了,又滿飲了一杯酒,高拱問道:“這支曲子叫啥名字?”
高拱眼眶裏閃過一絲不易捉摸的光芒,說道:“老夫聽到了,你唱的曲詞兒中提到了劉瑾、江彬這兩個惡貫滿盈的大太監,這曲子也是你幹媽教的?”
玉娘搖搖頭,答道:“這曲子是奴家來到京城後才學會的。”
“啊,跟誰學的?”
“也沒跟誰學,那一日,在兩個小尼姑的陪同下,到泡子河邊看景兒,在一個小書肆裏買回一個唱本兒,上麵有這首詞兒。”
“既是唱本兒,裏頭肯定有許多的詞,你為何單單選中這一首來唱?”
“這……”玉娘欲言又止。
高拱追問:“這裏頭難道還有什麽可隱瞞之事?”
這一問,倒把玉娘唬住了,她連忙答道:“老爺言重了,奴家自到京城,日日夜夜都想著老爺,哪有什麽隱瞞的事。奴家揀了這首詞兒來唱,原是想討老爺的歡心。”
“此話怎講?”
高拱說話直通通的,口氣很硬。這是因為長期身居高位養成的習慣,叫一個女孩兒家聽了很不受用,但玉娘隱忍了,依舊含笑答道:“奴家聽說,老爺很不喜歡宦官。”
“哦?”高拱端起一杯酒來正準備一飲而盡,一聽這句話又把酒杯放下了,問道,“你一個女孩兒家,怎好打聽老夫官場上的事?”
玉娘說:“也不是特別打聽,滿京城的人都知道,老爺不喜歡紫禁城內的一個馮公公,奴家隻不過揀耳朵聽來。”
“因此你就揀了那首詞兒來唱,討我的歡心,是嗎?”
“正是,”玉娘黑如點漆的眸子忽閃了幾下,不安地問,“老爺,這有什麽不對的嗎?”
“也沒有什麽,”高拱長籲一口氣,說道,“玉娘啊,老夫看你是聰明過頭了。”
高拱說著,腦子裏便浮出兩句古詩:“花能解語添煩惱,石不能言最可人。”玉娘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家,幹嗎要打聽大老爺們兒官場上的事情?既留心打聽,誰又能保證她日後不摻和進來播弄是非?慮著這一層,高拱又聯想到把隆慶皇帝纏得神魂顛倒的那個奴兒花花,她不也是有著傾城傾國之貌嗎?看來,古人所言不虛,女人是禍水,越是漂亮毒害越大。這麽想下去,本來已被撩撥得精神振奮欲火難熬的高拱,刹那間又變得眼含刻毒心如冰炭,他推開杯筷,起身走出書房。一直候在書房外頭過廳裏不敢離去的高福,見主人走了出來,趕忙滿臉堆笑迎上去,喊道:“老爺。”
“嗯,”高拱停下腳步,盯了高福一眼,說道,“你把玉娘送回去。”
高福一愣,小聲問道:“送到哪兒?”
“你從哪兒接來的,就送回到哪兒!”
高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後堂。高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望著主人漸漸走遠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子呆。斯時已三更,萬籟俱寂,隻書房裏頭,隱約傳出玉娘微微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