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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孩子氣了。”斯黛拉說。

“哎喲!我沒有孩子氣!哎喲!哎喲!哎喲!”史克魯姆想要抽回他的胳膊,卻被斯黛拉牢牢地抓著。

她用消毒濕巾輕輕擦拭傷口,然後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你瞧,都搞定啦!”

史克魯姆緩緩把胳膊收回來,似乎有點難以置信。他前臂上的傷口看起來有些紅腫,不過已經清理幹淨了。“你就不能再做點兒別的什麽?”

“要截肢嗎?”斯黛拉調皮地問。

“說真的,你要知道,傷口還是很痛啊……”

斯黛拉翻了個白眼,“要不給你冷凍處理一下?”

“那是做什麽?”

“大約在半秒鍾內把你的體溫降到絕對零度,從字麵意思上來說就是瞬間冷凍。等我們把你帶到擁有合適醫療設備的星球上,再讓醫生給你解凍治療。”她笑起來,“別這麽擔心呀,史克魯姆,我隻是開玩笑罷了。我才不會把冷凍處理裝置浪費在你這個大笨蛋身上,那都是應急用的。”

“好吧,你贏了。”

“接著。”斯黛拉朝他扔了一袋塑料包裝的繃帶,打在了他的腦門上,“最後一袋戰地止血包了,全是你的啦,男子漢。”

“你別取笑我,”史克魯姆說,“我沒受過戰鬥訓練,也一點兒都不喜歡打仗。我隻是個電腦技術員,不是士兵。”

他們坐在飛船的醫療艙裏。這裏實在太小了,根本稱不上醫務室,裏麵隻夠放一張狹窄的床鋪、幾台電腦、儲備的藥品,以及斯黛拉坐的那張轉椅。她轉過去拿起水杯,“算你走運,還沒丟掉胳膊,”她喝了一口水後對史克魯姆說,“要是再偏幾厘米,你就隻能當個獨臂程序員了。”

史克魯姆愁眉苦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用牙撕開了戰地止血包的袋子。他看上去比平時更矮小了。史克魯姆個子不高,有點發胖,眼神憂鬱,年紀輕輕就有了白發。他把稀疏的頭發全梳到腦後,紮成一束短馬尾。很久以前,為了在女人的眼裏看起來更“有趣”,他把發梢染成了綠色。如今,他所做的努力隻剩下這麽點兒了。

斯黛拉放下水杯,問道:“你怎麽了?跟我說說唄。”

“我剛才差點把我們所有人都害死。”他輕聲說著,抬頭看向斯黛拉,“那甚至算不上是正式任務,隻是海盜設下的愚蠢的陷阱,而我卻差點把我們所有人給害死。”

“忘了那件事吧。你還活著,我們還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正如我所說,你很走運,我們向來都很走運。”

他歎了口氣,“總有一天我們的運氣會花光的。”

“我們可以自己創造運氣啊。走吧,我們去找點兒東西吃。”她帶頭走進了通往廚房的狹窄通道。

“鮑曼不會這麽想的,他並不相信運氣。”史克魯姆跟在後麵,邊走邊把繃帶壓到傷口上。

“那我去跟鮑曼說。”斯黛拉提議道。

一個身著迷彩服、又高又壯、皮膚黝黑的男人正在廚房做引體向上。他的雙手掛在橫穿天花板的管道上,他的體重把管道壓得向下彎曲、嘎吱作響。這個男人看見斯黛拉和史克魯姆走進來,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嗨!怎麽樣,朋友們?傷勢如何?”

“顯而易見,”史克魯姆勉強擠出微笑,“我還死不了。”

斯黛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一頭黑發綰成亂糟糟的發髻,又用橡皮筋綁了起來。“卡丁艾吉,我們的庫存真的告急了。因為殺菌噴霧都沒有了,我不得不翻出一些舊的消毒濕巾來用。我們得盡快找地方停靠,好補充供給。”

卡丁艾吉輕輕落到甲板上,“喂,這可不容易啊。我們在深空中,離邊境不遠呢。”

“我打算跟船長說一聲。”

卡丁艾吉拿起毛巾擦了擦脖子,然後笑道:“寶貝兒,最好是你去說。”

船員並不會經常來找船長。斯黛拉站在鮑曼的艙室外,深吸一口氣,然後把門打開,“船長,抱歉打擾了——”

喬恩·鮑曼動了一下手指,打斷了她的開場白。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說,他都是一個大塊頭——高大的身材,寬厚的肩膀,數十年的戰鬥鍛煉出的結實健壯的身體。他的臉就像是由一整塊花崗岩鑿刻而成的:突起的額頭下麵是深陷的眼窩,兩隻眼睛炯炯有神,略微歪斜的鼻子底下是緊繃的薄唇。深色頭發淩亂不堪,裏麵夾雜著一縷縷白發,被血紅色的舊頭巾束在腦後。

“飛船受損了。”他開門見山地說道,聲音低沉陽剛,他從不需要提高音量,也從不講廢話,“海盜在船尾其中一個油箱上炸了個洞,我們得找地方維修。”

斯黛拉偷偷鬆了口氣。她跟史克魯姆說什麽來著?他們一直都很走運。“你有什麽提議嗎?”

鮑曼坐在椅子上,身體前傾。他有張小書桌,上麵堆滿了陳舊的儀器、武器、顯示器和航圖。桌上還擺著一張小小的3D全息照片,上麵有一對年輕男女正微笑著看向鏡頭,他們摟著一位深色頭發、鼻子略微歪斜的瘦削少年,他也在微笑。斯黛拉覺得那位少年就是喬恩·鮑曼,他在多年以前跟他的父母拍了這張照片。可是,他真的笑過嗎?斯黛拉從不敢問他。

為了騰出更多的空間,鮑曼把全息照片移到一旁。他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塊顯示著航圖的屏幕,“我們現在位於卡帕-戈蘭加扇區。這裏是地球空域的邊境,除了海盜以外什麽都沒有。我們與最近的宜居星係距離二十光年,與擁有文明社會的星係則距離四十光年,可剩下的燃油完全不夠我們飛到任何一個目的地。”

斯黛拉皺起眉,仔細注視著航圖,“所以?”

鮑曼豎起粗大的食指,指向航圖上的一個光點,“我們隻有一個選擇——就是那兒。那是一顆被人遺忘的小星球,它的名字甚至沒有出現在新出的航圖上。不過,它在我們的航行範圍內。那裏曾是中轉站,所以應該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那裏正好貼著邊境。”斯黛拉謹慎地說。

鮑曼抬起頭看著她,灰眼睛像鋼鐵一樣冰冷,“我可沒說那裏很安全。”

“可你說那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沒錯。”

斯黛拉湊過去,注意到了小星球的名字,“胡若拉,聽著還挺可愛的。”

“並非如此。”

“旅人號”是一艘經過改裝的海軍巡邏戰艦,二十年前被人從垃圾堆裏揀出來,後來輾轉到了鮑曼手上。現任的每一名船員都想象不出這艘飛船經曆過多少次改裝,當然,改裝的次數比飛船的航行日誌上記錄的要多得多。經年累月,各色各樣的船員按照自己的需求把內部裝潢改得麵目全非,但飛船始終是那樣狹小幽閉。隨著“旅人號”逐漸降落在胡若拉上,斯黛拉越來越急切地想要出去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她開始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她背靠椅背,越過卡丁艾吉的肩膀看向離他們越來越近的、崎嶇不平的褐色行星表麵。

“宇航基地位於——”史克魯姆敲了敲控製台上的一塊屏幕,“西北方向二十公裏處。”

飛船降落在了小型起降場。周圍的建築物就像是生鏽的廢船殼,四周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飛船。

“這裏其實是舊時的加油站,”史克魯姆解釋道,“無論如何,這種地方是全自動運行的。隻要油倉裏還有燃油,我們就能給飛船加滿,然後離開。”

“好的,”鮑曼的聲音從駕駛艙後部傳來,“速戰速決吧。我應該不需要提醒你們幾位,我們正好處於地球空域的邊境。這裏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東西,而我可不想在此逗留太久,以免引來不必要的注意。你們有一個小時的上岸時間,然後我們就離開。”

船員們從飛船裏魚貫而出,邊走邊伸展著四肢,還打了幾個哈欠。

史克魯姆的手上拿著一台便攜式掃描儀,“看看這玩意兒能不能找到離我們最近的加油站。”

“天哪,走路的感覺真是太棒了!”卡丁艾吉說著大步走出起降場,“你們覺得這地方能找到吃的嗎?”

“那就要看他們拋棄這裏時有沒有留下食物,”史克魯姆一邊回答,一邊關注著手上的掃描儀,“以及他們有沒有把食物留在凍結場。說不定設備都關停了,那我們就隻能找到一堆臭烘烘的玩意兒。”

“我不在乎!”卡丁艾吉說,“我還是要去找一找。哥們兒,一起嗎?”

史克魯姆點點頭,眼睛一直盯著掃描儀的屏幕,跟在他的朋友後麵離開了。

斯黛拉微笑著目送他們離開。那是一對很不尋常的組合,他倆的性格截然相反,兩人卻成了最好的夥伴。斯黛拉不禁想象有個好朋友會是什麽感覺——可以相互依靠、分享秘密,甚至同生共死的朋友。“旅人號”的船員都是她的朋友,可他們也是同僚。她的內心渴望得到更多,渴望更好的生活,她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尋找。

“想太多沒用。”鮑曼低聲說。

“都怪這個地方,”斯黛拉說,“實在太安靜、太荒涼了。到處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什麽事讓你心情這麽好?”

她歎了口氣,“我可能需要休整一下。”

“你確定你不需要點兒別的?”鮑曼問,“我知道你隻會加入短期任務。如果你想離開,那就走吧。”

“船長,你怎麽能這樣?我還以為你會發發善心呢。”

“我嗎?得了吧。”

一個人影從鮑曼身後現身,像豹子一樣悄悄穿過地麵。科拉爾目光炯炯,個子很高,像母獅子一樣全身呈黃褐色。她穿著柔軟的鹿皮衣,腳上套著皮靴。她雖然屬於類人種族,但有時候看起來更像動物——充滿力量、掠奪成性、超然離群。斯黛拉不太清楚科拉爾跟鮑曼到底是什麽關係,在她看來,科拉爾像是一位貼身保鏢。

科拉爾對鮑曼耳語了幾句。在她說話時,斯黛拉瞥到了潔白的尖牙。

“沒關係,”鮑曼小聲說,他對科拉爾說話時永遠很溫柔,“我們隻在這裏停留一小會兒。”

科拉爾點點頭便走開了,對斯黛拉和周圍的環境漠不關心。

“她怎麽了?”斯黛拉問。

“她想知道為什麽大家都很緊張,”鮑曼說,“說能聞到汗液的味道。”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們過的這種生活本來就很緊張。”

“沒錯,不過這個地方實在太……不對勁。”

“不對勁?”

鮑曼點點頭,“這裏是一個被遺棄的空殼世界,空無一物。正如你所說,到處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斯黛拉不寒而栗。突然,他倆聽見一聲叫喊——卡丁艾吉在遠處呼喚他們。“喂!夥計們,快過來。你們得來看看這個!”

他倆在舊裝配式房屋之間的一處小型十字路口找到了卡丁艾吉。史克魯姆站在另一頭,正忙著查看掃描儀上的讀數。他不斷移動著那台設備,想找到信號好一點兒的地方。科拉爾在四周打轉,左顧右盼,查看是否存在危險。

卡丁艾吉非常興奮,“說吧,你們怎麽看?”

他誇張地指向一個高大的藍盒子。它由木板組裝而成,兩扇門的上方裝著小塊的毛玻璃。藍盒子四麵的頂上都掛著標誌牌,上麵寫著:公共報警電話亭。

“這是什麽?”斯黛拉平淡地問。這東西是很奇怪,但並不驚人。

“我猜這是座公共報警電話亭。”史克魯姆冷幽默了一句。

“‘警’?”卡丁艾吉說,“‘警’到底是什麽意思?”

“過去的執法部門。”鮑曼說。

“那它在這兒做什麽?”卡丁艾吉問道,“我很肯定這裏並不需要執法。”

“它可能好多年前就立在這兒了。”斯黛拉說。

“燈都不關嗎?”卡丁艾吉把手放在藍盒子一側,“喂——這玩意兒在嗡嗡震。”

斯黛拉繞著藍盒子走了一圈,想把門打開,但門上了鎖。

“嗯,它有點奇怪,”鮑曼說,“可我們到這兒來並不是為了研究這個的。史克魯姆,你找到能用的東西沒?附近某個地方一定有殘留在油倉裏的燃油。”

“哦,有的。”史克魯姆肯定道,“不過我發現了別的讀數。掃描儀顯示這裏的全自動電腦係統仍在運作,加油應該不成問題,但是電腦的信號編碼很奇怪,我根本認不出來。”

“那有影響嗎?”

“呃,沒什麽影響。除了一點,我還收到了另一個同樣很不尋常的信號。它來自地下深處,差不多就在我們的正下方,事實上……”

鮑曼皺起眉,“哪種信號?”

“某種回聲。可能是敲擊聲,或者叩擊聲,反正不是機械的。當然,我們聽不見那個聲音,但如果我把震動分離出來,再增強音頻信號……”史克魯姆擺弄了幾下掃描儀的控製鍵。突然,一陣白噪音傳了出來,還有一段奇怪的、有規律的金屬叩擊聲,聲音一直在重複著: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難以置信,”等大家都聽了好幾遍之後,史克魯姆低聲說,“這不可能是……”

“不可能是什麽?”鮑曼問。

史克魯姆看起來驚訝不已,“好吧,雖然可能性非常低……”

“趕緊說吧,哥們兒。”卡丁艾吉催促道。

史克魯姆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幾千年前,早在地球還沒有任何太空旅行的時代,有個叫莫爾斯的人發明了一種電碼信號:不同的短音和長音組合——點和劃的組合——代表不同的字母。三點、三劃,再接上三點,可以拚成SOS。”

“那是求救信號。”斯黛拉說。

他們迅速追蹤起那個信號。科拉爾留下來把守入口,其他人則順著一層層嘎吱作響的金屬台階深入宇航基地的地下。

“整棟建築一直延伸到地下深處。”史克魯姆解釋道,“這裏的油倉肯定特別大。”

“那個時候,人們的確需要那麽多的燃油。”鮑曼說。

最後,他們來到有幾扇門和幾台電腦終端的通道裏。史克魯姆追蹤求救信號來到一扇看起來十分厚重的大門邊,門上嵌著警告標識。

“噓,”鮑曼命令道,“你們聽。”

他們現在都聽見了叩擊聲——雖然聲音微弱,但十分清晰,來自金屬大門的另一端。

“他們被困在這兒有多久了?”斯黛拉問。

“先等一等。”卡丁艾吉往後退了一些,把槍舉了起來。所有人都全副武裝,不過隻有卡丁艾吉帶著一支突擊步槍。

“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斯黛拉說。

“該死,我們根本不清楚狀況,不知道那扇門後麵有什麽東西,但我們都清楚,這一片可是海盜的地盤。”

“你覺得裏麵是海盜?”

“或者更糟糕,可能是變異人或者瘟疫病人。有可能是那個‘警’出於正當原因把什麽玩意兒關在裏麵了。”

“而且那玩意兒還懂莫爾斯電碼?”斯黛拉揶揄道。

叩擊聲一直沒停下來,絲毫未察覺到這場爭論。

“這有可能是個圈套。”卡丁艾吉舉起槍對準那扇門,“我想說的是,我們得小心行事。”

鮑曼拔出自己的衝擊槍,“隻有一個方法能得到答案。史克魯姆,開門。”

史克魯姆擺弄著門邊的小控製麵板。

“另一個奇怪的信號又出現了,”他皺著眉說,“電腦似乎在新設計的係統中工作。這扇門鎖死了,不過我應該能手控消除……啊哈!”

控製麵板發出嗶的一聲,大門裏麵傳來厚重的金屬門閂緩緩收回的聲音。

所有人都從門邊退開,隨時準備開火。

在大門正對著的牆邊,坐著一個身穿褐色條紋西裝的男人,他的手上拿著一根茶匙。他抬起頭,看向聚在門邊的一群人。盡管有好幾支槍正對著他,那人的臉上還是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你們好!”他高興地說。