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回家

“趙廣陵,又名趙迅,廖誌弘,國民黨偽第8軍103師中校團副兼營長,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二次會議《關於特赦全部在押戰爭罪犯的決定》,現在予以特赦,恢複公民身份和權利。趙廣陵,上台領取特赦證。”

勞改農場的特赦會場莊嚴隆重,四周插滿了紅旗,難得的喜氣籠罩著會場,就像過年的氣息。趙廣陵眼眶濕潤,嘴唇哆嗦,以為自己高坐在雲端裏。台上的領導在宣布本次特赦名單時,他不相信會有自己。他這樣的戰犯軍階太小,這是國家第七次赦免戰犯,前六次幾乎都是少將以上的軍職。在他前麵被宣布獲得特赦的還是一個上校呢,那家夥當時就哭了,口裏直呼:“毛主席萬歲!人民政府萬歲!”趙廣陵此刻也想說點什麽,卻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了。

鬆山勞改農場在押的十二名戰犯全部獲得特赦,讓其他犯人羨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趙廣陵那時卻一次又一次地仰望鬆山主峰。再見了,鬆山,我的生死兄弟們的血衣葬地;再見了,鬆山!你太沉重,我背不動了。

第二天趙廣陵他們被拉到保山一所廢棄的學校集中學習,每人發一套簇新的藍布中山裝,兩雙布鞋,一百元生活費,還有醫生為他們體檢。政府管教幹部向他們宣布相關政策:過去有單位的,回原單位安排工作,沒單位的可選擇留隊工作,也可回家自謀職業;沒有家人的政府派人送回原籍,協調相關部門解決工作。身體有病者,可按國家公職人員報銷醫療費用。從今以後,你們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公民了,無產階級專政把你們從鬼變成了人,你們要……

特赦的戰犯們心悅誠服,頻頻點頭,百感交集,感恩戴德。“從鬼變成了人?”趙廣陵心裏咯噔了一下,原來我們當了那麽多年的鬼。但不管怎麽說,能獲得自由總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他有再一次從戰場上僥幸活下來的感慨。如果往身後望一望,背脊也許還會發涼。

一個月的學習時間,像個幹部培訓班,他們學習時事政治,到工廠、農村、學校參觀“**”的勝利成果,還應邀作一些報告,向革命群眾懺悔自己的反革命曆史,舊社會讓他們從人變成了鬼,新社會如何改造他們,讓他們一步一步地從鬼變成了人。他們不是講台上的英雄,也不是批鬥對象,他們是社會的“灰色”教材,既不明,也不暗,既不再是反麵,也不全然正麵。他們是階級陣線涇渭分明的社會中的“新人類”。就像趙廣陵在一篇學習心得中寫的那樣,“我們這些上錯了賊船的人,共產黨寬宏大量,既往不咎,讓我們在年過半百後重新做人。人民政府特赦我們那一天,就是我們的新生。我們現在才剛剛滿月。”

感恩是真誠的,但這個前後蹲了十幾年監牢、滿頭秋霜般白發的“剛剛滿月的新生嬰兒”,眼下的難題是找不到一個溫暖的懷抱。學習班結束後,其他特赦戰犯都歡天喜地地被家人接走了,趙廣陵第一次被捕前的那家木器生產合作社已經解散,而他的家庭早就妻離子散。“老趙,你能去哪裏?”負責分管他的管教幹部洪衛民問。這個小夥子新婚燕爾,其他特赦戰犯都被接走了,學習班隻剩下趙廣陵一個人,他不把他安頓好,也回不了家。

趙廣陵把手指插在灰白的頭發裏,抓撓了半天才說:“小洪同誌,你能給我一支煙嗎?”

洪衛民說:“你不是早戒煙了嗎?”還是遞給了他一支。

趙廣陵回答說:“我還早戒了家庭生活了哩。小洪同誌,特赦後我給我的前妻寫過一封信,我想去她那兒。但她……現在還沒有回信。”

洪衛民叫起來:“老趙,這不可以,你前妻已經是人家的老婆了。你去那裏幹什麽?”

“我還有個兒子。”趙廣陵底氣不足地說。照理講他應該給大兒子豆芽寫信,不管他現在姓什麽了,他還是他的親爹。但他一不知道豆芽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二不敢相信豆芽還會認他。這對父子,現在鬧不清誰欠了誰的。

“這樣吧,既然你願意回昆明落籍,我們就先回昆明再說。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兒子,我呢,帶著公函跟當地政府接洽一下,看怎麽安置你。”

趙廣陵望著洪衛民,像一個要跨出大花轎的新娘那樣羞澀起來,“你認為,我……我可以回……家嗎?”

“老趙,你沒有家了,人民政府會負責幫你安一個家。放心吧。”洪衛民胸有成竹地說。

第二天,兩人成行。長途客車在崇山峻嶺中的老滇緬公路上穿行。還是這條公路,三十多年前,它是中國抗戰的生命線,數十萬遠征軍將士在這條公路上銜枚疾走,奔赴疆場。三十多年後,他們中的一個幸存者走在了老路上。沒有榮譽,沒有家人,沒有權勢,沒有財富,隻有感懷。正是春天,田野碧綠,山嶺蒼翠。迎春花已經謝了,杜鵑花開放得正熱烈。自由開放的花兒,自由覓食的牛羊,自由飛翔的鳥兒,還有車上那個終於獲得自由的老流浪漢、老囚徒、老軍人。他把頭伸出車窗外,讓清新的春風梳洗自己灰白的頭發,梳洗自己滿麵的滄桑,梳洗自1950年以來的躲藏、掩飾、偽裝、造假的破碎曆史。現在他被梳洗清爽了嗎?他不知道。他方發現即便是在不蹲監牢的日子裏,他過的也不是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他不過是社會上的一隻過街老鼠,從不敢讓自己的曆史見於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他也沒有真正的自由。一個自由的人,應該是生活得坦**的、有尊嚴的、夜半敲門心不驚的。人生應該是贏利的,而不是負債的。他枉費心機,絞盡腦汁,試圖躲避強大的專政機器。但該償還的一定要償還,該付出的人生代價,一點討價還價的餘地也沒有。他唯一的成功,或許就是活下來了,終於贏得了自由。

車窗上偶爾會映照出他的臉,這是一張多麽苦難而自豪的臉啊!那些經年的傷疤被自由的心情舒展開來,仿佛滿臉都是樂得合不攏的嘴。這曾經英俊脫俗、青春洋溢的臉,自從被疤痕侵占,就像魔鬼留下的爪印,饕餮啃吃過的殘局,泥石流衝毀過的山丘。但現在在春風拂麵之下,細胞複活,毛孔開放,荒原新綠初放,萬物光彩重生。前妻舒淑文說過,羅丹欣賞這樣線條硬朗的臉,米開朗琪羅需要這種在苦難中浸泡了幾十年的表情;李白看到這在春風裏飛舞的三千丈白發,不會再哀歎“緣愁似個長”,杜甫在春天裏看到這越搔越短的白頭,不會再歎息“渾欲不勝簪”。因為即便是一縷白發,也在風中自由地飄灑,輕盈地舞蹈。這是多年沒有過的閑適、自如、自尊、安詳以及麵對外部世界的問心無愧。剛才在車上,一個大媽對他說:“同誌,麻煩你幫我挪一下行李架上的包。”檢票的人來到他麵前,也說:“同誌,你的票。”讓他聽得心尖尖都被溫暖了。趙廣陵,你現在跟大家一樣,是革命同誌了。你不再是他們的敵人,不再是他們的批鬥對象,不再是革命陣營的對立麵。同誌啊同誌,從孫中山先生的時代起,誌同道合的人們就在為一個嶄新的中國努力,但不是每一個愛自己國家的人,都可以被稱為同誌。

長途車在翻越一個大坡時拋錨了,天已向晚。司機說怕是要明天才能走了,要等單位派人來修。旅客同誌們萬水千山隻等閑,各自去找投宿地吧。洪衛民是個不怎麽出門的後生,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趙廣陵提議說,前麵十幾裏有個大驛站,過去曾經是美國人的一處空軍基地,很熱鬧的。想必那裏現在應該還有住宿的地方。洪衛民睜大了眼睛,老趙,你關糊塗了吧,我們雲南哪來美國鬼子?他們從沒有打過鴨綠江呢。趙廣陵說,我說的是飛虎隊的基地。洪衛民又問:飛虎隊是幹什麽的?打老虎的?趙廣陵暗自歎一口氣,洪衛民這樣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後生,是不知道過去的一代。

1944年趙廣陵的部隊開赴鬆山前線時,曾經在這個基地補充過彈藥和裝備,他還記得他們借宿的一戶人家的老大爹說,有個美國佬綽號“左輪手槍”,和村莊裏的一個姑娘搞上了。美軍憲兵把“左輪手槍”銬了要送軍事法庭,但那個姑娘的父親帶著她去見基地的最高指揮官,讓他們把自己女兒帶走。你們銬走了男人,我家姑娘就吊脖子了。美國人還真不含糊,隔天就在基地裏為兩人舉行了婚禮。

趙廣陵津津樂道地講這個故事時,洪衛民用憐惜的眼光看著他說:“老趙,念你是個老好人,又剛剛是特赦的戰犯。要是一個月前你造這些謠,要加刑的。美帝國主義嘛,歪戴帽子斜穿衣,一定不是好東西,嘴裏嚼著口香糖,欺男霸女喪天良。哪有你說得那麽好?你回去還要加強學習啊。”

趙廣陵吸了口涼氣,真是得意忘形了。你即便走在布滿回憶的老路上,還要裝著遺忘得一幹二淨,你即便已經是特赦戰犯,仍然要——“加強學習”。不然這個時代隨時可以不再把你當同誌。過去的人和事,還是人生中的地雷,不定哪天又觸雷了。

不過,徹底粉碎了趙廣陵回憶的卻是無情的現實,那個當年的美軍基地已經**然無存。往昔熱鬧非凡的客棧、酒吧、咖啡館、茶肆酒樓、軍官宿舍、兵營都不見了蹤影。飛虎隊的跑道也成了麥田。隻有幾幢歪歪斜斜的破舊房屋,以及曠野裏已變成一叢叢荒塚似的飛機窩,讓趙廣陵跟過去的回憶還依稀銜接得上。一座曾經繁華喧囂的小鎮,就像被美國人的飛機運走了一樣。洪衛民有些得意地問:老趙,你剛才在瞎編吧?趙廣陵一個勁兒地點頭,是是是,是我道聽途說的反動宣傳。我再不敢造謠了。天已經黑盡,他們隻得敲開一戶人家,主人用警惕的眼光審視了他們一通,好在洪衛民有勞改農場的公函和人民警察的介紹信,主人便把他們帶到生產隊的隊部,在火塘邊對付了一夜。

那個夜晚趙廣陵幾乎一夜未眠。明天就到昆明了,他將如何走向舒淑文呢?這可不像一個逃學的孩子回家麵對家長那樣簡單。八年多了,自從簽下離婚協議書後,他再沒有舒淑文的一點音信。盡管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但在牢房裏他夢見最多的人仍然是舒淑文,在夢裏看見她在廚房裏操勞,看見她從院子外走進家門,看見她坐在他的對麵納鞋底,還看見自己和她**,在被窩裏翻滾。他的春夢中**的對象永遠隻有舒淑文,這讓他自己都感到驚訝。在他精力還旺盛的年月,在下身脹癢難擋的寂寞黑暗中,他腦海裏幻化出妻子的容顏、身軀,隻能用**來撫平內心深處的思念和焦灼。那種時候,他既羞愧又幸福,既痛苦又歡悅,就像一個尚有良知的男人成功**。他的前半生見過的美麗女子不算少,但舒淑文在他心目中永遠雄踞在喜馬拉雅之巔。常娟是初戀的女神,他早就把她供在愛情的香案上了;舒菲菲是白日夢裏的封麵女郎,是永遠從舞台上走不下來的明星;而第一個妻子盧小梅就像一出悲劇中苦命的丫鬟,還沒來得及在人生舞台上扮演什麽角色,就悲慘地香消玉殞了。唯有舒淑文是相濡以沫、耳鬢廝磨的妻子,是孩子們的母親,是苦難中與他同舟共濟過的女人。因此當他麵臨到哪裏安家的選擇時,不是他頭腦發熱、自作多情地想回到舒淑文身邊,也不是因為還有一個易姓了的兒子或許可以依托,更不是想看一看前妻的那張臉,讀一讀她的眼神,看它還能否映照出他們的過去。他隻是想坦坦****地站在前妻的麵前,自豪地告訴她:

我現在還清所有的曆史欠債了,我是一個幹淨的人。

洪衛民雖然年輕,但還是個辦事仔細的家夥。他們到昆明後,先在一家旅社住了下來,洪衛民讓趙廣陵在房間裏等,他去找當地派出所聯係。在那時嚴密有序的社會裏,這其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他很快找到了舒淑文的住家。他們已經搬出原來的舒家大院了,舒淑文現在住在丈夫葉世傳的單位宿舍。洪衛民先單獨去拜訪了葉世傳,人家很大度地說,明天下班後讓他來,我們擺好酒菜為他接風洗塵。

洪衛民回到旅社時,發現趙廣陵蜷縮在**,身上一股濃烈的酒氣,地上還有一攤嘔吐的穢物。他不聲不響地把房間打掃幹淨了,又把桌子上吃剩下的半包花生、半隻雞收拾好。趙廣陵這才有些難為情地爬起來,醉意蒙矓地說:“小洪同誌,我犯了個錯誤啊。我不曉得來昆明幹啥。”

洪衛民今天出奇地殷勤。他擰了把熱毛巾讓趙廣陵醒酒,又翻出自己剛才買來的酒菜,說:“老趙,明天你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前妻了,我的任務也完成了,我也該回家啦。我們今晚痛快喝幾杯,為你慶賀。”

趙廣陵一個激靈,“小洪同誌,你找到他們了?”

洪衛民用有些複雜的眼光望著趙廣陵,“老趙,這個……嗯,他們都很好。是……很好很好……好人。你前妻的丈夫,明天請你去吃飯。”

趙廣陵忽地站了起來,似乎要立馬動身,但又頹然坐下去了。然後又慢慢站起來,像失去了頭的蒼蠅在屋子裏亂轉,嘴裏嗚嗚咽咽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洪衛民知道,關久了的人都會有一些反常的舉動。他們會無緣無故地發作,會長時間地發呆,會對著一棵樹、一隻鳥、一隻雞或狗說話,會對社會上發生的變化手足無措。他不願趙廣陵受到太多的刺激,但他又不得不帶他去承受打擊。他隻能盡量挑好的說。“你的前妻現在是小學教師了。他們現在有一個孩子……”

趙廣陵撲過去抓住洪衛民的肩膀,“你見到她了嗎?我是說我的……舒淑文?”

“見到了。”

“她……她她她,胖了還是瘦了?”

“雖然是中年女同誌了,但她還很漂亮。就像你跟我說的那樣。”

“哦……”

“她也很善良。聽說你出來了,就哭了。”

“哦……”

“是她主動跟葉世傳同誌說,我們應該幫幫趙廣陵,幫他找個工作。”

趙廣陵“哇”地幹號一聲,像哭又像是受到了驚嚇,但很快又咽回去了。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大喝了一口酒,盯著天花板長久不說話,在打出一個沉重的酒嗝後說:“好女人哪!”

然後他蹲在了地上,背靠著床,雙手抱著花白的頭,嗚嗚咽咽一通,這次他是真哭了,就像一頭哀慟的老獸。把洪衛民搞得大動惻隱之心,他當然知道趙廣陵為什麽離婚。他想,要是我的妻子成了別人的老婆,我將如何去麵對呢?他的眼眶也濕潤了。

實際上相見遠沒有趙廣陵想象的複雜和困難。夕陽下,工廠的大門口有一排筆直的銀杏樹,舒淑文就站在樹下,沉靜、樸素、安詳,還顯得有些單薄,她穿一件小翻領的灰色上衣,裏麵是碎花白襯衣,衣領很奪目地翻出來;陪襯下身的藏青色嗶嘰呢褲子,齊耳的烏黑短發,一張不施粉黛的臉,質樸得像大樹下一株毫不起眼的小樹,不再亭亭玉立,不再有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熱烈,但在金色的陽光下依然有別樣的風韻。

那個滿頭花白,背脊依然筆挺的老男人步履沉重地走過來了。八年前一個周日的晚上,勞改農場留隊人員趙廣陵一如既往地洗好了碗筷,收拾好廚房,然後摘下圍腰,把手擦了擦,說下周帶兩個大南瓜回來,已經在農場的地裏看好了,多養一周讓它更甜。那時趙豆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他的父親,舒淑文在監督豆角寫毛筆字,她抬了抬頭說,走了?他回了聲,走了。

此刻,他總算走回來了。女人淡淡地問:

“回來了?”

男人動情地喊了一聲“文妹……”,但麵對女人波瀾不興的麵容,隻好規規矩矩地答:“回來了。”竟然再無話。

女人說:“家去吧。飯菜已經做好等……你。”

一旁的洪衛民看得稍感失望。沒有抱頭痛哭,沒有滔滔不絕訴說生離死別,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舒淑文說完話後扭頭就走,他們兩個緊巴巴地跟著,有點像闖下大禍跟在家長後麵回家挨訓的孩子。

葉世傳係著圍裙從廚房裏迎出來,這是一個長得很敦實的男人,個子不高,滿臉嚴肅、一板一眼地伸出了手,說:“歡迎,趙廣陵同誌。”

趙廣陵接住那雙冰涼的手,眼睛盯住對方那隻獨眼,沒有看到寒意,也沒有看到熱情,卻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氣;他還感覺到對方的手在使勁,於是他也使勁。就像在戰場上較勁的雙方,隻不過旁人看不出來罷了。這是當過兵的人才知曉的火力偵察,也是共同愛著一個女人的男人們之間的交流。

“都請坐吧。”舒淑文說,“還有這位小洪同誌,不要客氣啊。”

酒過三巡,除了“請”“別客氣”“多吃點”“嚐嚐這個,老葉的手藝”外,大家都沒有多少話。洪衛民發現趙廣陵坐得筆直,動作僵硬,好像連筷子也不會使了。舒淑文也很拘束,仿佛是這個家的客人,倒是葉世傳擺足了主人的氣派,甚至為此還有些誇張。洪衛民擔心他的眼光太“獨到”,會看出趙廣陵心中的波浪。他甚至被這尷尬的氣氛搞得有些害怕,兩個男人會不會吵起來,甚至打起來呢?

都喝下半斤酒後,氣氛好像輕鬆了。酒在這種場合真是個好東西。趙廣陵問舒淑文,教師的工作辛苦嗎?舒淑文回答說,不累,我給孩子們上音樂課。趙廣陵又問:教他們學小提琴?舒淑文說,哪裏還拉得動小提琴,我彈風琴教他們唱唱歌啥的。趙廣陵感歎道,你總算學有所用了。

葉世傳這時先給自己斟滿了酒杯,高高舉起來衝趙廣陵說:“兄弟,這杯酒敬你。我先喝了。”

然後他打開了話匣子,“我比你年長兩歲,因此叫你一聲兄弟。你參加國民黨軍隊打日本人,也打內戰,然後你坐牢改造,這是你的命。實不相瞞,我也參加過遠征軍,你是宋希濂的11集團軍,打鬆山和龍陵,我的部隊是霍揆章的20集團軍,打騰衝。當年我們還是先後出征的生死兄弟哩。我命大,從仰攻高黎貢山一路打下騰衝,連皮都沒有傷,我幹的是炮兵嘛。更命大的是,我1948年在東北戰場隨軍起義,共產黨發給我五毛錢的‘繳槍費’,我就加入革命陣營了。我也參加打內戰,但我打的是革命的內戰,你打的是反革命的內戰。你在哪裏參加的內戰?哦,山東戰場。三大戰役我參加了兩個,遼沈戰役和平津戰役。死人見得比你多吧?然後我還去了朝鮮戰場。這回命就不那麽好了。我們跟日本人打和跟美國人打,其實都一樣,裝備沒人家好,彈藥也沒有人家多,隻有拿命去堵。堵美國人的槍眼,填美國人的炮彈坑,用血肉之軀去抵擋美國人的坦克。朝鮮戰場上的殘酷一點也不亞於我們打過的騰衝戰場、鬆山戰場、龍陵戰場。我們排的兩個小兵,愣是在戰場上被美國人的炮火嚇瘋了。你沒有上過朝鮮戰場,隻在監獄裏好好待著,你該感謝自己的命。我沒有蹲監獄,但比你多爬幾回死人堆啊!你毀了容,我丟了一隻眼睛,腦袋裏還有彈片,戰爭給我們的獎罰都差不多。我不知道你受傷毀容後怎麽想的,我的眼珠子被打掉在雪地上時,我把它撿起來,血糊糊地捧在手裏就像拿著一隻豬的眼球。我號啕大哭,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狗日的美國鬼子把我的眼珠子打出來了……我戴著立功勳章回國,還是找不到媳婦。我知道你心裏還有小舒同誌,她是個好女人,但是你命裏沒有。命這個東西,你我都沒有辦法。我和小舒同誌的結合是組織安排的,我是黨的兒子,黨當然要給兒子找媳婦嘛。”

“葉大哥,你不用說了,我認命。”趙廣陵站了起來,仰頭把自己的酒喝下。

唯有舒淑文,一直在流淚。

葉世傳仍然坐著,像領導那樣回敬一杯酒,“認我這個大哥就好。都是從死人堆裏活下來的,還有什麽看不開的。我們老家有句話說,‘上坡不得歇個腳,下坡很陡轉個彎。’沒有人過不了的坎,也沒有活不下去的日子,對吧。今後有你大哥吃的喝的,就有你吃的喝的。我們的子女,會給你養老送終。”

趙廣陵這回真感動了,眼光熱熱地說:“葉大哥,大恩不言謝了。我這次來,隻是……隻是想看看我兒子趙豆芽……嗯,對不起,是葉……”

“他現在叫葉保國。前年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推薦到農大當工農兵學員。我捎信讓他回來的,但這小子大概忙。不過你放心,他永遠是你的兒子,也是我們的兒子。”

趙廣陵舒了一口氣,豆芽有出息了。管他姓什麽,管他是誰的兒子。當爹的不虧欠他就是了。

舒淑文終於插話說:“老葉今天忙乎了一天,給你找了處房子。簡陋點,你先住著。以後再想辦法吧。”

趙廣陵望望淚眼婆娑的前妻,心中五味雜陳,柔情萬種,肝腸寸斷。葉世傳當然一目了然,他嗯了一聲,接過話來說:“工作的事情嘛,我跟廠裏領導說了,有點難。按政策你進不來我們的工廠,你既不是從我們這裏進去的,也不算我們的什麽親屬。多少回城知青都沒有工作呢。不過,我再三懇求,領導問你有沒有什麽技能?”

洪衛民連忙說:“老趙是個好木匠呢,是我們農場的四級木模工。隻要是木頭的東西,做哪樣是哪樣。”

“嗯。這個嘛,我再去問問。”葉世傳說。

舒淑文說:“我們學校還缺個勤雜工,要麽我去問問?”

葉世傳斜了她一眼,“你不是說趙老弟是當年西南聯大的高才生嗎?當你們的校長都綽綽有餘,怎麽好讓人家去幹勤雜工?”

趙廣陵明白這一眼的分量,便說:“不用麻煩了。我有技藝,現在還有點力氣,應該餓不死的。再謝你們的收留之恩了。”他把杯中酒又幹了。

晚飯後大家又閑聊了一陣,舒淑文像躲避什麽似的去廚房洗碗,一洗就一個多小時。這時葉世傳的女兒被她奶奶帶回來了,這是一個六歲的小姑娘,皮膚黃黃的,眼睛亮亮的,很像她的媽媽。葉世傳讓她叫趙廣陵叔叔。趙廣陵腦子裏過電影似的想到了自己吃錯藥死去的女兒豆秧,吃紅燒肉脹死的豆莢,不知死於何種原因的豆角,還想到了舒淑文和他生活中最後一次懷孕被打掉的那個孩子。“我們這種反革命家庭,沒有革命的溫度,孵不出小雞來,我們養的都是石頭!”現在這個小女孩多像豆秧啊。她生在一個革命的家庭裏,必定會在革命的溫度裏健康、快樂、無憂無慮地成長。

趙廣陵太喜愛這小姑娘了,他掏出五張十元的人民幣,說來得匆忙,沒有給孩子買什麽,這點薄禮請收下吧。葉世傳的眼睛亮了一下,想伸手卻又在猶豫。這時在廚房裏的舒淑文趕忙過來,把錢往趙廣陵手裏推,趙廣陵又塞回去,舒淑文再推過來,兩人推來塞去的,最後趙廣陵一把抓住了舒淑文的手,強行把錢壓在她手心裏。這是他們八年之後第一次肌膚相親,更是趙廣陵八年多來第一次和異性接觸。兩人手上電光火石般過電,都同時哆嗦了一下,也都同時不再拉鋸了。手和手仿佛黏在了一起。趙廣陵覺得自己的心在融化,在崩潰,在發生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崩。他看到了舒淑文散亂的目光,看到了一片紅雲飛上了她的雙頰,看到了她的嘴唇在發白,還看到了舒淑文皓齒後麵的舌頭在說永遠說不出來的話。可他唯獨沒有看見自己像個沒有談過戀愛的毛腳姑爺,笨拙、露骨、魯莽,晚年春心昭然若揭。連那個隻有一隻眼的丈夫也一覽無遺,他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磕,一聲炸雷落在屋子中央。

“搞什麽搞?”葉世傳不輕不重地喝了一聲,“那是人家安家的錢,我們不能要。”

黏在一起的兩隻手終於分開了,兩人都聽見了皮膚撕裂的聲音,心撕裂的聲音,還有剛剛升起的春夢跌落的脆響。趙廣陵訕訕地說:

“一點心意,一點心意。”

葉世傳決絕地說:“心意我們領了。錢堅決不要。”

錢還在舒淑文手裏,她像隻徘徊的孔雀那樣無枝可棲。“趙……你,你你還是把錢,拿回去吧。”她的手伸在半空中,如一座斷橋。

趙廣陵的倔強勁兒來了,“葉大哥,舒淑文,禮輕人意重。看在孩子的麵子上,就算是給我一個臉麵吧。盡管我是個無臉的人。告辭了。”

他給洪衛民使了個眼色,轉身便走。洪衛民左謝右謝,跟了出去。他們聽見葉世傳在身後說:“那就不送了。小舒,你去送送吧。”

不用看身後,趙廣陵也知道舒淑文不會出來相送。月光正好,是下弦月,在高原城市的上空清澈透明。趙廣陵兩腳生風,好像在逃離什麽。洪衛民說:“老趙,你忘記了拿房子的鑰匙。”

“臥榻之側,哼。”

“你說什麽,老趙?”

趙廣陵不想解釋,又沒頭沒腦地說:“剛才見麵時,她第一句話就問‘回來了’,而沒說‘出來了’。”

洪衛民想了想,說:“對啊,說明人家還把你當家人。”但他一回想剛才的情形,又感到害怕。可別鬧出什麽事兒,“真不明白你們這代人。”

趙廣陵停了下來,望著前方的月亮,良久才說:“我們這代人,家國萬裏,命運多舛。命裏就不該有家。”

“莫泄氣,老趙。你人好,有本事,再安一個家還來得及。”

“我有何本事?”趙廣陵氣哼哼地反問道。

“你會木匠啊。誰不知道你手藝好。”

趙廣陵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洪衛民,忽然對著黑暗中的空虛大喊:“天知道啊……”

兩人回到旅社,一夜無話。第二天一大早,洪衛民計劃再去找葉世傳,幫趙廣陵把那個說好的房間收拾好,讓他先安頓下來,再慢慢聯係工作的事,但他發現趙廣陵雙眼通紅地從**坐起來,一字一句地說:

“小洪同誌,我隨你回鬆山,今天就走。我申請留隊工作,我的木工手藝,你們還用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