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忠孝師表

趙廣陵20世紀80年代中期才從鬆山農場退休,那一年他六十七歲,但工齡隻能從他大赦後留在農場當木匠時算起,也不過十來年。之前經曆過的那些亂七八糟、支離破碎的改造歲月,誰給你算工齡?因此他隻拿到不到兩千元的安家費和每月三十來塊的退休金。他顯然不可能再回昆明了,盡管退休前一年,他接到前妻的來信,說葉世傳同誌因病逝世了,她現在跟女兒住在一起。女兒在省城上師範學校,周末才回來。她也提前病退了,這些年身體不大好,主要是心腦血管方麵的毛病,血壓還高。好在他們的兒子葉保國現在已經工作了,在郊縣當農業局局長呢。經常開小車送她去醫院。兒子還說,等有機會到滇西出差,會抽時間去看他的。如果你身體還好的話,我們歡迎你回昆明。昆明是你求學的地方,也曾經有你的家,也算是第二個故鄉吧。國家現在已經太平,多少恩怨都化解了,大家都要向前看,要好好地活下去。你也該來看看你的兒子。舒淑文還在信裏說,終於和泰國的家人聯係上了,父親已經去世,姐姐舒菲菲前年回來過一次,她還說現在國內安定了,打算回來養老呢。舒淑文特別說明,舒菲菲在國外一直沒有結婚,不知道她的心裏究竟有哪個。她很關心你這些年的情況,還說下次回來,希望大家能見上一麵。

讀前妻的信,趙廣陵心裏一直都很平和,但舒菲菲一直單身,倒是讓趙廣陵心裏咯噔了一下,仿佛被一隻指甲尖尖的纖細手指抓撓了一把,還久久地反複摩挲。難道她“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嗎?難道她這幾十年一直在期待著什麽嗎?照理講當年昆明社交場上的交際花,到哪裏都不乏追求者的。現在兩個曾經愛過的女人,都虛位以待,老來無伴,你還敢衝上前去嗎?要麽破鏡重圓,要麽再續舊情。舒淑文的信裏好像有點那個意思。難道這是命中的安排,愛的補償,抑或上天的恩賜?

但兩手空空的趙廣陵已經沒有當年大赦時、不管不顧地奔向舒淑文的勇氣。他回了前妻一封信,說自己花甲之年,該落葉歸根了。春城雖美好,重陽也落花。他的人生該謝幕了。人老了,當年的雄心也老了,在桑梓之地孤老終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縱然大家沒有一生一世相伴到老,但生命中曾經有過的患難與共,相濡以沫,還是讓他在垂暮之年,向永遠美麗善良的妻子深深地鞠躬,再鞠躬。

就這樣孤身回到家鄉。多年來家鄉其實和他僅隔著一座鬆山,也就五十來公裏,但那就像地球和月亮的距離。四十多年前他豪氣幹雲,驕傲地認為攻克鬆山就可以回家了;但他絕沒有想到人生多歧路,還鄉路漫漫。鬆山再不是障礙以後,他會在地球一隅隱姓埋名,故鄉就是那陰晴圓缺的月亮,故鄉也是一隻令人憐惜的貓,你想把它日夜抱在懷裏,但它卻一縱身跑了,隻是在遠處用美麗而憂傷的眼睛望著你。故鄉歸不去,正如月宮不可攀一樣。曾經胸懷大誌負笈求學的少年,曾經一身戎裝馳騁疆場的軍人,現在隻是一個近乎兩手空空的回鄉浪子,隻賺得人生豐沛的閱曆和苦難。

老家隻有趙廣陵的一個侄兒和一個侄女兩家人,兄長趙忠仁50年代已被鎮壓,他的子女都是盤田種地的農民,在老實巴交、謹小慎微中過了大半生,人生唯一的滿足也許就是為趙家生下一窩後人,但都一無本事二沒文化。侄孫們長大了,要娶媳婦成家了,卻連建房子的錢都不夠。趙廣陵讓一個侄孫趙厚明去農場“頂替”了一份工作,算是將來養老有了依靠,然後用所有的積蓄在老家建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這是他祖上的宅基地,離縣城約三四華裏。說是建,其實不過是將從前荒廢的祖屋作了適度的翻修。幹了大半輩子木工,在年近古稀之時終於可以自由地為自己蓋一處房子了。幾個侄孫給他當幫手,趙廣陵買來木料磚瓦,自己拉大鋸、拌沙灰、舂土牆、上房梁、雕花窗、鋪黑瓦。沒有請一個工,累不動了就歇上幾天,錢不夠了又出去幫人打一陣臨工。他有技術,身體尚硬朗,幫那些新出道的小木匠們“掌墨”,做些指點,還是人家求之不得的。剛回來那兩年他還可以去補習班幫人上英語和語文課,後來嗓子不行了,喉嚨裏總有一團火在燃燒,當年在鬆山吸進的煙火仿佛死灰複燃,話一說多了就灼傷得痛。還有一個原因是,現在的高考補習已不像當年了,無論是英文還是語文,都讓他這個老西南聯大生無所適從。麵對紛繁變遷的社會,趙廣陵在清貧中唯有苦澀地笑笑:我誤了自己一生,就別去誤人子弟了吧。

還記得他的老人牽著孫子來看熱鬧,說,喔唷,原來是趙家老二忠義回來了,真是稀罕啊。上一次回來還是扛著亮閃閃金星的軍官哩。還以為你去台灣那邊當大官發大財去了。趙廣陵對這些勢利眼的鄉黨冷硬地笑笑,不與作答。“趙忠義”是這個身世滄桑、經曆複雜的老人最為單純的名字。它和下河摸魚捉蝦、上山打鳥下扣子、田野裏瘋跑撒野以及課堂裏被先生嗬斥打手心有關。兒時的夥伴們都認得趙忠義而不知道他後來那些讓人頭腦發暈、皂白莫辨的“大名”。甚至當鄉黨們叫他趙忠義時,他也要愣一下才會反應過來。一個天涯浪子離自己童年的名字有多遠,他和故鄉就有多遠。

此番再建家園差不多晚了四十年。如果在日本人投降那年就英雄還鄉,人生或許是另外一番景觀。盡管被戰火**過的故鄉已然破碎,但那時門前還桃紅柳綠,老母尚在,哥嫂同院,侄甥繞膝;屋外的田疇新苗拔節,麥穗安詳;故園被鮮血澆灌後正在複蘇,趙家老屋就像當時的國家那樣,在巨大的傷痛中舔血撫痕,拭幹眼淚,再度屹立。那一年幾乎家家都在重建戰火中毀壞的房子,趙廣陵作為抗日軍人回到家鄉,受到家鄉父老的盛情厚待。縣府專門撥出一小筆錢款,資助趙家恢複家園。新房落成時,一個鄉紳還特意送來一副“忠孝師表”,其書雲:

龍陵趙君忠義,乃我抗日軍人壯士營長也。白塔趙氏,淵源深厚,先祖南京應天府籍,乃明洪武十四年征南將軍沐英之副將。奉旨西征南疆,**平叛逆,開疆拓土。功在大明,利在漢家。雖屯墾邊陲,忠孝之節,仁義之禮,香火傳焉。數百年庭趨千孫,廟食百世,名登通誌,位列鄉賢。忠義營長之高堂稷源公,仁德並齊,不慕軒冕,躬耕隴畝,行仿武侯;養親訓子,耕讀傳家;南山隱豹,邊地真君子也。時倭寇竄境,躪我國土,稷源公芝蘭生於深林,大義彰於天下,慨然送子“死”旗一麵,倭寇聞之膽怯,四鄰唏噓服膺,誠可為千古楷模矣!壯士去兮,視死如歸;從軍殺敵,殲敵無算,踏破敵陣,屢建奇功。忠義營長舍身報國、救民族存亡如斯,何也?我邊地龍陵鍾靈毓秀之養,趙氏家族詩書傳家之訓,忠義營長忠孝仁義之守。斯稱不朽,誠哉信然歟。河山光複,家國再興,忠義營長忠孝兩全,車師凱旋。佩勳章光祖先耀門庭,裹“死”旗滅倭寇奪降旗。趙氏一門有幸,山川備沐榮光。忠義營長精忠報國之豐功偉業,可傳百世而昭後人矣。

這份幾十年前的“忠孝師表”趙廣陵早就忘記了,趙家的後輩也無一人知道。隻是在翻修房屋時,趙廣陵在屋頂的橫梁上才無意中發現。它被卷起來仔細地裝在一個木匣裏,鑲嵌在橫梁上方專門掏出來的木槽中。木匣上的煙垢、灰塵足有一寸多厚,把一個人曾經的榮耀,密密實實地塵封了。

當時,幫他取出這個木匣的幾個侄孫很失望,他們都是初中都沒有讀完就混跡在社會上的年輕人,或外出打工,或在家務農,做點小生意啥的。家裏忽然冒出來的這個二爺一度讓他們認為是個有錢的闊佬。趙家這幾十年一直是凋敗的、破落的,兒孫們在背著反革命親屬的黑鍋中長大。到這口“黑鍋”終於被扔掉時,他們也成年了,回頭一望,耕讀傳家幾百年的家族後裔,竟然沒有一個讀書人了。趙廣陵展開“忠孝師表”時,先是自己默念了一遍,看得眼熱心跳,舊日時光風起雲湧、滾滾而來。他頗感自豪地對身邊的一個侄孫說:念一念。那小子吭哧半天,念了五句就念不下去了。還嘀咕了一句,說些什麽嗎?又不是說老祖先留給我們的金銀財寶,還藏得那麽高。

一個詩書世家斷了文脈,幾近於斷了香火。趙廣陵心中的榮譽頓時裹滿了塵埃。曆史的悲愴正在於它被後人誤讀、漠視,乃至遺忘。這遺忘來得如此之快,仿佛花開一季。

對一個浪跡天涯的浪子來說,故鄉不過是一部老電影,即便再看,也續不上當年的情節,走不進舊日的場景,更找不回往昔的情感了。回到龍陵落籍的前幾年,趙廣陵雖然接上了家鄉的地氣,卻過得越來越不開心,越來越孤獨。早幾年他和幾個都蹲過監牢的國民黨老兵還有個麻將局。趙廣陵就此學會了打麻將。老家夥們也放點“彩頭”,不多,一毛錢的輸贏,為的是懲罰亂“點炮”的冒失鬼。這幾個麻友除了趙廣陵和一個叫莫大爹的是本地人外,其餘幾個都是自願落籍在龍陵的外省人。滇緬戰役結束後,許多內地籍的士兵,甚至中下層軍官利用國軍裁編部隊的機會,都落籍當地了。當年國民政府發給他們的遣散費少得可憐,一個士兵僅有兩塊法幣,尉官三塊,校官也才五塊。士兵們拿到的遣散費隻能買到五雙草鞋。戰爭過後本地的一個奇怪的現象是,那些半年前還在跟日本人浴血奮戰的遠征軍軍人,現在成了流浪漢、叫花子。當時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百姓,現在不得不聯合起來,防備那些散兵遊勇的侵襲。當然也有不少老實本分的士兵,認為這樣的地方,無論務農還是經商,都堪稱風水寶地。他們四處為人打零工,做點小本生意,運氣好的便上門入贅,也不論人家姑娘的好醜了,有家有媳婦,鑄劍為犁,在沒有戰火的和平歲月,就是天堂裏的日子。

但誰能想到即便在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他們該承受的磨礪,一點也不比別人少,尤其是在邊疆地區,政治環境愈加嚴厲,“文革”前搞的“政治邊防”足以讓這些舊軍人吃夠苦頭。一生風風雨雨過來,老兵們永遠隻能苟活在社會的邊緣,連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命足夠硬。現在好了,他們可以大膽談論屬於自己的話題,遠征軍裏哪個師長既能打仗又能作詩,哪個長官寫得一手好字,某某軍長有兩個姨太太,某某團長一次就吃六百多號人的空餉,部隊站隊時連一個營的人數都湊不齊,結果被當場槍決了。這是這些遠征軍老兵的共同記憶,也是他們一生中唯一閑適安詳的時光,他們的話題屬於另一個陣營,因此隻有他們才湊得到一起。他們也自稱為“老幹部活動中心”,這個“中心”有組織無領導,有場所無經費,有老兵無幹部,大家湊份子自得其樂。隻是隨著歲月老去,白發飄零,來“活動中心”的老兵日漸稀少了,終於有一天,還活著的人送走昔日的戰友、如今的麻友後,才發現連一桌麻將都三缺一了。趙廣陵那天看著麻將桌對麵空出來的位置,不無淒涼地說:

“我們這種孤老倌,在陽世的朋友越來越少,陰間的熟人越來越多囉。我們就他媽的等死吧。小狗日的,我們這一生啊……”

莫大爹抱著煙筒呼嚕了一口,打趣道:“那你去打衝鋒啊,趙老倌。”

趙廣陵愣了一下,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糟老頭子們聚在一起時,有惺惺相惜,也有不服氣的埋汰挖苦。都是閱盡人生、從苦海裏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的人,誰還不曉得誰苦水有多深?趙廣陵當時無話可說,就像被一個辣椒嗆到嗓子眼。

直到有一天,趙廣陵忽然接到保山地區文史辦請他去地區開會的通知,他的生活開始發生了轉變。文史辦的館員華子君也是個老西南聯大生,曆史係1944級的,對趙廣陵很尊重,執學長禮。他說保山行署的孫專員是個本地成長起來的景頗族幹部,他希望我們這些搞文史的能夠出一本文史資料集,專門整理本地區抗戰時期的曆史,以向民眾宣傳滇西地區為抗戰做出的奉獻和犧牲。趙廣陵當時還心有餘悸地問:本地的抗戰是國民黨打的,共產黨也認嗎?華子君說,共產黨國民黨那時結成了統一戰線,都在為國家民族而戰。那時都不分彼此,現在麵對曆史,何以再分?況且都思想解放這麽多年了,孫專員很支持這項工作,還說遠征軍在這裏打敗了日本人,這是中國人的光榮,更是本地的光榮。讓我們不要有顧忌。

顧慮當然是有的。趙廣陵被華子君領著在孫專員的辦公室見到這個共產黨的幹部時,手腳一時不知道往哪裏放好。盡管他和周榮這樣的高官還是同學,但人家孫專員是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感覺上自然要敬畏三分。其實孫專員樸素得就像剛從田間地頭挑糞回來的莊稼漢。他拉著趙廣陵的手問:

“你是遠征軍啊?怎麽……怎麽跟我當年見到的那些遠征軍不一樣?”

趙廣陵誤解孫專員的意思了,連聲說:“我改造好了,改造好了。”

孫專員愣了一下,拍拍趙廣陵的肩膀:“趙大爹,我請你來不是談改造的事,我們現在要收集整理當年你們打日本鬼子的史料。我聽說你參加過鬆山戰役,還是西南聯大的大學生,你是我們的寶貴財富啊。你們放手去做,我全力支持。”

在行署招待所吃晚飯時,趙廣陵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華子君問:“趙學長是否擔心資費、人手不夠?孫專員說我們可以隨意調遣的。”

趙廣陵沉吟半晌,才忽然問:“你當過右派嗎?”

華子君笑笑:“我是我們這兒的第二號右派,那時我是地區中學的老師。”他馬上又反應過來了,說:“學長,現在不會再搞反右那種事情了吧。都改革開放那麽多年了,我們隻需尊重史實,秉筆直書,不逾規矩,雖再次反右,又奈何我哉?學長,你是學文的,我是學史的,書還是讀過幾本的,豈能不遵循聖賢之道?太史公曰:‘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學長,我們還沒有那麽慘吧?”

那天晚上十點多了,趙廣陵的房門被敲開,孫專員帶著華子君和秘書站在門口說:“趙老師,走,我帶你們吃燒烤喝啤酒去。”

孫專員以老師相稱,讓趙廣陵頓時感動莫名。在煙熏火燎的燒烤攤,趙廣陵才知道原來孫專員小時候就見識過遠征軍。日本鬼子打來那年,他才十歲,跟隨母親上山躲避戰禍,四處逃難,對戰亂之苦自是感受深刻。遠征軍反攻時,他的景頗山寨就駐紮過一個連的士兵,還有一個參謀住在他們家。孫專員說他還記得那個參謀是個外省人,長得英武極了,好像也是軍校畢業生,他還騎過他的肩頭,擺弄過他的手槍、皮帶、牛皮挎包。這個參謀很喜歡他十六歲的姐姐,有一回還幫她去打豬草。他姐姐幫這個參謀洗衣服,還和參謀一起去村邊遛馬。村裏人都說,孫家怕是要招個遠征軍的女婿了。但一場戰鬥下來,參謀戰死了,當初住他們村寨的遠征軍,隻有倆兵是活著的,還是擔架上抬回來的。孫專員最後歎息道:

“我那個癡情的姐姐啊,一直不相信那個參謀戰死了,見到穿軍裝的國民黨兵就打聽。唉,多少年過去了,多少人來我家提親,我姐姐就是不答應。一直到都解放了,我參加了革命工作,回到家裏做她的工作,說你還等一個國民黨軍官幹哪樣?想讓我們一家都當反革命家屬嗎?那時年輕,不懂曆史啊。當然了,那時的政治環境也不允許我有今天的認識嘛。”

趙廣陵問:“那你姐姐一直終身未嫁?”

孫專員說:“到我姐姐都四十多歲了,她好像才死了那份心,隨便嫁了一個鰥夫。趙老師,你知道的,在我們景頗山寨,三十來歲的女人都可能當奶奶了。我隻好把我的一個兒子過繼給她,讓她好歹也有個後。”孫專員喝下一大口啤酒又說:“我現在才明白了,經曆過戰爭的人,心上的烙印是抹殺不掉的,更何況一段純真的感情。我那命苦的姐姐,哪裏曉得戰爭有那樣殘酷?那個遠征軍參謀也可憐,他和我姐姐可能連手都沒有牽過。”

趙廣陵也喝下一大杯啤酒,動情地說:“孫專員,我現在才相信,麵對外辱,同樣的苦難,不分黨派主義,不分漢族少數民族,大家都有共同的擔當,共同的記憶。當年我也有一個手下愛上了當地的一個姑娘。他是我的副連長,陝西人。但他擔心自己不能活著回來,一直不敢向那姑娘表白。他讓我幫他拿主意,我就說等打完仗吧,戴著軍功章去提親,豈不更好。我那時也愚蠢,不太懂一個男兒再有功名心,也有兒女柔情。”

孫專員問:“他活下來了嗎?”

趙廣陵悲戚地說:“打鬆山時,替我死了。”

大家長久無言,各自端起酒杯喝酒。燒烤的煙霧拌著肉香四處彌漫,像一個濃縮的戰場。隻不過沒有硝煙的猙獰,沒有生死搏殺的呐喊。隔壁一桌十來個青年男女鬧鬧嚷嚷,劃拳行令。小夥子們豪氣衝天,以拚刺刀的幹勁拚酒,女孩子們撒嬌作態,鶯聲燕語;對麵還有一對安靜的情侶,頭挨頭,男的拿起一串燒豆腐,喂到女的口裏,女孩子微張櫻桃小口,銜了一半,將鐵簽上剩下那一半又推到男孩子的嘴裏。孫專員聽到趙廣陵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

“我們那時有燒烤攤就好了,我一定請全連的弟兄吃一頓燒烤再上戰場。”

孫專員歎一口氣,說:“趙老師,和平多好啊。要是還在打仗,他們都要上戰場。我上小學時,就在鬆山腳下,還常聽大人們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我們景頗村寨那時沒有紀年的,說起往事時會說‘日本人來的那年’,‘燒大山火那年’,‘遠征軍反攻那年’。後來不能說遠征軍了,就說‘打跑日本人那年’。但我們不會忘記,是誰打走了日本人,我的家鄉才安寧了。我也是那個時候上的國民小學,那所學校就是遠征軍幫助地方辦的,教我識字的還是一個遠征軍軍官,不然我要當一輩子的放牛娃哩。趙老師,你是那段曆史的見證者、參與者,我們這些後生晚輩,怎麽能忘記你們當年的功績呢?這是國家民族的大事情。過去極左那一套我相信在中國再不會有了。遠征軍對我們國家民族是有功的,將來條件成熟了,我們還要給遠征軍立碑。趙老師,你就放手幹吧,我拜托你了。”

曆史如此糾纏不清,割舍不掉。趙廣陵不能不暗自欽佩,這位共產黨的孫專員是個有民族責任感和民族氣節的人,於是便全身心投入了進去。在保山他們主要跑檔案館,但打開那些儲存檔案的庫房才發現關於抗戰時期的檔案已經乏善可陳了。管庫房的老保管員說,這裏麵的檔案從清朝時期的詩書文集到民國時代的文牘公函,在1958年就送去造紙廠化紙漿了,“文革”時又燒了一些。以至於趙廣陵他們要找到一份抗戰時期保山地區支援前線的公糧、民夫的具體數額等公函都難,更不用說能搜集到當年攻打鬆山、騰衝、龍陵時敵我雙方的攻防態勢、戰爭經過、參與將領、陣亡人數等方麵的史料了。國家的一段珍貴曆史因為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而被粗暴地銷毀了。在地區公安處倒是查到一些民國時期的“敵偽檔案”,但多是文書檔案和人事檔案,尤其是後者,分門別類地做得很細,連一個民國時期的保長的檔案都很齊全。趙廣陵不能不想起當年為省公安廳打造檔案櫃的歲月,自己見不得人的檔案,原來人家是這樣裝在某個袋子裏(趙廣陵曾稱之為“裹屍布”)的。隻是因為他不斷改變名字,變換身份,才在風雨飄搖中躲躲閃閃地苟活下來。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背後一定有一張管理嚴密的網。

正是在查閱“敵偽檔案”時,趙廣陵看到了自己父親趙稷源和兄長趙忠仁三十多年前的檔案。

龍陵趙氏在本地枝葉繁茂,趙廣陵這一脈世居城邊白塔山下。他的父親趙稷源曾有詩雲:“白塔方丈起茅屋,青山排闥入吾廬。柴扉緊閉無車馬,翁本素業一老儒。”趙稷源在清末考取過舉人,但卻棄官不做,自號百穀散人,回鄉學陶潛詩書自娛,耕讀傳家。或許他已看出大清的江山即將壽終正寢,身逢亂世,聖賢之書方是寧靜之本,獨善其身乃為做人之道。趙氏家族的家訓早被他們的先祖高懸在趙家祠堂正門的兩側,“祖宗一脈真傳惟忠惟孝,子孫兩條正路曰讀曰耕。”

中國的士大夫,當他們生不逢時、受時代所扼時,他們回歸田園,把希望寄托在後代身上。百穀老人壯年時受變法維新思想熏陶,在兩個兒子身上下足了教育功夫。他們都在北洋政府時代出生,國民教育也已普及到龍陵這樣偏遠縣城。老大趙忠仁弱冠之年,趙稷源就將其送到日本求學,他在一篇《示兒書》中寫道:

日人之技,無外師從歐美;歐美之技,無外善於變通。內變機理,外合潮流。吾國人民,積弱積貧,吾國機理,落後潮流,如牛車之於蒸汽機車耳。然牛車之道,機車難行,機車之道,牛車不適。棄牛車而換機車,大要有三:一曰天時地利人和,二曰更新觀念理順國體,三曰發憤圖強振興民族。待國運輪回,機理調順,五族共和,民主憲政,政通人和;國家強健,人民富庶,外禦列強,內修仁德。彼時歐美敬重,日人仰視。天下承平,春和景明,撒種栽插;桃花夭夭,鷺落牛背,燕築屋簷,婦孺嬉戲,牧歌悠揚。詩書盈室,男耕女織,溫良恭儉,童叟無欺,大同世界,斯為樂土矣!

這是一個鄉野老叟的家國強盛夢,美妙得如同飄進柴門的一縷晨霧。趙忠仁在東京的一所法科學校學成歸來時,中日戰爭已爆發,他本來可以在省府做事,但弟弟趙忠義投考軍校去了,父親以“死”旗相贈,家裏就當沒有這個兒子了,他隻得回鄉侍奉父母。可沒想到1942年,日本人眨眼就侵占了龍陵,當亡國奴原來就是一夜之間的事。

其實,趙稷源老人在遠征軍第一次入緬兵敗時,就感覺到戰火燒到自己的家鄉是遲早的事情。他幾乎以半價賣掉了大部分田產和兩家商號,換得三十萬法幣,在龍陵拉起了一支抗日遊擊隊。日軍進占龍陵縣城時,趙稷源帶著遊擊隊和兒子退到了一個叫皮嗄的傈僳族山寨,同時也為怒江東岸的國軍做些傳遞情報、懲治漢奸、收留遠征軍傷病員的工作。這支遊擊隊由漢族、傈僳族、傣族、景頗族等多個民族的抗日誌士組成,武器卻相當簡陋,火銃、弓弩、毒箭、大刀是他們的主要裝備,五六個人才有一支漢陽造,連機槍都沒有一挺。就這樣與日軍周旋了半年多。

日軍侵占龍陵後,專門成立了一個行政班,著手扶持漢奸政權。行政班班長吉村大尉是個略通中國文化的人,還會說點中國話。他得知在偏遠的龍陵竟然還有一個在日本留過學的大學生,出身本地望族,其父還是有名的鄉紳,趙氏家族的族長,如果能製服這一家子,不僅可解遊擊隊騷擾心腹之患,還可降服當地人之民心。於是在一個夏夜,日軍用重兵包圍了皮嗄山寨,架好機槍大炮,卻並不急於進攻,先把抓來的八個山民架在火堆上活活燒死,然後派人給趙稷源送來一紙戰書,說皇軍雖為虎狼之師,但並非殺人如麻。皇軍隻是久慕趙老先生的大名,專程前來邀請趙老先生及公子一同下山,與行政班一道為龍陵百姓效力。龍陵本民風純良之地,趙老先生深孚眾望,在戰亂之際護民保鄉,應是職責所在。轎子和馬已為趙氏父子備好,倘若不從,皇軍踏平皮嗄山寨,猶如大象踩踏老鼠耳,屆時皇軍將不會留下一個活口。且龍陵百姓苟活於刀兵之下,皇軍如無趙老先生輔佐,共同建立大東亞秩序,將不能保證士兵濫殺無辜。雲雲。

遊擊隊那些血性漢子,本來抱定了要和日本鬼子同歸於盡的,但麵對趙稷源的老淚,他們沉默了。那個夜晚是趙稷源老人一生中最難的一夜,眼淚幾乎要澆滅了傈僳人的火塘。老年人淌眼淚幾近於佛菩薩在痛哭、在悲憫、在默默擔當人世間最大的苦難。到天亮時,趙稷源拭幹眼淚,對趙忠仁說:

“從今天以後,你沒有我這個父親,我沒有你這個兒子,趙氏家族也不再有我這個族長。我們都是進不了趙家祠堂的人。”

然後他打著白旗,帶著兒子走出了山寨。多年以後人們還在傳說,那個穿陰丹藍長衫打白旗的老人,頷下的胡須迎風飄拂,挺直的脊梁如一棵剛硬的老鬆。他張開雙臂,站在鬼子的機槍大炮前,將一個村莊的婦孺老幼擋在了身後。

龍陵縣的偽政權隻存在了兩年的時間,趙稷源出任縣長,趙忠仁任文教科長。趙稷源回到縣城後才知道日本鬼子剛來時,到處抓慰安婦,造成二兒媳盧小梅的慘死。他找到吉村,聲色俱厲地說:一支充滿獸性的軍隊永遠征服不了一個國家的人民。你們要是再在本地抓一個婦女充當慰安婦,我將發動起全縣民眾與爾等禽獸再死戰一場。吉村大尉拍著胸脯保證,類似不幸事件再不會發生,行政班的憲兵隊將會竭力維持本地治安。

日軍的行政班是個在占領地區實施奴化統治的機構,它主要負責為占領軍在本地籌集糧草、維持治安、奴化教育等方麵的事務。那時日本人是自信的,以為龍陵前麵有鬆山作為天然屏障,中國軍隊永遠打不過來。如果他們能越過怒江天塹的話,直搗昆明、重慶,對大日本帝國的軍隊來說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們甚至還在龍陵建立了一個農科研究所,從日本找來幾個農業方麵的專家。在日本人看來,占領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園了。

沒有人知道趙稷源老人出任偽縣長後內心真實的痛苦。從前在族人麵前威風凜凜、闡釋族規、訓導族人、率眾祭祖的族長,現在成了一個沉默寡言、不敢麵對列祖列宗的罪人,連在大街上都隻能貼著牆根走。在龍陵縣城裏,趙家祠堂是一座位於城邊白塔山頭上莊嚴氣派的建築,建於清朝乾隆十二年,由一正兩廂及麵樓構成一個封閉式的四合院,有大小房舍二十多間。正堂上供奉了趙氏家族祖先的牌位,一塊楠木牌坊高居神龕之上,上書“南京應天府趙氏門中曆代宗祖之魂位”。正堂四周還懸掛了趙氏家族的族規、趙氏後人的字派詩,刻在一塊大理石碑上的龍陵趙氏族源碑文,以及曆輩祖先的詩文字畫。這裏是龍陵趙氏人家的香火之地,血脈之源,凝聚之所,皈依所恃,根係所在。往常每當趙稷源走進趙家祠堂時,他渾身仿佛披上了一道神奇的光芒,既儒雅又凜然,既恭謙又威武。那是祖先的恩賜和庇佑,是趙氏這個偉大姓氏數千年來的滋養。

日本人太知道占領一個地方易,征服這個地方的文化難,他們一侵占龍陵,就把前線司令部和行政班本部設在了趙家祠堂。趙稷源回到龍陵後,發現他們推倒了趙家祖先的魂位,砸爛了刻在香樟木板上的族規和字派詩,僅保留了幾幅祖先的字畫。跟在他身邊的吉村大尉陰笑著說:

“趙老先生,我們是信奉神道的國家,比你們的儒教優越。大東亞聖戰的目的,就是要教化你們落後於時代的信仰。不是嗎?”

趙稷源巋然不動,眼淚含在眼眶裏。

吉村又說:“我們的前線司令官板田少將說,這正堂的牆上該有一幅字。久聞趙老先生工詩書、善筆墨。是否肯賞光為我們尊敬的板田少將寫一幅字呢?”

趙稷源沉默良久,又巡視了一遍這充滿膻腥味的祠堂,才緩緩說:“備筆墨。”

吉村忙叫人準備,還殷勤地問:“就寫幅‘武運長久’吧,拜托了。”

趙稷源揮毫寫下“魑魅魍魎”四個字,大篆體,遒勁凝重,筆力蒼健,四個“鬼”字旁寫法各異,如四個張牙舞爪之地獄小鬼。

吉村哪裏認得這幅字,更不解其意,忙拉住趙稷源,“趙老先生,這字……什麽意思?”

趙稷源將筆一擲,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地說:“爾等文明豈敢曰高乎?”

吉村最後還是把這幅字裝裱了,懸掛在祠堂正廳過去供奉趙氏祖先魂位的牆上,因為日軍在本地的最高指揮官板田少將說這字寫得鬼斧神工,是絕妙的中國書法。吉村在日軍中以中國通自居,他成天纏著趙稷源習書法,下圍棋,品茶茗,把自己裝扮成中國文化的愛好者。但背地裏,他卻命令憲兵隊逐戶收繳龍陵縣城趙、李、王幾大家族的族譜,以及民國教育讀本,悉數丟進火堆裏。同時還威逼趙忠仁兼任新辦的日文學校校長,用日本國小學教材和汪偽政權的親日教材教學。縣城裏家有十二歲以下的學童,均必須來日文小學上學。

趙稷源有天對趙忠仁說:“這幫禽獸,想斬斷我們的文脈啊!”

趙忠仁抹一把眼淚,說:“爹,當年為什麽要送我去日本留學?”

趙稷源隻能深歎一口氣,“當亡國奴可以一時,但不要忘記自己的祖宗血脈。先祖自明以降至清,也當了亡國奴。但我泱泱中華、堂堂趙姓,從來未曾改名換姓,詩書傳家,耕讀世代。山還是我趙家的山,地還是我趙家的地,血脈,還是我趙家的血脈。往昔為父送你遠赴東瀛留學,是為了更好地以夷製夷。國父孫中山、委員長蔣介石都留學日本,肇建同盟,推翻滿清,開創民國大業。現在看來,以夷製夷,謬也!”

風雲變幻來得如此之快,連趙稷源也沒有想到中國遠征軍兩年之後就掩殺而來,龍陵眨眼又成了戰場。遠征軍在攻打鬆山和騰衝時,迅速包圍了龍陵的日軍。但就像攻打鬆山一樣,這裏也經曆了一場漫長的圍攻拉鋸戰。縣城及周邊各陣地得而複失,失而複得。連美國總統羅斯福也對龍陵之戰關注有加,搞得蔣介石不斷發電報催促前線指揮官盡快拿下龍陵。到戰鬥後期,遠征軍終於衝進了城內,將日軍在趙家祠堂的指揮部團團圍住,坐鎮指揮的板田少將絕望地開槍自殺了,接任的一個中佐旋即也剖腹,吉村大尉成了最高指揮官。趙家祠堂本來依山勢而建,遠遠望去猶如一個城堡。兩年前日軍選這裏作為指揮部,不是沒有戰術上的考慮。遠征軍攻打了三天三夜,竟然沒有將其拿下。

戰鬥進行到第四天上午,趙稷源老人忽然出現在祠堂裏,他在忙於應戰的日軍中直奔中堂,打開神龕櫃下的一個暗屜,取出趙氏家族的最後一本家譜。但在他轉身想離開時,一身是傷的吉村舉槍對準了他。

“開槍吧,爾曹即下地獄矣。”趙稷源慨然道,把家譜塞進懷裏。

吉村搶上一步,從趙稷源懷中奪走了《趙氏家譜》,“支那人,你們也別想……”別想什麽,他沒有說出來,麵部已經因瘋狂而猙獰了。

“蝦夷之種,海盜之後,畢竟粗鄙狹隘。”趙稷源輕蔑地說,“汝等可占我家園,毀我宗祠,焚我族譜,焉能斷我趙氏家族數千年來源遠流長之人脈?耕讀傳家之文脈?中日此番交手,數十年血戰,爾等方知我泱泱中華抵禦外敵之堅韌頑強了罷。老夫奉勸你一句,即下命令,向我中國軍隊繳槍投降,方可饒汝等一命。”

“大日本帝國皇軍的字典裏,從來沒有‘投降’一詞。”吉村也不無傲慢地說,“別忘記了,你是你們中國人的漢奸,我們戰敗了,你也要下地獄。”

“哼。地獄有十八層,我即便在地獄裏,也要把你打到最底的一層。”

外麵的槍炮聲、呐喊聲越來越激烈、越來越近了。吉村愣了片刻,收起了手槍,說:“趙老先生,我們早該殺了你的。但從見到你那一天起,我就喜歡上了你;你當我們的縣長,私放遊擊隊俘虜,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但我跟上峰力陳不能殺你。你知道為什麽嗎?”他停頓了片刻,臉上的表情平靜下來,目光也柔和了,“你和我的父親多麽相像啊,趙老先生。有一天我夢見了我的父親,但卻發現他穿著你的長衫……”

“那你還不趕快放下武器回家?”

吉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身為帝國軍人,我有責任。”隨後他又說,“趙老先生,隨我們一起走吧。我派幾個士兵保護你,我們退到緬甸再戰。”

“愚蠢!你的帝國都快完蛋了,覆巢之下,你往哪裏逃?”趙稷源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了,“要是你聽我這個老人的話,放下武器吧,孩子。你父親等你回家。”

“決不。”吉村說,“難道你希望自己的兒子向敵人投降嗎?”

趙稷源冷硬地說:“我有兩個兒子,為了報效國家,我送一個兒子上前線;為了延續香火,我讓一個兒子屈辱地活著。”

祠堂裏忽然亂起來,一股濃煙躥進了中堂。一個日軍士兵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說,後院的柴棚失火了。

柴棚旁邊就是日軍的軍火存放地,軍火一旦引爆,祠堂都會被炸平。日軍對此早有防範,專門在柴棚上加蓋了鋼板和土,以防被遠征軍的迫擊炮彈擊中。

“哈哈哈哈……”趙稷源朗聲大笑起來。

吉村反應過來了,剛才趙稷源就是從柴棚方向來到祠堂裏的。由於趙稷源是縣長,駐守趙家祠堂的日本兵都認識他,因此誰也沒有想到在戰火紛紛中,一個不屈的老人出現在戰場上,意味著什麽。

趙稷源繼續大笑,像一個老小孩那樣開心。

後院傳來了劈裏啪啦的爆炸聲,像眼前這個老人的笑,由弱小到強勁,由歡笑到憤怒。原來一個人的笑聲中也可充滿仇恨。

吉村射出了一槍,頹然坐在地上,背靠中堂的門框,這時他抬頭看見了牆上的那幅字,隻來得及認出一個“鬼”字旁,大地便山崩地裂般震動起來,各路小鬼紛紛攘攘、支離破碎了。

1945年春天,趙廣陵養好傷、回鄉省親時,才知道家中這些年的變故。讓他感到晴天霹靂的還不是老父親的死,妻子的死,而是父親和兄長的變節投敵!龍陵淪陷後,他就和家鄉音訊斷絕,龍陵光複時,他又一直在美軍醫院裏養傷,跟死神搏鬥。那次回家時,國民政府正在追捕淪陷區的漢奸,趙忠仁當然是本地的大漢奸了。讓趙廣陵驚訝的是,兄長卻安然在家種桑養蠶、喂鴿子鬥蛐蛐。趙忠仁說,日本人雖然也讀《三國演義》,但他們永遠不知道什麽叫身在曹營心在漢。我為日本人做的事,遠沒有我為國家民族做得多。我明裏教日文,暗中還是用葉聖陶先生主編、豐子愷先生繪畫的國民小學課本。我給學生們講的第一課就是“中華,我國之國名也,自我遠祖以來,居於是,衣於是,食於是,世世相傳,以及於我。我為中華之人,豈可不愛我國耶”。日本人,誰不恨?家仇國恨一大堆,總有找他們清算的時候。國軍收複龍陵時,第一份日軍城防司令部布防的情報,就是我畫好找人送出去的。父親在遠征軍攻打趙家祠堂時,也算是以身殉國吧。老弟,我們可不是漢奸。因此,光複後他們沒有立即殺我。你作為抗日軍人回來,還是立過戰功的軍官,他們就更不敢殺我了。昨天縣長還來征詢我的意見,問我願不願意出任法院院長哩。

多年以後趙廣陵每當想起在日本人麵前屈服了的父親和兄長,便會自我拷問一番:如果換了我,又將會如何?匹夫之勇是個男兒大丈夫都不會缺,戰場上兩軍對壘,操戈搏殺,酷刑前威武不屈,死不失節,都不是很難的事。難的是當身前高堂,身後婦孺,淩辱加身,引頸就屠之時,你如何選擇?玉石俱焚,毀家紓難,贏得滿門忠烈的美譽,誠可敬佩。但那是後人的追封。這後人中的任何一個人,讓他來經受一次這樣的考驗,他又會怎樣?趙廣陵在第二戰區打遊擊時,見識過那些淪陷區的順民,也和漢奸打過交道。那時他對這些人一概鄙視、仇恨。可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順民、漢奸,也會出現在自己家裏,連送過“死”字旗給兒子的父親,也會屈從於當順民。一個手無寸鐵的善良老百姓,在國家與國家之間殘酷的戰爭機器絞殺下,該如何保住自己的氣節?在家那段時間,他怎麽也難以把兄長的身影與山西洪洞縣那個高排長的偽軍形象剝離開來,他們為日本人做事,但還是沒有徹底忘記自己是個中國人。他們不一定都是軟骨頭,從皮到裏都數典忘祖,與日人狼狽為奸。他們的命裏或許有些東西是見不得戰爭的:貪生、顧家、溫良、順從、軟弱,當國家無力庇護他們時,很可能就屈服了。這樣的人即便在和平時期也會有很多,隻不過沒有在戰火的考驗中彰顯出來罷了。身逢亂世,人一生要保持清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一次回家,是趙廣陵和自己的兄長最後一次見麵。兄弟倆既有舔痕撫翅的相互寬慰,也有經曆過戰爭洗禮後在對方身上看出的陌生。趙忠仁說,當遠征軍攻打龍陵時,父親曾告訴我,大潮流之下,我們唯有以死謝罪。其實哪有那麽嚴重呢?都是中國人,都在從不同的方麵為國家做事嘛。趙廣陵那時便感到,一向敦厚溫良的兄長現在成了左右逢源的人,成為趙氏家族羞於進祠堂的人,成為趙廣陵心裏永遠感到痛的人。如果說在抗戰勝利後趙廣陵有什麽悔恨的,就是兄長當年為什麽要去日本留學?這個蕞爾島國和他趙氏家族如此不共戴天,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毀兄之罪,錐心刺骨,罄竹難書。還有哪個國家,能像他們那樣將世上所有的壞事都幹絕?又還有哪個民族,能忍心把一個恪守傳統、耕讀世家的普通中國家庭,毀滅得支離破碎、麵目全非?

趙廣陵在“敵偽檔案”中看到父親和兄長的檔案是如下記載的:

趙稷源,龍陵白塔人,地主。育有二子,趙忠仁、趙忠義,趙忠仁留日生,後為漢奸(見檔案號××××××號)。趙忠義為國民黨軍隊偽營長,抗戰勝利後參加內戰,後去向不明,相關檔案缺。1942年日軍攻占龍陵後,趙稷源曾暫短組建過抗日武裝,後變節投敵,出任日偽政權縣長。1944年國民黨軍隊攻打龍陵趙家祠堂時,縱火焚燒祠堂,與日軍同歸於盡。

趙忠仁,龍陵白塔人,留日學生。1942年變節投敵,出任日偽政權文教科偽科長,兼任日文漢奸學校偽校長。1946年出任龍陵縣國民黨反動政權法院偽院長,1952年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經人民政府公審後判處死刑,立即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