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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保堵住宮門在大內搜查四位孌童的事情,早有人報知內閣。高拱心知此事又會引發一場波瀾,弄得不好,孟衝就會地位不保。馮保早就有心取而代之,這一下給他創造了可乘之機。高拱感到事態嚴重,便把高儀喊進值房就此事磋商。兩人還沒商量出個頭緒來,就接到了隆慶皇帝病危的報信,要他們會聚張居正一同進乾清宮。

高拱一聽大驚失色,連忙問前來傳旨的乾清宮太監:“皇上到底咋樣了?”

“小人不知道,”太監氣喘籲籲地答道,“張公公差我速來傳旨,我就跑來了。”

“走,去乾清宮。”

高拱說著抬腳就要出門,太監卻不挪步,小聲說道:“高老先生,旨意說得明白,要等張先生一起進宮。”

“張先生在家裏,何時能到?”

“宮中已差人快馬前去傳旨,想必不會耽擱多久。”

高拱想到上午皇上在文華殿召見他時,還對張居正恨意難消,如何現在卻又執意要他入宮覲見?如果皇上真的病危,那麽此番前去,必定就成為皇上托付後事的顧命大臣。既如此,張居正逮捕王九思引起聖怒的事,豈不就一風吹了?高拱感到形勢變化太快,便問太監:

“要張先生一同入宮,是皇上的旨意嗎?”

“不,是皇後的懿旨,貴妃娘娘的令旨。”

“啊?”高拱又是大吃一驚,追問道,“皇上為何不發旨意?”

“皇上已不能說話了。”太監回答,他見高拱有繼續追問的意思,生怕失言,趕緊說道,“兩位閣老寬坐些兒,我到院子裏頭候著張先生。”說罷退了出去。

高拱有片刻間腦子一片茫然,他用手掐了掐額頭,定了定神,喊進一位在值房當差的典吏,吩咐道:

“你迅速前往刑部,向劉尚書傳我的指示,火速捉拿王九思,重新收監。”

典吏領命而去。一直坐在一旁一聲不吭的高儀,這時問道:“玄兄為何要重新捉拿王九思?”

高拱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看皇上的病,弄到如此嚴重地步,就是這個王九思煉的陰陽大補丹在作怪。”

“這麽說,張居正是對的了?”

麵對高儀的追問,高拱苦笑了笑,答道:“我們做大臣的,第一件美德就是要忠君,愛皇上所愛,恨皇上所恨。”

高儀聽出高拱的話意是為自己的言行作婉轉解釋,但他是個書生氣十足的人,仍執意問道:“你怎麽就知道,皇上現在突然改變主意,不喜歡這個王九思了呢?”

高拱重新捉拿王九思,原是應付突變的一步棋:如果皇上真的一病不起,捉拿王九思既可以得到民心,又可以討得新皇上的歡心。如果皇上有驚無險,還可以向皇上說明,此舉是動**之際保護王九思的一項舉措。這一招可謂費盡心機。偏遇上高儀這個書呆子,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高拱不想兜這個底,隻得悻悻答道:“這件事情就這麽做了,如果皇上怪罪下來,由我一人擔待。”說罷起身來到了院子。

卻說張居正接到旨意,也是須臾不敢怠慢,急匆匆乘轎來到內閣,剛抬腳邁出轎門,就看見高拱已站在麵前烏頭黑臉埋怨他來得太遲,也不及細說,三位閣臣跟著傳旨太監一溜小跑進了乾清門。

早已守候在門口的張貴,把三位內閣大臣領進乾清宮,來到隆慶皇帝的寢殿東偏室。這東偏室如今沉浸在一片淒涼之中,已從東暖閣搬回這裏的隆慶皇帝,躺在臥榻上昏迷不醒,身子時不時地抽搐幾下。此時他眼睛緊閉,大張著嘴,嘴角泛著白沫,一名小太監跪在旁邊,不停地絞著熱毛巾替他擦拭。

禦榻內側,懸起一道杏黃色的帷簾。陳皇後與李貴妃坐在帷簾裏頭,緊靠著隆慶皇帝的頭部。皇太子朱翊鈞緊挨著李貴妃,不過,他是站在帷簾之外的,靠近隆慶皇帝的身邊。他盯著不停抽搐的父皇,既驚恐又悲痛,眼眶裏噙滿了淚水。

禦榻外側,隆慶皇帝的腳跟前,還站了一個人,這就是馮保。

高拱一行三人匆忙走進東偏室,連忙跪到禦榻前磕頭。高拱一進門就發現氣氛有點不對頭,第一不見太醫前來施救,第二作為大內主管的司禮監掌印太監也不在場。

“皇上!”長跪在地的高拱,輕輕喊了一句,他的喉頭已發哽了。他轉向陳皇後奏道,“請皇後下旨,火速命太醫前來施救。”

陳皇後滿臉驚恐,哽咽答道:“太醫施救過了,剛剛退了出去。”

“哦!”高拱答應一聲,便把雙膝挪近禦榻,看著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的隆慶皇帝,一時間心如刀絞。他伸手去握住皇上露在被子外頭的手,仿佛握住的是一塊冰。

“皇上!”

高拱抑製不住悲痛,一聲大喊,頓時老淚縱橫。

此時,隻見得隆慶皇帝眼皮動了動,他仿佛有所知覺,微微張了張嘴。這一微小的變化使在場的人都感到驚喜,他們屏住呼吸,緊張地盯著皇上,屋子裏死一般地寂靜。但過了不一會兒,皇上的身子又開始抽搐。

“皇上!”

這次是張居正與高儀一同喊出,兩人不似高拱這樣忘情,而是吞聲啜泣。

麵含憂戚的李貴妃一直沉默不語,這時開口說道:

“請諸位閣老聽好,馮保宣讀遺詔。”

馮保趨前一步,將早在手中拿好的一卷黃綾揭帖打開,清清嗓子喊道:

“請皇太子朱翊鈞接旨。”

朱翊鈞倉促間不知如何應對,李貴妃從旁輕輕推了他一把,他這才醒悟,從禦榻後頭走出來,麵對隆慶皇帝跪下。

馮保念道:

遺詔,與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應禮儀自有該部題請而行。你要依三輔臣,並司禮監輔導,進學修德,用賢使能,無事怠荒,保守帝業。

念畢,馮保把那軸黃綾揭帖卷起紮好,恭恭敬敬遞到朱翊鈞手上。朱翊鈞向父皇磕了頭,依舊回到李貴妃身邊站好。

馮保又抖開另一軸黃綾揭帖,說道:“這是皇上給內閣的遺詔,請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閣臣聽旨。”

三位長跪在地的閣臣,一齊挺腰肅容來聽,馮保掃了他們一眼,接著念道:

朕嗣祖宗大統,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負先皇付托。東宮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同司禮監協心輔佐,遵守祖製,保固皇圖,卿等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讀罷遺詔,馮保把那黃綾揭帖遞給了高拱。高拱抬眼望了望命若遊絲的隆慶皇帝,充滿酸楚地問道:

“皇上給太子的遺詔,以及給我們三位閣臣的遺詔,都提到司禮監,為何司禮監掌印孟衝卻不在場?”

馮保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聽出高拱的弦外之音是衝著他來的,便下意識拿眼光瞟向李貴妃。李貴妃也正在看他,眼光一碰,李貴妃微微頷首,開口說道:“馮保是太子的大伴,又是多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有他在也是一樣。”

“秉筆太監畢竟不是掌印太監,孟衝不來這裏聽詔,似乎不合規矩。”高拱強氣一發,便顧不得場合,由著自家思路說下去。話一出口,意識到頂撞了李貴妃,又趕緊補充說道,“皇上厚恩,臣誓以死報。東宮太子雖然年幼,承繼大統,臣將根據祖宗法度,竭盡忠心輔佐,如有人敢欺東宮年幼,惑亂聖心,臣將秉持正義,維護朝綱,將生死置之度外。”

高拱這番話說得**氣回腸,但話中的“刺”,依然讓李貴妃感到不快。略停了停,她說道:“高閣老的話說得很好,就照說的去做,皇上放心,皇後和我也都放心。”

“老臣記住貴妃娘娘的令旨。”

高拱本意是巴結討好李貴妃,但由於說話口氣生硬,李貴妃更是產生了“孤兒寡母受人欺侮”的感覺,她頓時眼圈一紅,一下撲到隆慶皇帝身上,淚流滿麵地哭訴道:

“皇上啊皇上,你醒醒啊,你不能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啊,皇上……”

也許受了這哭聲的驚擾,隆慶皇帝突然身子一挺,喉嚨裏一片痰響,臉色憋得發紫。

“太醫——”

“皇上!”

救人的救人,痛哭的痛哭。乾清宮裏,頓時亂作一團。

這當兒,馮保與張居正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雖然也都麵罩哀戚,但淚花後頭都藏了一絲旁人看不透的如釋重負的眼神。張居正抬起手背揩揩淚眼,跪身說道:“請皇後與貴妃娘娘節哀,皇上正在救治,需要安靜。”

聽了這句話,東偏室裏的哭聲戛然而止,李貴妃抽噎著,朝張居正投來感激的一瞥。

馮保努努嘴,示意兩個在場的太監把仍伏在禦榻前抽泣的高拱架出乾清宮,張居正與高儀也隨後躬身退出。

卻說刑部尚書劉自強接到高拱的命令後,立即派出一隊鋪兵,由一位名叫秦雍西的專司緝捕的員外郎帶隊,前往崇文門跟前的王真人府,剛拐進胡同口,便見另有一隊鋪兵已把王真人府圍得水泄不通。秦雍西命令手下跑步前進。先來的鋪兵,看到又來了一班荷槍執棒的皂隸,又連忙分出一隊來,各個亮出槍械,攔住了鋪兵們的前路。

“什麽人如此大膽!”

秦雍西策馬上前,大喝一聲。鋪兵們卻並不買賬,其中兩人挺出槍來,逼住他的馬頭,唬得秦雍西一收韁繩,那馬噅噅一叫,原地騰起,磨了一個旋差點把秦雍西摔下馬來。秦雍西正欲發作,忽聽得有人說道:“秦大人,受驚了。”秦雍西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驚,說話的竟是巡城禦史王篆。原來,到紗帽胡同給張居正傳旨的太監是馮保派去的,因此張居正已知道隆慶皇帝病危的確切消息。進宮之前,他派人送信給王篆,要他立即帶人重新逮捕王九思。王篆接信後即刻動身,終於搶在秦雍西之前包圍了王真人府。

一見是王篆,秦雍西心略寬了寬。論官階,二人級別一樣,都是四品官。但因王篆開府建衙,是堂上官,而秦雍西是刑部職司屬官,官場上的鋪排威風,卻是比王篆差了許多。秦雍西跳下馬來,朝王篆一揖,笑道:“啊,原來是王大人,你怎麽來到這裏?”

王篆還了禮,也有些驚詫地問道:“我正要問你,帶了人馬來這裏做甚?”

秦雍西回答:“奉首輔高大人之命,我率隊前來逮捕王九思。”

王篆又是一驚,問道:“高閣老下令逮捕王九思?這不大可能吧?”

“怎麽不可能,你看,我有拘票在手。”秦雍西說著,掏出拘票來遞給王篆看,又問道,“卻不知王大人帶了這麽多的鋪兵來,又是做甚,該不是保護王真人吧?”

“保護?”王篆一聲冷笑,說道,“秦大人不要忘記,這王九思正是下官奉張閣老之命捉拿歸案的,要不是從你們刑部大牢放出,也省得我又來一遭。”

“這麽說,王大人也是來逮捕王九思的?”

“正是。”

“這就奇了!”秦雍西看看手中的拘票,問王篆,“請問王大人奉何人之命?”

“張閣老。”

秦雍西聽了一笑,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氣,說道:“如此說來,這件事就用不著王大人勞神了。捉拿一個王九思,哪用得著兩撥子人馬。”

“秦大人說得也是,依下官之見,還是你們回去。”

“我們回去?”秦雍西立刻擺出了大衙門頤指氣使的辦事派頭,回道,“高閣老命令下到刑部,捉人辦案,我們才是正差。”

秦雍西這段話至少有兩層含義:第一,高閣老是內閣首輔,當以他的指示為主;第二,刑部是一等一的辦案大衙門,你巡城禦史職責是維護京城治安,雖然也可以捎帶著辦理一些有違治安的案件,但卻沒有下發拘票的權力。王篆鬼精鬼精的一個人,哪能聽不出秦雍西的話意?心裏頭雖然慪氣,表麵上卻不瘟不火,訕笑說道:

“秦大人總不至於忘記,這王九思正是下官昨日一手捉拿的吧?”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王大人,你可是看清了,捉拿王九思的拘票在我手上。”

“秦大人也不要忘了,巡城禦史衙門,也有捉人的權力。”

“你那權力,僅限於維護京城治安。”

“王九思當街打死人命,正是破壞了京城治安,捉拿他原在下官權限之內。”

“人你已經捉了?”

“秦大人一來,就跟下官歪掰了半天,我哪有時間動手。”

“既未動手,還望王大人閃開些個,讓我的人馬過去,捉拿這個妖道。”

“秦大人為何一定要與下官爭搶呢?”

“高閣老指示到刑部,人若是讓你捉了去,我如何交代?”

“人若是讓你捉去,張閣老處我又如何交代呢?”

兩人就這麽爭執不下,原都是爭功心切。正在這時,忽見得王真人府內有濃煙躥了出來。王篆再也顧不得與秦雍西爭論,命令手下喊開緊閉的朱漆大門。

幾位兵士把大門擂得山響,裏麵卻毫無動靜。王篆與秦雍西均感不妙,王篆命人撞開大門。兩撥人馬一擁而入,發現庭院裏杳無一人,那頂藍呢大轎以及一應金扇儀仗,全都靜悄悄擺放在轎廳裏。庭院正中擺了三個大銅爐,那是王九思煉丹的工具,其中一隻尚在燃燒,濃煙便從其中冒出。王篆走近一看,爐子裏燒著的是一塊焦肉,發出刺鼻的臭味,地上還丟了一張血淋淋的貓皮。王篆頓覺不妙,揮揮手大喊一聲:“搜!”

秦雍西生怕落後,也向他的手下發布命令:“旮旮旯旯都給我搜到,一個人也別放走。”

頓時,隻聽得踹門踢杌子砸缸摔盆子的一片亂響。這王真人府原是隆慶皇帝欽賜的,分前後兩院。前院搜了個底朝天,人影兒也不曾見到一個。一夥人又擁進後院,依然是扇扇房門上了大鎖。依次砸開來都是空****的,最後砸開了一間庫房,隻見裏頭關了十幾個童男童女。這些孩子被王九思拘禁在這裏,本來就嚇驚了魂,這會兒又見得一下子擁進來這麽多舞槍弄棒的兵士,都嚇得大哭起來。王篆與秦雍西聞聲走進來,命令兵士鋪兵們離開屋裏,然後想方設法哄得孩子們不哭,向他們詢問王真人的去向。怎奈這些孩子們打從關進這間屋子就再也沒出去過,所以也是一問三不知。王篆與秦雍西正急得沒頭緒,剛走出庫房,隻見兩個鋪兵又不知從何處拎出一個幹巴老頭兒來。

“你是這裏的什麽人?”王篆問道。

老頭兒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想必是挨了兵士的揍,這會兒見到戴烏紗帽的官員,連忙撲通跪了下去,戰戰兢兢答道:“大人,小的是王真人雇用的火夫。”

“火夫?”王篆打量著老頭兒,頭發髒亂,麵色黧黑,渾身上下沒個看相,不由得狐疑地問,“你當哪門子火夫?”

“替王真人燒那三隻爐子。”

“啊,原來那三隻爐子是你燒的。”秦雍西頓時來了興趣,追問道,“本大人剛從前院過來,看見一隻爐子裏濃煙滾滾,好像在燒一塊焦肉,地上還有一張血淋淋的貓皮,這是怎麽回事?”

“回大人,王真人把一隻貓活剝了皮,然後把還沒有斷氣的剝皮貓丟進大號爐裏,命令小人多加柴炭,把那隻貓燒焦。”

“他為何對這隻貓如此痛恨?”

“不止這隻貓,凡是貓他都痛恨。”

“卻是為何?”

“回大人,王真人是屬鼠的。”

“怕貓捉老鼠?”秦雍西禁不住撲哧一笑,側過頭來與王篆開了個玩笑,“王大人,你我都成了貓了。”

王篆勉強一笑,接著又冷下臉問那老頭兒,“王九思哪裏去了?”

“回大人,一個時辰前走了。”

“走了,去了哪裏?”

“說是進紫禁城,給皇上送丹藥去了。”

“騙人的鬼話,這王九思出門最好講排場,既是給皇上送藥,為何大轎儀仗都擺在轎廳裏不用?”

“這……小的就不知曉了。”

“不知曉?”王篆雙手一剪,吊起兩道短蹙的疏眉,厲聲喝道,“瞧你這副醃臢相,竟敢糊弄本官,你若不交代王九思的去處,我就剝了你的皮。”

“大人饒命,小的真不知曉……”

老頭兒磕頭如搗蒜,忙不迭聲地討饒。王篆看出這老頭兒講的是實話,卻又不肯便宜放了他,便命令道:“把這老家夥綁了,帶回去細細拷問。”

兩個鋪兵把老頭兒押解出去,王篆對秦雍西說:“秦大人,差事辦砸了,我們各自回去複命吧。”

“也隻得如此了。”

秦雍西說罷,便領了鋪兵回刑部交差。王篆當即下令嚴守各處城門,萬萬不可讓王九思溜走。

三位閣臣剛從乾清宮回到內閣,就有太監從乾清宮跑來報信:隆慶皇帝已經龍賓上天。這是隆慶六年的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申酉時牌之交。雖然已是預料中事,三位閣臣仍不免聚在朝房裏號啕痛哭一番,接著抹幹眼淚,議出三項決定:一、立即八百裏傳郵,把訃告發布全國;二、隆慶皇帝一應喪事禮儀由禮部遵祖製定出方案,呈上皇太子批準執行;三、治喪期間,在京各衙門堂官一律在朝房值宿,不得回家。全國各地衙門就地設靈堂致祭,不必來京。商量既定,內閣中書便按閣臣的意思斟酌詞句寫好告示,蓋上內閣關防,命人送往京城各大衙門,傳郵的事則指示兵部施行。把這些要緊事忙完,已是掌燈時分。值日官進來請三位閣老到膳食房用餐。抽這空兒,張居正回自己的值房一趟。來到膳食房時,隻見他已換下一品錦繡官袍,穿上了一襲青衣角帶的喪服。瞧他這副打扮,兩位依舊穿著吉色官袍的閣老頓時渾身不自在。議事前,他們已差人回家拿衣包去了,卻沒想到張居正已是隨身帶來。高儀心裏頭隻想著張居正的精明,而高拱卻從這件小事中看出蹊蹺:皇上今日是突然發病,他張居正為何就知道皇上一定會死?

胡亂吃過晚飯,三位閣老各自回值房安歇。平日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內閣院子,如今各個樓座門口都掛起了燈籠——當然不是慣用的繡有內閣二字的大紅宮燈,而是貼了一個黑色“奠”字的白紗西瓜燈。皇上死得突然,一應喪儀祭品還來不及置辦周詳。這幾對燈籠本是庫房舊物,值日官翻檢出來略加修飾就掛了出去。慘白的光芒襯出那幾個黑色的“奠”字,院子裏頓時充滿了肅穆悲涼的氣氛。

高拱剛回到值房,心緒煩亂,正想喝盅茶穩穩神,管家高福推門進來。他專為送衣包而來。高拱立即踅到內閣換好喪服,走出來正欲對高福說話,卻發現值房裏又多了一個人。

“元輔。”那人喊了一聲,便朝站在門口的高拱跪了下去。高拱認出這人是秦雍西,便吩咐平身賜坐,問道:“你有何事?”

秦雍西答道:“下午元輔下到刑部的手令,要將王九思重新逮捕收監。尚書劉大人把這差事交給下官辦理。”

高拱心亂如麻,差一點把這件事給忘了,這會兒見秦雍西提起來,連忙追問:“人拿到了?”

“沒有。”

“怎麽回事?”

高拱的臉色頓時就不好看。秦雍西這是第一次麵謁首輔,心裏頭緊張得不得了,也不敢看首輔的臉色,隻垂著眼瞼,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述說一遍。

聽說王篆也率人前往拘捕王九思,高拱心裏頭清楚張居正這是在鉚著勁兒與他鬥法。惱怒之餘,聽說雙方都沒有捉到王九思,又多少有一點快慰,隨口罵道:“便宜了這龜孫子,竟讓他跑了。”

秦雍西揣摩首輔的口氣,似沒有更多責怪的意思,於是問道:“下一步如何處置,還望元輔大人示下。”

“你看咋辦才好?”高拱盯著秦雍西問。

秦雍西想了想,答道:“依下官之見,可讓刑部發出緝報,著各地捕快嚴密布控,務必將此妖道捉拿歸案。”

高拱點點頭,讚賞地說:“此舉甚好,你回去和劉大人講,以刑部名義上一道折子,奏明王九思種種欺君害民的不法行為,請旨拿辦。”

“元輔指令明確,下官回去奏明劉大人照辦就是,隻是……”

秦雍西欲言又止,高拱追問:“你還有什麽疑慮?”

秦雍西小心問道:“皇上已經龍賓上天,折子抬頭應該向誰請旨?”

“啊,這個嘛,”高拱覺得秦雍西很是心細,這一問題問得很好,斟酌一番,他指示道,“新皇上還未登基,這折子就寫給皇後和皇貴妃,請她們降旨。”

“是,下官明白。”

秦雍西告辭走了。兩人談話時,高福退到外間回避,這會兒又走了進來,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高拱,說道:“這是邵大俠的來信,下午收到的。”

高拱“啊”了一聲,急忙拆開來看。信寫得簡單,隻寥寥數語,告之已到廣西地麵,所托之事稍安毋躁,數日後必有佳音傳來。看罷信後,高拱把它揉成一團,就著燈火燒了,高福上前把紙灰收拾幹淨。高拱一邊品茶,一邊喃喃說道:“這封信在路上走了八九天,想必邵大俠已經得手了。”

“如果不出意外,過不幾天就該有佳音傳給老爺。”高福剛說完,又覺得此話不妥,趕緊又補充說道,“邵大俠一貫膽大心細,做事不會出差錯的。”

高拱眼珠子一轉,問:“你真的這麽相信他?”

“真的相信。”高福一半真心,一半為了討好主人,言之鑿鑿地說道,“小人跟老爺這麽些年,什麽樣的人沒見過?官場上的人對老爺好,那是有所求。邵大俠卻不一樣,這人有俠肝義膽,幫老爺卻是不求回報。”

高拱長歎一聲,頗有感觸地說道:“你的話言之有理。如今皇上駕崩,朝廷政局可謂風雲變幻。稍一不慎,就會授人以柄。這時候,李延的事情千萬不可讓人知道。”

高福理解主人的心情,看到主人擰眉攢目的勞心神情,也隻能拿些寬心的話來安慰。雖然高拱對皇上駕崩早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他依然感到太突然。皇上在世時對他諸多依賴,君臣感情非比一般。如今皇上大行,他突然覺得失去了支撐,心裏空落落的,有著說不盡的惆悵和苦澀……

見高拱兀自愣神,高福小聲說道:“老爺,不知你還有何吩咐,若沒有啥事情,小的這就先走了。”

“再待會兒吧,高福,你坐下。”

高福給高拱的茶盅裏續上水,打橫坐在杌子上。高拱靜靜地眯著眼睛,好一會兒才問:

“高福,皇上駕崩,外頭都知曉了嗎?”

“回老爺,都知曉了,我從府裏過來的路上,看到有些店鋪已掛上了白燈籠。”

“啊,你可聽到一些什麽話來?”

“我急著趕路,又是坐的轎子,所以不曾聽得什麽話。”

“你自家怎麽看呢?”

“我?”高福一愣,老爺從不和他討論公事,這會兒卻和他嘮嗑這天大的事情,想了想,鬥膽說道,“皇上死得太突然了,今兒個上午,皇上還在文華殿接見了老爺。”

“你聽誰說皇上接見了我?”

“我方才進來時,在會極門門口碰到韓揖,是他告訴小人的。”

“是啊,這裏頭肯定有蹊蹺。”高拱起身踱到窗前,看著對麵卷棚前掛著的慘白燈籠,把這兩天紫禁城內外發生的事情連到一塊兒來想,隱隱約約感到張居正與馮保已經聯手,處處都在製造陷阱與殺機。而他們的後麵,還有一個極有主見的李貴妃。對這個皇上的寵妃,他一向都不曾攀附。因為他認為,不管皇上如何寵她,她畢竟隻是一個貴妃,而且皇上禦座六年,也從未聽說過她幹政的事。現在看來,他的這個想法錯了。回想起下午在乾清宮皇上座榻前李貴妃對他說的那幾句話,看似褒獎,實際上已隱含了老大的不滿。如今皇上一死,十歲的太子即皇帝位,宮中說話最有影響力的當然是這位太子的母親了……高拱越想越不是滋味,心裏頭更是七上八下,不由得喃喃自語道,“看來,老夫又失算了一步棋。”

候在一旁不敢出聲的高福,以為高拱是在和他說話,又沒聽清高拱說的什麽,隻得囁嚅著喊了一句:“老爺。”

高拱一轉身,方才還掛了一臉的愁容突然不見了,並且恢複了固有的傲慢與自信。他猛地一掀胡須,走到高福跟前,謔聲罵道:“高福,你也忒稀鬆,老夫我這邊歎口氣,你那邊就手腳冰涼了。你放心,天塌不下來。你現在回去,讓咱府上人都穿上孝服。吊唁皇上,咱家也做個好樣子給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