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李東平死後,寧偉和珊珊就仿佛蒸發在空氣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張海洋自知責任重大,連續幾個晚上失眠,醫生說他由於過於焦慮,患了神經衰弱症,隻要放開工作,好好休息幾天就能緩解。但張海洋不可能休息,他現在幾乎是在提心吊膽地生活,張海洋動用了他所能調動的全部警力和線人,也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局長已經催過幾次了,要張海洋限期破案,他當著下屬的麵時顯得很鎮靜,其實心裏已經快沉不住氣了。

張海洋覺得現在唯一能幫助自己的就是鍾躍民。理由很簡單,當年在部隊,寧偉一直在鍾躍民手下,他當新兵時鍾躍民就是他的班長,後來又當了他的排長和連長。對鍾躍民,寧偉一直既崇拜又敬畏。張海洋記得有一次寧偉不知為了什麽要和三排的一個戰士打架,當時在場的人誰也勸不住,大家都知道寧偉的厲害,誰也不敢過分地激怒他,隻能好言相勸,可是寧偉守在三排宿舍的門口,誰說也不聽。後來排長鍾躍民來了,他隻是瞪了寧偉一眼,奇跡便發生了,脾氣暴躁的寧偉這會兒就像耗子見了貓,連忙低下頭去,鍾躍民隻說了一句話:“寧偉,你是不是覺得沒人管得了你?這樣吧,咱們找個地方,我陪你過幾招兒。”寧偉自知理虧地小聲說:“排長,我沒想打架……”鍾躍民冷冷地說:“那你堵著三排門口幹什麽?給我滾!”寧偉啪的一個立正,向他敬了個禮,忙不迭地跑了。張海洋當時心裏暗暗吃驚,這個鍾躍民哪來的一股霸氣?連寧偉都嚇成這樣,真不可思議。

張海洋經過仔細考慮,決定還是要請鍾躍民來幫忙。鍾躍民了解寧偉,而且為寧偉吃過官司,如果說殺人越貨的寧偉此時還殘存著一點人性的話,那麽他隻有對他的老連長鍾躍民還心存內疚。他派珊珊來泰嶽餐廳揮霍,這明擺著是來給鍾躍民送錢的,他時刻在注視著鍾躍民,隻要鍾躍民在,寧偉遲早會露麵的。

張海洋把這些想法向局長作了匯報,局黨委為此還專門開會討論過,最後特批允許鍾躍民作為編外人員加入寧偉的專案組。誰知鍾躍民卻不領情,他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我正忙著呢,沒工夫和你們這些警察閑扯淡,你們公安局又不發我工資,這年頭兒哪有白使人的,你們局長批準了我就得去,他算老幾?你告訴他一聲,就說大爺沒工夫。”

張海洋說:“躍民,你可答應過我,怎麽這會兒又變卦了,你還是不是爺們兒,說話還算不算話?”

“我是答應過你,要是看見寧偉我會勸他投案自首,可他要不聽,我也沒轍,我又不是執法者,他手裏有槍,鬧不好再給我一槍,我招誰惹誰了?要講流血犧牲也是你們警察的事,我現在的身份是老百姓,是弱者,需要你們這些拿槍的警察保護,我這飯館要是垮了,你們公安局管嗎?要不這麽得了,讓你們局長特批一下,明天我帶那些知青哥們兒上你們公安局食堂去吃飯,一天三頓,夥食標準照著每人每天50元就行了,就算案子破了我們也不走,得吃一輩子,理由很簡單,為了協助你們破案,我們都失業了,不吃公安局吃誰?”

張海洋低聲下氣地說:“躍民,咱們不是哥們兒嗎,幫幫我,好嗎?算我求你了,明天我就帶刑警隊的弟兄們到你的飯館去吃飯,怎麽樣?我給弟兄們下個命令,以後誰要是請客,哪兒也不許去,隻能去泰嶽餐廳。要是哪個地痞、流氓敢找你麻煩,你跟我說,由我們刑警隊去收拾他。”

鍾躍民笑道:“少來這套,上次流氓差點兒把我的飯館燒了,你們警察在哪兒?結果還是寧偉出手幫忙,要是指望你,我這飯館早他媽的被燒成灰了。”

“躍民,求你了,幫幫忙,哪怕是給我出點兒主意也好,我一貫佩服你的腦子,隻要你想幹,你總能想出點子來。躍民,咱倆是什麽關係?快30年的交情了,你要是見我有難處都不伸手拉一把,那我隻能對咱們的友誼重新評價了。”

“嗬,你還威脅起我了,你們這些警察怎麽都窮橫窮橫的,求人的事也敢犯橫?”

“我這不是開玩笑嗎。好,這事兒就算說定了……”

公安局的會議室裏,張海洋正在主持會議,鍾躍民坐在他的身邊,刑警隊的幹警分坐在長會議桌兩側。

張海洋先作介紹:“大家都認識吧,這位是鍾躍民,是我在部隊時的老戰友,也是老朋友。這次為了寧偉這個案子,我特地請示了局黨委,局黨委經過研究,特批鍾躍民先生作為編外人員加入我們的專案組。”

刑警隊的幹警鼓掌。

“今天的會議也算是個見麵會吧,大家先見個麵,認識一下,有什麽問題盡管提出來。躍民,你是不是和大家說點兒什麽?”

鍾躍民搖搖頭,幹警們熱烈地鼓掌。

鍾躍民笑著擺擺手:“那我就說幾句,其實,今天我能坐在這裏和你們一起開會,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在我的記憶裏,一個老百姓和一群警察一起偵破一個案件的事還沒聽說過。”

張海洋插嘴道:“‘文革’那會兒好像有,那會兒是群眾專政。”

鍾躍民繼續說:“其實我心裏明白,我的作用是向專案組提供一些信息,因為寧偉在我手下當過兵,我最了解他,其餘的,我恐怕也幫不上什麽忙。現在是講法製的時代,按法律規定,我是以一個公民的身份來協助公安機關破案,而法律沒有賦予我執法的權利。換句話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和嫌犯遭遇,並展開槍戰,那麽在座的同誌可以掏出槍還擊,而我卻隻能抱著腦袋躲到一邊去。同誌們可別誤會我貪生怕死,因為法律沒有賦予我使用槍械的權利……”

張海洋和警察們都笑了起來。

鍾躍民嚴肅起來:“關於寧偉這個人,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今後不管是誰發現他的蹤跡,都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一定要等援兵趕到以後按計劃行動,李東平的犧牲就是個教訓。寧偉不是個一般嫌犯,他在偵察部隊服役了7年,你們張隊長也知道,當時我們連隊最要命的訓練科目,就是每天早晨的5公裏武裝越野,凡長年經受這種高強度訓練的人,在體力和耐力上都要大大優於常人。寧偉受這種訓練的時間長達7年,在我的記憶裏,他的各項軍事考核,成績是全優,尤其是槍法,的確是個高手。我一點兒也不懷疑,在某些特定環境裏,他能創造出某種奇跡,這就是你們麵對的對手。”

張海洋插嘴道:“我來補充一句,鍾躍民說得不錯,寧偉的確是個高手,在體力、智力和技術上,我和鍾躍民從來不敢小瞧他,但大家也不要因此把他看成那個無所不能的007。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戰勝的人,他和我們一樣,都是凡胎肉身,兩個肩膀扛個腦袋,幹掉他沒什麽難的,我們之所以提醒大家注意,是想盡量在抓捕行動中避免傷亡,最好的結果應該是兵不血刃地解決戰鬥。”

鍾躍民說:“寧偉這個人也有弱點,他有自己的行為準則,自己認定的事,就要不惜一切代價去實現,很少考慮後果,用這樣的思維方式去行事,難免不出漏洞。此外,這個人還比較講義氣,或者說很有念舊情結,從他越獄後的表現可以判斷,他殺的人大部分是黑道兒上的人,李東平的犧牲似乎是個例外,具體情況還要等抓住寧偉後才能搞清楚。據我判斷,他恐怕早發現了李東平在跟蹤他,如果他想殺人滅口,恐怕沒必要把人引到小樓再動手,作為一個職業殺手,他可以有很多種辦法在高速公路上就除掉對方。我想,李東平生前有可能和寧偉進行過某種較量,或者做出了使寧偉受到威脅的動作,寧偉才開了槍。”

張海洋說:“你說得有道理。問題是,李東平犧牲後,我們所掌握的一切線索都斷了,現在從何處入手還沒個頭緒。據我們調查,李東平被殺的那棟小樓是一個自稱季平的人買的,付的是現款,房地產公司留下了他的身份證複印件,經調查,這是個假身份證,照片上的人也不是寧偉。”

魏虹也匯報說:“出事後,那個女人也失蹤了,現在查明,那個女人叫珊珊,當過舞女和三陪小姐,有時也參與一些小宗的白粉交易,但她本人不是吸毒者。不過,這種女人的名字沒有什麽實際意義,她們都是外地來京謀生的,幾乎全部使用假名字。”

鍾躍民疑惑地說:“據我所知,寧偉好像沒有女朋友,他怎麽會認識這種女人?還有,我懷疑有人在庇護著寧偉,他交往的圈子比較狹小,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際,至少在他入獄以前沒有那種經濟實力雄厚的朋友。我看,這極有可能是他越獄後認識的朋友,憑寧偉的社會關係,要不是有人庇護,他早就待不下去了。我們來分析一下,像寧偉這種人,對誰有用?”

刑警張文說:“一個訓練有素的殺手,恐怕是黑道人物夢寐以求的。”

鍾躍民說:“對呀,隻有黑道上的人才對他感興趣,養個職業殺手是比較合算的。據我所知,現在國內的黑道組織還隻是一些雛形,不像意大利黑手黨那樣組織嚴密,但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光靠偷和搶弄不來多少錢,隻有開公司做生意才能掙大錢,真正有經濟實力的黑社會頭子,都有公開的經濟實體作掩護,我們的注意力應該放在這類人身上。”

張海洋猛地想起一件事:“對了,我的一個線人提供了一個消息,說震宇公司總經理李震宇手下的一個保鏢在酒吧喝醉酒時吹牛,說誰跟李總作對,準不出三天就得死。最近黑道上死的幾個人都和李總有仇,李總一句話就要了他們的命。”

鍾躍民眼睛一亮:“海洋,這肯定是條線索,你們該調查一下。”

“我已經派人調查了,我看咱們是不是來個敲山震虎?”

“對,有意散出風去,表明公安機關已開始注意李震宇的動向,看看他的反應。”

張海洋一拍大腿說:“對,從現在開始,全天候監視李震宇……”

李震宇得到消息的時候他正在和一個客戶談生意,他舉著手機隻是靜靜地聽著,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但那個客戶發現,李總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煞白。

李震宇打發走客戶後,他靜靜地坐在皮轉椅裏仰頭合上了眼睛。此時,他表麵上沉靜如水,但實際卻五內俱焚。他是十幾年前靠走私起家的,多年來一直是坐在火山口上,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但他不能不繼續幹下去。李震宇知道,如今的很多商界巨賈當初都是靠走私起家的,走私販子是不光彩,可一旦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他們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他們的名字總和慈善家連在一起,受到全社會的注目。人生就是一場賭博,賭贏了就是社會精英,輸了不但身敗名裂,連性命都難保,李震宇願意賭一把。幹這行的風險係數極高,除了要提防海關和邊防武警部隊,最大的威脅來自同行,“黑吃黑”向來是黑社會的法則,反正大家做的都是掉腦袋的事。李震宇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儒商,不喜歡暴力,長這麽大他還沒和別人動手打過架,如果有人和他作對,他寧願花錢擺平這件事。花個幾十萬元讓仇人永遠離開這個世界,這是個好辦法,反正他隻是個付款人,他的手是幹淨的,並沒有沾過血。殺人當然不好,但隻要自己不殺人,也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李震宇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怎麽處理寧偉的事,他可以給寧偉一筆錢,然後送他越境去東南亞,問題是萬一寧偉失手被抓住怎麽辦?即使逃到國外,國際刑警組織也不會放過他,誰能保證寧偉一旦被捕不會牽連別人?一個死刑犯在臨刑前為了保命,交代出一件大案子,這就是重大立功表現,馬上就可以改為緩期執行,命就保住了。這事兒要是換了李震宇,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揭發同夥,死到臨頭了誰還會講哥們兒義氣?看來最好的辦法是讓寧偉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除此之外,沒別的辦法。

李震宇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發現在街道對麵的拐角處停著一輛淺藍色的切諾基吉普車。據手下人向他報告,這輛汽車是前天上午出現的,隻要李震宇到公司來上班,這輛切諾基就會準時停在那裏,李震宇下班時,這輛切諾基也會神秘地消失。李震宇冷笑了一聲,心說,這些警察的跟蹤技術也太差了,他們好像根本不在乎被人發現,這簡直是在明目張膽地監視自己。李震宇久闖江湖,這種事以前也見得多了,被公安局盯上算不了什麽大事,他們隻要沒掌握證據,便不敢輕舉妄動。李震宇在心裏盤算著,怎樣才能從容地把跟蹤的警察甩開。

周曉白身穿雙排扣的女式校官服坐在辦公桌前閱覽文件,她的肩章已經是4顆銀星的大校軍銜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麽,連忙拉開抽屜,在裏麵翻動著。

一個上尉軍官拿著文件夾走進來請示:“周副院長,院辦公室的這份報告,您如果沒有什麽不同意見,就請簽字。”

周曉白邊簽字邊問:“張幹事,上次外科遞上來的那份報告放在哪裏了?”

上尉回答:“哦,是那份申請購買醫療設備的報告嗎?”

“對,就是那份,我記得你好像交給我了。”

上尉想了想肯定地說:“您當時把它放進抽屜裏了,您再仔細找找。”

“好,那你忙去吧。”

上尉轉身出去了,周曉白繼續在抽屜裏尋找,她把抽屜裏的東西一樣樣地拿出來,終於找到了那份報告。當她把抽屜裏的東西一樣樣放回去的時候,從一個舊日記本裏滑出一張發黃的舊照片,她拿起照片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這是她當年和鍾躍民在雲水洞前的合影。

她凝視著照片,一動不動,腦海中出現一幕幕當年的情景……一群青年男女興高采烈地在郊區公路上騎自行車互相追逐著、嬉笑著……她和鍾躍民依偎著,站在形態各異的鍾乳石前……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青年男女們的臉……當年那首關於離別的蘇聯歌曲在寂靜的山穀中回**……

周曉白重新把照片夾進筆記本裏,拿起了電話,按動號碼:“喂,是躍民嗎?我是周曉白,我有事要見你……”

李震宇鬧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房產,他喜歡在風景區購置住宅,但從來不用自己的名字,這樣一旦出事,大不了這處房產不要了就是,能免掉很多麻煩。平心而論,為了寧偉這個超一流的殺手,他已經付出了不少,刑警李東平的死,使李震宇不得不放棄了塘沽海邊的那座別墅,這處房產雖說不算什麽,可也值個一百多萬。現在看來,他又要破財了,寧偉一旦被幹掉,他又要放棄一處房產了。

這是位於昌平區的一個風景優美的住宅區,路兩側的山坡上到處是形態各異的小樓,李震宇的轎車停在一座小樓前,他帶著兩個保鏢鑽出汽車,匆匆走進小樓。

這一切都在警方的視線之內,老謀深算的李震宇這次可失招兒了,這一路上他無論怎麽謹慎觀察,也沒有發現跟蹤者。他哪裏知道,張海洋為他下了大本錢,僅跟蹤的車輛就動用了5輛不同型號的車,每輛車尾隨李震宇不到5公裏就被替換掉,最後跟進這片住宅區的竟是一輛裝運垃圾的小卡車。

寧偉卻不那麽好糊弄,他早已養成了習慣,他藏身的小樓附近出現任何目標都會引起他的注意。此時,他正站在小樓二層的一個房間裏,用望遠鏡從窗簾縫中向跟蹤的垃圾車觀察,這輛小卡車停在路邊的兩個垃圾桶前,卻沒人下來收垃圾,這是個明顯的破綻,寧偉麵無表情地扔掉望遠鏡,掏出手槍,將子彈推上膛……

李震宇坐在樓下客廳的沙發上,兩個保鏢站在他兩側,雙手交叉放在小腹處,一副典型的保鏢站姿,寧偉拎著兩瓶1.25升的塑料瓶裝可樂從樓上下來。

李震宇站起來笑容滿麵地伸出了手:“寧先生,好久不見了,我今天有事路過此地,順便來看看你。”

寧偉微笑地和他握手:“李總,你可真是稀客,我的麵子不小呀,還勞李總這麽遠來看我,我真不知說什麽好。”

“寧先生,你不要客氣,咱們是朋友嘛,更何況你幫了我不少忙,我還沒謝你呢。”

寧偉擰開可樂瓶,將可樂分別倒進3個杯子,他邊把玩著空瓶邊說:“李總,你用不著謝我,咱們是合同關係,你我之間談的是交易,我為你做事,你付我錢,每做完一次清一次賬,到目前為止,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李震宇說:“話是這麽說,交易是交易,但咱們是人,人總是要講感情的,我從來就不認為生意場中隻有利益,沒有感情。寧先生,我今天來除了看望你,還帶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寧偉不動聲色地說:“請講。”

“據可靠消息,最近警方加大了對你的追捕力度,而且……已經懷疑到我身上。”

寧偉輕輕笑了:“我從來沒拿你當棵大樹,也不想靠你,大不了就是挪挪地方。”

“寧先生,咱們是朋友,李某這麽多年闖世界,在黑白兩道都有些名氣,別的不敢講,‘義氣’二字還是有口皆碑的,這點你盡管放心,李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出賣朋友。”

“哦,想必李總對我已有安排了?請李總明示。”

李震宇很真誠地說:“你重案在身,留在此地早晚會有麻煩,還是到國外躲躲吧,我已經為你準備了護照,雲南邊境也有我的朋友,他們可以護送你去泰國。”他用手指指放在玻璃茶幾上的手提箱,“寧先生,這提箱裏有20萬美金,算是我送你的盤纏吧,請寧先生過目。”

保鏢王玉田站起來,雙手撥開手提箱卡鎖,慢慢地打開箱蓋……寧偉似乎漫不經心地注視著他的動作。

王玉田猛地將手伸進箱子,抓起一支裝了消聲器的手槍……寧偉出手更快,他閃電般拔出手槍,一手將可樂瓶口套入槍管,“砰、砰”兩聲悶響……王玉田、劉雄眉心中彈,仰麵栽倒。空瓶子把槍聲降到了最低限度,效果並不次於消聲器。

李震宇嚇得舉起雙手:“寧先生,你這是幹什麽?我是好意啊。”

寧偉走過去將空箱子抖了抖,嘲諷道:“李總呀,剛才聽你一說,我還挺受感動的,眼巴巴地等著那20萬美金呢,可這箱子裏除了有支裝了消聲器的手槍,我怎麽沒發現美金呢?請李總指點一下,這是為什麽?”

“寧先生,不要誤會,這可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張,絕對不是我的意思。”

“李總,你這個人大概是謊話說慣了,張嘴就來。事到如此,你沒有必要再說謊,反正你要死了,說一句實話怕什麽?你不就是想幹掉我滅口嗎,有什麽不敢承認的?”寧偉撿起保鏢的手槍把玩著,“這槍不錯嘛,美國貨,0.38口徑,消聲器也很配套,比我這可樂牌消聲器強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沒想到事情會搞得這樣糟,他從沒作過去死的心理準備,而現在,寧偉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臉。李震宇的臉色突然變得煞白:“寧先生,你不要衝動,咱們可以商量,你可以開價,我馬上打電話讓人送錢來……”

寧偉手中的槍又發出一聲悶響,李震宇眉心中彈,一頭栽倒。寧偉走到窗前,輕輕將窗簾掀開一道縫。遠處的那輛垃圾車還靜靜地停在那裏,看來警察沒有聽見槍聲。

寧偉微笑著輕輕說:“對不起了,張隊,這個爛攤子留給你了。”他打開小樓的後門,悄悄走了出去……

鍾躍民身穿深藍色西服走進香格裏拉飯店的咖啡廳,他遠遠地就看見周曉白穿著軍裝坐在靠窗的一張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曉白麵前躬了躬身子說:“大校女士,我來了。”

周曉白的臉上露出了微笑:“躍民,你坐吧,喝點兒什麽?”

鍾躍民對服務員作了個手勢:“來杯啤酒。”

周曉白注視著他問道:“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飯館的生意還不錯,我現在已經是老板了。”

“你不一直是老板嗎?”

鍾躍民解釋道:“以前是打工的,因為我沒有投資,高玥是老板,現在我已經把錢還給了高玥,我擁有了51%的股份,是個既無內債又無外債的人了。”

“以你和高玥的關係,何必還把賬算得這麽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誰的投資數額高誰就是老板,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塗賬。我要是沒有投資就當老板,那不成了吃軟飯的了?”

周曉白笑道:“躍民,你可真是變多了,我都快找不到過去的那個鍾躍民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在冰場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渾小子。1972年你探親回來,穿著一身破軍裝,臉上的神態已經是一副老兵風範了。後來再見到你,你已經是連長了,一副標準的職業軍人的樣子。再後來,你的身份在不斷變化,營長、賣煎餅的攤販、大公司經理、出租車司機,現在又成了飯店老板,你這輩子好像總是在玩花樣,不知你以後要幹點什麽。”

鍾躍民一本正經地說:“我在思考宇宙的命運。”

周曉白笑得一口咖啡噴出來:“你又沒正經了,宇宙的命運,你以為你是誰?哲學家還是上帝?”

鍾躍民收住笑容:“開玩笑,開玩笑,不過我近來真的在反思,反思我這前半輩子。總的來說,我這前半輩子經曆了很多事,對生活沒有什麽太多感悟。我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就是——永遠不要抱怨。”

“這算是什麽感悟?你能說得具體些嗎?”

鍾躍民攪動著咖啡說:“當年插隊時我們沒有任何娛樂,到了晚上大家無處可去,隻好坐在炕頭上聊天,聊著聊著就開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運,覺得天地間就屬我們最不幸,誰也沒想到還有不如我們的人,其實當地農民的生活比我們還糟糕。1983年我去陝西接新兵,特地繞道回石川村看了看。當然,那時當年的夥伴都早已返城了,唯獨石川村風貌依舊,農民的生活比起當年來稍稍好了些,隻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飯了,別的方麵還是沒有改善。我們當年住過的窯洞已經塌了,井台上的轆轤還是我們當年用過的,我一看這情景,心裏就有種很辛酸的感覺……”

周曉白溫和地催促道:“說下去,你想起了什麽?”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書立說,有的人把自己說得像俄國的十二月黨人,是為了一種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難,而且有意識地誇大了那種苦難。我想起石川村的鄉親,記得當年我曾問過村裏的杜老漢,他最盼望的是什麽,杜老漢的話使我感到震驚,他說他隻想吃白麵饃,他對生活的要求僅僅如此。我當時忍不住想流淚,鄉親們祖祖輩輩都過著這種生活,那真是一種令人絕望的生活,但他們並不抱怨,隻是把苦難默默地咽進肚裏,融進信天遊的歌聲裏。你沒有到過陝北,不會有這種感受,隻有在黃土高原那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遊的蒼涼,聽起來令人肝腸寸斷,熱淚長流。那是人類在苦難中的感情宣泄,是一種深刻的無奈。都是人哪,同在一塊土地上生活,誰又比誰高貴多少,我們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周曉白驚訝地注視著他:“你可真是變了,變得讓我感到陌生,我記憶中的鍾躍民從來就是個遊戲人生的家夥,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深沉?”

鍾躍民馬上又恢複了常態,他用手誇張地比畫了一下:“你沒發現我的胸懷像大海一樣嗎,深沉而遼闊。”

“你看,你看,真不經誇,一眨眼工夫又倒退了20年,還是當年的無賴,我說你的嘴臉不要變化得這麽快好不好?我的腦子都跟不上了。說真的,你剛才說得真好,很慚愧,我也經常抱怨,這的確不是什麽好習慣,看來以後我也應該調整自己的心態。”

鍾躍民轉移了話題:“你今天約我有什麽事嗎?”

“哦,前些日子,袁軍碰見了杜衛東,杜衛東還問過你。杜衛東很希望能見見你,他認為你是個講規則的人,那次的商業合作他吃了虧,但責任在他。他說當時自己鬼迷心竅,想趁中國市場剛開放之機趁亂撈一把,若不是你大度,他非破產不可。杜衛東從此長了記性,老老實實按規則做生意,他很後悔自己當初做過的事,覺得應該感謝你,他對你的評價是:雖然嘴損,但為人大度,得理便饒人,不趕盡殺絕。”

“哦,看來他還真長記性了,以後有機會我倒願意和他繼續做朋友。仔細想想,那時我有些狹隘,其實當時我識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來,從字麵上把合同完善,讓他沒有空子可鑽,這才是與人為善的態度。我那時不太懂得寬容,現在想起來還挺後悔的。”

周曉白說:“你現在懂得寬容了,這倒真是個進步,看來我也需要寬容。躍民,你別嫌我舊事重提,說真的,這輩子沒能嫁給你,我一直耿耿於懷,今天我約你來就是想和你作個了斷。”

“我不明白,咱們的關係不是早就談清楚了嗎,還有什麽可了斷的?”

周曉白不滿地皺起眉頭:“那是你,我可沒那麽容易解脫出來,都像你這麽沒心沒肺,世上的事就好辦了。告訴你,前幾天我和袁軍大吵了一架。”

鍾躍民怔住了,他沒想到袁軍居然有膽子和周曉白吵架,這太不正常了。

“躍民,你別笑話我,起因是我在夢裏叫了你的名字,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頭都被淚水浸濕了。袁軍開著床頭燈,正襟危坐地在一邊看著我。當時我很惱怒,好像被人窺透了隱私,我大喊,‘袁軍,你看我幹什麽?你滾!’袁軍突然流淚了,他隻說了一句話,‘曉白,咱們離婚吧’。當時我感到很震驚,他居然敢對我說這種話,我們結婚這麽多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冷冷地說,‘對不起,我還沒想過這個問題’。袁軍卻突然爆發了,他喊道,‘我想過,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來以為時間能撫平你的創傷,能使你愛我,可我想錯了,直到今天你還想著鍾躍民。周曉白,你知道嗎?我是個男人,我有自己的尊嚴,與其這樣,我們不如分手,我不想要一個同床異夢的老婆……’”周曉白流淚了。

鍾躍民理虧地低聲道:“曉白,對不起,我該怎麽補救這件事?要不,我找袁軍談談?”

“不用了,我們已經解決了。你知道,袁軍從來沒向我發過火,突然來這麽一下,倒把我嚇傻了,我想起這些年他對我的愛護,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講理,人家該做的都做到了,你還要怎麽樣?無論如何,他沒有任何過錯,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對袁軍說,‘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不想和你離婚,因為我愛你’。”

鍾躍民有些緊張地問:“袁軍怎麽說?”

“袁軍哭了,他對我說,‘曉白,這麽多年了,這是你第一次對我說你愛我,這真是你說的嗎?’我回答,‘是的,我愛你,這輩子我不會再有非分之想,我會老老實實隻愛你一個人,你要相信我’。”

鍾躍民說:“曉白,你是個好女人,多年來你一直關心我、幫助我,拿我當朋友,真的,我不值得你這樣做……”

周曉白用紙巾擦擦眼淚說:“我承認,多年來,我心裏一直沒把你放下,總幻想著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將是我最幸福的時刻。直到今天,我收拾舊物時發現咱們當年的合影,在那一瞬間,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靜了,平靜得連我自己都吃驚,我以前幹嗎這麽傻,非要把鍾躍民這個家夥拉回身邊,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嗎,這難道還不夠嗎?人生有如四季,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內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嚐愛情的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爐邊回顧一生,仔細品味這一生的歡樂和痛苦、友誼和愛情,這種溫馨的回憶伴你走向生命的盡頭……”

鍾躍民鼓起掌來:“極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個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曉白,我想告訴你一句心裏話,你想聽嗎?”

“當然。”

鍾躍民探過身來小聲說:“這輩子能有你這樣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運。”

周曉白輕輕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軍多年來同床異夢,你作孽呀,對袁軍來說這太不公平了。快給袁軍打個電話,讓他也來,省得這家夥心裏酸溜溜的,我要告訴他,我終於把鍾躍民給甩了。”

“我真痛苦……”

“活該,幹嗎總是你甩別人?你也該嚐嚐這滋味,快打電話啊,把高玥和鄭桐夫婦都叫來,咱們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現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裏,連朋友都很少見,我很想念大家,你知道嗎?人是不能沒有朋友的……”

張海洋最近往鍾躍民這裏跑得很勤,寧偉的案子還在懸著,他的心情很煩躁,希望鍾躍民給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鍾躍民卻和他閑扯:“我說海洋,那個叫魏虹的小妞兒你到底勾搭上了沒有?”

“還在眉來眼去的階段,她好像對我也有點兒意思,一見我,眼神兒就挺溫柔的。不過,彼此還沒有挑明關係。”

“你的感覺靠得住嗎,別是自作多情吧?就你這歲數,成天又唬著個臉,人家別是拿你當叔叔了。”

“躍民,你這個人就這點不好,總是嫉妒別人的幸福,別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煩惱,這毛病得改改。”

“哥們兒,這種事兒你沒經驗,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連湯都喝不上。瞄準了就別猶豫,立刻果斷出擊,窮追猛打,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

“我怎麽聽著有點兒像徒手格鬥,這是搞對象嗎?”

“你怎麽這麽笨呢?白當這刑警隊隊長了,該利用職權的時候就得用,你教教她應該怎樣和領導搞好關係。”

張海洋沒心思和他胡扯:“得,關於搞對象的問題以後再說,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寧偉的案子。他最近好像蒸發了,我們估計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護,在北京肯定是無法藏身了,現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緝令已經發到全國了。”

鍾躍民歎道:“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個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淺,他哪知道寧偉的厲害,竟然想先發製人幹掉寧偉,結果自己倒先丟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沒有人是寧偉的對手。”

張海洋說:“媽的,當時我晚到了一步,讓寧偉跑了。我看了現場,心裏不得不暗暗稱讚,從專業角度看,這小子幹得相當利索,3發子彈幹掉3個人,全部是眉心中彈,我的人就守在外麵,居然沒聽見槍聲。他用空可樂瓶子做的消聲器,看來效果相當不錯,沒想到這小子當職業殺手還真有點兒天分。”

鍾躍民說:“海洋,咱們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處在寧偉的處境,目前最佳的選擇是什麽?”

張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會選擇一條最佳路線逃出國境,我會選擇進入緬甸或泰國。從雲南邊境進入緬甸並不難,寧偉手裏有錢也有槍,可以用錢請向導,就算沒有向導,那些熱帶雨林也擋不住他,他受過嚴格的叢林生存訓練……”

鍾躍民遲疑了一下,終於很艱難地說:“我想起一件事,也許對你有點兒幫助,這大概是抓住寧偉的唯一機會了。”

張海洋眼睛一亮:“你說……”

“下個月16日,是寧偉母親的忌日,他母親的骨灰安葬在郊區的北山公墓,是父母合葬墓。你知道,寧偉是個孝子,很有可能在逃出國境之前要去父母墳前告別,這符合寧偉的性格,雖不善表達,但是個心思極重的人,他對母親的感情很深,在部隊時他每個月都給母親發一封信。他對我說過,他之所以拚命苦練軍事技術,是想提幹。你可能不了解寧偉這種家庭的孩子,他們和吳滿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當上軍官是他們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寧偉對我說過,他母親希望兒子能當上軍官,母親的願望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去滿足。其實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換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會到母親墓前再看一眼。”

張海洋激動地抓住鍾躍民的手:“躍民,你終於幫我了,到底是老戰友,謝謝了。”

鍾躍民冷冷地說:“你用不著謝我,我可以告訴你實話,即使寧偉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仍然不厭惡他。在我眼裏,他仍然是當年那個滿臉稚氣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如果當年那個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個女人,那麽寧偉的行為就是見義勇為,他不但不會被趕出部隊,還會立功受獎。到今天,他可能是個上校團長。我真為寧偉惋惜,人生無常啊,往往因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運就改變了。”

張海洋黯然無語,鍾躍民傷感地長歎一聲。

此時寧偉正在雲南邊境一個小鎮的旅館裏,悠閑地躺在**看《笑傲江湖》,這類新派武俠小說是寧偉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學作品,他通常是不看書的。

為了躲避通緝,他對自己的外形作了一些調整,以前他的發型是“板寸”,現在卻留長了頭發,把頭發向腦後梳過,還用發膠固定住,這就成了“背頭”。他故意把眉毛剃短,留起了胡子。寧偉確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緝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變,他知道警方手裏隻有一張自己入獄時照的照片,那時他剃了個禿子,嘴上也沒留胡子,還有兩道很漂亮的劍眉。這種簡單的化妝術的確很奏效,這一路上他沒有遇到什麽麻煩。在貴州的一個小縣城裏,他還在長途汽車上抓住了兩個扒手,他把這兩個倒黴的家夥扭送到當地的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揚。其實寧偉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打個照麵,驗證一下自己的化妝術,這是一著兒險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認出來,他手槍的保險已經打開,隨時可以拔槍射擊,警察沒認出他,算是他們命大。

珊珊是和寧偉分開走的,她乘火車直接到達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個遠房表哥,通過表哥和當地的蛇頭接上了關係。

寧偉捧著書看得正入迷,突然聽見有人在輕輕敲門,他閃電般從枕頭下抽出手槍,撥開保險,然後將手槍插入褲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門後問道:“誰?”

門外傳來珊珊的聲音:“是我。”

寧偉打開門,珊珊閃身進來,把門關上,然後抱住寧偉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寧偉輕輕推開珊珊說:“先說正事。”

“我和那個蛇頭談了,他開價50萬元。”

寧偉沉吟道:“50萬元當然沒問題,關鍵是他能為我們做什麽。”

“他保證把我們護送到泰國,包括辦理有關證件,還負責和當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上關係,條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穀後付。”

“聽起來還不錯,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就得保證守信譽,要是耍花招兒,我就殺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說,這個蛇頭幹這行已經十幾年了,從來沒失過手,他不光做泰國生意,連加拿大、南美等國家都有入境渠道。”

寧偉冷冷地說:“你表哥可靠嗎?要是在他這兒出了問題,我照樣殺他,即使他是你的表哥。”

珊珊生氣地回答:“寧偉,你現在真是殺人殺紅了眼,早晚有一天,你會殺了我。”

“你?我不會,你幫過我,我會報答你。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殺任何人。”

“那鍾躍民和張海洋呢?”

寧偉沉默不語。

珊珊輕輕解開他的衣扣,幫他脫下上衣:“你呀,看起來殺人不眨眼,其實心思還挺重的,你是個念舊的人,我說得對嗎?你別想這些煩心事了,來,上床去放鬆一下吧。”

寧偉和珊珊**時,努力想集中精力進入狀態,他很想讓這個女人滿足,但他還是失敗了,他的心靈深處有某種東西令他揮之不去,他無法用語言表達出自己的感受,他想了很久也沒想出頭緒來。

珊珊把臉貼在寧偉的胸膛上小聲說:“寧偉,咱們這一去,恐怕就永遠回不了中國了。”

寧偉一聲不吭,兩眼望著天花板在沉思。

珊珊說:“反正我不在乎,我家鄉那個小縣城,從來都是重男輕女,我父母除了讓我掙錢,連正眼都不看我,我在外邊是死是活,他們根本不關心。我巴不得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回來,這裏沒有我值得留戀的東西。寧偉,你怎麽不說話?”

寧偉自言自語道:“就這麽走了?”

寧偉終於想清楚了,那種一直在困擾著他心靈的情緒是什麽,那分明是一種傷感、一種離愁,使他感到震驚的是,自己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種感覺來得是那樣突然,那樣強烈,一時竟使他難以自抑。他將被迫逃離的這片土地,曾經承載過他太多的希望和憧憬,承載過他的歡樂和痛苦,更重要的是,這片土地上埋葬著他一生中最愛的人——母親。一想起這些,寧偉就有些受不了,恍惚中,他想起了許多被悠長歲月塵封的往事,這些遙遠的回憶好像同時被灼亮的光源所照耀,全都像電影畫麵一樣鮮活地呈現在他眼前……

他的童年是牽著母親的手走過來的。記得那是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寧偉隻有三四歲,母親在一個破爛的街道工廠糊紙盒。她實在不放心把寧偉一個人扔在家裏,就帶著他去上班。母親工作時,寧偉便在一邊玩耍。成年以後,寧偉常常回憶起童年時的情景,回憶中的畫麵有如黑白電影,沒有任何色彩。他隻記得那低矮破爛的工棚,狹窄擁擠的院子,一群衣衫襤褸、麵帶菜色的中老年婦女坐在案子前拚命地用刷子塗抹著糨糊。這是一群極廉價的勞動力,每糊好兩個紙盒才能掙到一分錢。她們拚命地工作,在幹活兒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說話,工棚中隻有翻動紙張的聲音和輕輕的咳嗽聲,除此之外,工棚中永遠是靜悄悄的。這種令人壓抑的氣氛使寧偉的兒童天性受到壓製,他不敢四處走動,不敢大聲說話和哭鬧,他隻能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往往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小小的年紀已經學會了盼望,他盼望著時間快點走,到了午飯時間,母親才有工夫和他說幾句話。對於童年的記憶,寧偉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吃飯,那時全國老百姓都在挨餓,糧食奇缺。母親和那些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大媽、大嬸都患了浮腫病,有段時間她們臉上的皺紋突然奇跡般地消失了,皮膚變得透明光滑,顯得很豐滿。寧偉長大以後才知道,這是長期缺乏營養造成的後果,這種狀態再持續下去,人就危險了。

每當想起當年的情景,寧偉就有種痛不欲生的感覺,他覺得母親早逝和那些年的生活狀況有關,是饑餓和勞累把母親的身體拖垮了。童年時他不懂事,由於饑餓,他經常把母親的那份午飯也吃掉,母親常常是含著眼淚摸摸他的頭,忍著饑餓又繼續去工作。有一次,母親被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她趁別人不注意吞食了糊紙盒用的糨糊,誰知這種糨糊裏含有大量化學藥物,母親疼得捂住肚子在工棚裏滿地打滾,若不是搶救及時,那次很可能就丟了性命……

童年的情景猶如在眼前,雖然歲月流逝,仍永難磨滅。這是一種冰冷的記憶,就猶如一條流動的冰河。在他記憶的雪原上,那條冰河在永遠地流淌著……

珊珊溫柔地把他的頭抱在自己懷裏:“寧偉,你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男人也要哭的,這不算丟臉。”

寧偉哭夠了,終於平息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猛地從**坐起來,說:“不行,我現在還不能走,我還有重要的事沒辦。”

珊珊問道:“還有什麽事能比這件事更重要?”

寧偉低聲道:“我要最後去看一看父母,最後一次……今生今世我恐怕不會再給父母掃墓了。”

珊珊驚恐地問道:“你要回北京?”

寧偉堅定地回答:“對,最後一次。”

“這太危險了,你早上了全國通緝的名單,哪怕是個邊遠小鎮的派出所都有你的照片,要不是咱們事先作了假證件,你還化了裝,再有我表哥幫忙,咱們連這小鎮都藏不住,早被抓住了。”

寧偉苦笑道:“我知道危險,可哪兒不危險?泰國、南美,無論咱們到了哪個國家,都要東躲西藏,這就是亡命天涯的日子。”

“寧偉,你後悔了?”

“這倒沒有,我的路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怨不得別人。這是我的命,我認命,要是我必須死,那我不管躲到哪裏都要死。”

珊珊哭了:“寧偉,我知道,你想幹的事,誰也攔不住你,可我怎麽辦?”

“你可以等我幾天,要是我回不來,你就自己走吧。”

“不,咱倆的命是連在一起的,你要是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長這麽大,還沒人對我這麽好,為了你,我什麽都可以做,我不會離開你。”珊珊淚如雨下。

寧偉歎了口氣說:“我不會強迫你,你自己可要想好。”

珊珊低聲道:“我想好了,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不後悔。”

寧偉伸手拉過提包,從包裏拿出一支小巧的64式手槍,他熟練地拔下彈匣,拉開槍膛看了一下,又隨手遞給珊珊:“這支槍給你,我來教你怎麽用。”

“我不敢……”珊珊驚恐地說。

寧偉厲聲道:“不敢也得學,你早晚用得著。”

鍾山嶽趴在客廳裏的長沙發上,鍾躍民在給父親按摩,他使的勁兒大了些,鍾山嶽忍不住叫了起來:“哎喲,輕點兒,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住你折騰。”

“嗯,你這小子就和老子耍貧嘴吧,等我一會兒起來非揍你不可。哎喲,輕點兒……”

鍾躍民邊按摩邊說:“鍾山嶽先生,識時務者為俊傑,隻要你招了,說出你們黨組織的機密,我保證你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你放屁……”

門鈴響了,鍾躍民去開門,袁軍和鄭桐走進來,兩人見到鍾山嶽連忙向老人問好:“鍾伯伯,您好。”

鍾山嶽連忙坐起來招呼道:“是袁軍和鄭桐呀,你們坐嘛,躍民正在給我按摩,差點兒把我這把老骨頭給按散了,這個欠揍的東西。”

袁軍笑著慫恿道:“對,揍他,別看他當了老板,他就是當了總裁,也是您的兒子,該揍還得揍。”

鍾躍民提醒鍾山嶽道:“爸,您該睡覺了,明天早上您不是和人約了場門球嗎。”

鍾山嶽顫巍巍站起來向臥室走去,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袁軍啊,聽說你幹到副師級了?”

“在總部當個參謀,沒意思。”

“還是得下部隊帶兵,當參謀有什麽意思?嗯,你們都比躍民強,這個沒出息的東西,成天穿件西服,腆著個肚子,一臉的奸商樣兒……”鍾山嶽嘮叨著。

袁軍等人笑著目送鍾山嶽進了臥室。

鄭桐說:“躍民,我們倆今天來向你告個別,我們單位最近和美國耶魯大學簽了約,雙方互派一批學者講學,時間為兩年,其中有我,月底就走。”

鍾躍民很興奮地說:“這可是件好事,鄭桐現在是學者了,居然到國外去講學了,真是值得祝賀。袁軍呢,你有什麽好事?”

袁軍笑道:“真巧了,讓你爸說中了,我還真要下部隊了,是我主動要求的,回我的老部隊當副師長,也是月底走。”

鍾躍民問:“在總部多好,一下部隊個個都像大爺似的,基層的人一見了你們,一口一個總部首長。當年張海洋在我們軍偵察處才混了個連級參謀就抖起來了,見了我們就擺出上級機關的架子,當時我們認為他實在是欠揍。”

“已經幹到副師級了,這輩子恐怕要幹到底啦,既然這樣,還不如到野戰軍去帶兵,總部機關雖說牌子唬人,可人滿為患,總部機關有句順口溜,叫‘瞎參謀、爛幹事、不要臉的助理員’。我們局光大校銜參謀就有十幾個,反正都是副師級了,按規定不會再轉業了,於是就混日子,混到退休算完。”

鍾躍民表示讚同:“這樣也好,從副師長幹起,隻要幹到正師就有晉將的可能,咱們這些人裏也該出個將軍了。”

“沒這麽嚴重,就是幾個插隊時的哥們兒,下崗沒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們這些人,看著都跟真事兒似的,又是當副師長又是當學者的,你們有能耐給我安排幾個下崗職工試試,有戲嗎?看來還得靠我這個奸商,鍾老板沒多大本事,隻能做點小事,能解決幾個就業的,也算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你還別說,躍民還真是越來越深沉了,要是這種奸商再多幾個,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黃鼠狼,雖說偶爾偷幾隻雞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鄭桐對袁軍說。

袁軍附和道:“沒錯,這得看主流,偷雞吃是因為一時沒逮著耗子,還不許人家偶爾犯個錯誤?”

“還是哥兒幾個理解我,我真想擁抱你們……”

“別價,我對同性戀可沒興趣。”鄭桐說。

袁軍和鄭桐坐了一會兒就告別了。鍾躍民正準備看書,這時電話鈴響了,他拿起電話:“喂,我是鍾躍民。”

話筒裏傳來張海洋的聲音:“躍民,我已經作好準備,5月16日,也就是後天,是寧偉母親的忌日,我準備後天在北山公墓設伏。”

“是啊,成敗在此一舉了,這件事早該結束了。”鍾躍民說。

“躍民,謝謝你幫忙,等我把這件事忙完,咱倆找個時間一起坐坐。”

“張海洋,你是什麽意思?是不是後天行動不打算讓我去?”

張海洋小心地解釋道:“我帶刑警隊的人,還有一部分武警戰士配合,你就別去了。反正你也幫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沒有執法權,我總不能發你支槍,讓你也參加戰鬥。”

鍾躍民怒道:“張海洋,你們公安局就這麽辦事,過河拆橋?需要我時,我就是專案組的編外成員,不需要我時,就把我一腳踢開,這也太不仗義了吧?”

“躍民,寧偉的身手你知道,後天鬧不好就是場惡戰,你去不但幫不上忙,沒準兒還添亂,為什麽一定要去?”

“為什麽?寧偉是你我的戰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臨走時我也得送送他吧?張海洋,這件事你要是不幫忙,我鍾躍民從此就沒你這個戰友。”

“躍民,你別急好不好?我跟局長匯報一下,你聽我的信兒,好嗎?”

鍾躍民聽也不聽,狠狠地掛上電話……

鍾躍民在深夜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裏吹著口哨,是歌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調子,他以標準的隊列姿勢甩動雙臂向前走著。

街口停著一輛警車,幾個巡警攔住一輛出租汽車,正在檢查司機的證件,鍾躍民走到巡警麵前,主動掏出身份證遞過去。

一個巡警上下打量著他說:“我好像沒要求你出示證件吧?”

巡警奇怪地問:“你深更半夜的在這兒轉悠什麽呢?”

鍾躍民收起證件說:“閑的!”他繼續向前走去。

幾個巡警麵麵相覷,小聲嘀咕道:“這人有病吧……”

鍾躍民漫步在一個街心花園裏,他沉思了一會兒,又似乎想起了什麽,於是手忙腳亂地掏出了通信錄在路燈燈光下翻看起來,他終於找到一個電話號碼,忙打開手機撥號碼,手機中傳來電話接通的蜂音。

電話裏傳來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哈囉?”

“我是鍾躍民,請講國語。”

女人的聲音沉默了,鍾躍民耐心地等著。

“躍民,真的是你?對不起,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秦嶺,你好嗎?”

“我還好,你呢?”

“我還可以,現在我這裏是淩晨2點鍾,舊金山是幾點?”

“上午10點,躍民,你怎麽知道我的電話?”

“你不是和周曉白單線聯係嗎,是她給我的。喂,你老公在旁邊嗎?他會不會吃醋?”

“他不在家,再說,就是他在也沒關係,他不反對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躍民,你那裏已經是淩晨2點了,你怎麽還沒有睡,發生什麽事了?不然你怎麽會想起給我打電話。”

鍾躍民的聲音有些傷感:“別擔心,沒事兒,我睡不著,一個人在街上散步。秦嶺,我很想念你,何況我還欠著你的錢,我早把這筆錢準備好了。”

“這點兒小事你何必還掛在心上,咱們不是朋友嗎。躍民,你還是‘在路上’嗎?”秦嶺的聲音還是那麽悅耳。

“秦嶺,我喜歡‘在路上’的感覺。生命是一種過程,我們完全可以把這種過程設計得很有趣,這種過程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它是由一連串最初的體驗所組成,初體驗屬於生命中最純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著夢想、勇氣、新奇、刺激和執著……但很多時候,初體驗往往還伴隨著恐懼、擔憂、絕望和危險,初體驗是殘酷的。我很喜歡‘體驗’這個詞,因為我是個更看重過程的人。秦嶺,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都很喜歡凱魯亞克說過的那句話: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躍民,難得你還有‘在路上’的**,在我們的同齡人中,你恐怕是個另類,能理解你的人也許不會太多,但我想告訴你,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人能理解你的話,那我肯定算一個。你聽我說,那筆錢你‘在路上’用吧,要說凱魯亞克的年輕時代和現在有什麽相同的話,那就是隻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錢。”

“欠債當然要還,我這個人對冒險有著特殊的嗜好,萬一哪天死了,豈不成了欠債不還的小人?”

“秦嶺,你那裏天氣怎麽樣,是不是陽光明媚?也許你坐在花園裏,膝上放著一本書,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你,可我一睜眼,這裏還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還真在看書,隻不過是坐在露台上,再過幾個小時,你那裏就天亮了,太陽會照常升起,也許,你是第一個迎接陽光的人。”

“秦嶺,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很滿意,我收了幾個學生,都是中國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們彈鋼琴,前幾天有個孩子在州裏舉辦的少兒鋼琴比賽中得了第二名,我覺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說,教鋼琴課收入也不錯,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至少我不會像以前那樣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靜。我想,一個女人對生活的要求也不過如此了,想想這些年我走過的路,經曆過,也愛過,而現在應該是過平靜生活的時候了。躍民,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你說,我聽著呢。”

“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懷念咱們相處的日子,雖然很短暫,可那是我最美好的回憶。你是個令人難忘的家夥,你要好好活著,少幹些冒險的事,別讓我們這些好朋友為你傷心,好嗎?”

“謝謝你,秦嶺,祝你好運,我掛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陽光裏,再見……”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著密密麻麻、形態各異的墓碑,這是個普通的日子,沒有什麽人來掃墓,整個公墓靜悄悄的,隻有一個守墓老人在墓碑間巡視著。他走過一排排墓碑,回到自己的小屋,公墓又歸於寂靜,死一樣寂靜。

墓碑間的小路上傳來腳步聲,聽起來是兩個人穿著皮鞋走在石板上發出的聲響,腳步聲顯得很沉重,很緩慢,在潛伏中的鍾躍民和張海洋聽來,這腳步聲簡直響若擂鼓……

寧偉和珊珊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小路上,寧偉穿著一身黑色的西服,手裏抱著一束白色的馬蹄蓮,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著寧偉一步步走來……

他們走到一座墓碑前,輕輕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寧偉雙膝跪下,珊珊也跟著跪下。

寧偉望著墓碑上父母的遺像說:“爸、媽,兒子和媳婦向你們告別了,我們這一去恐怕就不回來了,請二老放心,兒子早晚會和二老團聚。爸、媽,兒子和媳婦給二老磕頭了。”

兩人連磕了3個頭,珊珊抬起頭來,兩行淚水滴落下來,寧偉也抬起頭來,他的臉色平靜,無半點淚痕,他站起來,撣了撣膝上的塵土……突然,他似乎察覺出什麽,閃電般拔出手槍……

他發現自己前後左右的墓碑後麵出現了全副武裝的警察和武警戰士,無數隻槍口在向自己瞄準……

寧偉突然撲倒珊珊,抱著珊珊橫滾到墓碑後。

“寧偉,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僥幸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點,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後寧偉的聲音顯得很平靜:“張海洋,你應該了解我,我這個人從來不服軟,要我放下武器投降,這不可能。我警告你們,誰要是硬往我槍口上撞,我也沒辦法,實話告訴你,我這裏還有30發子彈,我不會浪費子彈,要是有30個人陪我一起上路,倒也挺風光的。”

張海洋小聲對身旁的武警狙擊手說:“注意目標,他隻要露頭就開火,這小子是鐵了心了。”

那個狙擊手熟練地架好79式狙擊步槍,從4倍的光學瞄準鏡裏望去,寧偉藏身的墓碑前,隻有荒草在晃動,他隱蔽得很好。

狙擊手邊搜索著目標邊說:“張隊,這小子是個老手,隱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頭。”

“別忙,耐心點兒,會尋找到機會的。”

鍾躍民悄悄地挪過來道:“海洋,告訴你手下人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別看你們穿了防彈背心,這沒用,寧偉專往眉心上打,沒有必要增加傷亡,我來和他談談。”

“你要小心,千萬別露頭。”張海洋小聲叮囑道。

“我還用你教?!”鍾躍民大聲喊道,“寧偉,我是鍾躍民,你聽見沒有?”

寧偉的聲音從墓碑後傳來:“鍾大哥,你也來了?你說吧,我聽著呢。”

“寧偉,你是個老兵了,以你的軍事常識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雙方的態勢,你還有可能突圍嗎?”

“我知道,這已經是死棋了,但還有最後一著兒,叫困獸之鬥。”

“寧偉,我曾經當過你的連長,你說句心裏話,我鍾躍民對你怎麽樣?”

“鍾大哥,你對我很好,隻是我對不起你。”

“寧偉,那你聽我一句勸,放下武器投降吧。”

“大哥,我做不到,你總不會和他們一起騙我吧?放下武器就會得到寬大,這可能嗎?我手上有好幾條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說得不錯,我不想騙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幾條人命,法律絕不會寬恕你,我和張海洋雖然是你的戰友,可我們誰也救不了你。我隻想告訴你一句話,你想聽嗎?”

“你說吧,我聽著呢。”

“寧偉,你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這怨不得別人。如果你是個男子漢,就該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就是死,也該像個男人那樣去死,死得像條漢子。”

墓碑後是死一樣的寂靜。

“寧偉,你隱蔽得很好,不愧是個訓練有素的老兵,可你應該知道,想幹掉你並不難,那塊墓碑可以擋住子彈,但擋不住火箭彈和迫擊炮彈。寧偉,你害怕了嗎?我記得當年在部隊,我們踏入雷場的時候,你寧偉還算得上是條好漢,但是現在,如果不是因為害怕,為什麽要用一個無辜的姑娘作掩護?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嗎?好漢做事好漢當,為什麽要拉無辜者墊背,你當年的勇氣哪裏去了?”

珊珊用手溫柔地撫摩著寧偉的臉小聲說:“寧偉,我想告訴你,和你在一起,我一點也不後悔。”

寧偉默默地拔出手槍彈夾,用手指將子彈一顆顆撥落在地上,然後將空彈夾插在槍上,他摟過珊珊若有所思地說:“我想了想,覺得鍾大哥說得有道理,我是個男人,就是天塌下來,也該由我去頂,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絕望地喊道:“不……”

寧偉湊過嘴唇,兩人熱烈長吻……珊珊淚如泉湧,她緊緊地摟住寧偉,忘情地吻著……寧偉抬起頭來,臉色平靜。

鍾躍民從藏身的墓碑後站起來,慢慢走上前去,他邊走邊說:“寧偉,我來了,你曾經是我的兵,是我的戰友,即使你現在成了殺人犯,我也沒把你看成是孬種,如果你必須去死,那麽由我來送你一程。”

張海洋終於忍不住了,他流著眼淚也站起來向前走去,邊走邊喊道:“寧偉,我也來了,如果你願意開槍,就開槍好了,我和鍾躍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們戰友一場。”

一個武警上尉悄悄地對狙擊手命令道:“注意目標,他一旦作出異常動作,立刻開火。”

寧偉終於從藏身的墓碑後慢慢站了起來,他麵色平靜,一步一步迎著鍾躍民和張海洋走來。

狙擊手的瞄準鏡中出現寧偉的臉,十字線的中心牢牢地對準寧偉的眉心。

寧偉邊走邊說:“兩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還勞你們相送,我寧偉夠有麵子了,謝謝,真是非常感謝……”他突然停住腳步,從後腰拔出手槍……

狙擊手的槍聲響了,一顆7.62毫米的彈頭高速旋轉著打進寧偉的眉心,從後腦穿出,爆起了一團血霧,碎骨和血漿飛濺開來,強大的衝擊力使他的身子向後飛起,仰麵栽倒。

鍾躍民靜靜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一座雕塑。張海洋不顧一切地撲到寧偉的屍體上,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一個警察撿起寧偉的手槍拉開槍膛,發現槍膛中並沒有子彈,他低聲道:“張隊,他把子彈退了,是故意讓我們打死他……”

張海洋痛哭起來:“寧偉呀,你糊塗呀,為什麽一步步往絕路上走呀!”

刑警和武警戰士持槍向這裏跑過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寧偉藏身的墓碑後,他們看見珊珊慢慢地站了起來,她把手槍頂在自己的太陽穴上。

張海洋驚呼道:“放下槍,姑娘,你聽我說……”

珊珊麵色平靜地望了眾人一眼,自言自語地說:“寧偉,等等我,我來了……”

槍聲響了,珊珊撲倒在墓碑前……

鍾躍民和張海洋被驚呆了,兩個人都痛楚地閉上眼睛……

過了很久,張海洋告訴鍾躍民,那兩天他也做了同樣的夢,他的夢境猶如一盒反複播放的錄像帶,自己一次一次地被敵人用匕首釘在胸牆上,而寧偉一次一次地出現,他出手如電,一刀刺穿敵人的心髒,張海洋在夢中大聲哭喊著:“寧偉,我的兄弟,請原諒我,我欠你的情,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也要還啊……”

張海洋說,夢境中的寧偉隻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著衝鋒槍頭也不回地走進一片炫目的光影裏……

張海洋還說,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裏,他苦追幾年之久的魏虹終於向他表示,她這輩子非張海洋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