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68年年底,應該在1966年、1967年和1968年畢業的高中、初中學生全部畢業,這也就是後來著名的“老三屆”。

對當時的畢業生來說,畢業以後的分配是個犯不上考慮的問題,因為黨已經替你考慮好了,除了少數人應征入伍外,還有極少數人由於身體原因或家庭有特殊困難被照顧留城分配工作,其餘95%以上的人作為“知青”被送到邊疆的軍墾農場或邊遠山區去插隊。

1968年的征兵開始了,各學校的征兵體檢處門前都排了長隊。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征兵曆史上,這一年的情況是很特殊的,因為前一年,也就是1967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曆史上唯一沒有征兵的年頭兒。到了1968年,由於國際形勢急劇變化,中國領導人感到戰爭的威脅,對國防工作作了一係列調整,其中擴充武裝部隊是一項重要措施。因此,1968年年底,軍隊補充了大批新兵,從此中國軍隊的兵員總數達到了500萬人,現役軍人的總數為世界第一。

鍾躍民、袁軍和鄭桐都沒有接到體檢通知,因為他們所在學校的政工部門認為他們都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不可能通過入伍政審,既然如此就不必參加體檢了,反正去插隊是不需要檢查身體的。

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鄭桐倒是無所謂,他本來也沒作此打算。

鄭桐的父親鄭天宇早年留學美國,美國人都很缺乏組織紀律性,不關自己的事也要跳出來發表意見,生怕別人忘了他。鄭天宇也受了這種影響,回國後又不知道改改,所以總是不招領導待見,一來運動就把他拎出來受受教育,得寫幾份檢查才能過關。好在知識分子寫檢查不費勁。不過,1957年的反右運動倒沒碰到鄭天宇,這不是因為鄭天宇長了記性,而是老天保佑他,本來他已經精心準備了發言稿,打算在第二天的會上向黨提點兒意見,誰知當天晚上多喝了二兩酒,造成胃穿孔被送進醫院搶救,等他病好了出院時,右派們已經自殺的自殺,勞改的勞改了。鄭天宇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偷偷把發言稿燒了,從此夾起尾巴做人。

鄭桐常常想,幸虧當年他老爸被酒精燒穿了胃,不然鄭桐現在也許正在北大荒某個勞改農場幫他老爸打土坯呢。老天爺既然這麽照顧他一家,那麽就不該再有非分之想了,當兵夢可不是他這種家庭出身的人能做的。他對這種政治歧視已經習慣了,別說是穿軍裝的正規軍,就是當個民兵土八路也沒戲。他能琢磨的是到哪裏去插隊的問題,鄭桐常常懷著比較陰暗的心理對鍾躍民、袁軍等人的處境幸災樂禍,既然這些幹部子弟都當不成兵,那他這“臭老九”出身的人還有什麽心理不平衡的?

鍾躍民和袁軍卻大為惱火,他們對這種政治歧視還不大習慣,從心裏還認為自己是革命幹部出身。他倆罵罵咧咧地找到學校政工組要求解釋,為什麽連入伍體檢的機會都不給他們?

一個辦事員解釋說:“你們應該知道,入伍的政審很嚴格。據我所知,你們的父母在政治上都有些問題,有些是曆史問題,有些是現行問題。總之,現在還沒有正式的組織結論,退一步說,就算學校同意你們參加體檢,你們也過不了政審關。”

鍾躍民說:“黨的政策不是不唯成分論嗎?再說我們都是革命幹部出身,又不是‘黑五類’。”

辦事員嘲諷道:“革命幹部,現在揪出來的‘黑幫走資派’有幾個以前不是革命幹部?劉少奇以前也是革命幹部呢。”

袁軍大怒:“媽的,我爸爸1938年參加八路軍,打了半輩子仗,我他媽倒成了出身不好的人了?我問你,你們那個革委會主任,1938年他在哪兒?”

鍾躍民出言不遜:“大概正穿開襠褲呢。”

“穿開襠褲?你太抬舉他了,他那會兒還在他爹腿肚子裏轉筋呢。”袁軍肆無忌憚地罵起來。

辦事員猛地站起:“袁軍,你罵誰?”

袁軍一拍桌子:“去你媽的,罵你,我還想抽你丫的呢,你他媽的也就是條狗,人五人六地坐這兒假充真神。”

鍾躍民拉起袁軍道:“別理他,這是個傻逼,咱們走,不就是當兵嗎,大爺我還不稀罕呢。”

辦事員被氣得直哆嗦:“太不像話了,流氓,一群流氓……”

鍾躍民、袁軍和鄭桐已經報了名去陝北插隊,周曉白和羅芸被批準入伍,馬上就要走了,大家決定進行一次郊遊。

鍾躍民以前和幾個同學結伴去過房山雲水洞,那時北京幾乎無人知道雲水洞,也沒有什麽直達的汽車路線,隻能騎自行車去,還得帶上野營的炊具和裝備,因為那裏是窮鄉僻壤,不具備接待旅遊者的條件。鍾躍民這一說,大家都來了興趣,這很有點像一次探險活動,聽著怪刺激的,尤其是那個神秘的雲水洞,經鍾躍民添油加醋,周曉白幾乎聽傻了。按鍾躍民的意思,這個洞的另一個出口在山西太行山的某一處峭壁上,洞裏有很多地下河流,鍾躍民一口咬定他曾經在洞裏橫渡過一條河,這條河水流湍急,河麵寬闊如長江,他差點就淹死在裏麵。鄭桐對目瞪口呆的周曉白和羅芸說,那是鍾躍民在夢裏橫渡了那條大河,於是就給當成了真的。鄭桐認為,夢境和現實存在著很大的差別,不能太當真,譬如鍾躍民夢見他在抗旱澆麥子,等醒來以後也許會發現是自己在尿炕。

盡管大家對鍾躍民的話表示了極大的懷疑,但還是決定去一次,隻不過周曉白打消了帶遊泳衣去橫渡那條大河的打算。

天剛蒙蒙亮,他們就騎著自行車出發了。幾個年輕人像撒了歡的鳥兒,一路上追逐著、說笑著、吵鬧著,盡情揮灑著青春的**。郊區公路兩旁排列著高大的鑽天楊,陽光從楊樹枝葉的縫隙中照射下來,猶如他們令人炫目的青春。

不過,到底是太年輕,才剛走了一半的路程,他們的體力就揮灑得差不多了。

袁軍身子趴在自行車上,吃力地騎著,氣喘籲籲地問:“躍民,還有多遠?”

“早著呢,這才到哪兒呀,再照著100裏地蹬吧。”

羅芸驚呼上當:“曉白,躍民把咱們都騙了,那天他是怎麽說的?他說雲水洞離北京不遠,騎車一個小時就到了,現在咱們已經騎了一個半小時了,怎麽還有一百多裏?”

鍾躍民一貓腰,加速衝到前麵:“我是說過一個小時能到,可那是坐汽車,誰告訴你是騎車了?”

羅芸已經累得喘不上氣了,她從來沒跑過這麽遠的路,於是抱怨道:“鍾躍民,你這騙子,我以後再也不相信你了,我累得腿都要斷了,我不去了。”

鍾躍民卻一臉壞笑:“悉聽尊便,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不過我警告你,這一帶的農民兄弟比較貧困,四十大幾的娶不上媳婦的人很多,你可要當心。”

袁軍和鄭桐也隨聲附和道:“你要是失蹤了,我們肯定會到處找你,隻怕等我們找到你時,已經生米做成熟飯了。”

“找到了也不好辦,農民兄弟多不容易呀,這好比一個人餓了好幾天,好不容易弄了半個窩頭,剛吃了一口就讓我們給搶走了,我們也實在不忍心。”

羅芸生氣了,索性停下車不走了:“曉白,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一個人回去,反正我是不去了。”

鍾躍民等人都停下車,賠著笑臉勸解:“喲,急啦?真不識逗,羅芸,別跟我們一般見識。”

周曉白笑道:“羅芸,你還不知道這些家夥?你想想,狗嘴裏能長出什麽來?”

鍾躍民說:“走吧,羅芸同誌,我們大家都需要你,沒有你大家會很痛苦的,就像航海者看不到燈塔,向日葵找不到陽光,幹革命離開紅寶書一樣。”

羅芸被逗笑了:“鍾躍民,你可真夠反動的。”

鄭桐鼓掌道:“行了,行了,列兵羅芸同誌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終於放棄了開小差的打算,又重新回到革命隊伍中來。放心吧,羅芸同誌,我們不會歧視你,你千萬別背什麽包袱。”

羅芸騎上車,恨恨地向周曉白抱怨:“曉白,我算是跟你上賊船了,他們欺負我,你也不管,你什麽時候和他們穿一條褲子了?”

“周曉白並沒有和我們合穿一條褲子,她頂多是和鍾躍民夥穿一條褲子,這可是原則問題。”鄭桐糾正著。

周曉白笑吟吟地說:“你們這些渾蛋愛說什麽就說什麽,我就是要和鍾躍民夥穿一條褲子,還要穿一輩子,氣死你們。”

鍾躍民把胳膊搭在周曉白的肩膀上:“那好,我要做一條能裝兩個人的褲子,褲腰留1.5米夠嗎?”

羅芸啐道:“越說越不要臉。曉白,你怎麽總幫鍾躍民說話?”

鄭桐騎到羅芸身邊,嘴上開始找便宜:“羅芸,我要是也做條褲腰1.5米的褲子,你願意和我合穿嗎?”

“滾,一邊待著去……”

大家大笑起來,青山翠穀間留下他們青春的歡笑聲……

房山雲水洞是典型的石灰岩溶洞,屬於喀斯特地貌,在北方地區比較罕見。洞內很安靜,時時能聽到滴水的聲音,千奇百怪的鍾乳岩和石筍構成各種奇異的造型,每一個造型都能讓人浮想聯翩。其實這類石灰岩溶洞算不上什麽奇觀,隻要有石灰岩的地區都會出現這類溶洞,僅在中國就數不勝數。不過,當年的鍾躍民、周曉白等人都沒見過什麽世麵,這個溶洞就已經足夠引起他們驚歎了。

幾支手電筒的光柱在洞頂來回掃動,大家看得嘖嘖稱奇。

周曉白緊緊抓住鍾躍民的手,身子依偎在他的身上:“躍民,我有點兒害怕,你可千萬別離開我。”

羅芸摸著一根晶瑩剔透的石筍問:“鍾躍民,你的大河呢?指給我們看看。”

鍾躍民臉不紅地回答:“大概是塌方把通道都堵死了,你要看河得另打一條隧道。”

“你就蒙人吧。”

袁軍敏捷地攀上一塊像蓮花座一樣的巨石,鄭桐舉起相機,閃光燈在閃爍。

周曉白問:“這些鍾乳岩和石筍大概要上萬年才能形成吧?”

“大約要幾十萬年吧。”鍾躍民回答。

周曉白喃喃道:“在時間麵前,生命真脆弱。躍民,我們要抓緊時間。”

“幹什麽?”

“享受你我相處的每一天,不然咱們很快就會老的。”

鄭桐端著相機喊:“躍民、曉白,你們站好,我給你們照張相。”

鍾躍民和周曉白仰起頭。

“別這麽嚴肅,躍民,你不要裝得像正人君子似的,露出點兒微笑。曉白,對躍民親熱點兒,都夥穿一條褲子了,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鄭桐挑剔著。

“鄭桐,閉上你的臭嘴。”周曉白喊。

鍾躍民小聲道:“他是嫉妒咱們啦。鄭桐,你別這麽惡聲惡語,我們又沒招你,你不就是惦記上羅芸了嗎,沒關係,趕明兒讓周曉白給你說說媒。”

周曉白故意大喊:“羅芸,鄭桐好像是看上你啦,你要他嗎?”

羅芸哼了一聲:“不要,我不要戴眼鏡的。”

“那我不戴眼鏡,你看怎麽樣?”袁軍湊過來說。

“你?我又不是你的幼兒園小朋友。”

羅芸向周曉白喊:“曉白,你知道我看上誰了嗎?告訴你,我看上了鍾躍民,你把他讓給我得了。”

“這可不行,你還不如殺了我。”

鍾躍民大喜道:“我看你倆都不錯,要是都和我好,我倒也沒什麽意見。”

周曉白跺腳作痛苦狀:“好啊,鍾躍民,你總算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我和你拚了。”

羅芸大笑:“鍾躍民,你休了她,我嫁給你。”

“躍民,你也太黑心了,一個占著兩個。這世上的事也太不公平了,我和袁軍快旱死了,你小子倒澇出災來啦。”鄭桐不滿地說。

周曉白鬧累了:“好了,好了,都別鬧了。鄭桐,你還沒給我們照相呢。”

周曉白雙手摟住鍾躍民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肩膀上,閃光燈一閃,兩人的形象留在一張底片上。

這是他們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精力多得無處發泄,吵啊,鬧啊,耍貧嘴啊,折騰起沒完,一直鬧到晚上還不覺得累。

夜幕降臨,他們在洞口點起篝火燒飯,篝火在熊熊燃燒,他們圍坐在篝火旁繼續說笑著,一陣西北風襲來,周曉白打了個寒戰:“真冷,躍民,抱著我。”

鍾躍民抱住周曉白對羅芸嬉皮笑臉道:“羅芸,你冷嗎?要不你也過來。”

羅芸啐了一口:“去你的,想得美。”

周曉白大笑:“碰釘子了吧?活該。”

鄭桐說:“真受刺激,袁軍,你呢?”

“我沒事兒,我是視天下美女如糞土。”

“你才是糞土呢,酸葡萄。”周曉白說。

羅芸裹緊大衣說:“冷死了,唱個歌兒吧?”

鍾躍民問:“唱什麽歌?”

“《山楂樹》怎麽樣?”鄭桐提議。

袁軍說:“《小路》多浪漫,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周曉白一撇嘴:“沒勁,俗了,唱個離別的歌兒。”

鍾躍民站起來問:“誰看過蘇聯電影《青年時代》?那裏麵的插曲很好。”

周曉白興奮地說:“我看過,那首歌真好,據說是那個演男主角的演員拍電影時即興創作的,竟然一舉成名。躍民,你唱嘛。”

鍾躍民裝模作樣地作深呼吸:“別忙,我得醞釀一下感情,唱這類歌得有意境。”

鄭桐附和:“沒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就是這種意境。”

大家都沉默了。

寂靜的山穀,北風在呼嘯。清冷的月光灑在連綿的山巒上,給人一種既朦朧又遙遠的感覺。他們突然都變得有些傷感,也許是離別在即,舍不得這份難得的友情。熊熊燃燒的篝火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鍾躍民的歌聲在山穀中回**……

當年我的母親,

通夜沒合上眼睛,

伴我走遍家鄉,

辭別父老相鄰,

當時天色方黎明,

她送我踏上遙遠的路程,

給了我一條手巾,

她祝我順風

…………

周曉白緊緊依偎著鍾躍民,跟他一起哼唱起來。周曉白唱著唱著,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她努力想控製住情緒,但沒有成功,她在一瞬間就淚流滿麵了。

羅芸的眼中噙滿了淚水……

鄭桐也摘下眼鏡,輕輕地拭了拭眼睛。

袁軍扭過頭去,凝視著灑滿清輝的山穀,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滴落下來……

鍾躍民近來很忙,他要在下鄉之前把所有應該做的事安排好。周曉白和羅芸下個星期就要走了,周曉白希望他能多抽出些時間陪自己。鍾躍民想起自己還有兩個朋友住在醫院裏,他無論如何要在走之前去醫院和他們告別一下。

張海洋住在鐵路醫院,他的傷已經好多了,隻是心情很沮喪。他覺得這次栽在小渾蛋手裏,簡直窩囊透了,以前他打架打過無數次,連根汗毛都沒傷著過,偏偏這次被小渾蛋捅了一刀,真夠丟份兒的。

鍾躍民安慰他:“這不怨你,是你不想殺他,所以就手下留情了,可小渾蛋卻沒有這種顧忌,這件事換了我,也照樣要吃虧。”

張海洋恨恨地說:“關鍵是輸得太窩囊,丟份兒不說,連這次征兵都錯過了,肚子上帶個刀口,體檢都通不過。”

鍾躍民給他掖掖被子:“沒關係,還有明年呢,你爸是參謀長,你當兵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海洋,下一步你有什麽打算?”

“今年當兵是不可能了,先去插隊吧。我們學校是去雲南,我正想呢,要是邊境管得不太嚴的話,我想偷越國境去越南找咱們援越的部隊。那裏打得挺熱鬧,我爸的一個老部下在那裏當高炮師的師長,聽說他們師已經打下3架‘鬼怪式’了,我說什麽得去看看。你想啊,要是我弄一門雙管三七炮,照著美國飛機一通狂掃,肯定挺過癮的,這比拿彈弓子打鳥兒來勁多了。”

鍾躍民一聽也神往起來:“去緬甸也行,聽說緬共的部隊特喜歡中國知青,混個三年五載的就能混個師長旅長幹幹。我們學校有個哥們兒大串聯的時候過去轉了一圈,這哥們兒其實是玩去了,可見了人家緬共部隊的領導,一口咬定是參加人民軍的。人家還真信了,當天就發軍裝發槍,我操,一個新兵就發了一長一短兩大件:五六式衝鋒槍和五四式手槍,子彈隨便打,真他媽過癮。這哥們兒在那兒玩了一個月,過夠了槍癮又開小差跑回來了。”

兩人大笑起來,鍾躍民開著玩笑:“我是沒這個機會偷越國境了,我們學校是去陝北插隊,那地方窮山惡水的,和哪兒都不接壤,跑都沒地方跑,我算是認命了,以後娶個米脂的柴火妞兒過日子算啦。”

張海洋笑道:“你他媽能娶上米脂的妞兒就不錯了,‘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聽說米脂的女孩子特別漂亮。”

鍾躍民說:“還是雲南好,整個一民族大團結,趕上潑水節,你拎個桶,瞧哪個妞兒漂亮,兜頭就是一桶水澆過去,把她澆舒服了,鬧不好就跟你走了。不像我們陝北,這手還沒摸一下呢,張嘴就要彩禮。”

張海洋笑得刀口都疼了:“你丫這張嘴真是金不換,將來你在陝北娶不上婆姨,就來雲南找我,我發你個傣族妞兒……”

“等你探親回來時,給我帶個金絲猴兒吧,我準備訓練它偷錢包,當個‘佛爺’,哥們兒以後就靠‘吃佛’為生了,即使它偷錢包被抓住,也不會進派出所,誰能跟猴兒一般見識?我頂多落個管教不嚴而已。”鍾躍民在信口開河。

“躍民,你丫到這兒來是看我還是害我呢?我他媽刀口快被撐開了,你別招我樂了行不行?”張海洋按著傷口忍著笑。

鍾躍民歎了口氣:“窮歡樂唄,要不然還不愁死?你去雲南轉一圈兒,明年征兵又回來了,你爸在台上,你可以撒著歡兒地折騰。不像我,我爸現在還被關著呢,能不能被解放還很難說,我這輩子當兵恐怕是沒指望了。”

這又輪到張海洋來安慰鍾躍民了:“躍民,你別說喪氣話,人生什麽時候都可能出現轉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可千萬別亂說。聽我爸說,最近中央準備解放一大批老幹部,聽說這是毛主席的意思,我看你爸這次有希望。”

“哦,這倒是件好事,不知道我爸有沒有可能被解放。”

“絕對有戲,你等著吧。”

鍾躍民有些疑惑地問:“這消息可靠嗎?現在不是正清理階級隊伍嗎?抓人還抓不完呢,怎麽會解放老幹部呢?”

張海洋顯得很胸有成竹:“這你就不懂了,清理階級隊伍是為了清除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你爸又不是異己分子,現在的形勢是各級革委會要成立老中青三結合領導班子,什麽是老?就是老幹部,可老幹部現在在台上的很少,很多都被關著呢,怎麽辦?我看沒別的辦法,隻能放人。”

鍾躍民興奮地站起來:“我得申請去見見我爸,把這好消息告訴他。”

張海洋囑咐道:“哥們兒,要保密啊。”

鍾躍民走到病房門口,張海洋突然低聲叫了一句:“躍民……”

鍾躍民回過頭來。

張海洋戀戀不舍地說:“哥們兒,這輩子能認識你,實在是一件幸事,咱們常通信吧,如果你有什麽變動,一定要告訴我,多保重……”

鍾躍民和袁軍、鄭桐一起去買下鄉用的物品,他們騎車路過西單十字路口時碰見了杜衛東,他一身標準的頑主打扮,身上穿著一件將校呢大衣,頭上戴著羊剪絨皮帽,腳上穿著一雙白色的回力牌球鞋。

杜衛東一見鍾躍民就興奮地喊道:“躍民,好久沒見了,你丫最近幹嗎呢?”

鍾躍民停住自行車向杜衛東打招呼,他突然發現杜衛東身旁有個金發碧眼的洋妞兒,便奇怪地問:“衛東,從哪兒蹦出個洋妞兒來,是你帶來的?”

杜衛東扭頭用英語和洋妞兒嘀咕了幾句,那洋妞兒很大方地向鍾躍民伸出手,很生硬地用漢語說:“你好。我是愛瑪。”

鍾躍民和洋妞兒握握手回頭對杜衛東說:“她還會說中國話?”

杜衛東笑道:“就會這一句,還是我教她的。愛瑪是從巴黎來的,她姨媽也是外文編譯局聘請的專家,和我爸是同事,我們是在一次聚會上認識的。她對我說法語,聽得我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妞兒要幹什麽。我說我會幾句英語,咱們用英語交談好不好,她說自己的英語不太好,我說沒關係,咱們連說帶比畫,知道個大概意思就行,就這麽著,我們交了朋友。”

袁軍懷疑地問:“衛東,你丫蒙誰呢?這妞兒撐死了也就是個阿爾巴尼亞妞兒,鬧不好還是地拉那郊區的農民。”

杜衛東不愛聽了:“哥們兒,你擠對誰呢?愛瑪可是正宗的雅利安人種,你仔細瞧瞧她那兩隻眼睛,一會兒是藍的,一會兒又變綠了,阿爾巴尼亞妞兒的眼睛能變色兒嗎?”

鄭桐插嘴道:“扯淡,哪國妞兒眼睛也不會變色兒,眼睛會變色兒是波斯貓。”

鍾躍民等人哄笑起來。

大家說話時,愛瑪站在一邊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看樣子她很想鬧明白這些中國人在談論什麽。

杜衛東對鍾躍民說:“你聽說了嗎?巴黎那邊也鬧騰起來了,學生們建起了街壘,警察來了就用大板磚拍他們,法國警察一點兒脾氣也沒有,哪像咱們,一聽說警察來了,一個個溜得比兔子還快。人家巴黎的學生就是浪漫,街壘上插麵紅旗,你猜旗子上寫著什麽?‘要**,不要作戰。’街壘裏亂套啦,不論是男是女,大家都是戰士,絕對平等,看誰順眼就跟誰睡,打著滾兒地睡,真他媽來勁,這才是革命。躍民,你爸可是老革命了,他參加革命的時候有這麽浪漫嗎?”

“沒有,那會兒恐怕素得厲害。”

“就是,本來我還想學學格瓦拉,到叢林裏去革命,後來聽愛瑪一說,敢情還有這麽革命的,哥們兒立馬改戲啦,既然都是革命,我幹嗎不挑挑,選一種適合我的革命?”

鍾躍民問:“這洋妞兒到中國幹嗎來了?”

“巴黎那邊完事了唄,學生們都回學校上學了,街壘也被拆除了,愛瑪對革命的失敗感到痛心疾首,她還沒玩夠呢。後來聽說世界革命的心髒已經挪到中國了,中國的學生根本不用上學,不用做功課,每天都在幹革命,連警察也不敢來找麻煩,有毛主席給戳著呢,誰敢犯葛?愛瑪別提多羨慕了,正好她姨媽在中國工作,就這麽著,愛瑪終於來到中國。她剛一下飛機,就見機場上紅旗招展,喇叭裏嘰裏咣當全是革命歌曲,毛主席的巨幅畫像有幾層樓高。你還記得《紅色娘子軍》裏那個吳清華嗎?這妞兒經曆千辛萬苦終於來到根據地,頭一眼就看見紅旗了,吳清華一下子就把臉貼在紅旗上了,熱淚盈眶啊,愛瑪當時就是這樣。我非常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可算到家啦,見著親人了,這是世界革命的心髒啊,是紅太陽升起的地方。愛瑪想起在街壘裏並肩作戰的戰友們,他們還在暗無天日的資本主義社會裏受苦受難,她當時哭得昏天黑地,鼻涕眼淚滾滾而下。誰知機場上的警察看她有點兒不對勁,心說,這洋妞兒有病是怎麽著,剛下飛機就這麽一驚一乍的?看來得好好審查一下,得,這一審就審了一個多月,越審疑點越多,怎麽看怎麽像是國際間諜,後來要不是她姨媽作保,法國使館進行交涉,愛瑪現在還在號兒裏待著呢。”

鍾躍民等人幸災樂禍地大笑。

鄭桐說:“這叫熱臉蛋貼到冷屁股上,看丫還革命不革命了。”

鍾躍民笑道:“愛瑪沒教教你怎麽革命?”

“不好意思,她還真是我老師,第一次見麵她就問我,‘我可以住在你家嗎?’正好那幾天我爸回國了,家裏就我一個人。我心說,這法國妞兒怎麽自己往我槍口上撞?既然人家開口了,我拒絕就不合適了。躍民,天地良心啊,那天晚上哥們兒別提多紳士了,我把她安排在我媽的臥室裏,我睡自己的臥室。我心說,第一天可不能輕舉妄動,慢慢地才能水到渠成,這種事兒可不能急,欲速則不達嘛。誰知我睡到半夜,愛瑪竄進我的臥室,二話沒說,呼的一下先把我被子掀了,哥們兒正睡得迷迷糊糊,身上隻穿條褲衩,我這人比較怕羞,連忙坐起來抓過衣服蓋住羞處,嘴裏還說著‘愛瑪,你不要這樣,你能不能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哎喲,沒用,人家根本不搭話,一個餓虎撲食把我撲個仰麵朝天,我掙紮了幾下才發現身上僅有的褲衩不翼而飛,當時我把眼一閉,停止了掙紮,心說,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哥們兒認命啦……”

鍾躍民一夥大笑起來,袁軍笑道:“衛東,我們都很同情你,硬是讓人家給糟蹋了,你可千萬要想開點兒。”

鄭桐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能忍氣吞聲,告丫的,告丫強奸了你,黨和人民會替你做主。”

“算啦,我還是認倒黴吧,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緊躲慢躲還是沒躲過去,想想都他媽堵心,挺清白的一條身子……”

鍾躍民見時間不早了,便對杜衛東說:“行啦,別侃了,就算失了身也不要緊,慢慢再找機會從良吧。衛東,我們馬上要去陝北插隊了,你有什麽打算?”

杜衛東說:“我也快回國了,下個月就走,我爸在東京給我聯係了預科班,我想準備兩年考大學。”

鍾躍民歎道:“到底是外國人,折騰夠了,拍拍屁股就走,還有大學可上。人比人該死,貨比貨該扔,我們隻能去修理地球了,再見吧,衛東,咱們後會有期。”

杜衛東握著鍾躍民的手說:“你們多保重吧,早晚有一天我會回來,中國是我的第二祖國呀,我還真舍不得離開這裏,再見,躍民。再見,袁軍、鄭桐。”

周曉白就要走了,隨著離別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周曉白恨不得抓緊一切時間和鍾躍民待在一起。離別的前一天,鍾躍民提出為她餞行,周曉白感動得眼圈都紅了,鍾躍民對她每一點細小的關懷,都能使她感動不已,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她常常奇怪,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樣沒出息?連起碼的自尊都顧不上了。

鍾躍民家的客廳裏靜悄悄的,留聲機的音箱裏傳來柴可夫斯基的《憂鬱小夜曲》,兩個人的心中都有種淡淡的憂傷在流淌。

鍾躍民和周曉白每人手裏拿著一杯紅葡萄酒,他們默默地對視著。

鍾躍民舉杯道:“曉白,明天你就要走了,我為你餞行,幹了這杯。”

周曉白目光迷離:“別幹,喝一口,好嗎?”

“為什麽?”

“杯子裏的酒沒了,宴會就要結束了,可我不想讓它結束。”

兩人各自飲了一口。

鍾躍民歎了口氣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周曉白固執地反駁:“有,就有不散的筵席,我的筵席永遠不散。”

“曉白,隨緣吧。”

周曉白流下淚來:“幹嗎要隨緣?世上的事要靠努力得來,而不是靠隨緣。”

“我想當兵,靠努力行嗎?”鍾躍民輕聲問。

“肯定行,一旦你爸的問題解決了,我會求我爸把你送進部隊。”

“我爸的問題要是解決不了呢?”

周曉白沉默。

鍾躍民輕輕笑了:“還是要順其自然吧?”

周曉白抬起頭來凝視著鍾躍民,久久沒有說話。

周曉白和羅芸走的那天,鍾躍民沒去送,因為這批新兵很可能會被分在一個大單位,彼此之間早晚會熟悉,女兵們對這類事更敏感,特別是像周曉白這種出身將門、長得又漂亮的女兵,她的一舉一動,總是受人關注。鍾躍民怕自己露麵會影響周曉白的前途,部隊有紀律,士兵是不允許談戀愛的。

鍾躍民和袁軍、鄭桐到學校赴陝北插隊落戶報名處報了名,倒挺順利,也用不著政審,袁軍還跟報名處的人說便宜話:“老師啊,像去陝北插隊這麽光榮的事,是不是也有個批準的問題?我們哥兒幾個出身都不大好,組織要是不批準我們去陝北,我們絕不會背思想包袱,保證不給組織添麻煩,我們就在城裏自謀生路了。”

這幾位都是學校裏有名的刺兒頭,報名處的人都懶得理他們,巴不得把他們弄得遠遠的,最好一輩子別回來。

鍾躍民想起該去看看李奎勇了,他和李奎勇不是一個學校的,甚至也不是一個區的,按李奎勇家的狀況,他絕無留城的可能,下鄉插隊是他的必由之路,也不知他們學校的畢業生去哪裏插隊。

李奎勇的傷已經好多了,他也能夠下地走路了,鍾躍民攙扶著他在醫院住院部的療養區散步。他們對以前發生的矛盾都閉口不提,隻是談童年,談將來。李奎勇最大的心願是將來能到重工業企業當一個技術工人,能養家,能給母親養老送終,能順利地把弟弟妹妹拉扯大。他問鍾躍民以後打算幹什麽,鍾躍民說他倒沒有明確的打算,小時候還有點兒理想,有一陣子他爸老揍他,他便認為“爸爸”這個職業挺有權威的,看兒子不順眼可以隨時揪過來捶一頓,於是決定將來長大一定要當“爸爸”。後來長大了點兒,他發現“爸爸”不是個職業,似乎誰想當都可以,而且也不需要什麽專業技能,於是他放棄了這個理想,轉而羨慕起海盜船長。不知為什麽,他對小人書上的海盜形象很著迷,那些海盜耳朵上戴著碩大的耳環,胸口上長著濃密的胸毛,腰上插著短刀,還總有美女陪著,日子過得似乎很快活,鍾躍民幻想著將來長大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再後來,鍾躍民幹脆就沒有理想了。

李奎勇大惑不解,怎麽會沒有理想了?小時候想當海盜,也算是有點兒雄心壯誌,怎麽越大越沒出息了?簡直是罐兒裏養王八——越養越抽抽兒。

鍾躍民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沒理想呢,報名參軍算不算?長大當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這是很多男孩子的夢想,可鍾躍民小時候從來沒產生過這種念頭,前些日子他是想當兵,可那是出於一種很現實的目的,當兵總比插隊強,那跟理想搭不上邊兒。

鍾躍民對李奎勇說,他雖然不知道將來要幹點兒什麽,但他肯定知道將來不打算幹什麽。譬如守著老婆孩子過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穩日子,他覺得挺沒勁的,與其這樣,還真不如當海盜去。

若幹年後,鍾躍民看了美國凱魯亞克的小說《在路上》,他腦子忽然開了竅,原來他喜歡的是這種“在路上”的感覺。可惜的是,鍾躍民那時已經是軍隊中的一名營級軍官了,無論如何也沒法“在路上”了。

鍾躍民把周曉白臨走時留給他的100塊錢留給了李奎勇,他知道李奎勇的家境,這次受傷住院對這個家庭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李奎勇沒有推辭,隻是淡淡地道了聲謝,來自男人的感激涕零是很丟份兒的。

李奎勇聽說他所在的中學有去山西和雲南插隊的,去陝北的好像不多。不過等他傷好了,他也想報名去陝北,因為鍾躍民都去了,他也應該去。鍾躍民說陝北地方太大,去了也不見得能碰上。李奎勇說碰不上也無所謂,反正都在一個省裏。

臨分手的時候,李奎勇有些激動,他緊握著鍾躍民的手說:“躍民,保重,你千萬要保重,下鄉以後別再折騰惹事了,做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吧。”

鍾躍民半真半假地開玩笑:“打架的事是不幹了,拍婆子的毛病可一時改不了,我是下定決心在陝北娶妻生子過日子了,不然怎麽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呀。”

等待出發的日子是漫長而無聊的,鍾躍民和鄭桐閑得難受,真盼著趕快下鄉,在北京待得有些煩了。倒是袁軍因為父親官複原職,好久沒有露麵了。

鍾躍民和鄭桐來到袁軍家樓下,鄭桐撿起一塊石頭,準備通知他一下,但被鍾躍民製止了:“別扔,他爸要是在家就麻煩了,這老頭子無緣無故被關了一年多,火兒正大著呢,再找咱們撒氣。”

鄭桐大聲喊:“袁軍。”

樓上傳來袁軍的聲音:“誰呀?”

鄭桐:“派出所的,找你有事。”

袁軍的腦袋露出窗戶:“我操,是你們呀,我說這派出所警察怎麽一副流氓腔兒?你們等著。”

不一會兒,袁軍穿著一身嶄新的草綠色軍裝,精神抖擻地走出樓道。

鄭桐推了推眼鏡:“哎喲,你丫從哪兒扒這麽一身國防綠,還是兩個兜的大兵服?”

鍾躍民點點頭:“不像是扒來的衣服,這小子還真當兵了。”

鄭桐一臉不忿:“我操,你爸剛官複原職,你丫就當兵啦,這也太快了,幾天以前你丫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呢,就這麽一眨眼工夫,你丫就成了‘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啦。”

袁軍有些不好意思:“本來今年征兵都結束了,嘿,時來運轉,我爸被從號兒裏放出來了,一打聽,這批兵是去A軍的,這個軍可是我爸的老窩兒,我爸從1938年起就在這支部隊,從軍長到師長都是老熟人,這還了得?A軍招兵敢不招他兒子,這不是反了嗎?我爸二話沒說,一個電話過去找軍長,事就成了。軍長發話了,讓我晚幾天去,在家多陪陪老頭兒,反正新兵連集訓3個月呢,晚幾天報到怕什麽。”

鄭桐把手一背:“有這好事也不通知一下哥兒幾個,這可是嚴重違反組織原則的錯誤,我們經過討論覺得還是應該給你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下麵的事你就看著辦吧。”

袁軍知道對不起哥們兒,忙說:“我請客,我請客,向哥兒幾個賠罪,你們說,去哪兒?”

“當然是老莫啦,我們馬上回家磨刀去,照死了宰你。”

“躍民,不是我不想通知哥兒幾個,我是怕弟兄們受刺激,本來我都報了名,和你們一起去陝北插隊,日子再苦哥兒幾個好歹在一起,還能互相照應,可我突然變了卦,是有點兒不仗義。”

鍾躍民笑著說:“袁軍,這是好事呀,咱們這些哥們兒,有一個混出來也好啊,將來你要是混個師長旅長的可別忘了弟兄們。”

“將來我們哥兒倆沒飯吃了,找上門去要飯,你不會轟我們吧?”

袁軍的眼圈有點紅了,他緊緊抓住鍾躍民和鄭桐的手:“對不起……這事兒怨我,是我不仗義。”

鍾躍民一推袁軍:“這是什麽話,誰不想去當兵?有了機會當然要去,哥兒幾個為你高興啊,你怎麽抹開眼淚啦?這可真不像條漢子。”

鄭桐這時候也不忘擠對一下老對頭:“你丫怎麽跟娘們兒似的?真沒勁,請我們吃飯心疼了吧?”

袁軍立刻回罵:“你丫才是娘們兒呢,找抽呢是不是……”

鍾躍民覺得該辦的事差不多都辦了,最後一件事應該是看看父親去,張海洋的消息果然很準,的確是有一批老幹部被放出來了,可鍾山嶽卻不在此列。據說,他的問題很複雜,一時還搞不清楚。

鍾躍民好久沒來這裏了,這個隔離審查學習班似乎比以前正規多了,變得越來越像監獄了。鍾躍民和父親相對而坐,父子倆中間隔著一張桌子,兩個穿便衣的看守站在一旁監視談話。

鍾躍民告訴父親,他要去陝北插隊了,問父親有什麽要交代。

鍾躍民不大關心這個,他關心的是父親的案子,他試探地問:“爸,袁軍他爸被解放了,官複原職了。”

鍾山嶽回答:“這我知道,他本來也沒什麽事,1938年的幹部,從參軍起就沒脫離過隊伍,就算是想叛變也沒有機會呀,說他是叛徒,純粹是瞎胡鬧。”

“可您的問題怎麽總是搞不清楚?”

“我的情況不一樣,當年在河西走廊,部隊被打散了,戰友們大部分戰死,一部分被俘,我是少數突圍成功的人。我在一個老鄉家裏養了半年傷,後來回到延安,1942年延安整風我被審查,新中國成立後‘肅反’我又被審查,這是第三次了。”

鍾躍民問:“為什麽不找到那個老鄉做證呢,一問不就清楚了嗎?”

“組織不比你傻,人家還不知道去調查?可那家老鄉早就找不到了,抗戰時,那個村子都被燒光了,人恐怕早沒了。”

鍾躍民大聲道:“問題搞不清楚,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把人關著,這也太不講理啦!”

鍾山嶽一拍桌子,製止道:“躍民,不許你這樣說話,組織有組織的考慮,怎麽能用這種口氣議論組織呢?要相信人民,相信黨,我的問題會搞清楚的。”

鍾躍民大叫:“爸,您別傻了,他們這是故意整人,沒有這件事,他們也會想出別的辦法來。”

鍾山嶽大怒:“住嘴!你給我滾……”

“爸……”

“你別叫我爸,滾……”

看守把鍾躍民推出會見室。

鍾躍民傷心地喊著:“爸,我明天就走了,我要再看你一眼,你別轟我走啊,爸……”

鍾山嶽狠狠地關上門,他的臉上充滿憤怒。

這次會見,總共不到10分鍾。

出發的日子終於到了,永定門火車站人頭攢動,鑼鼓喧天。一條紅色的橫幅標語懸掛在月台上方,上麵寫著“熱烈歡送北京知識青年赴陝北插隊落戶”。喇叭裏傳來用《毛主席語錄》譜寫的歌曲,歌聲激昂。插隊知青們個個胸前佩戴著大紅花,一群有組織的中小學生在工宣隊員的帶領下高呼著口號:

堅決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

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

送行的家長們擁擠在列車的窗口前向孩子們含淚告別。

鍾躍民和鄭桐坐在窗口,身穿新軍裝的袁軍站在月台上為他們送行。他雙手緊緊抓住兩人的手:“躍民、鄭桐,你們要保重,有什麽需要的一定要寫信給我。”

鄭桐說:“扯淡吧,就你那6塊錢津貼能幹什麽?我們哥倆兒要是沒飯吃了,你能給我們寄餅幹嗎?你丫就吹吧。”

鍾躍民拍拍袁軍的肩膀,他知道這個家夥最好衝動,也最不讓人放心:“回去吧,袁軍,以後常通信,到部隊可不能惹事了。”

月台上響起了鈴聲,列車要發車了,送行的人群突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列車上的知青們哭著從車窗中伸出手,向親人們告別,離別的悲痛瞬時籠罩了整個月台。

袁軍和鄭桐淚流滿麵地握手告別。

鍾躍民微笑著凝視哭泣的人群,他點燃一支香煙,從挎包裏掏出一支雙響爆竹。

列車徐徐向前滑動了。

人群中的哭聲更響了,很多送行的人在跟著滑行的列車跑動。

砰!啪!雙響爆竹被鍾躍民點燃。

人群被驚呆了,哭聲戛然而止。

鍾躍民仰天長笑:“小家子氣,又不是上刑場,哭什麽?大丈夫橫行天下,這才剛有那麽點兒意思,好玩的事還沒開始呢……”

人群中的袁軍雙手抱拳喊道:“好樣的,躍民,你是條漢子……”他的話音沒落,淚水已湧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