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乾清宮後牆下的左披簷,又名養德齋。隆慶皇帝在時,這養德齋是他讀閑書並與宮娥采女戲耍嘮嗑子的地方。李太後帶著小皇上住進乾清宮後,便把養德齋重新布置了一番,把隆慶皇帝嗜好的脂粉氣除得幹淨,而換上了一色的蘇樣桌椅——這是李太後聽了容兒的建議——精精巧巧的都是閨中物。從此,這裏成了李太後私下會見官紳女眷的場所。李太後除了焚香禮佛淨手抄經外,還有一大愛好就是看戲聽曲兒。若看大戲,就去坤寧宮後頭的遊藝齋,若隻是三兩人的檀板清唱,就安排在這養德齋裏。
這天下午剛過未時,隻見李太後在容兒等一應侍女的攙扶下,出了乾清宮西邊的月華門,嫋嫋娜娜走進了養德齋。說是齋,其實也是一間弘敞的廳堂,三二十人坐進去也不見擁擠。南牆下安放的正座,兩乘黃花梨的透雕繡榻,既可坐也可臥,上麵卻鋪了錦黃緞麵的豹皮褥子。李太後進了齋門後,落座時卻把她慣常坐的左邊的繡榻讓了出來。宮裏的習慣同外頭一樣,以左為貴。負責安排照應的容兒知道,這左邊的繡榻,是留給陳太後的。
李太後剛坐定,就聽得門口喧鬧有落轎的聲音,便知是陳太後到了。自萬曆皇帝登基之後,李太後身價陡長,無論宮內宮外已是一言九鼎,但她並沒有得意忘形,對陳皇後——這位隆慶皇帝的正宮皇後,她一如既往虛心善待禮敬有加。每逢看戲聽曲兒等樂事,都要吩咐手下把陳太後從慈慶宮中請出來。說話間,陳太後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已是款步進得門來。容兒趕緊迎上去請她到左邊繡榻安座,陳太後站在繡榻前,對笑吟吟望著她的李太後說:
“你總是講禮,讓我坐這位子,心裏不安。”
“你是姐姐,這位子姐姐不坐,未必讓咱這當妹子的坐上去?快落座吧。”
陳太後聽了李太後這親親熱熱的體己話兒,心裏湧過一股暖流,她因身體不好,平常很少走出慈慶宮,但對於李太後的邀請,她卻是有請必到。兩人坐定,陳太後問:
“妹子,今兒個聽的什麽曲兒?”
“不是曲兒,是口戲。”
“口戲?”
“對,口戲!”李太後見陳太後渾然不懂,便有意賣關子,笑道,“這口戲也忒耍,姐姐待會兒看過便知。”
李太後說著朝容兒一努嘴,容兒知會意思便出門,少頃又回來,身後跟著馮保,還有另外一個人。這人瘦巴巴的,看樣子有六十多歲,穿一件鴉青色的紵絲衲襖,手上提著個青布小包,走路一高一低閃閃跌跌,原來是個跛子。
馮保走到繡榻前作了大揖,言道:“啟稟兩位太後,這位就是張九郎,京城裏有名的口戲大王。”
幹巴老頭兒早撲地跪了下去,顫聲奏道:“賤民張九郎,叩見兩位太後娘娘。”
李太後睨著張九郎蔫不拉嘰的樣子,心想:“這倒是個燒火不冒煙的楊樹蔸子,有什麽能耐?”抿嘴兒一笑,問道:“看你這把年紀,早就該稱爺了,怎地還叫郎?”
張九郎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眼睛瞄著磚縫兒答道:“啟稟太後,張九郎是咱的藝名。”
“藝名?你攢了多少藝?”
“就一種,口戲。”
“好,咱們今天就想聽聽你的口戲。”
這時,早有兩名火者抬了一座六折屏風上來,在太後麵前約一丈遠的地方支定。屏風裏放了一隻木桌,一隻凳兒。張九郎被引領到凳兒上坐定,他解開青布包袱,從中拿出一隻驚堂木,一把扇子。隔著屏風,張九郎因見不著兩位皇太後,也就不再驚慌失措了,他抹了抹額頭上因緊張而冒出的冷汗,高聲問道:
“不知太後娘娘想聽什麽段子?”
屏風這邊,李太後問:“你有哪些段子?”
張九郎便拿起那把扇子給了火者,火者轉過屏風雙手遞給李太後。李太後打開折扇,隻見上頭用楷書工工整整寫了一二十個戲名,什麽《百鳥投林》、《雨打芭蕉》、《縣令升堂》、《深山古寺》等,不一而足。擺在頭一名的,叫《虎嘯叢林》,李太後生肖屬虎,便想點這一折,但又想聽聽《縣令升堂》是啥故事,便對火者說道:
“你去告訴他,先演《縣令升堂》,接下來就演那個《虎嘯叢林》。”
不用火者告訴,張九郎隔著屏風已聽得真切。他喝了一口小火者端上的熱茶,閉上眼睛在那裏醞釀情緒。
養德齋裏這時已是鴉雀無聲靜得出奇,兩位皇太後盯著屏風出神,擺在麵前的茶水糕點動也不動。一應隨侍包括馮保容兒也都覓凳兒坐下,眼巴巴等著“好戲”開場。
忽然,一聲驚堂木響,接著聽得兩扇厚重的大門被人軋軋地推開。眾人一齊朝門口看去,這養德齋的大門卻是關得嚴絲合縫,大家夥兒這才明白,是張九郎的口戲開場了。接下來,便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大門口忽聽得一聲脆響,分明是掌了銅墊的皂靴磕在石門檻上。一個趔趄——皂靴碰地的聲音十分清晰。這中間有瞬間的空白,想是那差點摔跟頭的堂役站定了,不知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麽,接著便聽到他扯著嗓子大卻唱諾:“升——堂——”餘音嫋嫋傳得極遠,其間夾雜了斷斷續續的馬蹄聲,鳥雀從枝頭驚起的撲棱棱的鼓翼聲,一大片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隻小碗被踩碎的聲音,一隻公雞撒翅兒逃竄時咯咯咯的叫喚聲。這當兒,又聽得“咚、咚、咚”三聲炮響,聲音激越、厚重——在這神聖的炮聲中,所有的聲音都化為烏有……頃刻,又聽得一道小門吱扭兒一聲開了,一個人從裏麵走了出來,皮靴踩在磚地上,發出了“橐、橐、橐”的聲音。這腳步慢慢挪了過來,愈來愈響。又聽得椅子搬動聲、輕微的咳嗽聲、屁股落座聲、茶杯擱桌聲,紙在翻動的聲音——想必是縣太爺已安坐高堂,正在煞有其事地翻閱卷宗文牘。大堂裏靜得出奇,突然,隻聽得“咕——”的一聲,下邊廂不知誰打了一個響屁。翻紙的聲音停止了,一個略帶痰響的沙喉嚨問道:“什麽響,給本官拿來!”另一個聲音卻是個齆鼻子,回道:“啟稟縣太爺,拿不著。”啪的一聲驚堂木響,縣太爺惱了,喝問:“爾等皂役,如何作弊蒙混本官,定要給我拿來!”一陣唧唧喳喳交頭接耳聲,其中有腳步聲飛跑而去又飛跑而回,一片喘息聲中,隻聽得那齆鼻子說:“啟稟老爺,剛才弄那響聲的正犯已逃走,現隻拿得家屬在此。”縣太爺咳出一口痰,說道:“把家屬拿來,讓本官一看。”齆鼻子答:“恐汙了大人的手。”縣太爺問:“是什麽?”齆鼻子答:“屎!”話音才落,便是一陣哄笑——這哄笑不再是張九郎的口戲,而是養德齋中的所有聽眾,上至兩位皇太後下至小火者一起發出的。
從未聽過口戲的陳太後,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折惟妙惟肖活靈活現的縣太爺升堂戲,竟是張九郎一張嘴“演”出來的。她看到屋子裏的人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想著那滑稽可笑的對話,也是忍俊不住,笑得直抹眼淚。笑夠了,她又狐疑地問已是笑得岔氣的李太後:
“妹子,這張九郎真的是一個人,沒人幫腔?”
“你問他。”李太後一手捶著胸口,一手指著馮保。
“啟稟陳太後,這張九郎就是一個人,不信,你老人家自己瞧著。”
馮保說著,命小火者撤去屏風,隻見張九郎屁股離了凳兒局促不安地跪到地上,桌子上隻有一方驚堂木和一杯茶水。
李太後被逗得心情大好,吩咐馮保給張九郎賜座,又賞了他一碟禦膳房的饌點——幾塊用棗泥製成的色如琥珀的花糕,張九郎謝了,拈了一塊兒受用。
“張九郎,你這一張嘴,怎的可以同時做出幾種聲音來?”李太後問。
“小的學來的。”
別看張九郎身懷絕技,一旦與太後麵對麵,他的氣性就癱了下去,本想回答得俏皮點,誰知出口的話卻幹巴巴的。
“怎麽學的,有沒有師承?”李太後又問。
“有,”張九郎拘謹回答,“小的小時候是個淘氣鬼,一次上樹掏鳥窩踩失了腳,跌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此就成了殘廢。俺爹一見我就愁眉苦臉的,怕我長大了養不活自己,成了家中累贅。一日,我去城隍廟集市上逛,看到一個老乞丐在演口戲,學驢叫馬叫,倒像是真的來了一群驢馬,俺便跟著他,在外雲遊了好多年。”
“古話說得不差,家有金山銀山,不如薄藝防身。”李太後忽然對張九郎產生了同情,問道,“你學得這門絕技,能養家糊口嗎?”
“能,”張九郎臉上露出燦爛笑容,“京城大戶人家多,隔三差五就有人請小的去表演,多多少少都會賞小的幾兩銀子。”
“唔,”李太後點點頭,又問,“你什麽聲音都能學嗎?”
“能!”
“你學學喜鵲叫。”
話音一落,隻見張九郎已撅起嘴。頓時,養德齋裏便響起了一陣唧唧喳喳的喜鵲聲。
一直靜聽談話的陳太後這時插嘴問道:“張九郎,你會學小女子唱曲兒嗎?”
“回太後娘娘,這個簡單。”
“你唱一段來聽聽。”
“不知太後娘娘要聽哪一段?”
“隨你唱,要好聽的。”
“小的遵命。”張九郎稍一斟酌,說道,“小的就用蘇州話唱一支南曲,叫《嫁窮夫》,不知太後願意聽否。”
“好的,就唱這一曲。”
得了陳太後的首肯,張九郎便打開那把大折扇遮住臉,先聽得一陣三弦撥弄聲,接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用吳儂軟語唱了起來:
奴奴薄命嫁窮夫,
明日端陽件件無。
家家都飲雄黃酒。
唯奴奴,一杯清水共菖蒲。
奴也不怨公來不怨婆,
不怨爹娘錯配夫。
隻因奴,八個字內安排定,
罰奴今世嫁貧夫。
可恨冤家無道理,
終日吃酒賭錢去遊湖。
仔細思量無了局,
倒不如削發做尼姑。
長齋一口把彌陀念,
修得來生嫁個好丈夫。
卻說這南調起源於蘇鬆地區,到後來在北京也很流行。士紳人家的堂會,也常請專唱南曲的絲竹班子。這曲《嫁窮夫》是南曲中有名的段子,稍解南曲的人都會哼它。張九郎選了這支曲子來唱,原也是想通過大家耳熟能詳的曲子來體現自己口戲的絕技。應該說,他的這點心機沒有白費。就在他咿咿呀呀唱得如泣如訴時,在場的人都產生了幻覺——她們忘記了這是一位長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子的唱口,直當是堂會上的裙釵名角兒。這也難怪她們,那唱聲實在是甜美傳神:玉磬一般的音質,讓你陶醉於江南佳麗的哀婉;銅鈴一樣的嗓子,讓你感受到千嬌百媚的秋波……一曲終了,養德齋裏仍悄沒聲息,大家還沉浸在歌曲中沒有醒過神來。
“好像啊!”
不知是誰大聲冒了一句,屋子裏這才熱鬧起來,眾人七嘴八舌稱讚張九郎的“女聲”惟妙惟肖。容兒是蘇州人,李太後便問她:
“容兒,這張九郎學的蘇州話,像不像?”
“像,”容兒興奮得臉上泛起紅潮,“若不是眼見為實,我真不相信這是個男人唱的。”
經過這兩段表演,李太後對眼前這個張九郎已是刮目相看,她正想吩咐他上演今天的壓軸戲《虎嘯叢林》,忽見大門被推開,小皇上身邊的侍應孫海慌慌張張跑了進來,直奔到繡榻前跪下稟道:
“啟稟李太後,萬歲爺讓奴才前來請您過去。”
“何事?”李太後問。
“通政司派人送來兩道奏本,都加蓋了十萬火急的關防。”
“啊,有這等事。姐姐,你們在這裏繼續聽張九郎的口戲,咱去去就來。”
李太後說罷,便帶著馮保出了養德齋,由孫海領著穿過月華門來到東暖閣。一進屋,隻見朱翊鈞站在書案前,急得直搓手。下午李太後去養德齋聽口戲,卻把朱翊鈞留在東暖閣中溫書。大凡宮內的娛樂活動,她總是有選擇地讓朱翊鈞參加,能夠不去的盡量不去,她是怕孩子的心玩野了收不攏。朱翊鈞年紀小,對聽曲兒看大戲之類的娛事不感興趣,因此也樂得耍單,暫離母後的管束,與孫海客用一幫小太監玩自己高興的事。剛才,他正在東暖閣外抖空竹,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急匆匆送過來兩道奏本,說是要作速閱處,朱翊鈞拿不定主意,便派孫海去把母後喊了進來。
“什麽本子?”李太後一進屋就問。
“在這裏呢。”朱翊鈞指了指書案。
李太後坐到繡榻上,讓馮保打開折匣,兩道折子躺在裏麵尚未開封,上麵都蓋了通政司的緊急關防。按公文處理規矩,凡加急文書不必等到每天早上一並送至司禮監,而是隨到隨呈不得耽擱。馮保取出奏折拆封,隻見題簽上標有《懇請懲處中官吳和詐傳聖旨疏》、《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打開正文一看,前一道疏為都察院監察禦史蔡啟方所擬,後一道疏則是杭州知府莫文隆呈奏。
“是什麽本子?”李太後問。
馮保硬著頭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後臉色一灰,望了望小皇上,說道:
“先念那道詐傳聖旨疏。”
馮保隻看這疏名,就知道本子裏頭說些什麽。這事兒與他有關,也不知本子裏頭是否對他有所指涉,因此心裏頭忐忑不安,卻又不得不念,他剛讀完,李太後就問:
“詐傳聖旨,把朱衡老頭子騙到左掖門,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吳和的主意?”
一聽這咄咄逼人的口氣,馮保立即就強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後的潑辣,幸好本子中沒有涉及他,於是趕緊申明:
“老奴怎麽可能出這等餿主意,依咱看,吳和也不一定會出,蔡啟方可能是捕風捉影誣告了他。”
小皇上把那道本子拿過去翻了翻,狐疑地問:“大伴,你前天不是說,是朱衡到左掖門前鬧事嗎?怎麽是騙來的?”
“吳和就這麽稟報上來,奴才是聽了他的。”馮保回答得小心翼翼。
朱翊鈞又問:“吳和為何要整治朱衡?”
馮保覷了李太後一眼,答道:“那天,太後說要對朱衡薄加懲戒,奴才為杭州織造局用銀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氣,便在吳和麵前,把朱衡數落了幾句。”
“吳和就詐傳聖旨是不是?”李太後問。
馮保問:“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待奴才回去查查。”
李太後看出馮保有心袒護吳和,嘴裏便放起了連珠炮:“咱說對朱衡薄加懲戒,那是一時氣話,又沒有傳旨出去,你就當了真?如今弄出事兒來,外頭文臣們還不知怎麽議論咱娘兒兩個呢?朱衡是有些不對的地方,但理是理,法是法,哪能按倒牯牛強喝水?詐傳聖旨是不是吳和幹的,你要趕快調查。”
“是,是。”馮保諾諾連聲。
“還有,”李太後頓了頓,又道,“咱聽說這個吳和還做下了爛汙事,他在宮中找了個宮女作對食兒,你知道嗎?”
“奴才聽說過,前天還罵了他。”
“光罵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李太後看了看在認真聽著談話的兒子,忽然口氣更嚴厲了,“大內宮廷,無論哪一方麵,都應成為天下楷模,豈能成為藏汙納垢的場所。”
馮保心裏明白李太後這幾句話是說給小皇上聽的,但這教訓的口氣同樣讓他感到緊張。這時候,李太後又讓他把第二道本子——莫文隆的《杭州織造局用銀甄別疏》念了一遍。
莫文隆這道本子所奏,基本上都是那天在內閣與張居正的談話內容,揭露了杭州織造局提督太監如何欺淩小民中飽私囊的種種劣跡,其中有這樣一段:
造作龍衣之製,定自洪武太祖皇帝,如今已曆九帝而無稍改,遂成永製矣,然臣等因此反切憂慮。此中之弊,誠如上述。臣冒昧建言,製衣之價,宜重新核實,織造局之提調,亦應重新規製。此中要務,實為杜絕中官冒瀆,擅作威福盤剝地方……
這道本子讀完,東暖閣一片寂靜,仿佛空氣都已凝固。半晌,李太後才沉重地問:
“一件龍衣的工價銀,懸殊竟這樣大?”
馮保在讀這份奏章時,盡管不像讀第一道奏章時那麽緊張,卻也深感沮喪。畢竟,他還想通過杭州織造局大撈一把,誰知這個並無鬥士之名的莫文隆,卻也跳出來當了一頭咬蟲。所以,李太後一問,他就趕緊答道:
“莫文隆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話不足信。”
“為何不足信?”李太後追問。
“一件龍衣製造的工價銀,除了莫文隆所說的衣料價,還有珠寶這一項,龍衣上綴著的珍珠瑪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羅,價格昂貴,衣料價比之珠寶價來,不過十分之一二。”
“啊,是這樣。”
聽了馮保的解釋,李太後心下稍安,但疑慮並未完全消除,她知道對馮保這個“當事人”,一時還不能說得太多,便又試探地問:
“這兩道本子同時都作十萬火急處理,看來幕後有人指使,這人會是誰呢?”
“會不會是朱衡?”馮保小聲回道。
李太後沒有接腔。這時,隻見容兒跑了過來,在李太後麵前福了一福,說道:
“啟稟太後,陳太後讓奴婢過來問問,您還去不去養德齋聽口戲了。”
“去,怎麽不去呢?”李太後說著,指了指馮保,又道,“馮公公你就不用過去了,吳和的事,你先去調查,人家送來的是急本,咱們就不能慢騰騰地處理。”
“是。”
馮保答應一聲退出。他剛出門,李太後就從繡榻上拉起朱翊鈞,柔聲說道:
“鈞兒,跟娘去聽聽張九郎的口戲,看他那一曲《虎嘯叢林》究竟如何一個演法。”
一連幾天,由於蔡啟方和莫文隆的兩道本子,京城各大衙門又都處在興奮與**之中。大凡急本呈到禦前,不須半日就得批複。可是這兩道本子送進去三天,卻也不見發至內閣擬票。如此“留中”之舉,就讓百官們生出許多臆測。首輔張居正對此事似乎也很淡化,三天內召見了戶部、兵部、刑部以及太仆寺的十幾名官員,談的都是各項賦稅收支、漕運多寡、南方鹽務以及北方邊境茶馬交易等財政要務——這些調查摸底,原是要為他即將推行的財政改革獲取第一手資料。相比之下,石缸胡同中的朱衡府邸卻要熱鬧得多。兩道急本送進大內的第二天,朱衡申請致仕的本子也遞了進去。皆因他當麵聽到皇上派太監到內閣所宣的諭旨,竟顛倒黑白說他不顧大臣體麵跑到左掖門鬧事,受此冤屈,即便是泥塑的也忍不住了。何況朱衡是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硬氣漢子,當時就氣得暈死,醒來已是心中一片寒灰,遂鐵下心來要辭官歸裏。他的這個舉動,引起了京官們的普遍同情,不論是門生故舊,還是平日間有些過從的僚屬,都一撥一撥前往登門探望,略抒憤懣體恤之情。在公眾場合不便言談的腹誹之事,在這裏盡可宣泄,比如說罵一罵閹黨,指桑罵槐譏刺一下李太後幹政之類,總之是千個羅漢千張嘴,說得老朱衡五神迷亂,身子越來越虛弱。
再說馮保這一頭,這幾日也急得像隻沒腳的蟹子,坐在那裏見誰都想鉗一口。那日下午從東暖閣出來,回到司禮監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聽都察院的監察禦史蔡啟方是何方神聖。很快他就得到密報:這位蔡啟方不單是朱衡的同鄉,而且還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進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個小小的六品官員後頭,竟牽著高拱與朱衡兩大人物。這就讓馮保想到了“床頭一籮穀,自有人來哭”那句俗話,心想這還是高拱的陰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啟方捉到東廠生剮了他。他又打聽到,這位蔡啟方耿直敢言,在同儕中有些影響。按理說,這樣的官員在張居正手上理當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卻沒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窩到現在。把這些情報一歸納,馮保就斷定這兩道本子的事兒與張居正無關。但如何了結這件事,他卻想聽聽張居正的意見。在此風頭上,兩人見麵不大合適。他便喊來心腹徐爵耳語一番,讓他去找張居正的管家遊七溝通。
這天晚上,徐爵坐了一乘轎子,盡覓黑道兒鬼鬼祟祟進了張居正府邸所在的燈市口紗帽胡同。轎子並沒有在張府門口停下來,而是又往裏抬了約莫百十丈遠,在一座小四合院的門口歇下。這所院子緊挨著張府高大的院牆,一看就知道翻新過,黑漆漆的大門油得發亮。徐爵走上前去叩了叩銅門環,聽得裏頭有人出來,開門的卻是遊七。卻說遊七跟隨著張居正來到京城這麽多年,一直住在張府,去年取得張居正的同意,才把緊挨著張府的這座四合院買了下來,修葺一新後就闔家搬進來住。原來這四合院的後牆便是張府前廳騎馬樓下的甬道,遊七搬進來後,在這後牆上開了個門直通張府,如此一來,倒也兩不誤事。
徐爵夜中來訪,原是先派人來知會過,因此遊七並不感到吃驚,他把徐爵迎進南廂房客廳,吩咐在家支差的一個童役去把徐爵的轎夫安排到門廳裏吃茶。自隆慶六年後,徐爵與遊七過從甚密,不僅一起得過賄銀糶過倉,還一起吃過花酒嫖過娼,算是割頭換頸的好朋友了。徐爵一坐下,就開門見山問道:
“老遊,首輔大人今晚回家了嗎?”
“回來了,正在廳堂裏會客呢。”遊七一邊為徐爵沏茶,一邊答道。
“啊,他今晚上沒去積香廬?”
“沒去,”看著徐爵**邪的目光,遊七笑了笑,回道,“哪能天天去,女人嘛,隻能當藥吃,不能當飯吃。”
“喲,老遊開化了,說出的話都是經驗之談,”徐爵齜牙一笑,擠著眼謔道,“聽說你仿效你家老爺,也準備迎娶一位如夫人?”
“誰說的?”遊七緊張起來。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再說,這種事兒又有什麽值得瞞的?”徐爵見遊七還想支吾,索性捅穿了說,“你前天是不是領著一位嬌滴滴的小娘子,跑到七彩霞綢緞店裏去了?聽郝一標說,你一口氣為那小娘子選了一二十種布料。”
“是有這回事,”見抵賴不過,遊七隻得認賬,“這老郝,也真是嘴巴長。”
“那小娘子是誰?”
“是戶科給事中劉炫的姨妹。”
“喲,還是個官眷,你老遊有福氣,娶過來了嗎?”
“看了日子,定在三月十八。”
“唔,還有個把月,到時候咱來討杯喜酒吃,”徐爵說著眉棱骨一抖,又酸溜溜歎道,“你們主仆二人活得有滋有味,隻苦了咱家老爺。”
“你家老爺怎麽了?”
“那兩道本子的事,你未必不知道?”
“知道。”
“知道還問我怎麽了?”徐爵長歎一聲,“咱家老爺,今年可是流年不利啊,增加杭州織造局用銀額度,是他想辦的第一件事,誰知一伸頭就撞上一枚大鐵釘。”
遊七摸了摸腮幫上的朱砂痣,避實就虛問道:“蔡啟方的那道本子,你老徐怎麽看?”
“咱家老爺最頭痛的,就是這道本子。”
“馮公公頭痛,原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老徐不應該頭痛啊,你應該高興才是。”
“咱為何要高興?”徐爵一愣。
遊七把頭伸過去,壓低聲音說:“你老兄不是早就看不慣吳和嗎?何不借此機會除了他!”
徐爵半晌不做聲。且說這吳和自當上內官監掌印,特別是拜了馮保作幹爹後,在大內一萬多名太監裏頭,已是身價陡長成了不可一世的顯赫人物。這小子也不大會做人,不單在一應貂璫麵前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就是在徐爵跟前,也常常揚揚得意表現出優越感。徐爵本是個鼻子冒邪氣眼睛能打諢的角色,哪裏容得這等暴發戶在他跟前擺譜?他不止一次在遊七麵前發牢騷,怪馮保把吳和寵壞了,並咬牙切齒地說:“遲早咱得把這個扯白吊謊的小花嘴收拾了。”正因為知道這些內因,遊七才敢出這個主意,見徐爵不吭聲,遊七又激將:
“怎麽,老兄不敢?”
徐爵搖搖頭,一副無奈的神氣:“不是不敢,隻慮著這小子是咱老爺的幹兒子,怕咱老爺下不了手。”
“你要把道理講給馮公公聽嘛,”遊七加緊攛掇,“吳和這小子是個買幹魚放生——不知死活的人,留著他隻會壞事。”
“這倒也是,咱回去勸勸老爺,讓他丟卒保車。”
“這是上乘之策,如果馮公公親手處置了吳和,外頭這些官員的口,還不一下子都堵住了?”
徐爵覺得這主意不錯,心中忖道:“你遊七滿腦子油鹽醬醋,哪有這靈性的腦袋?這肯定是首輔大人的主意,隻不過是借你的口說出罷了。”也不詳究,隻抄直道:“咱家老爺已打探鑿實,蔡啟方是高拱餘孽,他這次跳出來為朱衡叫屈,不能讓他得逞。朱衡這老屎橛子上本子申請致仕,咱家老爺讓我來轉達李太後的意思,還是準了他。”
“好,我一定向我家老爺轉達。”
兩人又嘰嘰咕咕密談一陣子,徐爵這才告辭打道回到馮保府中。
馮保尚未入睡,一個人獨自在書房隔壁的琴房中撫琴,旁邊站著個叉角琴童,案幾上點了一支藏香,屋子裏淡淡的異香浮漾。馮保正在彈奏一曲他自己度譜的《古寺寒泉》,雖看見徐爵輕手輕腳進來,卻並不急著答理,而是全神貫注彈著曲子。創作這曲《古寺寒泉》,他差不多用了三個寒暑,期間他經曆了改朝換代的風風雨雨,自己也由秉筆太監躍升為赫赫內相。但是,在這位成功者的內心深處,無論什麽時候,都還藏了一份揮之不去的抑鬱,畢竟在大內多年,勝殘去殺的事見得太多。每日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便享盡人間富貴,也是恐懼多於喜悅。隆慶六年夏,在得到司禮監掌印職位的當天,他回到府中揮筆寫下了“得馬者未必為喜,失馬者未必為憂”十四個大字。他的這間琴室的左右牆上,掛了兩幅字畫,一幅是唐伯虎的《秋深古寺圖》,還有一幅即是他自己書就的這張條幅。正是這種潛藏心底的憂患,使他萌動了創作《古寺寒泉》的靈感。三年來,他一直琢磨這支曲子,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音未穩,於心不安”,直到今年除夕期間,這支《古寺寒泉》才算最後定譜。暮鼓晨鍾伴隨著忽明忽暗的泉聲,淒涼與枯索暗示生命的無奈。古寺寒泉,良有意焉!今夜裏,馮保吩咐門下摒棄所有訪客,坐到這琴室中,焚香馨祝,又彈起了這一曲……
莊生曉夢,望帝春心,一切都在婉約曲折的傾訴中。當最後一個音符,像一顆亮晶晶的雨點打在翠綠的芭蕉葉上,滾動如珠又倏然消失。一旁靜候恭聽的徐爵,分明看到了主人眼眶中流露的悵然若失的神情,他忽然覺得自己待在這裏是多餘的,正想躡手躡腳出去,卻聽得背後馮保喊了一聲:
“回來!”
徐爵一驚,捉不住腳倒退了兩三步,回轉身來站定,又重新朝主人打了個稽首。馮保接過琴童遞上的蓋碗茶,品飲了一口,眼皮子抬也不抬,問道:
“見到遊七了嗎?”
“見到了,”徐爵便把與遊七所談情況大致複述一遍,又道,
“遊七出了個主意。”
“什麽主意?”
“他建議借此機會,把吳和撤掉。”
“啊?”馮保盯了徐爵一眼,“遊七知道吳和是咱的幹兒子嗎?”
“知道,”徐爵躊躇了一會兒,便壯著膽子說,“老爺,吳和自恃是你的幹兒子,到處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弄得口碑很壞,如今不但在大內,就是在外頭,也有不少傳聞哪。不然,遊七怎麽會知道呢?”
“他知道什麽?”
“他知道吳和收受賄賂,明碼實價地賣官,還玩對食兒,這遊七全知道。”
這些話都是徐爵現編的,他知道馮保最怕的就是“賣官”,故特別點出來。果然,馮保一聽臉上就變了色,追問道:
“對吳和,外頭還有什麽輿論?”
“太多的奴才也不知道,”徐爵故意裝出謹慎樣子,小心說道,“不過,宮裏頭對他的輿論卻是更多。”
這些話就是徐爵不說,馮保心裏也明白。特別是那日聽李太後談話,分明已表示了對吳和的不滿。這吳和知道蔡啟方寫了他的彈劾奏本後,顯得非常緊張,昨日下午還專門跑到司禮監找馮保打探口風。馮保一時還沒想好怎麽處理,故說了幾句大話,勸他不必擔心。這吳和歡天喜地地走了,馮保卻添了一塊心病。
徐爵見馮保深思不語,知他正在猶豫,便又補了一句:“老爺,對這吳和,奴才總有些擔心。”
“你擔心什麽?”
“詐傳聖旨的事兒,是在老爺這兒定的,是天大的機密,怎麽那個蔡啟方能夠知道呢?”
“咱也一直琢磨這件事?究竟是誰走漏了風聲。”
“孫隆做事細心,胡本楊生性膽子小,這兩人都不會壞事,唯獨這個吳和,是個狗過門檻嘴向前的角色,他好表功,依奴才看,八成兒是他露了口風。”說到這裏,徐爵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言道,“這件事兒露了口風,害的是他自己,設若他把‘賣官’的事兒露了出去,豈不要害一串子人。”
馮保聽了半晌不做聲,然後陰沉沉問了一句,“依你看,應該接受遊七的建議?”
徐爵故作神秘回道:“依奴才分析,這主意不是遊七出的。”
“那是誰出的?”馮保追問。
“是張先生。”
“你怎麽知道?”
“咱聽遊七的口氣。再說,這等好主意,豈是遊七那榆木疙瘩腦袋想得出來的。這主意一石二鳥,既平了外廷官員的怨憤,又堵了後患。所以,幹脆把吳和撤了。”
馮保深思了一會兒,忽然眼露凶光,惡狠狠地說:
“不是撤掉,是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