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衰榮無定在

“趙廣陵,廖誌弘是你在國民黨反動軍隊裏的名字嗎?”審訊者整理著桌子上厚厚的一遝信紙。昏暗的房間裏隻有一盞白熾燈,一張木桌,兩把椅子和一個無靠背的小凳。審訊者和一個年輕的女記錄員坐在桌子後的靠背椅子上,被審訊的人坐在小凳子上。這讓審訊者居高臨下、威嚴端莊。

“是的。”趙廣陵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雙膝上,直挺著腰回答道。他看上去衰老了一截,已沒有了一個木匠的粗鄙放浪,倒有一個身陷囹圄者的規矩和無奈。他的目光中有些惶惶不安、驚恐迷惘,又暗藏些垂死掙紮的期冀,仿佛一個不幸落入激流中的人,在向岸邊尋找可以救命的東西。這當然沒有逃脫老練的審訊者的眼光。這個審訊者跟上次那個不一樣,比趙廣陵年長,因此看上去更嚴厲,更有權勢。審訊者鄙夷地說:

“趙迅、趙廣陵、廖誌弘,你以為換一個名字就可以轉世投胎、改變你的反革命曆史身份嗎?”

“形勢所迫,不得已……”趙廣陵仿佛有些說話困難,幹澀著嗓音說。

“哼哼,自新中國成立以來,你就開始篡改個人曆史,隱名埋姓,改頭換麵,是你們這些國民黨殘渣餘孽的慣用伎倆。1950年審查你的時候,你就隱瞞你國民黨反動軍官的身份,參加內戰、屠殺人民的曆史。解放後你還偽裝成一個進步人士,試圖混進革命隊伍……”

“報告政府,我當年確實追求過進步,我也反對內戰,應算是自動脫離國民黨軍隊;我曾追隨過民主進步人士聞一多先生,這一點陸傑堯可以證明。”

“你讓一個右派分子為你作證嗎?”審訊者問。

“他……他現在是右派,可當年,當年他還算是個進步人士吧。他也是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的。”趙廣陵知道自己這話太蒼白,等於試圖讓一個壞人來證明另一個壞人的清白。

壞人之間隻有互相揭發才是出路。審訊者拿出一份名單,遞給趙廣陵,“這上麵認識的人,你都勾出來,然後說明他們的身份、職務。”

那份手抄寫的名單大約有三十多個人名,趙廣陵推測他們都是現政權還沒有查清身份的前朝漏網人員。有幾個名字他還是熟悉的,但不知為什麽,趙廣陵竟然鼓起勇氣說:

“我不認識這些人。”

“一個都不認識?”

“不認識。亂世嘛,人們的身份也亂,連祖宗都不敢認了。”趙廣陵的口吻中不無譏諷。

“趙廣陵,我們警告你,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審訊者提高了聲音。隨後他又冷笑兩聲,“你不認識別人,別人可認得你。抗拒政府,罪加一等。”

我不當告密者,我隻承擔我自己的罪孽。這是趙廣陵當時的想法,但是回到單獨拘禁的囚室後,他就後悔了。逞什麽英雄好漢呢?這似乎是妻子在他耳邊的抱怨。從被捕到現在已經半個月了,家裏音信杳無。盡管趙廣陵多次提出要見見家人,但得到的答複是:等查清了你的問題,宣判後你就可以見到家人了。一個丈夫忽然失蹤了,做妻子的該到何處詢問、何處求告?家中四個嗷嗷待哺的黃口小兒,豆芽八歲,豆角六歲,豆莢三歲,豆秧才一歲半。

現在讓那一家五口怎麽過日子呢?趙廣陵不知道。舒淑文這些年在街道縫紉社工作,手指粗壯得早就不敢摸琴弦了。四個孩子中豆秧是唯一的女兒,身子骨最弱,最讓趙廣陵揪心,真的像一顆永遠長不壯的秧苗。趙廣陵記得他被捕前三天,還背著豆秧去找一老中醫抓藥。老中醫說,這孩子,氣血太弱,你們怎麽養的?趙廣陵當時羞愧地回答,工作忙。老中醫歎口氣,說都大鳴大放去了吧。然後埋頭寫方子。趙廣陵當時想,大鳴大放哪輪得到我們這種人,改造還來不及。外麵的世界很迷亂瘋狂,一個年輕的母親卻要帶著四個孩子獨自麵對,那條狂飆巨浪中的小船,現在沒有掌舵的人了。趙廣陵每每想到這一幕,不能不悲從中來,愧由心生。我害了他們了。

兩年前的一個冬日晚上,豆秧還沒有出生,趙廣陵還叫趙迅,一個陌生人忽然造訪。他讓趙迅夫婦關閉了所有門窗後,才撕開上衣內襯的夾層,從裏麵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來,遞給舒淑文,那場景就像電影裏的地下黨交接情報。原來這人是從緬甸偷越國境過來的華僑,他受舒淑文的父親舒惟麒之托,帶來這些年他們在境外的消息。舒惟麒當年帶著家人逃到越南後,先在西貢待了幾年,然後又輾轉到緬甸密支那、泰國曼穀等地。現在已經在曼穀開了家商行,生意做得還不錯。這個信使就是舒惟麒的一個生意上的夥伴,民國時期就在雲南和緬甸密支那之間做馬幫生意。他冒著極大的風險來到趙迅家,除了帶來這封信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負責安排舒淑文一家偷渡到緬甸,再到曼穀與家人團聚。舒惟麒在信中說:

聞國內運動不斷,人禍甚烈,前朝士紳,多罹劫難。吾舉家遷徙,流落異國,幸耶非耶,尚難定論。惟念吾家老母及小女淑文,經年生死未卜,音信杳無。倘得蒼天護佑,母親大人與愛女淑文能見此家書,且能旅行走動,切盼與送信者一同啟程,以期異國團聚,苟全性命矣。縱拋家別舍,不足為惜。此於母,為不孝兒子之跪求;於女,父命也!來人乃我異鄉換帖兄弟,足可信任。去國萬裏,飄零異鄉,念茲在茲,憂心如焚。每逢月圓,徒勞傷悲……

舒父信的後麵還有舒菲菲的一頁短箋,她首先問候了奶奶和妹妹,述說了思念之情;然後說她在那邊教華文中學,權把講台當舞台,但也活得平安寧靜。最後她貌似不經意地說很想念當年迎春劇藝社的朋友們,尤其趙迅趙導演。如果舒淑文跟他聯係得上,請代致問候雲雲。又賦詩一首——“蒼狗白雲棋局亂,山盟安在錦書難。魚傳尺素何由達,往事如煙不堪看。”

舒淑文讀完信後用毛巾捂著嘴大哭一場,對丈夫說,桃花還在為你開放哩。趙迅哭笑不得,安慰妻子道,什麽年月了,還桃花梨花的。你想過去嗎?舒淑文哭哭啼啼地說,想,我真想我爹我媽我姐了,我真受不了做針線活的日子了。做做針線活也就罷了,不能拉小提琴更是認命了,可我受不了這處處低人一等、成天緊張兮兮的日子啊!趙迅咬緊牙關說,那你就去吧,帶著豆芽和豆角去,給我留下豆莢就行了。我趙家總得留個種傳後。舒淑文驚訝地問:趙哥你還不想走?當初我姐讓你走,你說要留在自己的國家搞話劇。現在你連文章都不能寫了,更別說導戲。還待在這裏幹什麽?趙迅生硬地說,再苦再難,我不會去當亡國奴。舒淑文說,我們到哪裏都是中國人,怎麽會是亡國奴呢?趙迅說,亡國奴有兩種,一種是人家到你的國家來當主人,一種是你到別人的國家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這時那個趕馬大哥說,這位兄弟此言謬也。你家嶽丈在那邊日子過得也很滋潤的,現在已經買洋樓了。錢雖然不好掙,但至少日子過得很平安,不像國內這般運動來運動去。舒淑文得到支撐了,理就一套一套地來了,她說,趙哥,有家才愛國,日子都過不下去了,你叫我怎麽愛國?趙迅正色道:胡說,抗戰時多艱難,多少人家破人亡,還不是更愛國,舍生忘死地打日本人?舒淑文又淌眼淚了,說那是打日本人,現在是我們自己挨整。孩子受了氣還會離家出走哩。趙迅火上來了,他低聲喝道:孩子受再大的冤枉,也是父母給的!哪個父母不打錯孩子?那個趕馬大哥見狀連忙說:我曉得出門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這種時候。你們兩口子好生合計合計,明天我來等回話。趙迅冷靜下來了,問,我們這一家老小的,路上能安全?趕馬大哥拍著胸膛說,兄弟你盡可放心。邊境線幾千裏長,他們想守也守不牢的,我趕馬二十多年了,山山水水條條大路小路,如我手掌上的紋路般熟悉。這些年我帶過去的人多了,從沒有閃失。

終於沒有走成。舒淑文冷靜下來後發現她根本不可能去泰國。首先,她離不開趙迅,家庭不能散;其次,若一旦決定去曼穀與家人團聚,最大的難題不是路途的艱難和偷越國境的風險,不是身處異國他鄉寄人籬下的生活,而是舒淑文將如何麵對自己的姐姐,她現在已經不會再有“桃花過後梨花開”那種灑脫和浪漫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舒淑文發現自己又懷孕了。她在一個晚上抹著眼淚對趙迅說:“真不愧是當過兵的,一上陣就打連發。”

他們隻是請那位趕馬大哥帶回去一封信,由趙迅執筆,敘說了這些年生活的變遷。當然盡量挑好的說,比如嶽父大人已經有三個外孫了(馬上就會有第四個了),舒淑文參加了革命工作,在街道辦的縫紉生產合作社上班,現在主要擔負鎖扣眼的工作,過去她隻能繡花,現在進步到能納鞋底、鎖扣眼、縫衣服、織毛衣、釘補丁,上個月還被評為“生產能手”了呢;趙迅自己辦了一個木器社,因為木工活做得好,還算有文化的人,人們讓他當社長,他們現在都是憑手藝吃飯的勞動人民,不寫文章,不演戲,就不用擔心犯任何錯誤,衣食無虞、受人尊敬。還有,家裏從前的四合院現在很熱鬧,新搬進來了兩戶人家了,他們都是國家幹部,隨時幫助我們改正錯誤思想。雖然現在生意不如從前了,但這不算什麽,共產主義馬上就要實現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屋裏屋外,天下歸公,誰還去米線店或醬菜園呢?私有製是一切剝削的根源,是社會不公的毒瘤。人民政府鏟除了私有製,改造了我們,我們豈能不感恩戴德,愈加勤奮努力?“寒梅會”的老朋友們雖然不聚會了,但一些人還不時有見麵,大家“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都在不斷學習、改造,努力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他們不能來曼穀為父母盡孝,是因為人民政府改造了他們身上的舊習俗舊思想,讓他們對建設國家充滿希望和信心。他們過得很好、很健康、很快樂。妻賢子孝,嬌兒繞膝,粗茶淡飯,濁酒自娛。趙迅的信寫到最後,不能不回想起舊日時光的某些溫馨和美好,不能不有麵對尺牘就像麵對故人那樣多的傾訴欲望。劇場散場後,掌聲退去,鮮花堆滿化妝間,三五個好友同道意猶未盡,一定要去城西門的燒烤攤吃消夜。小酒二三兩,閑話嫌夜短。誰誰在台上站錯了位置,誰誰又忘了台詞,是誰在該悲慟時忍不住要笑,誰又在該放聲大笑時卻像野狼幹嗥。老韓總是要喝醉,劉國棟總是吃到一半就要去會他的情婦,阿Q從不買單,吃到最後總要從人家的燒烤攤上順手牽羊帶走點東西,幾根羊肉串,兩塊烤豆腐,半根雞翅膀,不管是否油膩、是否幹濕,都塞進他那個從裝鈔票手絹到裝寫給女人的求愛信的口袋裏。月圓之下,春城涼風習習,騎著自行車載舒菲菲回家,一路隻有車輪撩人動聽的“唰唰”聲。在空無一人的大街,在路燈昏暗的小巷,在月色愈濃情更濃的浪漫時刻,石板路上自行車如河中小船,顛簸而行。舒菲菲會伸出纖纖玉臂,勾住趙迅的腰,還一路嗔怪,你為什麽不往平坦地方走?你為什麽不往光亮的地方走?你向往光明,卻身陷黑暗;你一腔詩情,卻沉默無言。世上最困難的事,莫如有愛不能言,世上最浪漫的事,也是有愛不能言。而世上最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就是命運了。短短數年,故人四散,滄海桑田;浩渺天涯,關山萬裏,人各一方。趙迅竟然抑製不住自己感慨,隨手引陶潛《飲酒》詩一首以作結尾——

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複疑。忽與一觴酒,日夕歡相持。

(多年以後趙迅才知道,他的這封絞盡腦汁挑好話說的家書,還是讓舒惟麒血壓升高,心率過速。倒不是因為他自作主張娶了舒淑文,而是這些看上去很光鮮的勞動人民話語,讓那個在法國留過學的老泰山捶胸頓足:我舒家前清進士,世代書香,什麽時候需納鞋底打補丁過日子了?)

在接受審查的那段日子裏,趙廣陵被單獨囚禁,門口二十四小時都站著兩個持槍的士兵。他的囚禁室有十平米大小,一張床、一張桌子,桌子上兩遝信紙一瓶墨水一支筆。有一扇開得很高的窗戶,上麵裝有鐵柵欄,可以透過窗戶看到自由的天空。審查幹部隔天來提審他一次,企圖從他那裏得到更多其他漏網反革命的信息。但趙廣陵總是讓他們失望,而他們也總是聲色俱厲地說:“別想再隱瞞、狡辯、抵賴。你要知道,你們國民黨反動政權的殘渣餘孽,落網的不隻是你一個人。你頑抗到底不揭發別人,別人總會想戴罪立功揭發你。到最後,隻有你判得最重。在監牢裏,任何人都隻有一個想法:早點出來。你要再跟我們耍滑頭,我們會改造你一輩子。直到你真正認識到自己的罪孽,成為一個新人。所以,你唯一的出路,隻有老老實實地交代,寫出你的全部反革命曆史來。”

在經曆了多次政治審查以後,趙廣陵才慢慢醒悟出來,有一種曆史是後人用生命秉筆直書的,如司馬遷寫《史記》;而有一種曆史是自己交代出來的,需要用餘生去償還;更有那麽一種人,他們被迫寫的交代材料,就像頗富傳奇色彩的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