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鍾躍民的餐廳經過兩年多的經營,終於走出低穀,還清了借款,他買下了泰嶽餐廳51%的股份,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板。

手裏剛剛有了些積蓄,鍾躍民又產生一些不安分的想法。他實在不喜歡過這種平靜的生活,這種生活可能適合大多數人,但不適合鍾躍民,他需要一種時時能感受到新鮮感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能給他帶來挑戰,帶來**,不然生活就變成了一潭死水,縱然生活得很富足,也沒有任何意義。

高玥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知道鍾躍民的腦子裏每天都要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對此她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其實她也不喜歡那種安分守己守著老婆過日子的男人。她認為,一個男人身上最重要的優點應該是一種創造力,並且能利用這種創造力不斷豐富人生。海明威大概就屬於這類人,這個世界上哪裏有亂子,他肯定要去湊湊熱鬧,這家夥一天兵沒當過,竟以平民的身份參加了兩次世界大戰,還多次身負重傷。世上就是有這麽一種人,天生就不喜歡過正常人的日子,而是願意接受挑戰,喜歡冒險。既然海明威可以這樣生活,為什麽鍾躍民就不可以呢?高玥認為自己應該支持鍾躍民的想法。

鍾躍民本來打算去神農架的原始森林裏尋找野人,這是他目前的經濟實力可以辦到的事,像這類探險的事如果可以供他選擇的話,他寧可選擇去百慕大三角玩玩,弄條漁船在那片經常失蹤船隻的海域上轉悠,他倒要看看那所謂的超自然力是怎麽把自己化為烏有的。當然,去百慕大目前還不大現實,他隻能考慮眼前能做到的事。

高玥熱心地出主意:“要讓我看,你不如去新疆的塔克拉瑪幹沙漠考察,那裏麵有很多被湮沒的城市,樓蘭就不必說了,還有些不如樓蘭名氣大的城市,比如尼雅、精絕國這類的廢墟都在沙漠腹地,去過的人也很少,你要是能找到這些城市,肯定很好玩。”

鍾躍民一聽就興奮起來,這倒是個好主意,到沙漠裏尋找兩千多年前的古國,這太刺激了。他想了好幾天,還對著地圖仔細盤算這次行動的細節。他認為此行風險當然是不小,鬧不好自己還有可能困死在沙漠裏,但這個計劃實在太誘人了。他想象著,自己經曆了千難萬苦終於找到了精絕國,在古國的廢墟上挖掘起來,先是挖出了大量的木牘、竹簡,然後又挖出了一具古代幹屍……他盤算著,要是真挖出了幹屍,他一定要把幹屍弄回來,做個玻璃罩子收藏起來。現在搞收藏的人不少,有收藏郵票、鈔票、火花的,有收藏酒類和香水的,國外還有人收藏飛機和坦克,可誰聽說過有收藏幹屍的?這可不是有錢就能收藏的。

高玥一聽說鍾躍民的收藏計劃,先是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隨即便坦然了,她說:“等咱們有了錢,你專門買一所房子放你的收藏吧,就是別讓我看見那東西,不然我會睡不著覺。”

鍾躍民可不是想想就算了,他是個想到一件事就準備行動的人,他定購了一輛四輪驅動的切諾基吉普車,還加裝了絞盤自救設備。他開著嶄新的吉普車從汽車銷售中心出來,感覺好極了,按他的計劃,如果不出什麽變故的話,再有兩個星期的時間他就會出現在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邊緣了。

誰知鍾躍民高興得太早了,他開著新車從汽車銷售中心出來不到5公裏就出了點兒事……

在一個十字路口,鍾躍民左轉彎時,聽見後麵“咣當”一聲響,他從反光鏡裏看見一個人連人帶自行車倒在地上。鍾躍民一驚,心說,壞了,刮倒人了,他連忙刹住車躥出來,想把那人扶起來,誰知那人卻推開他的手,抱著腿呼天搶地起來,聲音非常淒厲,似乎疼得受不了……

鍾躍民感到很疑惑,他的汽車駕駛技術是在部隊練出來的,別說是在這樣好的路況下行車,就是很多高難度的特技駕駛他也玩得很嫻熟,況且剛才他轉彎時還從反光鏡裏觀察了後麵,怎麽會突然出現個騎車人?這可有些奇怪。再說這個人的一通叫喚也很可疑,剛才他轉彎時車速很慢,就算把這人蹭倒,他也頂多是摔一下,哪至於這麽呼天搶地?這可有點過了。鍾躍民早就聽說有人專門以此為職業,製造各種事端敲詐司機,看來這家夥有點兒問題。

想到這裏,鍾躍民放了心,他用腳碰碰那人道:“別叫了,不就是想要錢嗎,你說,要多少?”

這句話果然很靈驗,那人馬上不叫喚了。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和鍾躍民對視了一眼,當兩人的目光相對時,兩人都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鍾躍民認出來了,這是他在陝北插隊時同住一個窯洞的知青曹剛。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沒想到他和曹剛在這種情景下重逢了。

曹剛顯然也認出了鍾躍民,他顯得有些慌亂,但馬上又鎮定下來,他笑著把手伸給鍾躍民:“躍民,咱們可是多少年沒見了,來,扶哥們兒一把……”

鍾躍民站著沒動,冷冷地說:“自己站起來。曹剛,你裝什麽孫子,幹上這行了?行啊,長出息了。”

曹剛的臉紅了,他臊眉耷眼地從地上爬起來,推起自行車要走,鍾躍民一把抓住他:“你幹嗎去?咱們還沒談錢的事呢。”

“躍民,這……這是誤會,我還有事兒,咱們改日再聊好不好?”

“改日我到哪兒去找你?我看還是現在聊吧,你跟我走,咱們找個地方聊聊去。”

曹剛無奈地推起自行車跟鍾躍民走出人群,鍾躍民把他帶到附近的一家茶藝館裏。兩人坐下後,鍾躍民嘲諷地說:“曹剛,你怎麽幹上這行了?咱們這茬人歲數可不小了,身子骨兒哪扛得住這麽摔,你每天得摔幾次?”

曹剛難堪地低下頭:“躍民,真沒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早上出門兒我就覺著不對勁,右眼皮一個勁兒地跳,果然,一出門兒就遇見你了,真他媽丟人。躍民,看在咱們當年睡一個炕上的交情,你別給我傳出去,我曹剛再不怎麽樣,也還要個臉麵。”

鍾躍民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曹剛,你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和我說說好不好?”

曹剛長歎了一口氣說:“唉,別提了,知青大批返城時,我已經在當地成了家,不屬於返城對象,沒辦法,我又在縣城裏幹了幾年,直到1985年才帶著老婆孩子回到北京。回來以後我就後悔了,要房沒房,要工作沒工作,整個是兩眼一抹黑呀。我父母都是工人,生了我們兄妹六人,我們小時候全家就擠在兩間小平房裏。那時候北京住房都緊,還不覺得擠,等我在外麵混了17年回來,我父母還是住在那兩間小平房裏。我大哥也是插隊知青,他比我早回來幾年,娶的也是農村老婆,還有兩個孩子,他一家四口占了一間房子。我父母擠在一間房裏。我是一家三口,孩子都10歲了,能住在哪兒?真他媽的叫天天不應啊,我說了你還別不信,我把家裏的小廚房給拆了,整出了一塊不到5平方米的空地,我在這塊地上愣蓋起一座二層樓,磚是從建築工地偷的,樓板是電車修理廠拆下的廢電車地板,在小樓沒封頂之前先得把雙人床放在二樓上,然後才能封頂。你見過電影裏日本鬼子的炮樓嗎?我那座樓就和炮樓差不多,就缺幾個槍眼了。你想想,統共不到5平方米的地方蓋起一座4米多高的樓,說它像炮樓都高抬了它,要我說就像根兒煙囪,我家就住在煙道裏。這就是我的家,我一家三口現在還住在炮樓上。”

鍾躍民聽得目瞪口呆,他怎麽也想象不出,5平方米的地方能蓋出4米多高的樓來,這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震驚不已,一時竟無言以對。

曹剛突然聲淚俱下:“躍民,你真不知道我們這些沒權沒勢的老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人不怕受苦,最怕的就是沒盼頭。當年你當兵走後,知青點的弟兄們有三天都沒人說話。你想想,要是有人指著一口破窯洞對你說,這就是你的家,你這一輩子隻能住在這裏,你隻配過一輩子苦日子,你沒有希望了,你能感受到那種絕望的心態嗎?我告訴你,這麽多年我就是在這種絕望的心態下過來的。回城以後,我在一個建築公司當瓦工,老婆幾乎不識字,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一家三口靠我那點工資隻能勉強糊口。我過得挺知足,咱就是這命,不敢跟別人比,能過上這種日子我也就認了。可是去年我們單位不景氣,搞分流下崗,第一批下崗的就有我。我不怕你笑話,我當時都給頭兒跪下了,哭啊,求啊,該說的都說了,但都沒用,二十多年的工齡啊,就這麽白幹了。要是我再老點兒,這事兒倒好辦,大不了弄個幾十片安眠藥一吃,一了百了,可我才四十多歲,上有老下有小,想一撒手就走又實在放不下。我去找工作,人家一看我這歲數連談都不想談,好不容易托人找了個看大門的差事,一個月給300塊,我還挺知足,可幹了不到一年又讓人家給頂了。這年頭兒看大門都成肥缺了,多少人都惦記著,那個單位的頭兒家裏有人下崗,所以就把我的差事頂了。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活到這把歲數了,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我能去幹什麽?沒辦法,除了搞點兒歪門邪道,我沒別的路可走……”

鍾躍民聽得眼圈兒都紅了,他沒想到當年的知青夥伴如今混得這樣慘。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很自私的人,多年來他很少關注別人的生存狀態,也很少想到去幫助別人,而自己在困難的時候卻心安理得地接受別人的幫助。現在他剛剛緩過點兒勁兒來,手裏有了點兒錢,首先想到的是買汽車去探險,卻沒有想到有很多人還沒解決生存問題,無論如何,自己現在的經濟狀況都是有能力幫助別人的。

鍾躍民問道:“當年石川村的弟兄們都在哪裏?他們中間有多少人下崗?”

“錢誌民和張廣誌也下崗了。趙大勇在蹬三輪兒,郭潔給牛奶公司送牛奶,李萍提前退休了。王虹還不錯,在當小學教師。混得好的人幾乎沒有,咱們這一代人算是倒黴透了,這是報應,‘文革’初期打老師、砸東西,壞事幹了不少,老天爺要懲罰咱們。你算算,咱們該上學的時候沒學上,該工作的時候被送去插隊,吃了半輩子的苦,沒享過一天福,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又他媽的下崗了。唉,你說怎麽倒黴事兒都讓咱們這一撥人趕上了?倒黴了大半輩子,到頭來連他媽我兒子都看不起我,說我沒本事,說我這種沒本事的人就不該生孩子,把孩子弄到這個世界上來受窮,我太不負責任。操!我他媽後悔死了,早知如此,當年他媽懷他的時候,我真該一腳把這小兔崽子踹下來。”

鍾躍民站了起來:“曹剛,我開了個飯館,規模不算大,如果你願意的話,到我這裏來幹,真不好意思,目前我暫時就這點兒能力。”

“可我……什麽也不會,長這麽大我還沒進過幾次飯館……”

“那你不會學嗎,誰教過你往人家汽車上撞了,你不是也無師自通了嗎?哎喲,哥們兒,我和你開玩笑呢,你可別當真。將來我的飯館要是垮了,我和你一起往汽車上撞,不過你小子也太沒眼力了,開切諾基的有幾個富人?咱要訛也得訛坐林肯或凱迪拉克的主兒。曹剛,咱們現在就去我那裏,你先跟掌灶的廚師學學手藝吧,等你出了師,願意留下我歡迎,要是有更好的去處我也不攔你。”

曹剛哭了:“躍民,我……我真不知說什麽好……”

“走吧,哥們兒,哪天你把錢誌民、郭潔他們都找來,大夥聚一聚。這幫孫子,回城這麽多年了,也不來找我,真不夠意思。”

張海洋身穿便衣在靠牆角的桌子前自斟自飲,桌子上擺著幾個喝空的啤酒瓶,兩道菜卻幾乎沒動。這是中午用餐時間,餐廳裏顧客盈門,他時而醉眼蒙矓地向四周張望,時而大口喝著啤酒。

餐廳的另一端又傳來吵鬧聲,還是珊珊和一群裝束新潮的青年在吃飯,桌子上裝有各色菜肴的盤子高高地摞起。

張海洋醉醺醺地喊道:“老板,再來兩瓶啤酒。”

鍾躍民拎來兩瓶啤酒放在桌子上,他不滿地說:“我說你小子今天怎麽啦,有完沒完?話都說不利索了,還喝?”

“躍民,我沒醉,我發現了一條有關寧偉的重要線索。”

鍾躍民四下望望:“在我這兒發現線索?你他媽該不會認為是我把寧偉藏起來了吧?”

“哼,我敢保證,要是有一天寧偉真找到你的門上,你會幫他的,我說得不對嗎?”

“何以見得?”

張海洋盯著鍾躍民道:“咱們一起混了二十多年,我還不了解你?你這個人講義氣,不大講原則,我沒冤枉你吧?”

“海洋,少給我來你們警察這一套,看誰都像是嫌犯。我實話跟你說,寧偉是不是嫌犯我不知道,也沒義務幫你抓他,因為我不是警察。”

“可你是公民,每一個公民都有義務協助公安機關追捕嫌犯,你要是知情不舉,就是包庇罪犯,要負刑事責任。”

“嗬,給我上開法製課了,你有事兒沒事兒?喝完了沒事兒就走,別影響我做生意,你小子一個人就占我一張桌子,一坐下就倆小時,一盤魚香肉絲,一盤木須肉,總共才消費二十來塊錢,已經嚴重地影響到我的顧客周轉,這不是砸我的生意嗎?還口口聲聲說是來照顧我買賣,趕緊走,再不走我要收你占桌費了。”

“你現在真他媽成奸商了,整個一認錢不認朋友,咱們可是老戰友,別這麽唯利是圖好不好?”

鍾躍民道:“你剛才說發現什麽重大線索了?”

“是啊,就在剛才我突然想起來了,你注意一下那桌男女。你說過,他們幾乎天天來,來了就胡吃胡造,每次都照著兩三千元消費,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注意。你看看,要這麽多菜,他們根本吃不了,要不是有什麽目的,他們絕對沒必要這樣做。要真是錢多得花不完,又想過花錢的癮,可以去長城、昆侖、香格裏拉,這些五星級飯店能把你兜裏所有的錢都掏得幹幹淨淨,一頓飯花個幾萬元很正常,幹嗎非跟你這破飯館較勁?我在想,是什麽原因吸引他們到你這破飯館來的。”

“你真是個當警察的材料,這點兒事就引起你注意了,這個問題我連想都沒想過。”

“上次我來這裏吃飯,就注意到他們了,當時隻是覺得那個花錢請客的女孩子有點兒眼熟,但怎麽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也就是在剛才,我猛然想起,那次寧偉開庭受審,有個女孩子在旁聽席上哭了起來,你還記得嗎?現在那張桌子前的女孩子就是她。”

鍾躍民仔細看了一眼:“我想起來了,是她。”

“還用我說結論嗎?”

“我明白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該做什麽。”

“那我走了。”張海洋站起來欲走。

“海洋……”鍾躍民欲言又止。

張海洋停下腳步:“什麽事?”

“你比我懂法律,你再仔細想想,有什麽辦法能救寧偉?”

張海洋垂下頭:“躍民,誰也救不了他,他死定了……”

鍾躍民長歎一聲,沉默了……

張海洋轉身走了。

刑警李東平跟蹤珊珊已經兩天了,目前還沒有發現寧偉的蹤跡,但他已經有了某種感覺,這個女孩子的確有點兒問題。她的行蹤很詭秘,防範意識很強,李東平憑經驗判斷,她並沒發現自己被跟蹤,她隻是很警惕而已。這種女孩子頭腦很簡單,她對警察的了解大部分來自電影和電視劇,有時候還模仿電影裏的反跟蹤手段,走著走著突然掏出個小鏡子來,裝作補妝,其實是在觀察後麵是否有人跟蹤,這種拙劣的舉動常使李東平啞然失笑。

李東平從警院畢業不到3年,在警院學習時,各科成績都是優等,教官對他的評價很高,認為他將來會在警界有一番作為,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自負。警察這種職業向來提倡分工有序的團隊精神,恰恰最反對個人英雄主義,因為自負的人往往容易把事情搞糟。有一次圍捕一個持槍歹徒,李東平竟赤手空拳迎著歹徒的槍口衝了上去,幸虧狙擊手在歹徒向他開槍之前將其擊斃,不然李東平早成烈士了。

那次行動結束之後,張海洋大發雷霆,臭罵了李東平一頓,他認為李東平是在玩命,根本不是在執行任務,當時有一個中隊荷槍實彈的武警,哪用得著他赤手空拳往上衝。這次跟蹤任務是張海洋親自交代給李東平的,考慮到寧偉隨時有可能出現,張海洋特地批準李東平帶槍執行任務。按規定,刑警的槍械都是統一管理,隻有執行需要使用槍械的任務時,由上級批準後才能攜帶,這種情況畢竟不太多,所以刑警們也並不是總能摸到槍。

李東平是個熱愛武器的人,如果允許,他願意每天24小時槍不離身。對武器有此嗜好的人其實很多,這類人多為青年男性,李東平就屬於這類人。此時他摸著腋下快槍套裏的64式手槍,心中充滿了情人般的愛戀。他希望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嫌犯能給他提供一個使用槍械的機會。在警院實習時,他的手槍射擊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但當了幾年刑警,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和歹徒展開槍戰的機會,他盼望著這個機會的到來。

珊珊走進一座商廈,乘自動扶梯上了二層,在賣化妝品的櫃台前仔細挑選著化妝品。她似乎很悠閑,她仔細挑選了半天化妝品卻什麽也沒買,又轉身在賣冷飲的櫃台前買了一支蛋筒冰激淩,然後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吃起來。離她不遠處的李東平聽見珊珊的手機響了,她打開手機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便關上手機站了起來,隨手將冰激淩扔進垃圾桶,匆匆下樓了。李東平也尾隨著她踏上自動扶梯。

他看見珊珊走出商廈,有輛乳白色的捷達轎車疾駛而來,停在珊珊身旁,她打開車門上了車,汽車飛馳而去。

李東平上了一輛出租汽車,他向司機亮出了證件:“我是公安局的,請協助我執行任務,跟上前邊那輛車。”

司機仔細看看證件,興奮地說:“嘿,夠刺激,以前我在電視劇裏淨看見跟蹤的鏡頭,沒想到今天還真讓我碰上了。”他興高采烈地掛上擋,汽車加大油門向前追去。

李東平的運氣不錯,駕駛前麵那輛捷達汽車的正是寧偉,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李震宇提供的住宅裏,他和珊珊每到周末才見一次麵。

捷達汽車徑直開上京津唐高速公路,寧偉發現後視鏡裏出現一輛出租車,正在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他警覺地問道:“珊珊,你剛才沒有發現有人跟蹤你?”

“跟蹤?沒發現。”

寧偉哼了一聲:“我來試試就知道了。”他猛地加大了油門,車速在不斷增加,車速表上的指針已指向140公裏的時速……

後視鏡裏,那輛出租車也提高了車速,仍然是不遠不近地跟著。

寧偉冷冷地笑了:“這恐怕是張海洋的人,車上頂多兩個人,不足為慮,我得逗他們玩玩。”

李東平正在用手機向張海洋匯報情況:“張隊,我一直在跟著,但我看不清是誰在開車,要是我估計得不錯,這個駕駛員有可能就是寧偉。張隊,現在我們已經過了天津,正向塘沽方向開去,我的手機快沒電了,等我這邊有了進展,我馬上找電話向你匯報。”

電話裏傳來張海洋的喊聲:“李東平,你的任務是監視,你要隨時和我保持聯係,請隨時報告你的位置,千萬不要擅自行動,喂……喂……李東平……”

李東平看看手機的顯示屏,上麵顯示電已耗盡,他把手機扔到後座上,望望車窗外,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前麵那輛捷達汽車打開了尾燈和示廓燈,紅色的尾燈像兩隻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盯著李東平。

李震宇為寧偉提供的住宅,在塘沽的海濱區,這裏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開發的海濱浴場,浴場的旁邊是一片風格各異的別墅群,寧偉的汽車在一座哥特式小樓下停住,他若無其事地打開車門,和珊珊一起說笑著走上小樓的台階。

不遠處的出租車也停了下來,李東平坐在汽車裏注視著寧偉掏出鑰匙開門,在路燈的燈光下,寧偉的頭部側影顯得很清晰。李東平掏出一張照片核對了一下,他的眼前一亮,脫口道:“沒錯,就是寧偉……”

寧偉和珊珊已經打開了房門,兩人相擁著走進小樓。

李東平問司機:“你有手機嗎?”

“哎,真不巧,這兩天我媳婦正用著我的手機呢。”

李東平低聲道:“真糟糕……”

小樓的客廳裏,寧偉神色冷峻地掏出手槍,抽出彈夾檢查子彈,然後將子彈頂進槍膛。

珊珊驚慌地問:“寧偉,你又要殺人?我求你了,別再殺人了。”

寧偉冷冷地說:“珊珊,你知道嗎?我犯下的案子已經夠槍斃我幾次了,殺一個人是死,殺100個人也是死,這沒什麽區別。”

“可你以前殺的都是壞人,這次可是警察呀。”

“都是一回事,在我眼裏沒有壞人和警察之分,誰擋我的路誰就得死。”

“寧偉,求求你,千萬別再殺人,你答應我,好嗎?”

寧偉厲聲喝道:“珊珊,你的話太多了,現在你上樓去等一會兒,咱們馬上走。”

珊珊住了嘴,默默地走上樓去,寧偉穿過客廳,拉開了小樓的後門,隱沒在黑暗中。

李東平對司機說:“同誌,請您協助我一下,開車到最近的報警點報警,這是電話號碼。我們隊長正在指揮中心等我的消息,你告訴他,我已經核實過,這個人就是寧偉,一個罪行累累的逃犯。他身上肯定有槍,我在這裏監視,請張隊長馬上采取行動。”

出租司機不放心地問:“警察同誌,你一個人行嗎?”

“沒問題,你快走,千萬別耽誤了。”李東平下了車,向司機打了個手勢,司機將汽車開走了。他看見汽車紅色的尾燈在黑暗中漸漸消失,才轉過身子,隱身在一棵樹後,監視著小樓內的動靜。

這裏是一處綠化帶,從這裏望去,小樓的全景盡收眼底,樓內從一層到二層,所有的燈都亮了,整個樓房燈火輝煌,二樓的窗口還有人影在晃動。李東平鬆了一口氣,他掏出香煙點燃,剛剛吸了一口,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一支手槍的槍口頂在他的太陽穴上,寧偉在他身後輕輕地問道:“你是張海洋的人吧?”

李東平保持鎮靜狀:“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是來找親戚的。”

寧偉冷笑道:“那個親戚就是我吧?從北京跟到塘沽,一路夠辛苦的。警察先生,你聽好,我和你無冤無仇,對你這條命也毫無興趣,況且你們的張隊長還是我的戰友,如果你肯合作,我絕不殺你。我隻想問一句,張海洋是怎麽發現我的蹤跡的?”

李東平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他索性把話挑明:“我拒絕回答。寧偉,你跑不了了,我們的人已經包圍了這一帶,你現在最明智的舉動應該是放下武器投降。”

寧偉笑了一聲:“小子,你去糊弄鬼吧,等那個司機報了警,張海洋帶人趕來,至少還要兩三個小時,弄不好還要請當地的武警部隊協助,等你們忙乎完了,我沒準兒都在北京睡醒一覺了。”

李東平直起身子,麵對黑洞洞的槍口毫無懼色:“寧偉,我聽我們張隊介紹過你,也知道你身手不錯,論本事我可能不如你,可我是個警察,我有我的職責,既然你讓我碰上了,我就非把你抓捕歸案不可,除非你殺了我。”

寧偉嘲諷道:“嗬,求功心切,即使當烈士也不在乎,想抓我,你有那個本事嗎?”他把手槍插進腰間的皮帶,“咱們不妨玩一把,你要是能赤手空拳製伏我,那沒說的,我乖乖跟你走,要是我贏了,可就要你的命。”

李東平平靜地表示應戰:“好啊,咱們閑著也是閑著,我來討教幾招兒。”

兩人成對峙狀,虎視眈眈地對視著。

寧偉冷笑道:“小子,你該聽張海洋說過,我是個快槍手,我勸你別耍花招,我之所以沒繳你的槍,是認為你的出槍速度對我不構成威脅。”

李東平拉開夾克拉鏈,作出要脫衣服的樣子,寧偉微微點點頭,表示同意,李東平突然閃電般從左腋下的槍套裏抽出手槍……

他實在是低估了對手,寧偉出槍速度更快,他從皮帶上拔出手槍的同時槍就響了……李東平眉心中彈,仰麵栽倒。

寧偉吹了吹槍口,將手槍插回皮帶,他俯下身子看看李東平的屍體,似乎很惋惜地搖搖頭,然後轉身走了。

李東平的死在公安局的幹警之間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像這種公然槍殺警察的事以前很少發生,以往雖然也有警察犧牲在和犯罪嫌疑分子的槍戰中,但那畢竟是另外一種性質,這相當於犧牲在兩軍交火的戰場上。可這次寧偉卻幹得實在太惡劣了,他簡直絲毫不講遊戲規則,出手就敢殺警察,完全不考慮後果。在警方看來,寧偉是明目張膽地向警方提出挑戰,他似乎在用行動告訴警方,誰擋他的路誰就得死,哪怕是警察也不例外。這也太猖狂了,他以為自己是誰?寧偉的行動激怒了所有的警察,這已經不僅僅是維護法律尊嚴的問題了,已發展到執法者和作案者私人之間的仇恨了。

公安局為李東平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幾乎所有的幹警都參加了悼念儀式。會場中央掛著李東平的遺像,李東平身穿警服的遺體躺在鮮花叢中,警察們神情肅穆地排成長隊,圍繞著李東平的遺體走過,逐個和烈士的親屬握手,哀樂聲在靈堂中回響著……

張海洋在告別室門外像困獸一樣來回走動著,他兩眼血紅,不停地抽著煙,地上已扔滿煙蒂。

鍾躍民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張海洋扔掉煙蒂迎上去低聲咆哮起來:“躍民,他殺了李東平,這個渾蛋,我要親手殺了他,我要給李東平報仇……”

鍾躍民拍著張海洋的背安慰著:“海洋,你鎮靜些,別太激動。你看,我不是一聽說這件事就來了嗎。”

張海洋仍然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躍民,我……我真他媽的後悔啊,我當年為什麽要教寧偉?讓他學會了這身殺人功夫,到頭來,我手下的弟兄卻倒在他的槍口下。躍民,是我作的孽啊……我對不起李東平啊,他是個獨生子啊,他的父母今後怎麽辦……”

鍾躍民揚起臉,仰望天空:“海洋,說實話,我早知道他該死,可我心裏……真的很矛盾,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當年在雷場上一起蹚雷的那些戰友,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能活到今天的人都不容易啊……”

“可是躍民,這不是咱們個人的恩怨,寧偉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讓他多活一天,就不知又有誰會死在他槍口下。躍民,你要幫幫我呀。”

鍾躍民咬牙下了決心:“我想好了,海洋,我和你站在一起,咱們想辦法抓住這個渾蛋。”

張海洋握住鍾躍民的手,不停地說:“謝謝你,謝謝你,我替李東平的父母謝謝你……”

鍾躍民經過仔細考慮,決定推遲去塔克拉瑪幹沙漠探險的計劃,原因很簡單,他突然發現自己身邊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自從上次在街上遇見曹剛以後,他和當年一起插隊的那些老知青接上了關係,經曹剛聯絡,大家在泰嶽餐廳聚了一次,連鄭桐和蔣碧雲都來了,當年在陝北石川村插隊的10個知青都湊齊了。老知青返城以後彼此之間都很少來往,因為生活的擔子都很重,多年來都是各忙各的,這次大家見了麵,都發現這些當年的夥伴已經和自己記憶中的模樣相去甚遠。因為每個人對當年知青夥伴的記憶都是年輕時的相貌,轉眼20多年過去了,再見麵已經是中年人了。

高玥的年齡和這些老知青相差了十來歲,根本不屬於一代人,她也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類人,她很有興趣地觀察著這些老知青。看上去,這些人都比實際年齡老,下崗的錢誌民和張廣誌、蹬三輪兒的趙大勇、送牛奶的郭潔、提前退休的紡織女工李萍,都是社會最底層的普通勞動者,單從相貌上看,就能發現貧困的生活給他們留下的痕跡。常年蹬三輪兒的趙大勇已經駝背了,脊椎彎得像個蝦米。送牛奶的郭潔皮膚是古銅色的,頭發已經花白,一看就知道是長年在露天風吹日曬的結果。錢誌民下崗後在胡同口開了個修鞋攤兒,他的兩隻手青筋畢露,粗糙不堪,黑乎乎的,就像兩截兒老樹根,這大概是皮鞋油和化學膠水合力的結果,連他身上都散發出一股皮革味兒。李萍還不到五十歲,已經蒼老得像六十多歲的人,她的退休金每月還不足400元。

同樣也是下崗工人的張廣誌在街上修自行車,據說經他修完的自行車沒有不返工的,還有人反映他經常在附近的慢車道上撒圖釘,以此來增加自己的業務量,由於信譽太差,找他修車的人寥寥可數。人太窮或太富都容易染上壞毛病,張廣誌的壞毛病是酗酒,其實說他酗酒有點兒冤枉他,他喝得並不多,少則二兩,多則四兩。但問題是,他不管喝幾兩,逢喝必醉,醉了就打老婆出氣,老北京人管這類人叫“酒膩子”。

高玥讀過不少知青小說,這類書讀多了就容易被誤導,她曾經一度很崇拜那些被稱為“老三屆”的群體。在她眼中,那些“老三屆”個個談吐不俗,思想深刻,他們見過世麵,吃過苦,他們洞悉人生,處世豁達,在實際生活中具有極強的適應能力,而且在各行業中都是事業有成的佼佼者。這都是高玥以前對“老三屆”的認識,不過現在她可不這麽看了,現在坐在她餐廳裏吃飯的這些“老三屆”,才是大多數“老三屆”真實的生存狀態。那個張廣誌語言粗俗,舉止毫無教養,剛喝了幾口酒就脫下了背心,光著膀子要和鍾躍民劃拳。他對鍾躍民現在還沒有孩子感到大惑不解,一口咬定鍾躍民是下三路出了毛病,不可能是有意不要孩子,不然這些年擦槍走火兒也得弄出一兩個孩子來。鍾躍民懶得解釋,便坦然承認自己的生殖係統方麵出了點兒問題。鄭桐和蔣碧雲一聽就大笑起來,高玥也在廚房裏捂著嘴偷偷地樂。

錢誌民說:“這事兒要是放在我身上,非他媽急死我,當年我媳婦頭一胎是個女孩兒,煩得我一宿沒睡著覺。我哥家是兩個女孩兒,我要是再弄不出個兒子來,我們老錢家就斷了香火了,這還行?打死我也得生第二胎,我們廠計生辦的幹部每天追著我做工作,我說了,愛誰誰,誰擋著我要兒子我就跟誰玩命。老天爺總算開眼,我媳婦也爭氣,第二胎果然是兒子。”

鍾躍民問:“你考慮過嗎,兩個孩子是否養得起?”

“我考慮它幹什麽?先生了再說。”

鍾躍民說:“問題就在這兒,這就是你窮的主要原因。你的腦子就像一盆糨子,什麽都不作計劃,不顧後果,先幹了再說,這就是窮人的思維方式。你隻想著給老錢家續香火,卻不想想孩子多了是否養得起,如果你連養自己都困難,那你哪有能力給你的孩子提供好的生存環境,使他受到好的教育呢?你們發現沒有,越是窮人孩子越多,這幾乎成了一個規律,這顯然是思維方式出了問題。”

錢誌民說:“你說的這些我平時沒琢磨過,人就是這樣,越不動腦子,腦子就越木。”

高玥從廚房裏把菜端出來,一盤盤送上桌子。她心裏在琢磨著鍾躍民,這家夥真是個另類,他怎麽和什麽人都能打交道?明眼人誰都能看出來,這些來自社會底層的人都生活得很艱難,他們需要朋友的幫助,卻毫無回報的能力。高玥想,以鍾躍民的智商和社會經驗,他還能不明白這點兒道理?這些人對他毫無幫助,而幾乎每個人都需要他的幫助,這樣的朋友要是再多一些,那鍾躍民就別想安生了,這個家夥在想什麽呢?

高玥記得那天鍾躍民在街上遇見曹剛,當天就把曹剛帶回了餐廳,說是讓曹剛和掌灶的王師傅學學手藝。王師傅是四川人,來自四川的一個小縣城,廚藝屬中等水平,但他自視甚高,平時從來不帶徒弟,他希望川菜廚師越少越好,這樣才能顯出他的價值。一開始他對鍾躍民的要求一口拒絕,但鍾躍民有辦法,他深知金錢的杠杆作用,便擺出一副商人嘴臉,就加薪問題和王師傅討價還價起來,來自小縣城的王師傅眼皮淺,沒見過多少錢,鍾躍民在他的月薪基礎上又加了500元,就把他搞定了。

高玥笑了:“我早說過,你是老板,你說了算,用不著和我商量。我看出來了,你想搞些慈善事業,我猜得對嗎?”

“何以見得?”

“我早就發現你不是個拜金主義者,隻不過有時裝得特別貪婪,比如你開出租車時喜歡拉野鴛鴦,多掙個一兩百元就美得找不著北,別人都以為你特別喜歡錢,我可不這樣看,其實你喜歡的是一種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隻要有剌激,有新鮮感,你就有**,有創造力。我發現你無論幹什麽都很‘入戲’,隻忠實於自己的感受,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想法,無論是賣煎餅還是開出租車,無論是當大公司經理還是當個小飯館的老板,你都玩得興致勃勃。你不會用畢生的精力去追求金錢,你會覺得這樣過一生毫無意義,你寧可降低消費水平,用不多的錢去滿足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對於金錢的態度僅此而已。我說得對嗎,鍾躍民先生?”

鍾躍民不滿地說:“大部分都差不多,但你說我搞慈善事業,我就有點兒不愛聽了,我鍾躍民又不是什麽富人,就這麽個破飯館還是剛剛還清了借款,我有資格搞慈善事業嗎?說出來讓人笑話。”

高玥不解地問:“那你要幹什麽,開什麽連鎖店?這一個餐廳咱們都忙不過來,我想你可能是打算幫助那些老知青才動了開連鎖店的念頭。”

鍾躍民陷入沉思,他喃喃道:“其實一個人需要的並不多,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想當富翁,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隻要有個安定的職業,有一份足夠維持尊嚴的收入,就不錯了,關鍵是……生活應該給每一個願意努力工作的人提供希望,你想過嗎?沒有希望的生活是很悲慘的,我隻是想幫幫那些不如意的哥們兒,不是想用金錢去幫,而是想給他們希望,這才是他們最需要的。”

高玥笑道:“這也是搞慈善嘛,我看是一回事。”

“這不是一回事,希望和金錢怎麽能是一回事呢……”

在高玥的眼裏,鍾躍民也許有很多缺點,但他身上沒有半點兒庸俗之氣,這是個豪爽大氣的男人,他所表現出的獨特氣質總能喚起高玥的**,如果你愛這個男人,你就得想辦法去理解他,並且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和他相處。高玥和他相處的時間不短了,兩人還從來沒紅過臉,這主要歸功於高玥豁達的人生態度。她喜歡鍾躍民這個人,隻要能和他在一起,要飯去都無所謂。換句話說,這次鍾躍民別說是想擴大經營,就是想把兩人辛辛苦苦幹起來的飯館賣了,她也會隨他去。

鍾躍民這才想起該說的事:“喲,我差點兒忘了,有件事我想請大家幫忙。是這樣,最近我正在籌備另開一個餐廳,不知弟兄們能不能到我這裏來幫忙。”

老知青們都愣了,自從曹剛來了以後,他們都很動心,但他們也明白,現在這個餐廳根本用不了這麽多人,所以今天誰也沒好意思開口,沒想到鍾躍民會主動提出這件事,而且還說得這麽客氣,好像他有求於大家似的。這個鍾躍民真會做人,既要幫助人,還要避免別人難堪,他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都沉默了。

李萍小心地問:“躍民,我倒很想來,可我不知自己能幹什麽。”

“你要能來可太好了,你可以學學製作冷葷嘛,女士掄炒勺不太合適。總之,大家用不著擔心,誰來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聽說張廣誌這小子修自行車淨坑蒙拐騙,還會耍無賴,我看這也算是個特長,讓他當采購肯定吃不了虧。當一個飯館的采購員得學會算小賬,幾分錢的差價也要算,我就不行,老讓小販黑我,人家兩下就把我繞進去了,我還以為占了多大便宜,我看張廣誌當采購得了,你小子有能耐就把所有的小販都繞進去,把一毛錢當成一塊錢花,最好是白拿了菜還讓對方倒找錢,這才是稱職的采購員。”

老知青們大笑起來,氣氛馬上活躍了。

張廣誌的眼圈都紅了:“躍民,我刷刷碗就行,采購是動錢的事,你可別讓我幹,別讓弟兄們懷疑我黑了你的錢。”

鍾躍民笑道:“咱們這個飯館以後搞個股份製,不過得等我收回成本,你要是黑錢就等於黑自己的錢、黑大家的錢,那大夥非捶你不可。”

張廣誌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躍民,你別說了,什麽幫忙不幫忙,其實誰不明白,你是看哥兒幾個混得太慘,想拉我們一把,難得你還想著當年一起住窯洞的窮哥們兒。我張廣誌是愛占小便宜,也蒙過別人,可我不能蒙朋友,不能黑對我有恩的人。躍民,你放心,以後大夥要是發現我黑了一分錢,哥兒幾個就把我祖宗十八輩挖出來挨個兒操一遍……”

“哎喲,這兒還有女士呢,你他媽嘴能不能幹淨點兒,怎麽說著說著就日爹操娘的?”鍾躍民提醒道。

“得,咱不是粗人嗎,說文明的咱不會啊,大夥多包涵,咱以後慢慢改。”

錢誌民說:“躍民,不瞞你說,今天我本來不想來,怕寒磣,我也小五張兒的人了,如今混成這模樣,來了也給哥們兒丟份兒,可我實在是想見見你,我忘不了咱們當年在破窯洞的土炕上侃大山的情景,想起來就像昨天的事兒。躍民,你在的時候咱知青點多熱鬧,甭管多煩多累,一聽你侃大山,什麽愁事兒都忘了,你走以後有很長時間大夥都不想說話,大夥都說鍾躍民這小子把咱知青點的靈氣兒給帶走了。唉,那段苦日子真難熬,一想起當年的事,我就跟我媳婦說,不行,我非得見見鍾躍民不可,和他分手這麽多年了,我再也沒見過能讓我開心的人了。說真的,躍民,我想你呀。”

錢誌民忍不住流淚了,他站起來衝進了洗手間。

蔣碧雲怔怔地看著鍾躍民,把鍾躍民盯得發毛。鍾躍民對鄭桐說:“你老婆沒病吧,有這麽看人的嗎,該不是得了什麽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吧?”

蔣碧雲笑了:“你才有病,躍民,我發現你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變在哪裏我一時還說不好,但你肯定是變了。我要是誇你,你可別太得意,我覺得你變得很可愛了,也懂得關愛別人了,你該不是入了什麽基督教之類的宗教組織吧?”

“沒有,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個無神論者。不過我最近開始讀書自學了,剛剛看完一本書,這對我的幫助很大,這本書叫《雷鋒同誌的故事》。”

“你又來了,說實話,你以前挺讓人討厭的,什麽神聖的東西一到你嘴裏就全變了味兒,一副遊戲人生、玩世不恭的討厭相。我認識你這麽多年了,就沒見你正經過,你呀,當年就是個流氓,不過,謝天謝地,當年的流氓終於浪子回頭了。”

鄭桐插嘴道:“鍾躍民從來沒當過流氓,當時他表現出的精神狀態,不過是反映了一種中國版的‘垮了的一代’的精神特征。按照規律,這類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曆的增加,遲早會向社會的主流文化回歸。你覺得鍾躍民變了,這就對了,說明你的感覺並不遲鈍,他是在回歸。”

蔣碧雲問:“他要回歸到哪裏?”

鄭桐想了想,坐直了身子,嚴肅地說:“我覺得……是一種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

鍾躍民笑著擺擺手:“弟兄們,咱們說正事,今後咱們得在一起幹了,既然要合作,那麽當務之急就是要統一觀念。這點很重要,弟兄們別不愛聽,如今大家都已淪為窮人階層了,我想,咱們得琢磨一下,咱們為什麽窮?”

郭潔說:“沒權、沒勢又沒文化、沒一技之長,可不是得受窮嗎。”

“不對,是一種觀念,因為這種觀念才造就了窮人,郭潔的理由也反映了一種窮人觀念,大家都沒跳出窮人觀念的圈子,不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咱們幹不好。”

鄭桐聽得很仔細,他反問道:“窮人觀念是什麽,能舉例說明嗎?”

“那好,我舉個例子,最近報紙上有條小消息:有家外資餐廳為了促銷,登報宣布每天向市民提供80份免費早餐。第二天店員們一開門就傻了,外麵黑壓壓地站了好幾百人,這些人明知道店家隻提供80份早餐,而他們的人數早已超過80人,有些人甚至深夜兩三點鍾就在此等候,還自己組織起來發了號,但後來的人不管那些,他們認為這些號沒有權威性,誰能搶著算誰的,於是數百人蜂擁而上,擠碎了玻璃,擠翻了櫃台,把經理擠到桌子底下,還踩傷了很多人。你們猜猜這份免費早餐值多少錢?才值4元錢啊,張廣誌,如果當時你在,你會去搶嗎?”

“這就對了,這就是典型的窮人心態。這些人家裏都揭不開鍋了嗎?好像不至於,因為沒聽說誰被餓死。說了半天,還是張廣誌那種心態,不要白不要,隻要能占點兒小便宜,就可以不要尊嚴。我就是這副沒德行的樣子,因為我窮,你愛看得起看不起,反正我占了便宜。要是這麽想可就糟了,你占了小便宜,可吃了大虧,因為你把人的尊嚴丟了,誰願意搭理一個沒有尊嚴的二皮臉?我很難設想,一個沒有尊嚴的人能做成生意。有了尊嚴,你才能有誠信,不然就沒人和你做生意,你掙不著錢就繼續受窮,越窮就越沒尊嚴,這樣就進入一種惡性循環的怪圈,最後連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了。”

張廣誌歎道:“沒錯,我就進入這種怪圈了,越窮心理就越不平衡,就越想占便宜。一個窮人,你能有多少機會占便宜?所以越想占便宜越沒戲,先是蒙個塊兒八毛的,後來連這塊兒八毛的都掙不著了,可那會兒沒人跟我說這些,咱自己也不明白。”

鍾躍民擺擺手:“關於辦飯館的問題就這麽定下來了,我要聲明,我可不是搞救濟,我認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如果被人救濟,那應該是他的恥辱。我是想給大家提供一點兒希望,我認為世間最糟糕的生活是沒有希望、沒有盼頭的生活,這很容易使人絕望,這種絕望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我想,咱們要改變這種處境,一起去創造一種有希望的生活,那應該是種很實在的盼頭,看得見摸得著,隻要你努力工作,好好做人就能夠實現,因為我們的要求並不高,我們隻要過一種有尊嚴的體麵生活就知足了。”

鄭桐率先鼓起掌來:“好一場充滿人文關懷的講演,聽得我都想和你們一起幹了。”

高玥笑道:“看來躍民收集幹屍的計劃得推遲了,你們不知道吧?他那個計劃可刺激了……”

鍾躍民說:“車都買了,塔克拉瑪幹沙漠是一定要去的,等咱們的連鎖店開張了,我再去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