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最後一次交代

你一定看過小說《紅岩》吧?中美合作所,白公館,渣滓洞,這些人們一提到就恨得咬牙切齒的名字,反動派的集中營,國民黨特務的老巢,屠殺共產黨人的人間地獄。好像誰要是和這些地方沾上點邊,不死也要脫一層皮。過去是共產黨人害怕,現在是我這樣的人害怕。

當年我怎麽能料到曆史會如此陰差陽錯呢?我在第二戰區打遊擊幹得好好的,已經升上尉了。但1943年的夏天,上峰忽然來了指令,是軍令部的函,要我和卞新和一起去重慶報到。沒有說到什麽單位報到,也沒說幹什麽,隻給出了地點,重慶繅絲廠。當時我們兩個還嘀咕,讓我們去繅絲廠幹嗎,搞工業?卞新和那時已是閻錫山長官司令部無線電台的少校副台長,能回重慶他很高興,說總算可以回大後方跳舞了,這些滿腦袋高粱花子的山西老醋,老子連下舞場的興致都沒有。在成都上軍校時他的探戈舞跳得好,你還記得吧?我們去和華西醫科大學的學生搞新年聯歡,他還跟人家打架哩。

半個月後我們趕到了重慶,報到時才知道,我們的單位叫“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也就是現在我們大家都知道的“中美合作所”。繅絲廠是個大地名,在歌樂山下,軍統的很多單位都在那一帶。我們被告知,“中美合作所”主要擔負對日情報、破壞、偵察、破譯、氣象、心理等方麵的特種作戰培訓工作,由美國軍事教官和特工專家親自培訓。我們都是從軍中和各大學還有地方上挑選出來的優異青年,那時我們真的感到很自豪,很榮幸,覺得自己在為國家民族幹大事,至少比打遊擊鑽山溝強多了吧。國民黨時期的口號標語也多,大都空洞,但在那裏一幅高掛在牆上的大標語讓我熱血沸騰——“武力!勞動!創造!”這正是我們那個時代需要對抗日本人的東西啊。在抗戰的關鍵時刻,人家把你送到一個可以施展才華的大平台,哪個熱血青年會拒絕?誰又能料到“中美合作所”後來會被搞得臭名昭著?我先被分到秘密行動組,卞新和分到破譯組。在登記造冊時,因為我所在的培訓班性質特殊,我們可以用一個化名,於是我就填上了龍忠義的名字。這也不是隨便編的,我是龍陵人,就讓我的家鄉做我的姓吧。而忠義,是我小時候的名字。我是我們趙家“忠”字輩的。

我接受了兩個月培訓後就對學到的東西心懷憎惡了。潛伏、偽裝、暗殺、破壞、爆破、偵訊、跟蹤與反跟蹤。有一次教官在用軍統特務幹的一樁暗殺事件來作為課堂教學案例。被暗殺者是一個同情汪偽政權的知識分子,大約是個還有點名氣的記者吧。軍統的人在他去上班時便將他槍殺在家門口。重慶是個山城,人家的老婆剛好在窗戶裏居高臨下地看見了這一幕,於是一家人呼天搶地地追出來,還抓住了一個沒來得及逃跑的小特務。這事兒就鬧得滿城風雨了。美國教官嘲諷軍統說,他們有一萬種方式去殺一個人,但他們卻選擇了最愚蠢的一種,在人家的家門口殺人。這是非常不人道的。當時我就想,殺人還有人道可講嗎?後來想明白了,吃上特務這碗飯,人生裏就沒有“人道”一詞了。他們後來暗殺聞一多先生,不也是在聞先生的家門口行的凶嗎?

我想我是一個抗日軍人,從事的是堂堂正正的男兒之事,讓我去搞暗殺我可不幹。我們是受過聯大人文思想教育的人,對“特務”這種職業多麽憎恨,隻有傻瓜才會去從事自己討厭的職業。我還記得我的一個學弟,聯大1942級外文係的,也是被抽到我們這個單位受訓。但他學了一個月就跑了,軍統還到處通緝他。過了幾個月不知他通過哪條途徑向軍委會外事局遞了份報告,說自己當初從昆明離開聯大時得到的通知是來做盟軍的譯員,他不想做跟特務有關的工作。軍統後來撤銷了對他的通緝,“中美合作所”還補發了他外逃期間的工資,然後送他去了滇緬戰場。這也說明“中美合作所”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恐怖血腥吧?

雖然我也討厭特務受訓,但我那期間學到的本事也沒浪費。四六年我從內戰前線跑回昆明,曾經跟在聞一多先生身邊一段時間,自願當他不喜歡的保鏢,隻是在他遇害時,我先被軍統的人抓走了,關進了監獄。這段經曆我交代過,你可以查查。再一個好處就是,這些年你們一直查不到我的這段曆史,為什麽呢?嘿嘿,有名師指點過的。

我慶幸那時血氣方剛,隻認準一個人生目標:殺日本鬼子。為了這個目的,你給我多少高官厚祿我都不幹。有段時間軍統的大特務戴笠要來“中美合作所”選幾個人去蔣介石的侍從室,他們竟然選中了我,也許因為我個子高,體格健壯,還人模狗樣吧。但我不去。而且我還告訴他們,不想在行動組受訓了,我請求去軍事組,並列舉了一大堆理由,但未獲批準。我就去找軍事組的美國教官科爾少校。這個家夥是弗吉尼亞軍校畢業的,標準的職業軍人。美軍教官那時都住在白公館,還不是《紅岩》小說中寫的那種陰森恐怖的監獄,白公館本來是幢洋房別墅的,我們叫它第三招待所。美國人喜歡打籃球,我在聯大時就是我們國文係籃球隊的,因此在球場上跟科爾少校混熟了。而且他喜歡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詩歌,這個我可不含糊,一段一段地用英文背給他聽,把他震得一愣一愣的。說中國軍人怎麽還認識艾略特?我說艾略特算什麽,我還能背傑斐遜草擬的《獨立宣言》哩。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that they are endowed by their Creator with certain unalienable rights, that among these are life, liberty, and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我們認為下麵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這下我去軍事組就易如反掌了。我去那裏是有野心的。那時我們已經提前知道,中國遠征軍的駐印軍即將從印度反攻,打通中印公路,這支部隊是中美聯軍,完全由史迪威將軍統帥,不會再重蹈1942年遠征軍第一次入緬作戰時指揮不靈的覆轍了。我想通過在軍事組的受訓,去那支部隊效力。你我都知道,將帥無能,累死三軍。國軍部隊的敗仗大多是這種原因。

可後來為什麽我沒有去成駐印軍而到了滇西的遠征軍呢?這真是命裏有安排。不知是哪個家夥告的密,我們在山西參加八路軍遊擊隊那一段被軍統掌握了,我和卞新和都被抓進了渣滓洞受審。雖說那時國共是統一戰線,共同抗日,但畢竟是軍統的單位,審查嚴格。你以為渣滓洞監獄隻關共產黨人嗎?也關我們這些人啊。渣滓洞的腳鐐手銬我還是戴過的。卞新和很快就被放出去了,敵後情況複雜嘛,我們又不是變節投敵分子。但我和你去晉城八路軍辦事處那一段卻交代不清楚囉。嘿嘿,我們兩個各為其主,那時都不受主人待見啊。可能同一時間裏,你在延安蹲窯洞受審查,我關在渣滓洞。我們都在一個黑暗的“洞”裏憋屈著哩。你說說,這曆史可笑不可笑?審訊者一再追問我:為什麽進了八路的門,還要跑回來?我隻咬定一個理由,說在八路那裏看到他們牆上掛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像,沒有掛孫中山先生的像。我信奉三民主義,不願意認洋人當祖宗。我當時也確實是這樣想的。

三個月後我才放出來,那時已是1944年的春天了。這還要感謝那個美國佬科爾少校,他親自向戴笠擔保我是個好軍人。美國人不講那麽多政治啊、主義啊啥的,他們做事非常職業化、專業化。人家畢竟是國家的軍隊嘛,不是哪個黨派的。和我同組受訓的人已各奔東西,還有人飛印度雷多加入中國遠征軍的駐印軍。而我成了落單的孤雁,一個有汙點的人。軍統已經不信任我了。但科爾少校很欣賞我的為人,他去戴笠麵前說情,讓我留在中美合作所,當他的助手。他還說等打敗了日本人,如果我願意的話,他可以幫我去美國深造,隨我學什麽。那時軍統和美國人還有個協議,優秀學員可送到美國深造一年。由美國聯邦調查局負責培訓,回來後可充任高級警官。我說我要上前線去打日本鬼子,不願待在大後方。科爾少校有些失望,但向我豎起了大拇指。老子要想留重慶的話,軍校畢業時就進軍政部了。

也是天遂人願。有一天,我在“中美合作所”的一個同僚說,有個上校軍官走私了一車“雲土”(雲南鴉片)到重慶,被稽查處的人查到了。這家夥想要通關,就包了一個溜冰場,廣請陪都的各路神仙,當然軍統的人是必請的。那時的溜冰其實是溜旱冰,但在陪都也是個時髦的玩意兒,大約是那些逃難的下江人從上海一帶傳過來的吧。能去溜冰場的男士都是嗶嘰呢西褲,西裝扔一邊,白襯衣係領帶,袖子還挽得高高的,一手扶女士小姐們的腰,一手拉住她們的手。留聲機放著華爾茲,真的是“歌盡桃花扇底風”啊。那天在溜冰場上,我看到一個黑黑壯壯的中年漢子,穿上溜冰鞋就倒,爬起來又倒,四周全是哄笑。我為他汗顏,我已經知道他就是那個為今晚掏腰包的土鱉,還是我的雲南老鄉。於是我去扶起他,教給他溜旱冰的要領,半個小時後,他就可以帶著一個穿旗袍的女士滿場飛了。休息時我們就攀了老鄉,他來重慶倒賣“雲土”,是因為前線的部隊一周隻能吃到一次肉——多說一句,我在勞改時還一周吃一次肉呢。一個軍人,如果左手做生意,右手打仗,你說這仗怎能不打得艱難?可是那些營養不良的兄弟們是要上戰場拚命的人啊。這個上校團長說。於是我才知道他所在的第8軍作為遠征軍的戰略總預備隊,已經開到滇西大理去了。我連忙請求他帶我去他的部隊。老鄉嘛,他們就是那種在異鄉願意伸出一隻手來的人。再多說一句,這位團長姓劉,後來戰死在鬆山了。

命中注定我要參加遠征軍打回我的家鄉。從重慶回雲南的路上,我心裏那個高興啊,就像幾年前我被特赦回昆明時那種還鄉的感覺。這真是世界上無法言說的情感。一個浪子要回家了,不是背著行囊走進家門,而是帶著部隊趕走霸占我家鄉的侵略者。還有比這更榮耀的事情嗎?

我趕到第8軍報到時,部隊已經在保山集結。我被分到103師,熊師長看我是“中美合作所”出來的,又是軍統的人,當時就不是很高興。國民黨部隊的指揮官對特務係統的人還是又恨又怕的。我馬上表明態度,說願意到第一線部隊,我要跟隨師長打回我的老家。也許人家熊師長也不願意身邊有個軍統特務隨時打小報告,就直接把我派到連隊當上尉連長。

誰喜歡特務那身皮啊。回到前線我就把名字又改回來,仍然叫趙岑。盡管我知道“龍忠義”的名字還掛在軍統的檔案裏,但我想“龍忠義”已經“死”在了渣滓洞,現在趙岑又是光明正大的抗日軍人了。而我們的同學廖誌弘又在滇緬戰役中頂著趙岑的名戰死了,我想,這是蒼天給我的最好“偽裝”。

老學長,我比你運氣好多了吧?總算回到戰場跟日本鬼子大幹了一場。此生足矣。是“中美合作所”成就了我這個願望,但又是它讓我在這個染缸裏走了一遭,讓我的人生又多了個汙點。可是我怎麽知道它後來會被作家的小說寫成那個樣子呢?60年代時全國人民都在讀《紅岩》,這部書我讀了不下五遍,第一次在昆明坐牢時,監獄裏組織我們搞演出,我還把其中一段改成快板書哩。不過,我覺得這本書與曆史事實有出入。殺地下黨的事跟“中美合作所”這個單位沒有關係,因為它在抗戰勝利後就撤銷了,美國人走了後白公館才成為關犯人的地方。科爾少校四六年回國時給我寫過一封信,還問我要不要去美國。而《紅岩》書裏寫到的那些逮捕、審訊、關押、大屠殺,都是發生在1948年至1949年重慶解放前夕,對吧?

但那時我不敢站出來說話啊。這個不敢說,好多真實的曆史也不敢說了。我沒有資格說,有資格說的人也不說。我們的曆史,就沒有常識可講了。人都說曆史是個小姑娘,可以隨意打扮。要我說啊,曆史是個舊情人,有反目成怨,情斷義絕;有美好如初,相思綿綿,也有藕斷絲連,情債難償。你要不想惹麻煩,你就忘掉你的“舊情人”。可我們這些過來人,哪個和她撇得清幹係?過去和她山盟海誓,現在與她錦書難托。古人講以史為鑒,我們報紙上卻常說,忘記曆史意味著背叛。我一直沒有讀懂這句話。其實你背叛不了曆史,曆史也不會背叛你。它在時間裏是最公正的。中國的曆史,上下五千年,哪個是明主,哪個是暴君,哪個是民族英雄,哪個是奸佞小人、漢奸賣國賊,曆史都給你記載著的。發生過的事情,都在你的生命裏有烙印。我們不過是把這些烙印偽裝掩飾起來罷了。我在偽裝,很多人也在偽裝。偽裝的人多了,我們就弄出一部偽史。

現在鄧小平同誌倡導實事求是,還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對曆史,我們也要實事求是吧?是怎樣就是怎樣,不能歪曲吧?我在裏麵的時候,它真的是個抗日的單位。我們受訓的所有科目,都是針對日本人的。據我所知,“中美合作所”訓練出了很多“別動軍”,派到敵後去打遊擊;卞新和他們的破譯組,偵破了不少日軍的密碼,卞新和還為此立功受獎。他得到一大筆獎金,還請我吃過飯哩。當然,“中美合作所”培訓出來的那些軍統特務,後來也幹了不少反革命的壞事,但這不能算在“中美合作所”頭上。這就像槍在好人手裏,是殺敵人的,在壞人手裏,是殺好人的一樣。你能判槍有罪嗎?

我在這裏說“中美合作所”的好話,並不是想洗清我在那裏受訓過的經曆。是曆史的欠債,遲早都要還。這是我的最後一筆債了,還清了它,我幹幹淨淨地走進墳墓。

現在,你可以逮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